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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恒:母亲的包裹

 安蓝2021 2024-04-02 发布于甘肃

母亲的包裹

俞恒

周末坚持带母亲去县城逛逛,母亲拗不过,勉强同意了。 

路过一家店铺时,母亲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门头上的牌匾:“'仙’、'妮’、什么'德’,第三个字念什么?上面草字头,底下一个雷,是不是念雷?你说过,认字不认字,先认半边字。”母亲转过头望着我,有些调皮又十分真诚地问我。

“仙妮蕾德,第三个字就念雷,妈,您念得对,那是一种化妆品牌子。”我马上回答,眼睛突然就有点潮潮的,我想起了母亲的那个包裹。

母亲曾有一个包裹,用一方黄绸缎包着,锁在一个古色古香的木匣里。每当我看到木匣,就会问母亲里面是什么,母亲却总是故作神秘地不予回答。追问得紧了,母亲就会重复以前的承诺:“等你上初中了我就告诉你。”

母亲的举动越神秘,我就越好奇。一年后我终于上了初中,在结束了紧张的开学适应、度过了步入新学校的新鲜感后,我要求母亲兑现诺言,让我看看她的宝贝。

母亲没有食言。但在打开盒子之前,母亲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会查字典吗?”我一愣,道:“会呀!我不是都已经教会您了吗?”

“我说的是这个字典。”母亲略加强调地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展开黄绸缎,一本厚厚的、崭新的古装书出现在我面前。

《康熙字典》?这下我彻底愣住了!我猜想过很多种可能,从母亲的某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到给我准备的某个意外惊喜,但我从没有想过它会是一本《康熙字典》!

看着我的囧样,母亲没有说话,拿出一本《金刚经》放在《康熙字典》上面,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唯唯诺诺地说:“经书里都是古字,很多字《新华字典》里面查不到,所以我……”

看着母亲难为情的样子,我一下子明白了一切,立刻感觉鼻子酸酸的,母亲识字的画面蒙太奇般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母亲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只要看到我学习,眼神中就会充满希翼与渴望。只要有空闲,母亲马上把针线笸箩端过来,拉过一个小木凳,坐在地桌的另一头,拿上针线活,陪坐在我旁边。

地桌很大,一头我写作业,一头放得下母亲的针线笸箩,是母亲特意叮嘱木匠给我做的。母亲时不时抬头,专注地盯着我,幸福和向往充溢脸庞。

待我完成作业准备玩耍时,母亲总会挽留我一会儿,让我教她认字。于是,跳跃闪烁的煤油灯下,我和母亲头对着头,我带着母亲,从最简单的“一、二、三,人、口、手”开始,进入汉字的世界。

母亲也会有初次尝试的羞涩和尬尴,但坚持的表情在油灯下倔强地闪烁。我们俨然一个老师,一个学生,身后粗糙的墙面上,定格着一幅朦朦胧胧的温馨画面。

那时候,我像带着迷途的老母鸡走上正途的小鸡仔,小脑袋上顶着骄傲,脚底下踩着自信,心窝窝里装着幸福,每天乐得屁颠屁颠的,把愉快塞满母亲的皱纹。

我上三年级时,母亲已经能认识一些常用字,虽然对很多字的含义理解不深,但已经很了不起了。到了四、五年级,我的作业和身高一样一天天增加,教母亲认字的时间,却像冬日的傍晚透过窗棂照在地桌上的那缕阳光,越来越少得可怜。

看着我像一头忙碌的小毛驴,刚出了磨面的房又进了碾米的道,母亲开始央求着我教她怎样查字典。

我很吃惊。母亲虽然认识了一些常用的汉字,但没有学过拼音,也没有笔画基础,要查字典就得从头学起。

我努力地想给母亲解释清楚两种查字法的不同与优劣,母亲却说道:“我看你的字典侧面写满了拼音,你只要一看那些拼音,从中间打开字典就能找到想查的字,我就学这一种。”母亲接下来的话更让我吃惊,“我读拼音你看对不对。”   

母亲打开柜,拿出我用过的一年级课本。我这才发现,母亲分家时得到的唯一一件家具——一个双头柜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我念过的所有课本和作业本。

母亲打开书,像我小时候一样,握住右手,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指着拼音,从“a、o、e”开始读起。

虽然很不准确,虽然到平舌音、翘舌音时难以分清,虽然对整体认读音节模棱两可,但母亲一直在认真地读,一直读到最后一个,努力的样子沿着我心底那一根颤动的弦慢慢蜿蜒,继而向全身漫延。

我怔怔地望着母亲,望着她指读拼音的亦步亦趋,望着她请我评价的真诚眼神,望着她被我望得莫名其妙的惊慌失措。

我含着泪郑重地点点头,答应了母亲。那一年,我十四岁,母亲四十岁。

从此,我把贪玩的念头塞进口袋,把上进的心气儿装在心里,在努力做好自己功课的同时,抽时间从拼音开始给母亲补课,顺带也涉及了笔画查字法。

于是,母亲会时不时拿出一个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标注着她查的拼音,并艰难地拼读,问我她读得对不对。母亲努力但又生涩的读音,让我有一点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感到鼻子酸酸的,赶紧低下头,认认真真教母亲拼读。

一个多月之后,母亲竟然能用拼音查字法查出一些常用字,尽管时常出错;还能用笔画查字法查出一些结构简单的字。

当母亲像个孩子似的脸上绽露着天真烂漫的笑容向我展示她的成绩时,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人能否成功,也许并不是因为难度而是因为渴望和毅力。

直到有一次,母亲指着几个我也不认识的字,疑惑地问我为什么这些字的读音和我教的不一样。

我看看上面的拼音,自己又查了一遍,没有问题。我又读了一遍,母亲还是说不对,并说这些字是邻居王婶拿着佛经上的字来问的,王婶回去后问了师傅,师傅说她读得不对。师傅还说,经书是印度文翻译过来的,年头久远,很多字《新华字典》上查不到,读音也不对。

王婶和母亲非常亲近,皈依了佛门,是在家居士。她在读经书时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来问我,我不在时母亲就会查字典教她。

那怎么办?我忽然想起课本上提到过,《康熙字典》是收录汉字、古字最全的字典,便随口说道,那就让她去买一本《康熙字典》吧,那上面应该能查。

我万万没有想到,母亲竟然自己买了《康熙字典》。细问才知道母亲是托人从省城买来的。

震惊之余,神秘和好奇油然而生。我小心翼翼打开封面,想立刻查出那几个字,给母亲一个交代。

可打开后,一堆密密麻麻的之前从未接触过的难以理解的解说与标注,让我傻了眼。

现在,轮到我尴尬了。经史子集、甲乙丙丁、子丑寅卯,如同一群怪物在我眼前晃动跳跃,这“有字天书”毫不吝啬地揉搓着我十五岁的自尊心,无情地嘲笑着无可奈何的我。

母亲看出了我的无助,理解地说:“我已经问了很多人了,都不会。没有关系,等你再读几年书,再教给我。”

我没有承诺什么,只是默默地帮母亲收拾好字典。

接下来的一周,我请教了好几个语文老师,查阅了很多资料,这才弄清楚一点眉目。

《康熙字典》是多位学者奉康熙圣旨编撰的汉字辞书,采用部首分类法,按笔画排列单字,全书分为十二集,以十二地支标识,每集又分为上、中、下三卷,并按韵母、声调以及音节分类排列韵母表及其对应汉字,共收录汉字四万七千零三十五个,是中国收录汉字最多的古代字典。

采用部首检字和笔画检字方法,也可用反切查询。于是,我又详细了解了天干地支、反切等,还找到了查字歌诀“一二子中寻,三画问丑寅,四在卯辰巳,五午六未申,七酉八九戌,其余亥部存”并背会。

后来,我终于摸索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浩如烟海的字海里找到了那几个不认识的字。

我很清楚,不管是反切还是部首,我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对母亲来说那更是遥不可及,不是她能做到的。从那天起,我就成了一个时不时抱着《康熙字典》翻阅的初中生。

直到现在,我才慢慢体会到,自己能够坚持读书,是母亲的身体力行、潜移默化在默默滋养着我,是母亲用毫无保留的全部身心一直沐浴着我,是母亲把她那份坚韧的执着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里,让我们不但流淌着共同的血液,还传承着相同的精神。这,是母亲留给我最宝贵的财富。

作者简介:俞恒,笔名雨落无痕,男,汉族,1970年8月生,原名俞恒,甘肃省白银市景泰县人,教师,本科学历,景泰县作家协会会员。喜欢文学,半生已过,依然坚持,偶有散文、诗歌、小说见诸报刊和新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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