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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想录 | 左顾右盼读金庸

 hmjf 2024-04-02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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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宁査先生在人间大闹一场,悄然离去。今年三月(2024.3.10)是先生百年诞辰,金迷们纷纷缅念他,在香江大书“侠之大者”以表纪念追思,飞雪连天成绝响矣,笑书神侠留人间哉。

围绕金庸产生的阅读方法如大侠笔下的武功绝学一般,各有各的打法,一山更比一山高。有读者从金庸小说里看见中国文学、历史和宗教,这种读法属于非常中规中矩的拳脚功夫;有读者则从大侠笔下擅使绝世武术招式的人物故事中领略了绝世教育术,这种读法是比较剑走偏锋的剑法;还有一种更独树一帜且百无聊赖的读者,雅好收集、研究三个不同版本的金庸,自封金学家,这种读法类似痴迷武学的周伯通无所不学,连小龙女绳上睡觉的本事、杨过黯然销魂的滋味,都想涉猎体悟一番;另有读者言必称金庸,十年如一日在网上写关于金庸的千字文,是靠金庸吃饭的,他从金庸中能够读出一切,金庸就是他的注脚。不过到底是多读了几本行侠仗义的人,所以言谈中不免沾了点侠气。他这种读法叫做借金庸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当下热点之块垒;更有一位别有怀抱且不落俗套的读者,曾从不服从之江湖中读出了政治哲学的深度,读出了宪政的境界。这种读法乃独孤求败练剑,剑意胜于剑招,无剑胜于有剑,道胜于术;笔者还认识一位为良牧又为良师的读者,以射雕为阅读文本材料,自行开发了一套自成体系的全科教学设计方案。这种读法比金庸小说节选入选高中教材更别开生面,关键他这是古典教学法和阅读法,关键他以神圣之道观看异教文学。如张无忌修习圣火令上亦正亦邪的武功,最重要的是要靠九阳神功护体。呀,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金庸是个什么都可以往里装的筐,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他的小说是雅俗共赏的。惜乎,他的文学史地位却是无以盖棺定论的,是要留待后人评的,是暂时评不出来的。

 査先生自命为历史学家,读点明报的读者奉之为报业巨子,读多了明报的资深读者学人大抵明了他是个毁誉参半的新闻人,港岛商人估计羡他又妒他是个成功的企业家,情之所钟的后辈恐怕更羡慕他是个从巨龙大陆浪迹到自由小岛的幸运儿。奈何,从文从商又从政的查良镛根本不好意思以伟大的文学家自居。何故哉?武侠小说这种通俗文学不登大雅之堂?作者的文字功底如诗、词、对联不入上品?作者塑造的人物尤其是女性形象太过平面?做誉满天下的通俗文学家有点尴尬有点不上品?他虽是小说名家,但他在文坛的地位,实不及他笔下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级别的人物在江湖武林中的地位,后者是大宗师,是盟主,是耆宿,是不世出的奇才,是真正的泰山北斗。此等差别,就好像说,我们喜读大仲马胜过小仲马,但是小仲马的文学成就比大仲马更胜一筹。同理,我们酷爱金庸胜于爱鲁迅,但是鲁迅在现代文学文坛上独领风骚,乃一流的文豪泰斗,江湖地位远高于金庸。

比文学品评更一言难尽的,其实是金庸其人。海宁查氏一族祖上家声那么煊赫,近现代以来亦堪称书香名流满门。他承继明清以来的江南文化底蕴遗存,受民国现代西化教育塑造,读了法律专业,执笔为文写小说又写政论,浙江人还说了粤语,纸贵香江然后成了全世界华人的共同语言,江南最才的子,竟然,可惜,终究……

 他的作品人人迷,以文学的眼光观之,或许可以说是白璧微瑕,不掩其美。他的立场,就不是像白璧微瑕一般可以一笔带过忽略不计的事了。最近回顾了他的棋友余先生写的《晚节与风格》一篇短文,耐人寻味。

 大侠的青少年时期本是个左翼小清新,十二分进步的一枚进步青年。曾看到大侠的一个访谈节目,谈起他早年的光辉岁月。不禁感叹,哪有中学生敢于批判自己的校长?初生牛犊。那时的大侠应该叫粪土王侯的少侠也。再叹,只能说明蒋校长的时代容得下骂声,少侠的代价不过是被开除而已,况且是个求仁得仁的代价。后来又叹,纵观査先生左右顾盼的一生,说他睥睨王侯实在是未必,江南游士审时度势的灵巧确是真真的事。50年代,侠客遭逢家变,迫使向左走的进步青年开始右转。59年创办《明报》,下笔锋芒毕现,如舞剑一般舞文弄墨,俨然手握屠龙刀倚天剑斩妖除魔的武学宗师,俨然“虽万千人吾往矣”的大丈夫大侠客。60年代,指点江山的金大侠无比光荣地沦为了“豺狼”。70年代,他的报纸何等吸引富有中国情怀的知识人,引他们来给写稿子,明月出香江,千缕关怀与万般学思尽在读书人的笔墨里盛开,在査先生的专栏里绽放。岂料,80年代以后,査先生的剧情就此急转直下,他北上,谒见王侯,从此放下屠龙刀,开展了与彼人彼国的蜜月期。蜜月尚未结束,shot就响了,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査氏就对着镜头哭了,不仅仅是为年轻学人,更是为彼人而饮泣。不是哭向刀丛觅小诗的那种哭法。他不相信,他不愿意相信,那件事是他干的。此后,其人其事就更加一言难尽了。

 何等聪慧的查良镛先生,文采风流的小说家报人政论家,文气的意气的一介书生,不甘于笔端纸上骋才学,不愿为狷介清流,不爱惜羽毛,甚至不珍爱也不太认同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知识分子身份。他左顾右盼,他纵横捭阖,他学宋公明缴械,接住对岸抛来的招-安式橄榄枝。他抛弃了以文乱法的儒,舍弃了以武犯禁的侠,连知识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亦几乎阔别,他有了话语权,却始终不能忘情于政-权。他的桑榆晚节不比白璧微瑕的小说,终将与其祖父的“丹阳教案”一起载于史册,终成最大的败笔。哀哉。

先生已作古,已永远地封笔了。千古文人侠客梦,什么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侠客情义?千古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了。或许如是谈论他显得过于苛刻了,何况不材是个实实在在的金庸武侠迷。真想做金大侠笔下的天涯狂客,将所有的痛饮和长啸寄放在琴箫里,不立文字之际仍然笑傲江湖。先生成也文坛,败也政坛,后来人知君罪君?罪君知君?“不放河汾声价倒,太平有策莫轻题”也,我暗想。至于金大侠之是非功过毁誉,和他的小说一样,要待江湖后世评罢了。

2024.3.10

公孙姑娘

附:

金大侠辞世之时,为他写的联语,2018.10.30,写于成都曹家巷

明月出香江,才子报人,一旦收心活死墓,犹记飞雪连天射白鹿。

碧涛入海宁,大夫名士,从今归迹黄土垄,空怀笑书神侠倚碧鸳。

旧式文脉,针砭时弊,知天下事,成报业真巨子。

新派武侠,笔藏丘壑,识世间人,为通俗文学家。

幽禁思过崖,归隐桃花岛,绝情谷中情未绝,几人江湖能笑傲?

商略杏子林,围攻光明顶,华山巅上山仍华,自古书剑记恩仇。

成人童话,不服从之江湖,痴痴笑笑,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作古昔梦,尚武功向天地,冷冷清清,侠骨更看成万卷秋波。

宝刀屠龙,长剑倚天,是魔非魔,非魔是魔,从教文史一时说。

白马啸风,圣火绝地,知君罪君,罪君知君,要待江湖后世评。

策马大漠,泛舟南湖,神雕大侠成绝响。

吹箫碧海,把酒风陵,人间不见小郭襄。

向来痴,从此醉,千古文人侠客梦,虽万千人吾往矣。

昔时因,今日意,三分情事智识怀,独二三子复何求。

不意香江丧斯人,君真封笔矣,念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

直教幽梦哀此老,吾亦断肠焉,嗟悠悠心,漠漠尘,长啸尽,青山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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