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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2023年武夷风“成长”主题征文大赛优秀奖:一条裂缝的距离(陈思雅)

 魏维 2024-04-03 发布于中国澳门

一条裂缝的距离

文/武夷学院2022级汉语言文学2班  陈思雅

(一)

雨声不急不慢地响着,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模糊了夜晚的景致。客厅没有点灯,四下一片黑暗,厨房微弱的灯光透过一扇虚掩的门泼洒出来,又逐渐被黑暗吞噬。墙上“阖家团圆”的十字绣上,指针早已停止了转动。几幅不太艺术的装饰画被认真保养着。

“我是你爸爸。”

“呸,我才是你爸爸!”

声音从窗外传来,一群小孩又在推推搡搡地闹着。被他们吵得烦了?哎呀,对于听惯的人来说,只是更增些寂静罢了。

“咚咚咚——,咚咚咚——”门断断续续地被敲了两回冯素荷才从厨房的洗碗池那儿匆匆忙忙地跑过来。

“来啦!谁呀?”

“吱呀……”

眼睛瞪大,身体发僵,说不出话。站在她面前的好像是她的女儿?竟然是她的女儿!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十年里母女俩只存在于对方的想象里,存在于别人的口中。

“那个……我是来给你送请柬的。”

“……”

“我的婚礼。”文舒率先打破僵局说道。

“哦!嗯。”冯素荷点头,局促地应道,“我听你关阿姨说了,是和小苏,对吧?来,舒舒,快,快进来坐!”想伸手去拉文舒,又碍于自己手上的洗洁精还没冲干净,只好边说边把手往围裙上擦。

“快进来吧!不要拖鞋了,我待会儿再拖地。”冯素荷看文舒仍站着不动便再次对她发出了邀请,转头就跑去把家里的灯都打开了,阴暗的房间顿时变得敞亮了起来。

冯素荷的眼睛不自觉地被文舒吸引,嘴角也渐渐勾了起来。冯素荷的打量让文舒有些不知所措,眼睛躲闪着轻咳了一声。冯素荷这才反应过来,“舒舒,你随便坐。那个,吃过晚饭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做点?”

“不用了,我就是来给你送请柬的,过一会就走了,我回家再吃。”文舒连忙拒绝,语气与到不熟的亲戚家做客的拒绝话术一样。

冯素荷点点头,刚想坐下,又匆匆跑进厨房,“我就做一点点,你稍微垫一垫,要不然等到回家,身体哪挨得住。” 

开火,加水。厨房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冯素荷激烈的心跳声,声音快得让人窒息。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小泡泡包裹着五味杂陈的情绪从锅里钻出来,释放在空气中,填满各个角落。冯素荷又走神了,不晓得想了什么,想了多久,只是清晰地记得当时心里甜甜地笑了。

文舒在沙发上坐下后,习惯性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瞥见了墙上那三张装饰画。

“妈妈!你猜猜今年老师让我们做了什么礼物给你?”文舒抬着头,得意洋洋地问道。

冯素荷立刻就放下手边的工作,笑着蹲下来,握起文舒的手,假装疑惑地猜到:“妈妈想想哈,舒舒去年呢送给妈妈一幅自己画的画,今年还会送画吗,嗯?”

文舒屏住呼吸,强忍笑意地狂摇头。

“哦?那不是画,舒舒会给妈妈送什么呢……是小花朵吗?”

文舒笑得更肆意了,“不是。”

“那……是贺卡吗?”

“也不是,大笨蛋!”文舒显然被逗乐了,房间里响起她银铃般的笑声。笑声很有感染力,冯素荷听着,嘴角也不自觉地抬了起来。

“妈妈真的猜不到了呀,舒舒就揭晓答案吧。”

文舒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结果。随后去客厅打开书包,把画藏在身后,蹦进房间。本来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看着妈妈,小孩又难掩得意,激动地说:“就是画,妈妈你真笨,被我骗到了吧,哈哈哈哈哈。”说着就把画从身后抽出来,轻轻放在冯素荷手上,红红的小脸像个娇羞的小苹果。

冯素荷走进客厅,看着文舒目光的方向,顿时失声。文舒被她的靠近吓了一跳,“咳咳,这个还留着干嘛,纸张都裂了。”

“蛮留着吧。那个,来吃饭吧,我简单做了一点。”文舒晃过神来,答应着进了厨房。

冰箱旁就是一张小方桌,目测大小也就只够放四个菜的。现在桌上正摆着两道——紫菜蛋汤和炒蛋。

“这菜确实挺简单的……都这么多年了,你做饭怎么还是离不开蛋。”

恨自己嘴快,说了又觉得尴尬。文舒刻意地舀了口汤,熟悉的味道带着熟悉记忆寻上来。

“妈妈,我们今天吃什么呀?”说着文舒就用手摸起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了。”

冯素荷宠溺又无奈地看着她,说道:“舒舒想吃什么呀,妈妈只会做紫菜蛋汤。”

“又是紫菜蛋汤,妈妈怎么只会做这个……”

“味道还真没变。”冯素荷听了羞愧地低了下头,“我没有做菜的天赋,这么多年还是这样,你将就着垫一点吧。”

“还有,你一定要注意身体,三餐要按时吃。马上就要结婚了,要学会顾家,别让他的家里人嫌弃你。小苏,他人肯定很不错,你们俩要好好的……”

“煜霖会照顾好我的。那个男人,你们过得好吗,今天不在家?”文舒明知故问道。冯素荷不应声,低头自顾自地收拾着什么,“你知道的,我们早都不在一起了。”

(二)

天上的乌云隐约又响了起来,两人默默凝视着彼此。文舒有点后悔了,嘴唇微微动了动,着急要说些什么,最终又无声无息地合上了。

“有酒吗?我记得你很会喝酒。”

“冰箱里还有啤酒,我给你拿。” 

“就拿一瓶?都拿出来吧,你也喝点。”

“坐呀。”得到了文舒的许可,冯素荷这才拉开椅子,在她的右手边坐了下来。

“奶奶走了,我很伤心。”文舒的脸被两大口啤酒熏得通红,“他们都说她才是我的母亲,我心里也这么觉得。”文舒直直地盯着冯素荷,眼神冷冽地像是要把她看穿。

冯素荷眼底剧烈地一颤,鼻头酸涩,扯出了一个惨淡的笑,“这么多年她一直照顾你,我很感谢她。你们说的都没错……”

文舒在还不大的时候就会时常预想自己未来的人生,预想家人的死亡,其中也不乏有奶奶的死。她是会震惊、会奔溃、还是会绝望,这些她都在脑子里预演了不止一遍。

这些想象每次只需在文舒脑海里停留片刻,便会被她竭力赶走。但不得不承认,这些邪恶思想拥有极其强大的势力,就算文舒用尽手段阻止,它们也仍旧不时地从严丝合缝的防御壳外渗透进来。

尽管早已打好了预防针,但只有事情真正来临时,现实和预想的差距才会显现。与其说是悲痛,不如说是恍惚。那一年,文舒的世界下雪了,那是南方长大的她第一次遇见雪……

奶奶离世时撞上毕业季,工作的压力和亲情的羁绊搅得文舒筋疲力尽。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好,奶奶一定对我失望了,一定是我平时老是幻想这些不好的事,才害得奶奶……文舒在床上拼凑着自己疲惫的身躯,心里乱得像揣着一捆打了死结的毛线,委屈有了黑夜的撑腰,肆无忌惮地爆发了:“为什么坏事全让我遇到了,为什么永远逃不出平庸,为什么别人都可以……”文舒不解地反复说着。

“舒舒,在奶奶心里你就是主角……”耳边回想起奶奶说过的话,文舒又猛喝了一大口酒,“能说说你当时为什么离开吗,我很好奇这个,一直都很好奇。是因为那个男人对你更好,是吗?”

“不是的,我……”冯素荷心里别扭,“我当时……并不认识他。”说完便紧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不认识!那你为什么要和爸爸离婚,难道不是因为他吗?”

窗外的风划过微开的玻璃窗,扑向两人的脸。 

“我们观念不和,所以离的婚,没有其他的原因,别再多想了。”即使母女俩什么都没说,未尽的情绪也终将透过血液向文舒展露。

“好吧,其实我还想问,或许你不想知道……”

“我开始有意识地拒绝和你见面,在你送给我那个石膏娃娃之后。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有时你不得不感叹酒精带给这个女孩的极大勇气。

“其实那时我是很期待你给我带的零食和玩具的。你知道的,即使你和爸爸吵架了,搬出去了,我们都没有断联系。但是别人都说是你不要我了,他们开始对我指指点点,爸爸也老是冲我发脾气,所以我讨厌你,不想再让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 

文舒喜欢这样的日子——文学毅和冯素荷分居后,她只要每天在学校对面的小巷子里等着妈妈,就会获得一堆好吃的、好玩的。日子过得比之前惬意快活多了。

谁知没过多久,文学毅和冯素荷就在校门口的小巷子里莫名其妙地吵起来了。街坊邻居,近的远的,了解情况的不了解情况的,都被吵架声吸引过来,一拥而上。仿佛碰上了百年不遇的高兴事,个个的眼睛都要掉出来了,脚都要踮断了,拼命地挤到前排凑热闹。

“我警告你,不准再来找文舒,她是法院判给我的娃娃,你要是不服我们还可以再去告一场!”文学毅不留情面地朝着冯素荷大骂。

“我只是想来看看孩子。我又不会干什么。”冯素荷看着这么多人围观,脸瞬间涨红了,眼眶湿湿的,急得直跺脚。

“谁知道你给我的女儿做了什么迷信,让她天天嘴里就念着你,你以后不准再给她送东西!”说着就冲出人群,从人群里抱起文舒,回家了。

从始至终,文舒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爸爸和妈妈同时出现在校门口,然后爸爸就气冲冲的把她抱走了。 

“爸爸,妈妈今天没有叫你给我带礼物吗?”文学毅显然是被这句话气到了,丢下文舒指着她就骂:“闭嘴!整天'妈妈、妈妈’的,以后不准提你妈,不准收你妈的礼物,不准去见她,听见了没有。本来就要烦死了,你还来气我,再让我发现你们见面,我打死你。”文舒被文学毅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楞了神,双手抹着眼泪,踉跄着步子拼命跟在他屁股后面追。

回到家,文舒就扑向奶奶的怀抱,奶奶软软的肚子就是冬天最好的温床,“孩子,你会像蒲公英一样,飘到很远的地方去。”文舒筋疲力尽地呼呼睡去。“你真的造孽啊,害的孩子那么苦,有什么气别往孩子身上撒……”梦里文舒仿佛听见了奶奶和爸爸的对话。还有,镜子破裂的声音?那是文舒最爱的镜子,去年生日冯素荷送给她的,再心爱的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也是刺耳的。

然而,对于一个小孩你怎能要求她完全放下对母亲的依恋?这次事情之后,文舒是没胆量明着见母亲了,俩人只能偷偷地在巷子深处见面。一见面就得立刻把零食吃完,有时带回来一些玩具文舒也必须让奶奶替她保密。要是再让爸爸发现,他一发脾气,就算天没刮风,耳朵也得是是呼呼的,再严重些,山都得跟着跑。

这样的习惯被一直维持到初中。大人们都说,初中是最可怕的阶段。青春期的小孩无法逃过攀比和八卦,今天大家一起聊聊谁的爸爸妈妈又带谁去哪儿玩了,明天又谈谈谁的家里又要召开生日会了,有时再讨论讨论年段的帅哥排名。这时,文舒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的谈资。文舒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尽管她有意识的避开她们的揶揄,但是那些人的眼神就像一支支箭,每一次看向她都正中靶心;她们的议论,就像一根根针,每吐露一声都刺痛着文舒的自尊,这些慢慢地折磨着文舒。

直到那次,隔壁家的小男孩热情地邀请文舒过去和她一起吃零食,男孩和他的朋友们随口调侃的那句:“上梁不正下梁歪。”狠狠地将文舒的自尊锤入谷底。尽管隔壁家的阿姨带着她的儿子在文舒的房间外上演了一场负荆请罪的大戏,文舒也没有兴趣观看。也就是在那天,她彻底地改变了。

那是童年里文舒最后一次和母亲见面,冯素荷仍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巷子里,手上领着一个精致美好的石膏娃娃。

“冯素荷!我们以后都不要见面了,都是因为你别人都开始讨厌我!”冯素荷愣住了,震惊地看着文舒决绝的背影。后来,她就搬走了,和那个男人结了婚……

“实话实说,我想那天我是开心的。”

冯素荷长满皱纹的眼睛湿润了,“对不起,舒舒。”

“你也别想太多,好在我在毕业那段时间遇见了煜霖,他是一个很积极乐观的人,他陪着我一起找工作,一起聊天谈心,过了那段时间什么都会好的。我现在不也准备结婚了吗,工作也稳定了,一切都挺好的。”冯素荷沉默。

“时间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文舒说着就踉跄着起身准备拿包离开。

“那个。”冯素荷拉住文舒的手臂,“舒舒,你喝太多了,你家在哪呀,要不然我送你回去好了。”

“不用,你又不会骑车,难道跟我一起坐公交,然后自己再坐回来?你只要记得来喝喜酒就好了。” 

文舒的手机“嗡嗡”地震动了,六公里外的家里苏煜霖拨响了文舒的电话。

“喂,舒舒,你在干嘛呢,今天加班吗?”

“我在外面,送请柬。”

“不是送完了吗,要不要我去接你?”

“我妈……”

“妈妈吗?”

苏煜霖听到这也吓了一跳,他和文舒相处这么长时间,几乎没有听过文舒向他谈到过她的母亲,只是知道她是离异家庭,也就没有过多追问了。这次文舒去冯素荷的家,是不得不做,还没来得及和他说。

“嗯,那你来接我吧。我在这里等你。”

苏煜霖没时间多想,撇下头上的毛巾就跑进卧室换了件衣服匆匆出门了。

(三)

“咚咚咚——”门铃声拯救了文舒战损的手皮,苏煜霖来了。这个朝气蓬勃的青年让冯素荷忍不住打量,反应过来之后又急忙拉他进屋。

“小苏,快进来,不用换鞋!”

文舒看着苏煜霖和冯素荷,眼睛被酒精熏红红的。

“他就是苏煜霖,你今天总算看见了。” 

苏煜霖对她点点头,她也点头回应。冯素荷这次终于可以大胆地“审视”一番他的女婿了,没说什么,只是任由幸福从上翘的嘴角中洋溢出来。

“我们回去吧。”文舒牵起苏煜霖的手准备离开,苏煜霖却像是愣住了,看着母女俩。

“没事的小苏,今天也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 

街上的雨已经停了,泥土的气息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越发清晰。

“小苏,刚下过雨,路上滑,慢点开。”

“好勒,阿姨。不早了,回去吧。到家就给您打电话,您放心。”

文舒和苏煜霖走后,冯素荷的家又恢复了安静。冯素荷回到家后径直奔向客厅桌上的那张请柬,拿上,走到窗边再坐下。微弱的街灯和月光穿透玻璃,摊在地上,洒在请柬上,亮得清新可人。

另一边,两人告别了紧跟着的冯素荷。回家路上,文舒倚在副驾驶上,车窗外的徐徐凉风混杂着香樟树的气息扑入鼻中,让酒劲消了大半。夜晚的平南城闪烁着繁星般灿烂的灯火,城市仍然没有安静下来,不过在文舒的耳中嘈杂声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远远近近的灯光投照在潮湿的地面上,一片明光闪闪,五彩斑斓。唯有小时候的记忆不断涌现,扰乱着文舒的思绪。

回家休息后再次醒来就是半夜三点多了,文舒躺在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轻手轻脚地为自己泡了一杯蜂蜜水,来到书桌前坐下。窗外的风划过微开的玻璃窗,扑向她的脸,月光照在城市的街道上,远远看去像是洒满了盐……

声音再一次从耳边响起,是记忆中妈妈的样子。喊叫声夹杂着人在屋内跑动的声音,还有人摔倒在地,绊倒椅子的声响?从前没多想过,只觉得爸爸妈妈在屋子里玩游戏呢,心里全是兴奋和嫉妒,现在想来才惊觉滑稽可笑。声音越近越清晰,这次终于听清了,不是笑声,而是呻吟!一层毛毛的情绪遍布全身,原来那扇薄薄的木门背后藏着父亲狰狞的面孔和母亲绝望的眼神,各种姿态、各种声音……

“你真的造孽啊,害的孩子那么苦。”文舒难道奶奶说的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吗?

文舒没有说话,眼睛里黑黑的,像是要下暴雨。之后却又像发梦似的,回到了唐玉梅去世那天。

“哎呦,哎呦……”唐玉梅又哀号起来,咳得厉害,脸和肚子上干巴巴的肉不停地颤动着。文舒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因蓄积泪水而发亮的眼睛。她只要平静点,就扯起嘴角,看着文舒。想笑,眼睛一闭,眼泪就掉下来。“舒舒,你会像蒲公英一样,飘到很远的地方去。”声音踱来踱去,预言似的,让人担心。上大学,村子里都高兴,热闹了好一阵。在外地,总喜欢一个人。如今这般,母爱,似是怎么也享受不到了。那婚姻?心里怕着,全是蒲公英的样子,飘飘忽忽,扎不了根。

东方开始微微有些发白,不锈钢的栏杆反射出点点弱光,街旁的两排树木隐隐约约地摇着。一切还是平日的模样,但好像一切又有些不一样了。

“文舒,怎么醒得这么早?”苏煜霖瘙瘙痒痒的头发,睡眼惺忪地看着文舒,“感觉怎么样,人难受吗?”

面对苏煜霖的关心,文舒眼光里尽是依赖,想一想,又只是摇摇头。

“咱们今天去看看场地吧,按照之前的预设我们要开二十几桌呢,去看看选哪……”苏煜霖嘴里含着牙膏沫,含糊地说着。

文舒应下后又不禁担忧起来,我们会永远这么好吗……

这次随行的人还有文学毅——文舒的爸爸。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前两天才刚刚从他那个广东商人朋友那里“出差”回来。一上车,他就开始和俩人高谈阔论起来。文学毅坐在车字后座上,身子前倾,两边手分别扒拉着前座苏煜霖和文舒的座椅靠背。广东哪里的风水好,哪个地界投资会发财,那边的人又怎样有钱……文学毅眉飞色舞地高谈阔论,讲到异常激动的时候,屁股离开座位,高高翘起。白日做梦!文舒忍不住撇过头朝窗外叹了口气。

“不是我说,你忘记了前年那个网店了吗,还要去乱搞?我想你已经忘记了你的保证书……”文舒的话狠狠地给热情四溢的文学毅泼了盆冷水,还是掺着冰渣的那种。

“那次是意外呀娃娃,那些人太会骗了,爸爸也没办法是不?”文学毅慌乱中撇了一眼苏煜霖,脸尴尬地抽搐了一下,笑了,“真的是意外,意外……” 

“娃娃,你们吃鸡蛋吗?鸡蛋好哇,有营养。”说着便顺着裂缝拨开,一口塞入口中。

到了酒店,文学毅便完全忘记了车上的尴尬,又迅速进入另一个角色,与经理大聊起来,仿佛他又在酒店经营上发现了商机。苏煜霖拉着文舒的手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着,只是在文学毅急需肯定时象征性地点头回应几次。

双手转动方向盘,衣服间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清晰可闻。“怎么啦?”苏煜霖的头突然探向文舒,轻柔又调皮地问了一句,又立刻摆正。文舒被这举动吓了一跳,沉默片刻后决定坦白。

苏煜霖认真地听着,过后又故作轻松地说:“原来是这样,阿姨也有自己的苦衷。这不正好嘛!在我们婚礼之前,你们的误会解除了,不就不膈应了,多好的事呀。”

“这些都是我自己推测的,过去太久了,我也不能保证这些完全正确。但是,她又不愿意和我说。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之前都没有去找她,她觉得生我没用,还是因为她单纯地不想见到我,所以才不解释?”文舒急切地向苏煜霖寻求答案。

文学毅眉头紧锁,满是心疼地看着面前这个因无法处理亲情关系而近乎崩溃的女人,“文舒,虽然我和阿姨之见过一次,但是她不想是会这么想的人。如果你实在焦虑,为这个心烦,我们找个时间再去问她,把你的推测和想法都告诉她,好吗?”

“你觉得我要不要现在去找她?”

“可以啊,我带你去。”文学毅应下,打开转向灯,下一个红绿灯过后,汽车开进了另一条隧道。车窗外,隧道旁两排的灯变得扭曲起来,与晚风一齐从眼前飞速飘过。

(四)

悬挂在门前的风铃,叮咛叮咛,此起彼伏。

“咚咚咚……”文舒敲响了大门。

街道外车水马龙,门迟迟不开。看着文舒眼帘低垂,呆呆地站在门口,苏煜霖撇了撇嘴,握着的手又紧了紧。文舒又一次把头伸向门边的那扇窗,屋里一片漆黑,和昨晚一样。不同的是,昨晚门开了。

“打扰一下,你们是?”一个清透的声音从后边传来。俩人一齐转过身,眼前的女子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盘起,一对珍珠耳饰衬得皮肤更加白皙,西装外套被随意地搭在肩上,气质非凡。

“文舒?哎呦,是文舒吗?”关欣边说边凑近看她,“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关阿姨呀,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呢。”文舒这才反应过来。

“关阿姨好。”

“哎呦,太好了,你妈妈今天临时有工作,她要是知道你来找她一定会很开心的。”说着就拿起手机准备拨号。

“关阿姨,先别打!”文舒一下子制止了她,苏煜霖和关欣都一愣。

文舒礼貌地一笑,“关阿姨,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想问我妈一件事,那件事你肯定也知道。就是之前我妈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是在离婚后对吗,也就是说她和我爸离婚另有原因。”

关欣的脑子轰地短路了一下,“孩子,你,全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我猜的。但都到这时候了,您只要告诉我对不对就行。”

关欣想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了,“哎呀,算了,你妈怎么骂我以后再说。孩子,你无法想象你妈在那时经历了什么,她真的过得很苦,我们这些朋友看着都心疼。村里那些人你也是知道的,平常没什么新鲜事,净爱八卦了,尤其喜欢到处造谣。尽管到现在,过了十多年了吧,他们也还聊当年那档子事呢,如数家珍似的。还有你那个爸爸,当时真不是个男人,他还……你知道的。不过,你也没必要怪你爸,他当时压力也真是大啊,做生意欠了一屁股债。当年,你隔壁家那个,和你爸一起投资了,被家里骂两句就跳河了。况且这些年他真变挺多的……” 

一种说不出的酸痛从文舒的心底翻滚出来,汹涌地冲向她的咽喉。她听着来来往往的汽笛声,唇角勾出了一丝淡淡的哂笑。她应该想到的,孩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漫长时光里,冯素荷就像是一条情感湿润的毛巾,被文舒和不幸的生活残忍地拽着两端,不停地榨干她的情感。她渴望得到幸福,但似乎怎样也实现不了。

在一间贴满“喜”字的房间里弥漫着凝重的气息,苏煜霖在客厅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身体像被空气裹挟住了似的,留下两只眼睛随着文舒左右移动。反倒是文舒一回来就忙个不停。

“怎么啦,快来洗漱了,待会儿我们还要再讨论一下婚礼誓词呢,时间赶得很。”说着又拿起脏衣篓急匆匆地进了卫生间。 

“总觉得不太对劲……”苏煜霖小声嘀咕一句就起身跑去帮忙了。

事实证明苏煜霖对文舒还是足够了解的。文舒已经坐在书桌上半个多小时了,这大致是从她忙完之后开始计算的。她什么都没干,甚至说一动不动!只是偶尔将眼神投向桌旁和奶奶的那张合照。苏煜霖知道每当大事发生,她总是这样。

“煜霖!”

“嗯?”苏煜霖猛地抬起头,关上了手机里的娱乐视频,向文舒投去关切的眼神。

“你会介意我的家庭吗?”

苏煜霖听了这句话,宠溺地笑了,“问这种傻问题。”

文舒也忍不住笑起来,“我想我知道了,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躲不过雪。因为当雪来临时,无论是蜷缩在屋子里,还是竭力逃向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总会准时落在生命的一段岁月里。奶奶是这样,爸爸是这样,妈妈也是。到头来,我也是。”文舒哂笑道。

“舒舒,时间会治愈一切的。”

“我想我们的结婚誓词可能要改了。” 

“嗯。”苏煜霖笑着回应。

这一晚,文舒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争,无数次崩溃又提笔,泪水与墨水相触又晕开。而苏煜霖,作为她身边无声但绝对忠诚的守卫,用温和而坚定的目光静静地陪着她重塑失去的勇气。 

不知不觉太阳已爬上山头,与几片鲜红的朝霞互相掩映着,阳光直照,沐浴大地。

“呼——”文舒放下笔,望着窗外,新鲜的空气不断涌入鼻腔。

(五)

终于到了期待的这天,树叶被风吹得轻晃,阳光透过玻璃在桌前描摹窗台的轮廓。两只小鸟相邀着匆匆掠过,留下几个浅浅的印记。文舒坐在梳妆台前,心里一阵紧张,没发觉文学毅的靠近。

“娃娃?”文舒惊得一抖,转头看向他。

“哎呦,吓到啦?我是想来问你吃鸡蛋吗,营养得很呐。”文学毅傻笑道。

“不吃了,怕妆花了……”

“娃娃,紧张啊?嗨呀,我也知道,就算你紧张也不会和我说的。”说着便将鸡蛋往桌角砸去。随后又轻叹口气, 指着上头的裂,冷不丁说了一句“不怕距离几千里,就怕鸡蛋上这一点裂,可太远了,难走的很。”

“这个鸡蛋壳还没巴掌大,难走什么,你跨一步怎样都到了。”

文学毅笑着摇摇头,“非也。上面的路才最难走,轻轻一敲,一个缺口,一条裂缝,四处蔓延。你和我,你和你妈,还有我和你妈,都逃不过。但也不要紧,我们都在努力着呢……”

“……”

再想问点什么,前厅就开始喊人了,最后都只好咽了回去。

“各位嘉宾,各位亲朋好友,你们好!今天是我文学毅女儿出嫁的日子,感谢你们的光临。祝我的女儿、女婿婚姻幸福,家庭美满。祝大家阖家幸福,万事如意。今天我做东,大家都吃好喝好!”

“好!”台下掌声一片。两家人其乐融融,忙前忙后地招呼着亲戚朋友们,婚礼就在这样热闹的氛围里展开了。顺利地到了誓词宣读的环节,苏煜霖笑着对文舒点头示意。

“咳咳——”文舒抿了抿嘴,“感谢大家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我和煜霖的婚礼,在座的各位应该都知道我家里的特殊情况,我的家庭不像煜霖家那么幸福美满,其实因为这事,有时我还挺自卑的。我也不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挺固执的,这些爸爸妈妈还有煜霖都知道,在这里,我要请求你们的理解和原谅。” 文舒没管台下叽叽喳喳的讨论声,继续说下去:“最近这个月我收获挺大的,想明白了很多事,也理解了很多人。其实,原本的誓词不是这样的,但是我还是想在我步入婚姻之前把我对我妈的误会解除,所以我想在这里和她道歉。对不起,妈妈。请原谅我现在才理解你的苦衷。我知道作为子女这很不应该。之前的我很偏执,尽管我的内心无数次告诉我,我放不下你,应该去找你谈谈。后来,爸爸其实也旁敲侧击过我,但我就是不去。相反地,我又总是强迫自己去做迎合别人的事,听不喜欢的歌,吃吃不惯的饭,想尽办法让自己和别人看起来一样,这真的很矛盾。后来我发现,世界上虚伪的人太多,装模做样地拥有很多朋友,到头来还是得靠自己,所以我选择回归孤独,正视真实的我,开启属于我的生活。不用克制因为压力太大而崩溃大哭,也不用强迫自己,勇敢拒绝。我惊奇地发现,当我准备凶狠地对待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居然对我温文尔雅了起来。幸福,好像逐渐朝我走来了。人总有一种坏习惯,记得住倒霉,却记不住幸运。小时候的我老是为自己喊不公,但现在,我想我是幸运的,甚至比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幸运。我拥有一个爱我的妈妈,尽管她什么也不说;我拥有一个充满冲劲的爸爸,尽管他是个糙汉,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另我感到心累,但他看世界总是比我更透;我拥有了奶奶所有的爱,尽管她拥有许多孙子,而我只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孙女;我拥有无条件爱我、鼓励我的丈夫和通情达理的公婆,尽管我和我的家庭是那么的不完美……”

所有人都沉浸在文舒的世界里,等文舒再次把目光聚焦到文学毅和冯素荷身上时,她看见了母亲脸上的泪痕和父亲触动的眼神。文舒笑了笑,继续说:“我没想到我能有这么大的勇气在结婚的这天说这些,去年我的一个学生问我:'文老师,为什么我的生活都不幸福。’她向我诉说了很多她生活中的痛苦,说实话我当时既怜悯又备受煎熬。我想我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却不能提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因为在今天之前,我也同那个学生一样,对自己的生活满是不解。今天,我想我能够回答她了。幸福其实很简单,它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尽管我的生活里出现了很多裂缝,但是同样地,我也有了更多弥补的机会,就像现在……”

“我都知道了,妈妈。”流程结束后,母女俩再次一起吃饭,“还是想说对不起,我误会你太久了。”

冯素荷笑着摇摇头,“舒舒,有些事确实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不能想,也没法忘。我想你已经能懂了。”说罢,冯素荷伸开双手主动拥抱了文舒。妈妈的拥抱,这真是世界上独有的奇妙感受。

等文舒和苏煜霖招呼好一切准备回家时,暮色已沉。月光如细粉般均匀地铺洒在大地上,街道在梧桐树的阴影里躺着,人群熙熙攘攘,声音很零乱,却又很温暖。文舒朝窗外望去,仿佛每个人都带着一生的历史走在街上,栖栖惶惶,忙忙碌碌。恍惚间,她似乎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陌生感?说不清楚。空气中涌动的气息被夜晚的凉风吹来吹去。文舒的手里摩挲着一颗光滑的鸡蛋,是刚从文学毅那儿拿来的。她知道一个全新的人生正等待着她去探索。

编辑|林乐芸

校审|魏维 叶雨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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