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邦媛先生走了,百岁期颐之年。她的恋人张大飞也消逝了,定格在二十六岁。 张大飞的妻子朱鸿影一九八五年去世,弟弟张大翔二〇一八年去世,女儿张川生,出生不足两岁时张大飞战陨河南信阳,自然不会有所记忆,这个世界上,恐再没有能在脑海中回忆起他的人了,留下的,只有影像资料和读者心目中的张大飞。 张大飞 张大飞生于一九一八年,父亲张凤岐,满洲国奉天警察局局长,因为从事地下抗日活动,被日寇杀害。张大飞流亡关内,之后考入齐邦媛父亲齐世英为收录流亡学生创办的“国立东北中山中学”,二人由此相识。 张大飞和学生们,时常出入齐家,齐邦媛的父母,也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对待他们,给他们做家乡菜,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照顾他们。长期的交往,齐邦媛与张大飞暗生情愫。之后,张大飞考入笕桥航校,再之后赴美深造,回国后加入第十四航空大队,后编为中美混合大队,为国前驱,与日寇血战。 聚少离多,长期在生死线上徘徊,张大飞深知生命的脆弱,加上前线血与火与后方升平的落差,最后另娶他人,惟有负卿。 张大飞在寄给齐邦媛哥哥齐振一的遗书中,很明白的袒露了这种心境。 “振一: 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我的友谊。感谢妈妈这些年对我的慈爱关怀,使我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个可以思念的家。也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我请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这些年写的信妥当地寄回给她。这八年来,我写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书,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见她,由瘦小女孩长成少女,那天看到她由南开的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 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则,我死了会害她,我活着也是害她。 这些年来我们走着多么不同的道路,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 去年暑假前,她说要转学到昆明来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严重。爸爸妈妈怎会答应?像我这样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顾她?我写信力劝她留在四川,好好读书。 我现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岁,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尝过……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飞机一个翅膀向上,一个翅膀插在沙滩里。过了几日,由上面派人把飞机卸了,用盐排顺河运到信阳……飞机未起火,他尸身必尚完整,乡人将他葬于何处?五十多年来似已无人知道,永远也将无人知道。”(《巨流河》) 在门口的签到绢布上,齐邦媛犹豫了一下,签下了齐振一的名字。 “至今六十年我仍在自我寻思。那一瞬间,我为什么没有签下自己的名字?” 按照张大飞弟弟的事先指引,在编号为M的英烈记名碑上找到了张大飞的名字。 齐邦媛在英烈记名碑前留影 “张大飞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昙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迅速阖上,落地。那般灿烂洁净,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 南京航空烈士公墓旧照 文保碑 航空烈士纪念馆 现址有纪念馆、碑亭、祭堂、纪念碑、英烈记名碑、烈士衣冠冢。 馆内陈列 罗伯特·肖特 有著名的肖特,最早来华助战的美国志愿者,一九三二年战殁于苏州,公祭后葬于虹桥机场附近,日据时被毁。 苏州坠机处有纪念碑,拆弃,再复建,再毁,重新复建,现为文保单位。 库里申科,苏联航空大队长。一九三九年率领轰炸机大队入华参战,同年战殁于重庆。 抗战航空烈士墓冢 一个个看过去,有默默无闻的,也有声名赫赫的,都很年轻,都是二十多岁,生命中最好的年华。 阎海文 沈崇诲 陈锡纯 陈怀民 沈崇诲在这里。八一三淞沪,沈崇诲在空战中机身中弹,不及跳伞,驾机直冲日舰……后世有学者说,这只是一个故事。但更多的人愿意相信这是史实,因为笕桥航校的碑刻上铭记着: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沈崇诲,殁年二十六。 陈锡纯,沈崇诲同机驾驶,在上海白龙港洋面撞击日舰殉国。年二十二。 阎海文,淞沪会战时驾机轰炸日军司令部,被高炮击中,跳伞后被日军围困,拔枪击敌数人,最后一弹自戕殉国。时年二十一。 高志航 刘粹刚 乐以琴 李桂丹 刘粹刚,王牌飞行员,击落日机十一架。一九三七年参加忻口会战,黑夜误撞高平县魁星楼,不幸牺牲。年二十四岁。 乐以琴,击落敌机八架,报纸称其为“空中赵子龙”,牺牲于南京保卫战。时年二十三。 李桂丹,击落敌机八架,武汉保卫战殉国。时年二十四。 都是花样的年华,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民族存亡之际,家国殄灭之时,奋勇而出,只身赴难,最终血染长空。 如今,他们寄身于此,青山叠翠,安详幽寂,偶尔有几声鸟鸣,和那远远的市嚣车声……更多的,还是宁静。和平年代的人,想象很难穿破战火与硝烟,听闻遥远时空中战机的轰鸣,目睹飞炫的火网,体味钢铁绞杀中大地的震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