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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30日4时25分，我的婆婆、爱人的母亲与世长辞，享年89岁。 在办完老人家的丧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爱人总是对我讲母亲，讲她当年在集体劳动中如何吃苦,讲她养育六个孩子多么不容易、光一年做鞋子都忙不过来，常央求别人帮忙... ...他希望我能写一篇文章纪念老人家。 我开了头，却写不下去。我说：“等清明再写吧。”我还对爱人说：“我写不下去，是因为我觉得老人家没怎么爱你，这当然不是怪她，她有那么多孩子，又有弟弟那样的儿子，她的爱都给弟弟了，这份爱我在《祝福婆婆》那篇文章中已经写过了。弟弟逝世后她自顾不暇，这辈子都没有精力爱你。”
母亲生过八个孩子，活下来有六个。爱人是六个中的老三，两个男孩中的老大。他的弟弟和两个妹妹，都是接二连三来到他们家，弟弟生来残疾加智障，大妹小时候身体不好，小妹小时候病得差一点要了命，都是多灾多难的。于是，爱人成了那个不让父母操心的孩子，默默地长大，很小就成了家里的劳力，知道应该为母亲分担。 小时候家里人多粮食少，总是吃不饱。爱人说从来没吃饱的人是母亲，她在家里做得最多，吃得最少。那时候大队搞副业，喂了一群鸭子，由专人放养。有一天夜里，爱人到放鸭子的人往的地方玩，看到他们在用豆角做馅做火烧粑吃。爱人分到了一块火烧粑，觉得那就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于是，想缀学放鸭子，天天晚上吃火烧粑。 当他回家把这个想法告诉母亲的时候，没想到母亲十分生气，说：“不好好上学我打死你。”爱人觉得奇怪，如果放鸭子自己就不在家里吃饭，为家里省下口粮，而且天天晚上还有宵夜，母亲怎么不高兴反而生气呢？ 爱人上学早，4岁发蒙。当年小学五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到13岁那年他就高中毕业了。父亲对爱人上学读书是无可无不可，他觉得家里也需要一个男劳力。是母亲敦促父亲去求人，把爱人送到关厢中学第一届初三去“回炉”。那时已恢复高考，母亲让爱人返校并没有指望他能考取大学，她是觉得他还太小了，要到学校去长两年身体。后来，爱人考取大学，父亲把在爱人“回炉”时提供过帮助的人，都请到县城当年最高级的四美酒楼大吃一顿，表示感谢！ 爱人在读高中的时候，因为不满老师以成绩排座次，对学生区别对待，非常意气地离校回家，打算缀学。那天晚上，他步行数十里路回到家里，用开水泡剩饭吃，表达自己不去上学时，母亲哭了。其时，农村已经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爱人回家可以减轻母亲和妹妹们的劳动负担。可父母亲没有放任爱人缀学，托人帮他转学到另一所学校继续上学。 母亲小时候陪她的侄儿读过书，她心灵手巧，应该尝到过读书的乐趣。只是后来在生活的重压下，把所学的都丢在田地里与家务中。因此，她把儿子读书这件事看得很重，看作正途，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及时把他引导到正途上来。 爱人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回到家，母亲对他说：这半年一到星期六下午，她总是在地里、在屋子后面望他回来。觉得他到这日子该骑着自行车回家拿米拿菜了。有时候听到自行车铃声，赶紧看，结果不是。母亲把一堆春节的零食中的花生挑出来，给爱人吃，说：你总是喜欢吃花生，以前没有吃的，现在有了。这大约是母亲这一生，对她的大儿子绝无仅有的最温情的告白。
父亲1994年逝世后，母亲肩负起照料残疾弟弟的重担，几十年如一日伺候弟弟吃喝拉撒、缝补浆洗，这让她不敢懈怠地活了20多年。母亲80岁生日的时候，觉得自己上年纪了，她反复追问我，她要是死了弟弟怎么办？她想托孤。我说没办法所以你不能死。并告诉姐妹们，谁都别许诺将从她手上接管弟弟的事，因为弟弟是母亲健康活着的动力之源。 2019年11月，弟弟病逝了，母亲背负几十年的重担放了下来，她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经常摔跤，不是摔破头、就是摔破腿。她一辈子好强，到晚年觉得自己没有用了，免不了怨生怨死。她又恪守“70不留宿，80不留餐”的乡训，不再出门，更别说出远门。唯一的心愿是老死在家睡上棺材。 在母亲生命最后的几天里，爱人和儿子都回到母亲身边。他们根据医生朋友的建议，用轮椅把她推到诊所去输液，给不能进食的她补充一些生理盐水和能量，让她舒服一点。这样度过了两天，母亲的精神看上去大为好转，她还会和孙子逗乐，回忆他们曾生活在一起的情形。爱人以为她闯过了生死关，还准备订回程机票。 可能知道爱人要走，到第三天，母亲激烈地拒绝儿子把她抱上轮椅，说儿子“就你最拐（拐是老家方言，坏的意思），把我盘来盘去的。”爱人晚上睡在她的脚边，她怪他压到她的脚。母亲逝世的时候，爱人在她身边为她送了终。母亲本可以不死，完全可以活到九十岁，只是她更看重生命的质量，不想苟活。见到儿孙，了了心愿。这一次，她再也不愿和儿子生离，她选择死别。
2021年五一节我们回家，母亲的脚杆上摔了一个大口子，用创可贴包着，红一大片。我见状赶紧让一个外甥开车送我去药店，买了双氧水清洗，敷上消炎粉，当天就裉了红色，第二天结了痂。爱人给母亲洗创口的时候，她对我直作揖。 2022年母亲过生日的时候，脚上又有一个大口子，说是踩到扬叉打破的，又是化浓又是红一大片。我们和在北京一医院当院长的同学一起，也是到药店买了双氧水、消炎粉给她清洗包扎，到我们离开家时也退了红、结了痂。母亲的遭遇让我不敢和她单独坐在一起，怕听她诉说却不知道如何回应。也让我每次离开时不敢看她，她知道我们要走，对爱人说：“你走了我怎么办？”她看到我们的车启动，跌跌撞撞要赶出来挥手道别。那情形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母亲逝世后，爱人对我说：母亲说他最拐，母亲怪他不去上班，挨着她睡觉压到她的脚。我说：老人家是在跟你撒娇呢，她知道什么时候都能说你拐。我的理解母亲肯定是同意的。由此，又理解了母亲做的其他的事情。 1995年春夏之交，母亲第一次来海南。她身上穿着棉衣，除了身上穿的之外，没有带换洗的衣服，这样，她一来就得给她置衣服。后来，她多次来海南都是这样。那时我有些想不通，我的妈妈来海南，恨不得把她的腌菜坛子都搬来，每次来像搬家一样让我很反感，可她觉得能给我省一点是一点。婆母每次来，却总是什么都不带，要马上给她买衣服，这让我也有点想不通，她怎么没有想到要给我们省钱呢？
2007年，弟弟来海南治病，母亲见爱人战友的母亲手上戴着金戒指，她要爱人给她买一个。爱人对自己、对我总是反对攀比，要求艰苦朴素，其时，我也没有金项琏。母亲开口了他不好不办，就把这个差事交给我。我到商场给母亲买了一个最小的白金戒指。那时心里想，她有一个生病的小儿子，大儿子的负担那么重，她还要买戒指。对此，我在爱人面前有过微词，说人家都是父母给儿媳买三金，我还没有三金呢，却要给婆婆买一金。 在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之后，那个小戒指与我当初的不满情绪，让我想起来会有点不安。后来，我给母亲买衣服、买鞋，旅行的时候给她买玉石手镯，算是对她爱美的支持，对自己小器的弥补。戒指与手镯在母亲升天后都让她戴去了。 现在想起来这些，才意识到，母亲要的不只是衣服和戒指，要的还有她在她的儿子面前什么都可以要、什么都可以指望的感觉。她也不是真的觉得儿子最拐，而是享受到什么时候都可以责备儿子的权利。母亲曾经自豪地对我、对我的妈妈、对爱人战友的妈妈，还有我的同事等等，对很多人说过，说她的儿子我的爱人，从小到大没有让她操过心，从小到大没有和她顶过嘴、没有惹她生过气。她的要与责，是在为这份骄傲赋予新的内涵。 弟弟逝世后，我对爱人说，如果母亲愿意，就接她来我们家吧，家有一老就是一宝，她是我们的守护神。母亲却在80岁后再也不出远门。她说怕死了睡不上棺材，其实，她更怕给儿子添麻烦。 原来，顾念与被顾念，都是母亲的爱。 我一直觉得，爱人身上很多优秀的品质，如理性、勤劳、踏实、忠厚，等等，缘于母亲。爱人身上有些毛病，如有点强硬、有时候呆板，也是缘于母亲。爱人是母亲给我瑕不掩瑜的最大恩赐。 愿母亲在天堂和父亲、弟弟在一起,幸福安乐！ 愿所有天国的亲人们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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