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女人必须会臭美

从前的容生　

　现在的容生

　　我妹叫淑容。我叫她容生。

　　容生生于年头，1月2号。我爸为此叹息好几天，因为容生要是早生两天，生于12月，就能多得一年的口粮。那些年，家家户户都缺粮，能否多得一份口粮，可决定一家人的生活质量。

　　容生读六年级之时，我们家依然缺粮。那年春节，桂林表姐回来探亲，见容生人还伶俐，就和我妈商量，如果容生愿意去桂林给她带娃，她可以每月给我们家五十块钱。我爸我妈心有所动，就问容生愿意不愿意。十二岁的容生懵懵懂懂，只觉得读书太辛苦，又想去看看桂林山水如何甲天下，就答应了。

　　还是孩子的容生，到桂林带了一年多孩子，发现自己总忍不住想老师想同学，就给我妈写信，想回家读书。我妈就让她回来了。容生学习成绩一般，停学一年多，重读六年级，老师和同学都换了新的，她心生卑微，成绩就越发一般。初中毕业，容生没能考上高中。她很想复读，又怕我爸我妈嫌她浪费钱，就回家扯猪草了。

　　此时，我已开始闯荡江湖，留在家里的书，都归了容生。其中有一套《红楼梦》，我马马虎虎读过一遍，没觉得怎么了不起，却迷住了容生，她读了一遍又一遍，边读边抹眼泪。读来读去，书读烂了，容生又买回一套新的。新书读成旧书，又读烂了，又买一套新的。容生前后买过四套《红楼梦》，通读了三四十遍。

　　容生饱读《红楼梦》，成了个爱臭美的人，她从山上挖来兰花、金银花、木芙蓉，把天安堂老家的院子改造成了花园。容生出嫁多年后，我家院子里的花，依然按时盛开，让我的女儿笑笑欢喜不尽，每次到奶奶家，都要插满一头的花。

　　容生扯了一年多猪草，就到深圳投奔我来了。第一夜，她借住在老乡的工厂宿舍里，下半夜警察来查户口，她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默默流泪。后来，她成了一个普通绣花女工，被工头训斥过，被老板克扣过工资，打工妹吃过的苦头，她全都吃过。

　　再后来，容生年龄渐长，爸妈催婚，容生就回家嫁人了，嫁给了一个国企普通技工，又在县城开了一家普通理发店。容生不再读《红楼梦》，全心全意相夫教子，有空就刷刷抖音。

　　如今，容生的一儿一女都已长大，离家上大学去了。容生为人之母的事业，完成一大半，她自得其乐守着理发店，早上九点开门，晚上九点关门，生意不好也不差。生意太好，她还嫌累，宁愿约几个闺蜜去爬山。爬山也累，只是，此累非同彼累，她乐意。

　　我和我弟一致认为，兄妹三个，容生是最快乐的人。

　　前几天，我回了一趟老家。半下午抵达容生的理发店，我叫一声“容生，走，回天安堂看老爸去”。

　　容生答应一声“好”，拉下卷闸门，买几样点心和水果，就上车跟我回天安堂了。

　　天安堂现在只住着老爸和护工老周。老爸听不见，说话含糊，思维不同寻常，很难和人交流。看见我和容生回来，呵呵地笑，笑完就吃点心和水果。

　　吃着吃着，老爸突然哭起来，哭得眼泪鼻涕一齐来。

　　我问老爸哭什么。老爸越哭越伤心，比出“六”的手势。

　　我在纸上写：还有六个心愿未了？想念六个人？还有六年寿命？

　　我爸一再摇头，嘴里呜啦呜啦，护工老周知道老爸说什么，给我们翻译：他说他六岁没娘。

　　这是老爸说过几百遍的故事，我不想再听，就为老爸擦干眼泪和鼻涕，留下容生陪老爸，我拜亲访友去了。

　　碰到几个文朋诗友，谈天说地、忧国忧民，又喝了几杯愤怒的小酒，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突然想起，容生似乎说过，晚上约了理发的主顾，我赶紧往回走。

　　天阴沉沉的，没有月光星光，只能隐约看到灰白的机耕道，不时有一只蛤蟆，见我过来，“咕咚”跳进水田里，吓我一跳。蛤蟆我不怕，怕蛇，万一有过路的蛇叫我踩上，很麻烦。

　　一路忐忑，终于平安回到天安堂。

　　天将黑时，容生就在村口等我，顺手拍了一段视频，让我看，让我听。

　　很普通的视频，黄昏时的村庄、水田、乡间小路，蛙鼓虫鸣。

　　容生问我美不美？

　　顿时吃了一惊。我从容生的美景中走过，为什么一点也没觉得美，还只怕踩上蛇咬我一口呢？听说我怕蛇，容生嘻嘻一笑，说天安堂早就没有蛇了，有蛇也不敢出来，怕被人捉住卖掉。

　　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我们兄妹三个中，为什么容生最快乐，而我，最不快乐（我弟的快乐不快乐，另文讨论）。

　　容生的快乐在于，《红楼梦》的美，已深入她的骨髓，她跟自己也跟全世界讲和了，尽管她已沦为平凡主妇，也能从平凡中发掘出美来。

　　我的不快乐在于，后来我重读了《红楼梦》，还是不觉得其多么美，我心怀天下，想得太多，不妥协，不苟且，不投降，总是和自己过不去。

　　要命的是，我明知自己不合时宜，依然不思悔改。即便是此刻，我在为容生的快乐欣慰之时，也并不以自己的不快乐为可耻。更不可思议的是，我偏要补上这几句恶心自己，偏不让此文成为普通鸡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