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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川洋子:咏叹调

 置身于宁静 2024-04-07 发布于浙江
小川洋子:咏叹调
一年一度,每逢2月12日这一天,我总要造访姑妈家。从最初养成这个习惯以来,至今已是第十个年头了。
每年一进入2月,我便赶紧在12日上画个圈,倘若那天不是星期日,就还得向公司提交请假条。那一天,我会比往常起得更早,穿上身边最厚的毛衣,在门厅处再检查一下礼品是否妥善地放进了皮包。
从东京乘坐新干线往北行驶三个多小时,然后在山腰处换乘一个小时的出租车,最后来到一座小村庄,姑妈独自一人就住在这村庄的一间屋子里。虽然周围分布着一些滑雪场、别墅旅店和只在夏季开放的游乐园,四处却是冷冷清清,毫无生气。那一带只有一家略具规模的绘画颜料工厂,也是当地唯一可以为村里人提供稳定工作的场所。二十年以来,姑妈主要以这家工厂的女工为对象,向她们边演示边推销化妆品。
汽车驶入山间的收费公路,穿出落叶松林后,便往山上驶去。积雪越来越深了。关闭了的游乐园内的观光车、木马和飞机,也都披上了一层雪,冰冻在那里。不久,绘画颜料工厂开始出现在视野中。驶过工厂前方一座混凝土二层楼的女工宿舍,再拐过第一个弯道,我便下了出租车。
通往树林深处的岔道上落满积雪,不见最近有人走过的迹象。我的双脚一踏下去,小腿肚便立即没人了积雪之中。出租车在雪地上画了个U字,掉转车头渐渐远去后,只听见小鸟偶尔从树枝间穿过时发出的振翅声。在小道的尽头,姑妈家隐约可见。我抬脚向那边缓缓走去。
“哎呀,你又来了,还能够见到你,真是太让我高兴了。”
姑妈抱着我,替我拂去沾附在肩头和裤腿上的雪,同时不停地四处抚弄着。接着,如同盲人急于弄清楚站在面前的是否真的是我一般,姑妈哄逗孩子似的用双手摩裟着我的面颊。
“脸蛋儿冻得冰凉冰凉。哎呀哎呀,快请进屋里。”
每年,这个程序都是照例不变。
居室里生着炉火,非常暖和。圆桌子和两把木椅、带玻璃门的橱柜、台灯、用脚踏的缝纫机。房间里的摆设与一年前毫无二致,并不曾特别整洁地收拾过,却也算不得不整洁,倒是适度地飘逸着一股生活的气息。橱柜上散乱地撒着一些直接邮递的广告和收据,缝纫机下面则堆放着装化妆品的纸箱。
我们暂且在圆桌旁坐下,端起了咖啡。
“还在推销化妆品吗?”
我看着装化妆品的纸箱问道。
“那些熟客也就够我勉强度日了。去陌生的地方推销,我再也没那个精神喽。”
“你不要勉强自己,差不多就行了。”
“你现在怎么样?”
“我的工作也很顺利。去年秋天有过一次调动,不过工作内容没有变化,只是在名义上把营业二科改为三科而已。另外,还参加了体育会,在圣诞节休假期间,去西班牙和葡萄牙旅行了一趟。在那以后,因感染流感躺了几天……啊,也就是这些了。”
“平安可是最重要的。”姑妈说。
细看之下,姑妈的所有地方都蒙上了衰老的阴影。颈部的皮肤开始松弛,头发失去了弹力,虽说是化妆专家,却仍然遮不住眼圈周围的黑晕。两三年前显现的手抖症状越发严重了,每当她把咖啡杯放入托盘,便会微微地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尽管我对自己说,姑妈已经六十岁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可每当注视着姑妈时,却又总是过分地想要探究那些衰老的部分。
“呀,兔子来了。正月一过,每天这个时辰,都会到这里来讨吃的。”
姑妈的声音是那样的动听。她拿出像是事先准备好的长方形大面包,一块块地掰下来撒在南窗外的雪地上。寒冷的空气猛地吹了进来。一共有五只兔子,其中白色的两只,灰色的三只。在面包屑四周,它们围成了一个圆圈,竖起双耳,嚅动着口唇。或许是顾虑着我这个陌生人的缘故吧,不时将不可思议般的目光投向我这边。
与容貌的衰老相反,姑妈的嗓音却与往昔毫无二致。觉察到这一点后,我放下心来。无论多么细小的语音,都像是从身体最深奥处喷涌而出。这些语音由柔和与张力合成,时而穿透高高的天宇,时而在隐于嗓喉深处的洞穴里共鸣。只有残留在语音里的那些表情,还在证明着久远的往昔,她曾是一名歌剧演员。
“对这些野兔,还是不要随意投放饵料为好。否则,它们野生的本能会退化的。”
我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不过嘛,它们一直到这里来吃食不就行了吗,直到临死为止。”
姑妈的回答听上去很明朗,同时,她揪下了更多的面包屑。
曾是歌手的姑妈后来推销起化妆品来的原委,我从不曾打听过。当然,在人世间,即便出现诸如此类的人生变迁,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既不认为这有什么奇妙,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妥。只是,我有一种漠然的预感,觉得最好还是不要问及那些不该问的事情。
在我刚刚懂事的时候,她,也就是我父亲的妹妹,就已经是职业歌手了。从音乐大学毕业后,姑妈前往意大利师事一位有名的先生(是一位有着极长和极复杂名字的先生,在我的亲戚中,谁也不能读出这个名字的正确发音),曾在一次会演中获奖,她的名字还因此上了报纸。尽管她只是合唱团中的一人,充其量也就是叫卖的或侍女之类的角色,但毕竟是站在了舞台上。
作为孩子,能够理解这等详尽的事实,还是在我稍微长大一些之后。不过,很显然,在整个家族中,姑妈是那样熠熠生辉。
在家族的谱系中,原本并没有什么长于音乐的人。不仅是音乐,在所有亲戚中,竟没有一人拥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才能。
钢琴、声乐、欧洲、留学、歌剧……淹没了姑妈的那些在当时还听不习惯的洋气十足的词语,轻而易举地迷倒了我的父亲、母亲、祖父和祖母,并让他们亢奋不已。我注意到祖母外出时,必定会把那条花哨的朱红色围巾围在脖子上。每当被人们问及时(因为那并不是一种令人愉悦的色彩),祖母便会得意地回答说:“这是女儿从意大利寄来的,现在她正在德国的歌剧院演出。”纵然姑妈不是主角,也丝毫不会降低他们的兴奋程度。
“喂,快看!那只灰色的大胖子把面包坐在了屁股底下,真机灵!可那只白色的小矮子却正从后面打它的主意呢。”
姑妈用粘满面包屑的手指向我召唤着。
我们移到厨房的餐桌旁,开始了庆贺生日的午餐。
“祝您生日快乐!”
我举起了白葡萄酒酒杯。
“谢谢!”
姑妈腼腆地将视线转向酒杯回答道。
“已经六十岁了。”
“人生的这个阶段就算结束了。”
“过去,从未想象过自己竟还能活到六十岁。不过,现在看起来,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好啦,打开礼品吧!”
我整理着稍稍起皱了的礼品包装盒外形,递给了姑妈。姑妈长时间地缓缓拆解着包装盒,注意着不拉破包装纸,不让丝带的前端碰着菜肴。或许是因为手颤抖的缘故吧,这场面看上去像是神奇的仪式。
今年的礼品是一头陶制的水牛饰品,是在路过公司附近的杂货铺时发现的。这头水牛大小适中,恰好可以托在两手掌里,体态稍呈圆形。它向上支楞着两只漂亮的犄角,微微侧着脑袋,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态,有些拘谨地看着这边,像是想要搭话似的。
“你怎么总是能够发现这些让我如此开心的东西?你可真算是一个礼品天才!”
姑妈夸张地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仍坐在椅子上的我的肩膀。
动辄就与对方拥抱,这是姑妈久已有之的习惯。早在孩童时代,我就认为这是由于歌剧的缘故,觉得姑妈都是因为演出歌剧,才使得这种做派成习惯的。
姑妈随即将水牛饰物放人墙上的搁板上。这个搁板是她自己制作的,像是为了摆放我赠送的生日礼品而特制的专用处所。在搁板上,顺序排列着十年来的全部生日礼品。去年的是桌用台灯,前年的是逸放着香气的玻璃,在这之前的是蛋状的蜡烛,再往前则是玳瑁发卡……最早的是一个银制的手镜。
与二十年之久没通音信的姑妈重逢,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偶然。当时,我与订了婚的女友来到这附近的滑雪场游玩。那时之所以选择了那个滑雪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当然,更不是因为想起了姑妈,而只是得到了一个短期休假的机会,从而进行的一次慌慌张张的旅行罢了。
在预定回东京的前一天傍晚,当我们从滑雪练习场回到借宿的别墅旅店时,只见一位蓬松着烫发的中年妇女站在那里,手上提着极大的皮包。她好像在外面走了很久,塑料长筒靴因为融化了的雪而变了颜色,提着皮包的手也冻得紫红。这位来向别墅旅店老板娘推销化妆品的妇女,正是我的姑妈。
翌日,我们改变了原定计划,让未婚妻独自先回东京,我则留下来造访姑妈家。并没有任何先兆,我突然觉察到那天恰巧是姑妈的生日,便在送未婚妻前往车站时,顺便买了手镜作为生日礼物。因为未婚妻向我建议,推销化妆品的人一定经常使用镜子。
“还是做了这个搁板好呀。你看,只要看上这里一眼,十年来过生日时的情形,就一下子全都浮现在了眼前。”
姑妈抱着胳膊,心满意足地长时间观看着搁板上的礼品。那只是用木板钉起来的两层搁板,并不是一件中看的作品.搁板架子好像有些歪斜,尽管蜡烛看上去似乎在向左偏,但礼品们全都老老实实地安居在自己的地方,刚加入进来的水牛则在台灯旁侧着脑袋。
“好啦,开始吃吧,肚子也饿了。”
虽说只有两人用餐,可桌上的饭菜却好像足够十个人食用。意大利风味的香肠、烤猪肉、油炸鳕鱼、肉馅甘蓝菜卷、土豆沙拉、蟹肉黄油炒饭……所有的菜都盛得满满的。
“不用为了我而劳神费力地做出这么许多菜来。”
最初,我也曾委婉地提出过诸如此类的建议,可不论怎么劝说,每年却丝毫不见变化,所以,最近我也就缄口不语了。或许,是因为长年独自一人生活,已经不习惯为招待客人而适量地准备饭菜了吧。
说是肚子饿了,可姑妈却没吃一点儿菜,只是一个劲儿地喝着葡萄酒,仅仅象征性地夹起油炸食品,咀嚼着粘附在上面的一片莴苣。
姑妈说起了有关颜料工厂女工们的种种迭闻。
……一位女工,平常总是出手大方地购买我的新产品,可最近她的丈夫遇上了交通事故。他正在卡车后面卸货,一辆体育赛车闯了过来,驾驶员当时正想着别的事,把她丈夫的两条腿都给碾碎了。哎,她也不再化什么妆了……
……去年刚进工厂的一位十八岁的姑娘,参加了全国大学生美女大赛。其实,长相并不怎么样,不过,她的手脚却是出奇地长。我嘛,也尽力教她化妆的方法,把我做生意的工具接二连三地都给用上了。当然,一文不收。后来,好像在第一次预选时就落选了。工作也给辞掉了。连一支口红都没买我的……
几乎都是姑妈一个人在自言自语。看准时机,我点头,我微笑,我往酒杯里斟上葡萄酒,再就是拼命地大嚼大咽。
透过窗子,只能看见树林、天空和白雪。
天空呈现出一片澄澈的蓝色,把它的光亮从枝桠间慷慨地洒了下来。不知从何时起,野兔不见了身影,只留下一片足迹。
为我选择了那块手镜的她,终究没有和我结婚。那时,我们俩正忙于寻找居所,选定举行结婚仪式的场所,准备新婚旅行用的车票,她却突然对我说,希望撤销所有这一切。这件事发生在与姑妈在滑雪场重逢过后几个月。当然,这与姑妈毫无关系。不过……
我曾经询问过原因,可她只是一味地哭泣,回答颇不得要领。我甚至在想,倘若真的这么痛苦,还是不要解除婚约了吧。可是,她好像已经不再喜欢我了。
“假如还那么爱你的话,就没必要这么哭泣了。”
她冷酷而委屈地说道。
我至今仍孑然一身。
姑妈曾结过一次婚,对方好像是她在米兰结识的一位未来的作曲家,再详细的情况我就不了解了,因为我从未见过那个人。当姑妈从意大利回来时,他们已经离了婚。
回顾起来,姑妈还是动身前往意大利时最漂亮。这不仅是因为年轻,还由于境遇呀,才能呀,萦绕在周围的氛围呀,未来呀等等,所有这一切全都熠熠生辉。
那年,五岁的我与家族其他成员一道,前往机场为姑妈送行。母亲和祖母打扮得比往常漂亮得多,我则在脖子上打了个方格花纹的领结,捧着一束鲜花。大人们说,等到与姑妈分手时,就把这束鲜花献给她。我并不习惯那个领结。由于颈部受到了束缚,我感到憋闷得透不上气来,正想抽空把它解下来,却被母亲发现并训斥了一顿。
那时,姑妈远比现在丰满,面部光润照人,身上挂满了很大的饰物。她被音乐大学的老师和朋友们围拥着,不停地欢笑着。笑声仿佛要在机场的天棚上迸溅开来,宛若玻璃一般闪烁着落在我们的身上。
祖父和祖母忙碌地四处向人们寒暄,同时也像是在寻找机会,以便与女儿说上几句话。父亲为自己的妹妹拍下了很多照片,母亲则站在父亲身边,自言自语地嘀咕道:“意大利.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直率地说,当时我正为那个领结所苦,并不像大家那样兴高采烈,只顾东张西望地看着小卖铺里吸引了我的那架装饰用的飞机模型,以及惊奇于第一次见到的外国人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
终于到了登机的时间,姑妈用她那惯常的动作,与每一位送行的人拥抱惜别。她把我抱至胸前,将面颊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到了香水的气味。请给我写信!不要喝生水!公演定下来后,就通知我!凡事不要着急!……大家的口中都在说着什么,只有祖母一人低头抽泣着。
“快!把鲜花献给姑妈!”
母亲对我耳语道。
“啊!”
我咽下要说的话,想起早把鲜花遗忘在单轨列车里了。
“把鲜花放在哪儿了?不是刚才还拿着的吗?”
父亲四处扫视着。
“唉,真是个没用的孩子!不是对你说了要你好好拿着的吗?这可是妈妈特意准备的呀!”
母亲连最后的告别也给忘了,只顾对我宣泄着她的不满。
姑妈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偶发事件,挥动着手渐渐远去了。我看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空下来的双手,在想着那束花现在会怎么样了。
“再开一瓶?”
话音刚落,姑妈便抽动了一下嘴角表示同意。我从冰箱里取出葡萄酒,拔去了瓶塞。
不知不觉间,风势越来越大了,云块也开始流动起来。从林子的深处,传来风头打着旋的怪叫声。
“你还是好好地吃些东西吧。”
我往姑妈的盘子里盛上了蟹肉黄油炒饭。
“谢谢!”
姑妈说着,从炒饭中挑出青豌豆,隔一段时间往口中送去一粒。接着,她把话题转向了另一位女工。这位女工向算命的支付了一大笔钱,想要找回下落不明的爱犬。
姑妈从意大利回来时,失去了她的大部分光华。那时我已经十岁了,能够感受到家族成员们在谈论姑妈时那种语气的微妙变化。当时,前往机场迎接她的,只有父亲一人。
在我看来,姑妈并没有什么变化,她还是那样感觉很好地挺起胸脯,饰物的情趣也和以往相同,笑声还是那样优美动人。不过,她的才能没能像大家所期待的那样结出丰硕的果实,似乎也是不争的事实。
尽管如此,为了庆祝回国,还是在音乐大学的音乐厅举办了一场音乐会。她站立在管弦乐队席的前面,演唱了很多首咏叹调。那一天的情景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目睹她站在舞台上演唱,那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
“演出开始后,中途不要出去,老老实实地听着!”
母亲威胁般的说道,以致照明转暗时,一股强烈的恐怖向我袭来。我感到,在出口处一定有一个身着黑色制服的大块头男人堵在那里,不让任何人从那里逃出去。可要是想上厕所时又该如何是好呢?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姑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登上了舞台。
她身穿一件露臂的蓝色女式长礼服,领口处缀满了装饰用的人工羽毛,过于丰满的胸部被掩住了一半。姑妈面对着台下站立,向大家行礼时,有些神经质地数度拉动着衣服的底摆。
祖母她们曾那般辛劳地四处叫卖入场券,可场内随处可见的空席却还是非常显眼。乐队指挥的前额很大,看上去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人。管弦乐队的成员们仿佛都在思索着一个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一脸愁眉不展的模样。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在灯光的照耀下,铜管乐器闪烁着光亮,鲜亮得近乎不自然。
刚开始时,我简直无法相信那竟是姑妈唱出来的。我甚至在想,她一定是因为背部或胸部疼痛而痛苦不堪。我原以为这歌声相似于回响在机场天棚的那个笑声,可实际上却是我错了。那是一种被横加压抑和封闭——就像观众席上的我一样——了的声音。像是竭力要从中挣脱出来似的,姑妈不时用力张开嘴巴。那时,我真担心脱落的人工羽毛会不会被吸了进去。
曲名全都给忘了,可那些印象却深深地留了下来,我也不知道,那是通过某种特别的技术而形成的呢,还是为了显示那没能结出硕果的才能。总之,在姑妈演唱第一支曲子时,我就已经沉入了睡梦之中。
对姑妈来说,那场音乐会是她最后的辉煌的一瞬,也是向世间显示她无法达到一流水准的一天。自那以后,姑妈出现在歌剧舞台上的机会越来越少,不久,就与音乐彻底断绝了关系,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了。
屋外夕阳西下,开始飘起了雪花。谈话一旦中断,寂静便立即填满两人之间的空间。既没有来敲门的人,也没有鸣响的电话铃声。我搁下餐刀和叉子,用餐巾擦拭着嘴角。
“再多吃一些吧!”
姑妈试图把盘子推得离我更近一些,酒力却开始发作起来,絮叨便越发不得要领了。
“我吃得已经很多了。”
我将还剩有葡萄酒的瓶子塞上软木塞,放在餐桌最边缘她够不着的地方。
我重新打量着房间,只见水池里堆放着做菜时使用的锅。南边窗子的窗帘仍然拉开着,在野兔的足迹之上,重又积起新的雪花。
在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得人们联想起音乐。乐器、乐谱、谱架、立体声、唱片……什么也没有。只有无穷的静寂。
照例,搁板上的水牛将视线投向这边,像是想要和我们搭话,上层搁板上放着七个礼品,下层搁板上则放着三个礼品。蓦然,我在想,今后还能在这里放上几个礼品呢?!
关于姑妈终止歌手生涯的缘故,我曾从母亲那里听说过一次。那还是在我上中学的时候。
“说起姑妈呀,是与她结婚的那个男人不好。那是个很厉害的家伙,爱慕虚荣,又讲排场,喝了酒就想使用暴力。有时,他喝醉酒后,就拼命地殴打姑妈,最后竟然掐住姑妈的脖子。”
“是想杀死姑妈吗?”
“他哪里有杀人的勇气,只是要折磨姑妈,让她唯命是从而已。然后,他把姑妈的衣服全都用剪刀剪得粉碎。真是个让人无可奈何的家伙!”
母亲根本就没见过那个男人,怎么叙述得如此生动呢?尽管我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却并没有说出口来。
“脖子被掐伤了以后,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母亲用双手作出一副掐自己脖子的模样,向上翻起白眼,充满同情地喘息着。
我想起了前往机场送行时,那个让我感到憋闷的领结。
“那么,尝尝甜点吧!”
我们回到了居室的圆桌旁。甜点的量同样很大,桌面上排列着苹果酥、酸奶加鸡蛋、糖、巧克力和果汁制成的一种点心、巧克力奶油点心、草莓、橙子,还有糖果,散发出一股呛人的甜味。我努力着,试图吃完其中哪怕一盘。
姑妈用她那没准头的手从火炉上取过小壶,将咖啡放入其中。有几滴咖啡溢在了巧克力奶油点心上,我和姑妈都没介意。雪下得越发大了。
“我就在这里唱上一曲,权作送给你的礼物。”
姑妈用郑重其事的语调说着,从喀哒作响的椅子上站立起来,走到房间的正中。我鼓起掌来,姑妈则和着掌声深深地弯腰致礼。
“《拉美莫尔的露契亚》①中的'周围一片寂静’。”《拉美莫尔的露契亚》
去年肯定是《弄臣》②中的“亲爱的名字”,而前年则是《悲伤的事》。在此之前呢……是什么呢?好像是《绣花女》③或《宠姬》④。
姑妈叉开双腿,像是要献上祝福似的握起双手捧在胸前,略微倾下身子,闭上了双目。或许前奏正在她的脑海中流泻,姑妈纹丝不动。
一年一度,姑妈只为我而演唱咏叹调。十年间毫无变化。她站立在我的正前方,全然没有一丝害羞和卑怯,用她那曾被男人伤害过的嗓子,堂堂正正地歌唱。
没有任何暗示,也没有发声练习,姑妈蓦地开始了她的演唱。我从未观赏过歌剧演出,全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故事、在什么样的场合演唱的曲目。我只是专心致志地侧耳倾听。
开首部分的音调比较平稳,像是在讲述故事。不久,曲子渐渐达到高潮,原本握在一起的双手时而上下摆动,时而掌心向我这边摊开,可她的视线却只是投向空中的某一点。
十岁时误以为姑妈非常痛苦的那个记忆,此刻立即复苏过来。尽管看上去有些心虚和畏惧,但远不是那种痛不欲生和无地自容的情状,歌声一直渗透到了鼓膜最深处的体液中。倘若姑妈真的感到痛苦,我便一定会为她做些什么,比如说抚摩她的背部,握住她的手,抱着她的肩头,注视着她的眼睛,等等。但是她正在演唱,我什么也不能做。
我觉得十年间听到的似乎都是相同的歌曲,分不清彼此的旋律、节奏和氛围的区别。我甚至在想,姑妈演唱的或许是即兴而作的、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旋律吧。不过,即便真的如此也没有关系,亦没有任何不合适。留给我的,只是对于声音的回忆。
姑妈竭尽全力将一口气吸入早已消瘦下来的胸部,用力叉开双腿,张开褪去口红的嘴唇,接连不断地将歌声送了出来。偶尔,可以从女式罩衫的领口处瞥见她的锁骨。水牛也在侧耳倾听着她的歌唱。
我觉察到两人之间的空气在震颤着。好像伸出手去便可以感受到这种震颤一般,我闭上眼睛,试着稍稍抬起了左手。祖母的朱红色围巾、枯萎在单轨列车座位上的花束、在昏暗的音乐大厅里昏昏睡去的我、被剪刀剪得粉碎的女式长礼服……在空气震颤的间隙,种种景象接连浮现出来,不久又消失在我的眼前。
当最后一口气全部吐出,沉默重又来到时,我睁开双目,鼓起掌来。姑妈提起裙子的底摆,以略显羞涩的表情优雅地鞠了个躬。我仍然没有停止鼓掌。于是,姑妈说道:
“实在不敢当!”
说完,再次弯腰鞠躬。
电话预约来的出租车在通向岔道的弯道处用车灯发来了信号,该是出发的时间了。我披上大衣,围好围巾,提上了挎包。
“多加小心啊!”
姑妈紧紧地拥抱着我。在她的身后,那些盛着剩菜并正在冷却下来的盘子映人了我的眼帘。
“请你打起精神来。明年再见!”
我打开门厅大门,走向天色早已昏暗下来的屋外。刚刚积下的雪是那么柔软,即便在黑暗中也同样发出醒目的白色。
中途我回首望去,只见姑妈凭依在南窗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这边。
“再见!”
我挥舞着自己的手,姑妈也静静地挥动着手。就这样,我的2月12日结束了。
①意大利作曲家多尼采蒂(1797-1848)作曲的三幕歌剧,初演于1835年。
②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 1813 -1901)作曲的三幕歌剧,初演于1851年,根据雨果的《国王的弄臣》一剧改编而成。
③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1858-1924)作曲的四幕歌剧,又名《艺术家的生涯》或《波西米亚人》,初演于1896年。
④意大利作曲家多尼采蒂(1797-1848)的歌剧,初演于1840年。
许金龙 译
小川洋子:咏叹调
小川洋子,1962年- ,日本女作家,主要作品《冰凉的红茶》和《妊娠日历》。1990年以《妊娠日历》获得日本第104届芥川文学奖。2003年发表《博士的爱情算式》,获提名英国独立报外国小说奖。2006年凭借《米》获谷崎润一郎奖,2012年凭借《小鸟》获艺术类文部科学大臣奖,2004年起担任太宰治奖评委,2007年起担任芥川奖评委,2011年起担任读卖文学奖评委。小川洋子是继村上春树和大江健三郎之后,在欧美文坛最成功的日本作家。
小川洋子:咏叹调
小川洋子:咏叹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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