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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刘克庄诗词的局限(首揭大家之失的专文)

 夏天杂志 2024-04-07 发布于福建

内容提要:刘克庄不满诗风浅俗的时弊,而在用字造句上偏于生僻与拗折。“好引用故实”,以学入诗导致“用事冗塞”。频发议论,以致诗词的形象性稍欠,这种偏差在诗评中也有体现。才能全面,众体兼写,长调和律诗众多,但成功之作多为短诗与小令。诗词总量比肩陆游杨万里,但名作数量不及二者。刘克庄晚年对自己诗词创作上的局限有所反省。

关键词:字句艰深,以学入诗,以议论代形象,咏梅诗词比较,采纳百家

      阅读刘克庄的诗词,我常担心会撞见一些生僻字词,就是这些冷不防冒出的生字给读者制造了文字障,也破坏了作品的可读性。试想,连中文专业的读者都会不时地被生僻字难住,此类作品又如何能家喻户晓、传诵久远呢?

      文学源于生活,表现生活,又反哺生活,采用生活语言才是正道。宋朝文化高度发达,“三百年间,人各有诗,诗各有集”,刘克庄生活在南宋后期,对“近人之作多俗间浅近之言,千人一律”的情况非常不满,因此有时刻意选用艰深字眼、拗折句式和工巧对仗来显示其语言功力。刘克庄不但是诗人,还是诗论家,创作背后有着自觉的创作观。他认为“太易” 的“不必学”,“太坦率”则“衰矣”。他还说“莫求邻媪诵,姑付后儒笺”,颇有点“要写给后人看”的孤高与自负。他在做诗时,“冥搜险韵搅枯肠”,“掏肾搜肠极苦辛”,效果如何呢?称赞者谓之“刻琢精丽,语特惊俗”,贬低者斥之“淫辞”“妖谶”,婉劝者则说“不患不好,而患忒好”。刘克庄的诗词藉此脱颖而出,“绝无一习语,绝句尤不落俗套”,但同时,相关作品也因规避太易而趋向于生僻,在语言背景已经发生极大变化的后世读者读来,他的生僻之弊就愈发明显了。诗歌说到底是雅俗共赏的文体,是写给三教九流和妇孺老幼诵读的,是要追求社会效应和传播力度的,诗歌语言比较理想的情况是语浅意深或言近旨远。内容不妨深厚,字词务必常用;文字本身生僻,诗意如何普及?晚年诗人的创作观有所转变,意识到应该走平易的路子,“老来字字趋平易,免被儿童议刻深”,作品的接受面也有所扩大。

      刘克庄学贯古今才兼文史,被认为是继欧阳修和苏轼之后的百科全书式的文坛领袖。但写诗靠的主要是感受力和想象力而非学力,“学”不是诗歌创作的充要条件甚至必要条件。刘学高技痒,爱以学入诗,“好引用故实”,致其诗词“用事冗塞”。《诗经》中流传最广的国风,有多少是饱学之士撰写的?《唐诗三百首》中又有几首诗不是直面生活和直抵心灵的?中国式短诗尤长于抒情和想象,而短于说明和议论。即使需要用事,也应回避不为人熟知的僻典。刘克庄相当推崇晚唐诗人李商隐,但即使在号称晦涩难解的《锦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中,李商隐引用的也是流传极广的典故与传说。而刘克庄不但好用事,而且多用本朝近事,作品一旦脱离读者赖以共鸣的语境,诗中典故对于读者就有“代沟”了。文学佳作打动不同时代的读者,靠的不是负载了多少的历史和事实,靠的是抒写出多少穿透时空的人情和人性。诗歌根情苗言,感情才是诗歌的主人;感情不做主,就有可能让学问喧宾夺主去了。刘克庄是偏文化型的诗人,而非纯生活型的诗人,过多的文化活动挤占了文学创作必备的生活体验。生活不够,学问来凑;情感不足,论说补足。当然,作为有巨大成就的诗论家,刘克庄对此类问题是有认识的,他也曾批评黄庭坚的诗歌“煅炼精而情性远”,他还认定,“出于性情,发必善”。但刘克庄又说“捐书以为诗,失之野”,坚持学问与性情并重。刘克庄说“忧时元是诗人职,莫怪吟中感慨多”,这是一言中的之论,可惜他的抒发深沉感慨的佳吟却不够多。

      诗歌的第一动力是情感,诗歌的第一内容是形象,感情推动着形象,形象塑造着感情,这是诗歌的“波粒二象性”原理。非诗的内容多了,就必然对诗性因素生出“挤出效应”。

      在当朝诗人中,刘克庄最钟情的是陆游。我们不妨对他俩的咏梅诗词的形象性略作比较。陆游的一些咏梅诗词被公认为传世杰作,这首先与其感情色彩极浓有关,但它强大的形象性也功不可没。而刘克庄的咏梅作品其实数量更多(不含佚作就有130余首),《梅花百咏》甚至被誉为“南宋后期咏梅诗的集大成之作”。刘克庄酷爱梅花,早期曾因写作《落梅》而遭权贵“诽谤”,受累十年。该诗牢骚强盛,感慨良多,情志外露,指向明确,是他最知名也最成功的咏梅诗。在创出《落梅》之后漫长的人生中,诗人又写作了大量的咏梅作品,但罕有超越《落梅》之作。为什么呢?除了情感动力不足(“老对梅花无意味”),不少诗歌在形象塑造上也是有缺陷的。陆游的咏梅名作为什么成功呢?“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诗人与梅花,花具人形,人备花态,异体同构,物情合一,陆游极尽想象之能事,创造出诗人梅花二合一的形象。陆游的《卜算子 咏梅》似乎情溢于物、神胜于形,但词中的“驿路”“断桥”“黄昏”“风雨”“群芳”“尘泥”“香”,或境或物,莫非不离感官的具体事物。在诗词创作中,陆游对形象性可谓不离不弃,始终相伴。文学创作是形象思维活动,创造形象是诗人的中心任务。做诗不能空抒胸臆空发议论,不能太形而上太抽象概括,不能直奔本质直扑主题,总之,不能越过对形象的全力打造,而代以概念判断之类的抽象思维,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切都在“形象”里。形象之于诗歌,不但不可缺席,而且必坐主席!刘克庄的咏梅诗却频频发为议论,“无梅诗兴阑珊了,无雪梅花冷淡休。懊恼天公堪恨处,不教滕六到南州。”诗中的情绪态度还是有的,但本该作为主体的形象因素却被一带而过了。

      刘克庄大半辈子退居故乡,莆阳又地处暖热的东南沿海,不是盛产梅花欣赏梅花的理想之地。南宋推重的梅花品格是耐寒与坚贞,但此地的梅花欲待傲雪却寡雪可傲,嗜梅的诗人欲待赏梅却乏梅可赏。品梅环境不佳,创作源头缺水,为赋梅词强说梅,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也。但问题是,刘克庄诗词缺乏形象性并非全是外部环境造成的偶然现象,甚至在成就颇高的诗论中,他对诗歌形象的认识与评价也是有偏差的。对此,我们不妨稍作举例分析。刘克庄在比较以岳阳楼为题材的名诗时,明显地抬高杜诗而贬低孟诗。杜诗“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描述的时空的确比孟诗“气吞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要广大,但杜诗多采用地名、卦名、方位、时间之类的抽象名词,形象性不强,词义偏于虚泛。而孟诗中的“气”“云梦泽”“波”“岳阳城”则多为景物名词,词义实在,形象性感,能营造出诗歌所需的意象意境;“吞”和“撼”两个动词写的也是具体动作,这就使得孟诗的着力点比较具体,因而我们也更易感受到该诗的表现力。论诗有偏差,做诗亦如是,刘克庄沉溺书斋,痴情读书,未能全情投入生活体验,全心铸造诗歌形象,当然也就未能创作出更多的有想象力的作品了。

      刘克庄才能全面,诗词文书画无所不能,天地物人文无所不写,叙描说抒议无所不用,他力求融汇众体,企图包罗万象。但十项全能往往不如单项冠军突出,学习先贤往往不如开发自己有效,兼容并包往往不如自出机杼成功。作为久居书斋的学者型文人,刘克庄毕竟难以拥有辛弃疾那种从军营中锤炼出的英雄气质,他勉强追步辛弃疾后尘,一度跻身“辛派词人”之列,但终归是“效辛稼轩而不及者”。在刘克庄的诗词中,大容量的长调和大规模的律诗为数众多,这固然能够炫示其才学的全面,但他最成功的作品仍是那些即景抒情、托物咏怀的短诗与小令,他最有生活气息的作品也还是那些随感即兴的诗词。刘克庄晚年也自省道:“鹤海鲸天无边际,莫费功夫纳百家。”从自己的性情出发,在自己的生活中深耕,把自己的特质发掘到极致,这才是诗家的核心竞争力,才是大诗人的真本色。

      刘克庄的诗词接近五千首,数量比肩陆游和杨万里,但这位南宋末年的集大成式的文坛领袖仍不太为后世读者所熟知,何故?传世名作不多也。传世之作的语言往往明白如话,符合多数人的语言习惯,一经发出即成为无数读者的心声。传世之作的形象往往是人人笔下所无而又人人心中所有,一经写出就让人有一见如故之感。传世佳构当然还是为情所驱、有感而发、感人至深、诱人共鸣的情感流体。综言之,传世佳作是在情感、形象、语言诸要素整体发力并有所突破时出现的创作奇观。刘克庄作为一代全国性的诗人,因为上述多方面创作因素的偏差与局限,未能写出更多的传世作品,未能跻身超一流诗人之列,的确可惜。

本文作者:卓梅森

刘克庄画像

附:作者简介

      卓梅森,出生于1971年,福建莆田人。乡镇教师。莆田仙山开发发起人,筹立首尊卓晚春真人大石像。论文获过省、市一等奖,出版过高考总复习书籍。创作首部有体系的校园诗集《纸样年华》,近年作有微诗数百首。撰有《中华卓氏赋》。主编《莆仙卓氏族志》《卓晚春真人》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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