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杨余傅事件'发生时,我的父亲刚去世不久,已经77岁高龄的母亲仍然沉浸在无限悲痛之中,突然厄运临头,一家人先后被监禁起来,一押就是近七年啊! 七年中,一家人作为'要犯',几经转移监禁地点,受尽折磨。 在艰苦的战争年代,我们先后失去三个孩子———珍生、燕生、冀生。 这三个孩子都是放在老乡家寄养的,尽管乡亲们用家中最好的食物喂养他们,可是恶劣的环境和病魔还是夺去了他们幼小的生命。 我被打倒、被关押及成立的专案组与其他人有所不同,一是在整个关押期间,始终没有一个人找我谈过一次话,没有核查过一次问题,也没有叫我写过任何材料,所谓的专案组完全与我是背靠背的活动; 二是全家老少都被关押起来,老母亲、妻子、儿女、妹妹、侄子无一幸免,当时我最小的儿子和女儿只有11岁和13岁呀; 三是在被关押期间,我先后有三位亲人被迫害致死。 他们是我的老母亲、大女儿和妻弟,真是'一人获罪,株连九族'啊! 那年夏天,一个闷热的黑夜,我乘一架军用飞机,被从湖北孝感押解到河南,一家人才得以团聚在囹圄中。 从已被砖块堵死的窗户缝隙中,我看到伊阙龙门,两面青山,一泓碧水,赤庙灰楼尽掩翠微之中。 我虽然没有来过这里,但对汉代著名的八关之一,白居易自号'香山居士',蒋介石修的寺内行宫,我都早有耳闻,我判断出我们被监禁在洛阳香山寺内。 在这里,我们一家人过着人间地狱般的生活。 与周围如画的风景相比,形成多么强烈的反差呀! 如果说,这种被监禁的生活,我们尚能忍受,那么对于年迈多病的母亲来说,已经经不起这样的煎熬了。 入冬不久,母亲的病情加重,所谓的医生既不看病,又不肯给药。 天长日久,母亲被折磨得骨瘦如柴,昼夜不停的咳嗽声揪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心。 后来,一个看守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叫来一个姓谢的女医生。 女医生走进屋门,听到我母亲的咳嗽声,便说: '是气管炎犯了,不用看,过几天就好了。' 有一次母亲胃疼得很厉害,直在地上打滚,经苦苦哀求,她才给了几片胃舒平,并说:'吃完就没有了。' 1970年冬,经过两年多的监禁生活,母亲的身体日渐衰竭,已经奄奄一息了,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一天,她躺在床上呼唤着: '孩子,我真想吃……吃一个鸡蛋啊!' 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要求啊,然而却使我为难的低下头,我的心都碎了…… 孩子们掏出被关押前兜里剩的零钱,凑了几角钱,央求看守人员满足老奶奶的一次愿望。 可是,那个叫彭锋的专案组头头,声色俱厉地说: '没有鸡蛋卖,有病就看病,吃什么鸡蛋!' 战士们不忍心看着老人受此虐待,背着彭某,悄悄地端来一碗软面条,说: '吃吧,出了事儿我兜着。' 就在这天夜里,母亲被抬上汽车,拉出香山寺。 女医生随车同往,但不允许任何家人陪同,一家人寝食不安地惦念着她老人家的病情。 七八天后,女医生带回一个木盒,冷冰冰地对我说: '这是她的骨灰。' 人都是血肉之躯,闻听此言,好似五雷轰顶。 我戎马一生,不能侍奉老人,临到分手,也不能见上一面,我悲愤不已,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事后得知,母亲是被秘密送进陆军第132医院5号病房的。 据说病房门口站着岗,既没有作病情检查,也没有进行治疗。 陪同的人还对院方规定,不许任何人探望或接近病人,以致医院里传说来了个'神秘的老太婆'。 至于老太婆叫什么,是什么人,患什么病,何时去世的,医院里没有任何记录或报告,至今仍是个谜。 1986年夏,我再次去洛阳,来到母亲去世的医院时,医院的领导和医护人员热情地接待了我,向我介绍了一些简单的情况: 一天深夜,他们接到上级领导的一个电话,指示他们立刻在比较隐蔽的地方安排一间单独病房,准备送去一位危重病人。 并明确指示说:'关于病人的一切都是保密的。对病人能治就治,不能治就等死。' 最后还说:'病房门前要昼夜加双岗。' 一位已经退休的医院领导也赶来看我,他说: '当时,我们知道这个病人是有些来历的,便不敢多问,怕引火烧身,所以没有任何一个领导见到过这位病人,只是安排了一个专职医生和两个护士……' 他们还陪同我一起看了看那间病房,当我走进病房强忍着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流了下来,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大家说:'那时候,若林彪、'四人帮'一伙还有点人性的话,我母亲是不会那样快就离开人世的。' 在'杨余傅事件'殃及我们全家的时候,他们连我的妻弟赵晶溪也不肯放过…… 我的妻弟原是北京军区第262医院的医生,工作一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林彪、'四人帮'的爪牙硬逼迫他揭发我的问题,当遭到严词拒绝后,便将他装进麻袋毒打,打得死去活来。 看守还不准他上厕所,逼得他只好绝食。 尤其令人惊骇的是,他们竟以强迫进食为名,将他的粪便再从嘴里灌进去,手段极其残忍,一直到迫害致死。 1971年1月22日,又是一个漆黑、阴冷的冬夜,一群彪形大汉突然闯进来,把正在熟睡的孩子们从床上拽下来,又一个个点着名,强行把他们拖走。 孩子们大声哭喊着,我和赵志珍从恶梦中惊醒,知道不好,急忙披衣而起,但房门早已被人把守住,出不去。 赵志珍只好挨个呼唤着每个孩子的名字,眼睁睁地看着几个拼命挣扎的孩子。 我也不停地高喊道: '你们要听党的话!不管环境多么艰苦,都不能做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 孩子们也不停地呼喊着:'爸爸,妈妈,你们要保重身体!' 在越来越远的凄惨的呼叫声中,我们突然听到,当时正在发着高烧的俊生一声尖叫:'唉呀,我的胳膊!' 便没了声音。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俊生病中憔悴的面孔,撕人心肺的呼叫声,无时无刻不浮现在我的眼前。 事后才知道,挣扎中,她的胳膊被摔成重伤。 使我和志珍万万没有想到的却是,这次分别竟是我们和大女儿易生的生离死别…… 我的大女儿是在战争年代,在战火纷飞的抗日战场上出生的。 那是1939年冬季反'扫荡'前,我正忙着组织部队进行反'扫荡'准备,这时赵志珍也快临产了,我根本顾不上她。 好在地委书记王国权安排她到水泉,去找供给部董永清部长,因为那里的条件稍好一些。 为了照顾赵志珍,董永清特意安排妇产科女医生陈露辉与她同住。 陈医生是从北平同仁医院跑出来参加抗日队伍的,她对志珍照顾得可好了。 几天后,日军'扫荡'到水泉,董永清为她和陈医生准备了两头骡子,让她们跟着部队转移。 在战火的硝烟中,她们颠簸跋涉了十来天,终于来到完县白沙村。 这天黄昏,赵志珍突然肚子疼得很厉害,差点从牲口背上栽下来。 陈医生说羊水破了,赶紧把她扶下来,准备找房子烧水接生。 谁知正在这时,日军追来了,陈医生说孩子不能生在这里,又把她扶上牲口,跟着队伍一口气跑了几里路。 日军走后,她们又回到白沙村。 这时天已经黑了,陈医生在一盏小油灯下为她接生,又是难产,陈医生一横心,硬是把孩子扯了出来。 赵志珍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过了不到两小时,听说日军又反扑回来,她们必须立即转移。 乡亲们听说赵志珍怀里抱的是杨司令员的女儿,便不顾自己的安危,卸下一块门板,抬起她们娘儿俩就拼命跑。 他们爬山涉水,日夜兼程,跑了十多天,经完县、唐县、曲阳、涞源、易县等五个县,翻越了百花山、神仙山、花塔北山等好几座大山。 每次爬山的时候,乡亲们怕她们母女俩掉进深沟大壑,只好用绳子把她们捆在门板上。 一天途中,突然遇到日军飞机轰炸,来不及隐蔽,乡亲们便把门板一放,卧倒在赵志珍和孩子的周围,用身体来为她们遮挡弹片。 在爆炸声中,董永清穿过滚滚浓烟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看到志珍和孩子都没事儿,他才松了口气。 就在志珍四处转移期间,我们打了两个胜仗,即雁宿崖战斗和黄土岭战斗,击毙日军1500余人,还打死了日军中将阿部规秀。 反'扫荡'胜利后,我才与副司令员高鹏、参谋长黄寿发一起到宁家庄看望她们母女俩。 一见面,董永清便叹息道:'她们母女俩真是大难不死啊!' '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志珍脸上挂着泪珠,却微笑着说。 高鹏一听,不假思索地说:'这孩子出生在燕赵之地,易水河畔,就叫易生(后名杨毅)吧!' 还开玩笑地对我说:'你是双喜临门啊,一是部队打了大胜仗,二是喜得千金。' 第二年冬季反'扫荡'开始后,赵志珍作为八路军的一员要随部队与日军周旋,只好把刚满周岁的小易生寄托在西古县村的一位老乡家。 日军知道消息后,一天突然包围了村子,把乡亲们都赶到天主教堂外边的空地上,逼着大家交出小易生。 日军还气急败坏地把两面政权的伪村长赵仲三(中共党员)绑在树上,威胁群众说,如果交不出杨成武的孩子,就和他的下场一样。 说着朝赵仲三连开三枪,把他枪杀了。 当时,抱着易生的妇女就站在人群里,可全村的人都一口咬定:'杨成武的孩子早被抱走了,不在这里,我们用性命担保!' 日军还把所有抱小孩的妇女押到前面,小易生吓得哭了起来,那个妇女边解开衣襟,边说:'娃儿,别哭!娘这就给你喂奶。' 说着把奶头塞进小易生嘴里。 日军费尽心机,折腾了一整天,一无所获,沮丧地撤回金坡据点去了。 1944年8月,上级任命我到冀中军区当司令员,在易县小兰村告别了志珍和女儿易生、俊生,儿子珍生,踏上新的征途。 当时我还把与妻子、儿女告别时的情景写在日记簿上: 志珍与孩子们送我到大门前。 女儿易生继续往前走,志珍却两手背着似乎无主意地依傍在门墙上,两眼不敢正视我的行影,在那种恋恋不舍的情况下,我们暂别了。 我说:'你们回去吧,以后再见,祝你们好。' 志珍只说了一句话:'路上要小心些。' 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但当时的心情是不可能说了。 易生追着我,送到土台前,我说:'易生,你回去呀!' 她一句话不说的大哭起来。 年仅五岁的孩子舍不得爸爸,不愿分开。 我当即以钢铁一般硬的心,看着她哭而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 我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望她,她仍然站在那土台上哭着,没有回去…… 大女儿的死,是三年多以后,我被解放出来才知道的。 分别近七年后,当周恩来再次见到我的时候,我觉得他也苍老了许多,他含着热泪谈了我被解救出来的经过后,又沉痛地说: '有件事本不想告诉你,但我相信你能经受得住任何打击:你的大女儿不幸在河南滑县被迫害死了!'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几个孩子被带走之后,分别关押在河南滑县,进行劳动改造。 姐弟几人相互不通音信。 大女儿易生被迫害得最厉害…… 易生,1964年毕业于人民大学中文系,是《空军报》的编辑。 由于受到株连,先后被秘密关押在北京、四川、河南等地。 她虽然身陷囹圄,却始终没有向淫威所屈服。 她从四川押来香山寺时,身体十分憔悴。 在滑县,她被押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住的是'干打垒'的土屋,每天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从来都不叫吃饱饭。 易生的身体被折磨得很虚弱。 '九一三'事件后,易生从劳动往返途中拣来的报纸上敏锐地感觉到,林彪出事了。 生命已经非常微弱的大女儿,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 出于对党的忠诚和信赖,她不怕威胁和迫害,给周恩来写信,揭发林彪一伙40多条罪行。 很快,所谓的'中央专案组'派一个叫崔登龙的人,向她作了调查。 但是,这个人刚走,她却于1月29日突然死去。 然而,崔登龙一口咬定易生是'自杀'。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易生在那非人的待遇中,熬过了漫漫的四年,而在她看到光明,意识到有了希望的时候,却去寻短见呢? 当彭铎、崔登龙将此事报告到北京,并提出'马上火化'的建议,周总理得到这个消息,敏锐地感到其中必然有缘故。 他立即批示:不许火化,保留遗体,要化妆,用棺木安葬,并立碑为标志。 打倒'四人帮'后,空军机关专门为杨毅召开了平反、昭雪大会,追认为烈士并举行了骨灰安放仪式。 易生是我们的女儿,更是人民的女儿。 她是当年抗日军民用生命和鲜血保护下来的革命后代,在她刚刚走完人生的第32个年头,竟惨死在林彪、'四人帮'及其爪牙的手里。 易生罹难后,河南滑县人民自发地为她造墓刻碑。 她的生命是人民给予的,也永远安息在人民的怀抱之中。 杨成武全家 周总理安慰我说:'战争年代,你多次为党和人民的事业流血。这次,你的亲人又失去了生命,仇恨要集中在林彪一伙身上!' 周总理还说:'在我有生之年,要把你大女儿的问题处理好。' 周恩来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在百忙之中,周总理先后批示过三个有关杨毅问题要妥善处理的文件。 最后一个文件,竟是在重病中躺在病床上,叫邓颖超念给他听后签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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