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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捉文艺现场的第一缕风 导读 2023年，被称为“掼蛋元年”。掼蛋，这一起源于苏北小镇的扑克牌玩法，陡然成为风靡大江南北的国民游戏。从饭后娱乐到运动会项目，从“草根游戏”到金融圈新宠，据不完全统计，当前全国掼蛋爱好者已达1.4亿人，相关企业/协会同比增长160%。掼蛋游戏究竟拥有什么魅力，能够在短时间内爆火，吸引大量拥趸？又为何拥有如此高的话题度，能够大范围出圈，频上热搜？ 本文以貌似严肃的“符号学原理”碰撞“草根游戏”，并不乏味枯燥，反而既富趣味也足够深刻。作者论及掼蛋的“打造”过程，娱乐性质，传播条件等方面，特别是在游戏规则，玩法与情感调动上着重分析掼蛋流行的“内因”，富于启发，也教会了我们掼蛋的打法。论述中，作者既关注掼蛋游戏本身，也由此引申开，论及普遍意义上的“原理”。相比罗兰·巴特，这番议论或许“浅直”，但足以打开掼蛋的深度，也足以提醒我们观看日常事物的无数可能性。是的，“一个批评家既要从艺术里看到社会，也要从社会现象里读出艺术”。 掼蛋的符号学原理 阎晶明 “符号学”，而且还“原理”，难免给人刻意的夸大其辞和虚张声势的观感。有必要声明的是，这里所现的不过是概念的平移以及理论皮毛的套用，绝没有深度上探究的意味和追求。不是对象不值得，而是作者笔力做不到。但我以为，以这样的理论假设去评说一种流行文化，本身是有趣也有效的行为。 1 掼蛋是一种集体狂欢，也是一种“集合”后的技艺。从它诞生时开始，就带着浓烈的“集体”色彩和“集合”性质。 2 掼蛋的趣味不只是玩牌本身。从原初起，它附着在其他活动上面，成为增强号召力、助推欢乐程度的手段。它从一开始就跟吃饭，准确地说与朋友聚餐联系在一起，叫作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饭后不掼蛋，等于白吃饭。但它逐渐从其他活动中抽离出来，成为可以独立运行的娱乐行动。只要能掼蛋，可以不吃饭。脱离了餐前点心和醒酒活动的辅助地位，成为独立娱乐活动以后的掼蛋，在活动时间上也明显增多，与之相关的话题与“文化”也越来越成密集之势。 3 掼蛋是新型的民间娱乐方式。五笔字型里没有掼蛋这个词汇，可见不是传统词语的借用。印象中，当它作为口头传说传播的时候，这两个字怎么写也有过模糊不清时段。最后以“掼蛋”一词固定下来，是比较晚近的事。现在，这个怪异的字词组合不再需要讨论了。 4 关于掼蛋的讨论中，有一条是，这个地域性的娱乐方式是怎样逐渐拓展到更广大地区的。以中国之大，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地方性的打牌娱乐法。同样是一副麻将或一（两）副扑克牌，不能说十里不同“音”吧，也是“各村有各村的高招”。那妙处，似乎只有本地人有共同认知。作为淮安地区的游戏种类，掼蛋很快然而也是一不留神地扩大。它有一个明显的传播和扩散过程，由淮扬而南京、徐州……印象中，早期的苏南地区并不太流行这种来自“北方”的玩法。但很快，不但是江苏各地，而且周边的安徽也开始流行起来。发展到今天，掼蛋仍然具有这样的特点，它在江苏以及安徽地区广泛普及，在其他地方正在不断增加会玩者。以北京为例，掼蛋正在成为即使不会也都知道的活动，大有人人皆不陌生的走势。 5 由于掼蛋是一个看上去有一点喜感的词，由于它是从民间自发而生的游戏，由于它本身就是茶余饭后的一种玩乐，它的非正统性、草根性是天生的。但它从一开始就在寻求主流承认。比如讨论攻略、推出“教材”等等，仿佛一直有高人在运作。很快，这个本是娱乐色彩极强的牌桌游戏，一跃而成智力运动中的项目之一，从而站上了正统、主流的台阶。这也让它扔掉了低俗的帽子，成为一项益智项目。同时，虽说掼蛋的流行是晚近的事，但对其历史的追溯却有越来越早的趋势。“上世纪70年代”说已经将其历史推到半个世纪，也有更早到60年代的说法。连发明人都有名有姓。民间游戏的正宗地位渐趋“完备”。这也是掼蛋“打造”过程中必有高手助推的证明。 “中国掼蛋发明人”孙兆成 6 掼蛋的最大特点是其整合性。它是组合了多种扑克牌游戏玩法后得出的一个新游戏。传统的游戏如升级、争上游、拱猪、斗地主，甚至锄大地，都可以在掼蛋中看到踪影。以至于打掼蛋，相当于玩了以上种种。但它并不是这些游戏的简单相加。它在删繁就简中确立了自己的游戏品格。这才是它的核心要义，也是它成为传播速度极快的游戏的内在原因。 7 掼蛋的标志性精髓是“枪不打四”原则。按照其特殊规定，除非是致命的炸弹，常规的出牌里没有四张牌一起出的可能。当其中一方只剩下四张牌并握有出牌权时，可以放其继续，以便控制其剩下的更少牌数。同时，在常规出牌过程中，一次出牌最多也不能超过六张。顺子牌限制于一手出五张。由此，掼蛋这种看似开放性很强，相对比较松驰的游戏，内里的规定性和约束力其实很强。这种松驰中的约束，构成了它独特的牌理。这也决定了这种游戏的独特魅力，这是其他游戏不具备的。发明一种运动，其实最主要是发明一种规约制度以及裁判原则。 顺子 8 欢乐性是掼蛋的基本原理。这种欢乐性，一是根植于它天生所具有的附着性，即它本是其他活动如聚餐的伴随物。它的游戏过程也决定了这种欢乐性。它有良好的上升通道，即使不是敌对双方均有，但从来不会双方都受到严重制约。拖拉机游戏就不是如此，由于事先规定了2必打，5、10、K必打，甚至还有一J到底的约定，有时候游戏双方可能都会在低段位徘徊不前，因而不能达到身心放松的目的。很多年前，我的几位同事，在宁夏回山西的大巴上打拖拉机。由于有上述这些规定，再加上“红亮红、黑亮黑”（亮主时必须是大猫配红桃方块，小猫配黑桃梅花）的规定，其中一家居然穿行了宁蒙陕晋4个省，却仍然停留在2必打的起点上。另一家也无法完成全局。大家都不开心。掼蛋的升级原则是，只要队友之一获得头游，即为取胜，即可升级。不存在双方均停滞不前、怀疑自己智商的尴尬情形。这使得掼蛋完全有可能大开大合，造成相互赶超的局势。无论胜负，都保证了共同欢乐的底色。因此它非常适合在相对热闹、嘈杂的环境中众乐乐。 9 由上可知，掼蛋以鼓励上升，反对一味限制人发展为前提，这也是它受人待见的原因之一。但是，掼蛋并不是完全的无原则放行。它在最后时刻留给落后一方翻盘的机会和希望，也让即使是一路飚升的一方产生格外的紧张。这就是A必打原则，以及3次打A不过直接倒退回2的规定。这一规定在最后时刻出现，既给了落后者以拼搏和翻盘的希望，也不影响领先者大部分时间心情舒畅的情势。结果，获胜者如果一次通过，会有一种大胜之中略带侥幸的快感。如果第三次通过，又会有涉险过关、长舒一口气的轻松。而失败的一方呢，也因为这一规定获得更多追赶时机。所以掼蛋往往会这样收场：获胜者终于在对方追赶上来之前得胜；失败者有一种惜败甚至虽败犹荣的壮烈感。大家都会各自总结亮点，也可适度恭维对方。总体上都得到了相应的欢乐。这非常契合于游戏本来的目标指向。胜负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大家得到了相同的快乐。相同或相近程度的快乐，又不失竞技运动的紧张刺激，掼蛋在游戏与竞技之间找到了结合点。 10 掼蛋的要领中，组合能力和应变能力是考证实力的重点。一手好牌，如果组织不力，或组合过火，抑或不懂应急变化，重新排列，照样可以打成一把烂牌，或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四大天王聚于一人之手，不是王炸，是无敌天炸。但是，天炸往往用不到正途，甚至导致满盘皆输。一笔巨款，投给谁都不够关键，不够重大，结果，握在手里看着对方拔得头筹，成为自己的懊悔，别人的笑柄，换来队友的怨言。在组合和应变过程中，两张百搭的红心牌更使变数增加。管理27张牌，有如带领一个班组，管理一个“企业”。掼蛋原理有时具有“管理学”意味。游戏变成了“领导者”竞技。 炸弹 11 掼蛋并不违背实力说话原则，在层层压制中，总有一个天炸是封顶而无法超越的。但游戏过程中一样具有多种战略战术可以运用。比如弱牌起捣乱作用，虚张声势，吸引对方火力，保持队友实力，以利于争得头游。但这种战术即使理论上了解了，实操中也未必会用。人人都有保存自己、希望队友冲前的欲念。往往会抱着幻想，认为有可能胜出。然而一手牌不过，即可能从天上跌落地下。很多时候，这种结局是自己判断失误造成的。对于队友的出牌评价于是就会出现本方分歧，互相埋怨。这种情形并不鲜见。掼蛋之合作总有主角配角问题，更有角色不时互换问题。所谓配合，不全在出牌上，更多在出牌前总体牌力的评估和出牌刹那间的决断上。 12 掼蛋的设计，介于精确与模糊之间。精于计算的确是高手证明，但实际过程中，过度计算并不意味着取胜。或然性，偶然性，各自牌力的比较，各人牌型的组合，两张百搭的扰乱，都会增加变数。要有以我为主的气势，有时又要以哀兵姿态显现，争取获得偷袭机会。以弱胜强的可能始终存在，但事后总结，人人都得承认，细节决定成败，实力往往大于细节。即使就该出手时就出手这一说法而言，有时重点强调的是要“出手”，也有时是强调必须准确判断何时才是“该出手时”。根据经验，牌手们在枪不打四基础上，延展出相近的规律和要求。其中最多强调的是“六必治”原则。对手剩下五张牌时，有可能等同于四张，也可能近乎于六张，可根据自己牌力和出牌过程审慎决定。此外，打七不打八等说法，均源自于枪不打四原则。 13 人们都在惊讶于一个现象，在网络游戏盛行的时代，扑克牌游戏其实已经出现整体性的滑落。但掼蛋这种地域性的摸牌游戏，因何可以如此兴盛，大面积地、迅速的传播，大都市不分男女和社会阶层的全民参与？的确是个奇异的景观。掼蛋打通了地域，打通了年龄界线，甚至还打通了阶层固化，变成了一种不讲究各种界线划分的公共游戏，即大家不但都可以津津乐道，还可以不分彼此地一起娱乐。考察并阐释清楚这件事并非易事。不过，有一点或许有一点关联。这是一个一切都可以在手机上操作完成的时代，是一个面额大小的现金均已总体上急速减少的时代。在此背景下，以“小赌怡情”为特点的斗地主游戏就无法实现大流行。掼蛋是较为纯粹的集体狂欢，因此就受到了广泛欢迎，“合法”传播。 14 掼蛋的流行还有一个因素，它可以速成。可以在3分钟内向一个人完成扫盲。如果一个人说他不会，辅导他的人通常会问他会不会争上游、升级、斗地主，或其中的any one ，回答如果是肯定的，那鼓励他的也就只需要一句话，“没问题，掼蛋就是它（们）的升级版”。多种传统游戏的“集合”，这大大促使掼蛋得以在更广大的人群中散播。所以你时常惊讶于另一个事实，一位或几位你心目中与游戏“绝缘”的人，却自告奋勇地走上掼蛋场，而且乐此不疲，颇有战斗力和战斗水准。 15 掼蛋的不断发酵还带动了相关产业，“掼蛋专用牌”的发明和盛行达到令人吃惊的地步。据说生产这种专用牌的厂家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仍在持续。这样的“文旅”结合真是一个有趣现象。与此相关，“掼蛋发牌机”、专用牌桌、专台布等衍生“文创”产品也在花样翻新地出笼中。网络上的游戏平台，电视里的专门节目，短视频里的比赛直播，线下的各种“冠名”比赛……在可见的时间范围内，与之相关的产业甚至是一个难得的“经济增长点”，值得关注、观察。 掼蛋比赛场景 16 人总是有探究未知的欲求，总是有智力竞争的冲动。鲁迅曾经在一次演讲里把打牌和读书联系到一起。他说：“诸君要知道，真打牌的人，目的并不在赢钱，而在有趣。牌有怎样的有趣呢？我是外行，不大明白，但听得爱赌的人说，它妙在一张一张的摸起来，永远变化无穷。”他进而说道：“我想，凡嗜好的读书，能够手不释卷的原因，也就是这样，他在每一叶每一叶里，都得有着深厚的趣味。”那么，我们一定记着，这是一个不打牌的智者所说的话。我们也应该如此，有闲暇时可以娱乐，但别忘了将更多的时间用于读书。 17 无论如何，掼蛋不过是一种游戏，是人们闲暇时打发时光的方式，是现代社会人们疏解压力的途径，是手机时代人们聚集、交流，感受往昔时光的某种手段。总之，如果说它有意义，意义绝不仅仅止于是一种纸牌游戏。然而万变不离其宗，游戏色彩和娱乐性是其根本。适度娱乐是一种放松，痴迷即为放纵，不但有伤健康，而且不会逃脱“玩物丧志”的根本。 18 有朋友听说我要写一篇关于掼蛋的文章后，很表讶异。我只能给他一个罗兰·巴特式的解释：在艺术批评看来，任何一个事物，一种现象，包括一种娱乐，都具有符号学的意义，都可视作为一种艺术而去分析。既不歌赞、辩护，也不轻易不屑、鄙夷。一个批评家既要从艺术里看到社会，也要从社会现象里读出艺术。掼蛋可以有教材，当然也可以被评说。罗兰·巴特说：“正如经济学的对象无处不在一样，语言学的对象也是没有限制的。”（《符号学原理》第13页）艺术批评何尝不是如此？意趣相投的苏珊·桑塔格曾经这样评价罗兰·巴特的批评视野：“巴尔特的确把饮食的主题当作意识形态、当作分类法、当作趣味，似乎他也把时装的主题同样地加以看待。”（《符号学原理》第198页）掼蛋在时空相隔上都不可能进入这样评价视野，但我们不妨借用这样的方法作一番浅直的议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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