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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第二章 为戍民身在谷山村 负佳人情迷毕方郡

 古风新词日日记 2024-04-12 发布于河南

第二章 为戍民身在谷山村 负佳人情迷毕方郡

李铭越想越蹊跷,越想越纳闷,他跑的那么快,好几次都甩开了野猪群,野猪群又是怎么找到他的。

或许有什么猫腻,但李铭无法确定,他不愿深究,也无力深究。

得罪的人,无非那几个。生固然好,死亦无憾。见过了众生,见过了天地,见过了自己,此生无憾。

不管了,天大地大,挣钱最大。只要戒不了茶米油盐,戒不了修行,他李铭就不得不冒险外出狩猎。

荒郊野外,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尤其是北疆的荒郊野外,地广人稀,且有猛兽,甚至凶兽。

因其地广人稀,故而物资丰饶。人与天争命,可敬。

冬天是他李铭狩猎的好季节,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雪。

兔子之类的小动物,跑不快,容易陷进去,容易被捉到,而且还是活的,能卖上好价钱。

李铭仗着体力好、速度快、狩猎经验丰富,要不然还真捉不到这只大耳兔。

把两只耳朵当翅膀滑翔的大耳兔,可是北疆一绝,在别处看不到。

李铭追了将近两刻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捉到大耳兔。

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

李铭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已经从清晨时的东边,移到了过午之后的南边。

等不及跑得比他李铭还慢的土狗大黄了。

哪怕回过头去找,茫茫雪原,李铭也不知道去哪里找。

很多时候,李铭觉得,在偌大的北疆,大黄比他更能有滋有味地活下去。

于是,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走去。

天不亮出门,落日之前应该能到家。

羊肠小道一条又一条,穿山过水,往前,往前,乃是家的方向。

偶尔一把干瘪瘪的酸枣,一把几乎只剩下皮的野山楂。至于板栗,等不及李铭,已被松鼠搬得一颗不剩。

不是饿急了,李铭不会打松鼠过冬屯粮的注意。

生存俱是艰难,凭劳动所得,光荣。

某一处山林,某一个回家必经之垭口,土狗大黄早早等在那里,果然是一只聪明绝顶的狗。

还别说,大黄脑袋上的毛,还真不多。

灰白色的头皮,隐隐可见,很像一个聪明用过头的绝顶男人,不,绝顶公狗。

大黄作为公狗,可惜既不毛色发光发亮,又不雄壮高大,还胆小怕。

村子里的母狗,没有一只瞧得上它,不得不像它的主人一样,孤枕成眠。

不同的是:李铭是自找的,大黄是被迫的。

村子里那个刘寡妇,可是期待李铭的床许久了,只要李铭吐口。

有颜有貌有钱有关系有人脉,偏偏某个人认死理,骗人的话都不肯说。

假戏一场而已,他偏偏做不到。

彼之好事,我之砒霜,奈何奈何!

暖阳一寸寸下坠,往西又往西。

一人一狗,带着唯一的猎物——大耳兔,往家的方向赶,争取日落前到家。

夜晚的荒野,更加危险。各种猛兽,层不不穷。甚至还有僵尸,还有幽灵,还有凶兽……

年轻的李铭从江南来,从江南繁华之地——越州毕方郡,来到北疆。

既为戍边,也为谋生,更为活命。

面子里子算是全了。

面子呢,自是大义凛然,我为诸夏守国门,书生许国,浩气长存。

里子呢,则是无主之地甚多,分房分田,吃得饱,穿得暖。

回家的路,太远,薄暮黄昏,夜色将至。回家之路,越来越不太平。

李铭遇到了游荡不定的瘴气,触之必是白骨累累,赶紧避开;

李铭遇到了一只游荡的花斑豹,以李铭武徒种子实力,与之搏斗,难免不受伤,躲是最好的选择,赶紧躲开;

当然也有好事。李铭遇到了不曾冬眠的松鼠、田鼠等小动物,可惜跑得太快。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带着不舍,只能放弃。

更糟心的是遇到了臭鼬,自带臭气,可熏天,可炝地。

太臭了,恨不得爹娘不给自己生出来鼻子。天生怼天怼地,偏偏一文不值,还走路慢得跟蜗牛有一拼。

其他人或许不予理会,但李铭不能不理会。

因为每一个生命,在他的身旁凋零,都有一种全身舒爽的感觉,让他欲罢不能。

每次生命凋零之后,李铭都像吃了大补之物,神采奕奕,生龙活虎。

要不然,李铭也不会把活捉的野鸡、野兔,扭断了脖子。

荒郊野外,保持全盛状态乃是首选。

当然,大耳兔可舍不得扭断了脖子,活着的大耳兔比死去的大耳兔值钱多了。

大耳兔只有北疆有,耳朵大大,身子小小,毛白者胜雪,毛赤者近火。据说,毛发颜色和五行之金木水火土相关。

可凶巴巴,可小巧可爱,家资颇丰的小姑娘,颇喜欢养为宠物。无非,让驯兽师过一过手而已。

李铭手中这一只白色的大耳兔,五行属什么,李铭不知。

但李铭知道,能卖个好价钱。

要是她在,定送与她把玩。

这一只,也许应该不急着卖,可以回家先养几天。摸清脾性,有朝一日,为她养上一只。

一路之上,遇到了臭鼬之类,虽不值钱却杀之不费吹灰之力的动物,李铭可不舍得放过。

这不,又一只臭鼬被李铭一刀砍死,血洒落雪地之上,点滴红斑,像一朵又一朵盛开的梅花,簪在洁白之身。

臭鼬的肉有毒,不能吃。臭鼬的皮毛之上,附着的臭味太重,没有人愿意作衣服穿。

这不,漫天而起的臭,连大黄都躲得远远的。

李铭没有躲开,不光没有躲开,还贴紧臭鼬,闭上眼睛,似有美味,绕梁可三日不绝。

三五个呼吸之后,那种全身上下舒爽到极致的感觉消失了。

然后,只剩下臭,压抑了许久的呕吐,再也忍不住。

呕,呕。之前吃下去的山药,吐了满地都是,白吃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何止是苦,简直要人命。

李铭终归也是一个凡俗之人,败在了臭鼬那不可描述的味道之下,好臭,好臭。

木以不才,终其千年。臭鼬以其无用,世世代代,绵延不绝。

这世道,反而是善骑者坠于马,善泳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

我会是例外吗?李铭不禁想到。

很小的时候,李铭就发现,凡是有死亡的地方,他站在那里,似乎能被什么东西升华,似乎对他大有裨益。

所以,谁家杀猪宰羊了,李铭总是凑上去,近一点,再近一点,恨不得把脑袋贴上去。

李铭发现,一旦超过了一定距离,那种身心愉悦的感觉就不会出现。

刚开始,一掌之内,后来一步之内。随着年岁增长,可间隔的距离越来越长,如今则是一丈之内。

但距离越近,效果越好。

得到的好处之一,就是悟性、记忆力等越来越好。从之前三个月至半年读懂读通一本书,减少到现在一个月,甚至半个月。

近乎过目不忘,被誉为神童。

自家人知自家事。李铭知道,他不是什么神童,只是吞噬了某些东西而来。

如今,暴虐、狂躁等不良反应,或许就是后遗症。

天予之,必取之。世上没有不付出、只得到的美事。

李铭弯腰,给臭鼬尸体覆了一层土。

一则,死者为大;二则,盖住源头,不让臭味继续扩散;三则,算是毁尸灭迹吧。

略作收拾一番,李铭继续前行。迎风臭十里,人见鬼愁。

附着在身上的臭味,只能随着时间,慢慢消散了。

现在不光衣服破破烂烂,还臭气熏天。

但下一次再遇到臭鼬,李铭仍然不会放过。

凡是能提升修为的、有助于修行的,李铭都要抓住。

想青云直上,手里没几张底牌,飞不高,站不稳。

我是天生如此吗?或许和魂魄有关,或许和传说中玄之又玄的神魂有关。

事涉亡魂,不是小事,李铭谁也不敢告诉。

要不然,无钱无势,资质又一般,他李铭凭什么先人一步,成为了武徒种子,还是气溢丹田,即将破境化为真气的武徒种子。

世上没有那么多理所应当,每一个理所应当的背后都有原因,或者天赋,或者贵人,或者家资颇丰。

世上的很多事,不是靠努力和奋斗,就可以达成所愿的。

娘胎里定下的命数,决定了大多数人的一生。

或许终有一日,他李铭要死在这所谓的“天生如此”上面。

亡者不详,长年累月之下,必不能免。比如现在时不时的暴虐,时不时的狂躁……甚至嗜血的欲望。

也许这就是他李铭的命,但他李铭认了。

至少,一次次破境武徒不成,未曾气血大亏。换个人试试,不死也得脱层皮。

李铭不知,在潜意识里感受到活物的轮廓,乃是武徒之上境界——武师蕴育出神识之后,才会出现。

李铭通往武师之路最大的关口——神识关,或许已被攻破。与吞噬亡魂,应有莫大关系。

暮色四合,太阳快要落山了。

无边无际的雪原,像挂了一层又一层灰尘,盖住了雪的白,盖住了天空的蓝。

数十株药材,一只活的大耳兔,是李铭今天一天的收获。

大片大片的山林,一人一狗,终于要走出去了。

回头望去,远处高耸入云的屿山,好大。

传闻,上古之时,屿山乃是一座岛屿,四周皆是汪洋大海。

沧海桑田,人间变换。汪洋退去,屿山独在,只是更高了,更大了,更遮天蔽日了。

浩浩屿山,绵延无尽,覆盖人族诸夏北疆,如古籍中记载的鲲,其大不知其几万里也!

猛兽的吼声,猛禽的叫声,声声撕裂天空,要刺破乌云,要刺穿苍穹,好扯开个窟窿,撒下阳光,明亮世界。

村落渐多,人烟渐多,田地渐多。夹杂在这其中的山林,狼虫虎豹少之又少。

李铭走在一处拥挤的白桦林,白桦树植得很密,砍柴所用。

剩余不多的阳光撕开树冠,一束一束从密密麻麻的白桦林,穿透进来,光明永在,不坠黑暗。

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雪,好多,白茫茫了荒野与人间。

黄昏已逝,天将日落。刚过19岁的李铭缩着脖子,从屿山的外围的外围,平安归来。

哈气成雾,飘飘散散在眼前。几多欢喜,藏在心中,不示人。

只见,一头乌黑的发,铁木簪子随意插在上面,把发髻固定。

用一块三尺见方的青布,包裹,绾了一个髻。

洒脱中见随意,随意中见不羁。

牛皮手套把李铭的双手,裹得严严实实。

哪怕已是平安之地,双目仍炯炯有神,鹰视狼顾,警戒周围。刀斜挎在背上,随时准备抽出来。

数十只被人驯养的野鸡,被李铭惊扰,咕咕咕咕”乱叫,惊慌失措飞上树梢,转眼之间,又飞上高空。

五颜六色的羽毛,如孔雀开屏,乌央央占了好大一片天空,好美。

李铭微微一笑,似有百媚生,似见一城倾。

微风荡漾,远山缥缈,诸事于光阴之中皆可留恋,人间多么值得。

厚厚的羊皮袄抵御风寒,抵御冰雪世界的冷。

地上的白、白桦林的白、羊皮袄的白,交相辉映,世界茫茫然都是白。

臃肿的棉裤被灌木丛又划破了几个洞,露出略有些干燥的皮肤,好白,白得耀眼,如这个世界。

背了一柄附了铭文的铁脊刀,刀柄处镶嵌一丛月白色合卺穗,随着身体,起起伏伏。

是她送的。满目深情,不忍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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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衣烂衫,莫问风寒,人间暂住一程孤单。

盼与一人,恋恋红尘,不改初心,似神仙。

回眸只盼一见,何必说是三年。

愿我心长似此少年,不负一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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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如从画中来,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李铭不改其乐。

是啊,哪怕身居陋巷,哪怕赤贫如洗,不改初心。

我本书生,当为生民立命,当为天地立心,当为往圣继绝学,当为万世开太平。

而现在,则是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谷山村内,一位年轻人翘首以待,似在等人。

“彦斌,在等谁啊,不会又是刘寡妇吧!”一位中年妇人,膀大腰圆,恰好看到神思不属的司彦斌,打趣他。

“不是,不是……”司彦斌忙做解释,却无人肯信。

司彦斌作为李铭曾经的“二师兄”,练武资质不俗,是他们师父刘峰峦名下三位武徒种子之一,另一位武徒种子,则是他们的大师兄朱越泽。

李铭被师父除名了,不,准确说是升辈分了:由徒弟变成了师兄弟。

那些当初的师兄、师弟,在师父刘峰峦的逼迫之下,不得不一个一个改口,对李铭的称呼由师兄或者师弟,改为师叔。

那尴尬,谁经历了,谁求死之心都有了。

只为了撮合一对有缘人:刘寡妇和李铭。

谁让刘寡妇是刘峰峦的堂妹。堂妹有意,堂兄自然要玉成。

所以,李铭的辈分升了,升的由不得自己。

这嫁妆,绝无仅有。

可惜,妾有意,郎无情,白瞎了“师叔”这个名分,迟迟变不成“妹婿”。

似在等人的司彦斌时不时看向寨门,没有回来,还是没有回来。

夕阳下去西寨墙,天快要黑了。

难道回不来了?似有悔恨,多有不忍。却是有笑意绽放唇角,只是不能笑出来。

想到当初种种,又多有不忍。跺跺脚,神色沉重离去。

另一边,还在赶路的李铭,风尘仆仆,快要到家了,腿脚一下子变得轻盈了不少。

腰微微弯,背上背了一把铁脊刀,铁脊刀黑色刀鞘的正中间,挂着那只活捉的大耳兔。

大大的耳朵,盖住了大半个身体,像盖了一床棉被,好对抗世界的冷,好抵御凛冽的风,不屈服于冰冷刺骨的寒,倔强地活下去。

大耳兔半尺长的獠牙,狰狞在嘴巴外面,一会儿拼命撕咬,一边拼命蹬腿,想逃脱。

但捆住了兔脚的兽筋太结实,大耳兔怎么也挣不脱。

数十株药材绑得紧紧的,斜挎在背上。柴米油盐,皆在其中。

李铭身旁,那只取名“大黄”的土狗紧紧跟随。

小眼睛极为灵动,转来转去,好似绸缎一样的黄色皮毛,极为亮眼。

狗和人咯吱咯吱踩踏雪地的声音,和不远处村落里鸡的叫声、狗的叫声,彼此应和。

眼前炊烟袅袅,眼前人影幢幢。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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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飘散故乡远,笛声吹彻今夜寒。

星星星火星星愿,人间好事正团圆。

钱财招人喜,别离惹人烦。

还问孔方兄,盆满钵满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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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越靠近屿山的地方,山越多,人越少。

李铭所在的谷山村位于屿山南麓的外围的外围,周围数十里方圆,只此一个村落。

离得最近的卢阳村,在谷山村30里外,都属于军堡——蒲良堡管辖。

用巨石与青砖砌得寨墙,把谷山村围了一圈,远远望去,如一只巨兽,卧在地上。

守护一方平安,安稳一方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厚木板铆接的寨门,被铁钉、铁圈攥得极为牢固,哪怕以力大无穷著称的铁背熊,撞上百十下,都不一定撞得开。

一副对联,风雅别致,挂在寨门两边,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字迹斑驳,仍依稀可见当年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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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辟为家,粗茶淡饭过日子。

来年办学堂,识文断字不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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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谷山村的教书先生顾子詹,在数十年前,刚刚来到谷山村的时候,为谷山村写的,也是为自己写的。

数十年风吹、日晒、雨淋、雪压,不坠风骨,一如当年。

三尺微命在,一介书生有。

李铭原以为到了谷山村,教书先生一定会是他。

结果,一副对联,几个故事,压垮了李铭的期待。

那个花白了头发、花白了胡子的教书先生顾子詹,读书一生,教书一生,育人一生,无儿无女,无房无地。

一生都在谷山村这个苦寒之地、偏僻之地,传播知识,传授学问。

甘守清贫,甘守淡泊,可以说是谷山村自建村以来的第一风骨。

李铭不禁想起了村中老人,对顾子詹初次到来时的回忆。

秋风萧瑟,百草凋零。骑驴书生,背个书箱。青衫单薄,胡子拉碴。

人在驴上面,书在人上面。不以驴驮书,而以人背书。笑话顾子詹迂腐的人不少。

但顾子詹不以为意,逢人就说:

“小时候穷,买不起书。每借到一本,必贴身存放,养成习惯了。

后来,买得起书了,贴身存放的习惯改不掉了。

书就是我的命,一日不在身上,便觉得不踏实。”

言谈风趣,且农学、医学等杂学,皆有涉猎。教出来的学子,考郡士、州士、国士或许不行,但种田肯定是把好手。

还略懂医术,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再也不用愁了。

人人都期待顾子詹留下,但人人都不相信顾子詹会留下。

凭顾子詹那一手医术,那里不能吃喝不愁,何必要来谷山村。

“先生愿意留在我谷山村?”

“愿意。”

“这里的冬天可是很冷。”

“不怕冷。”二三十岁年轻人,头戴四方平定巾,明明冷的发抖,却说他不怕冷。

“这里兽灾时不时出现……

“顾某不怕兽灾。”

“孩们子的父母拿不出多少束侑。”

“管吃管住就行。”

……

“您为什么肯留下?能告诉我原因吗?”数十年前的谷山村村正不敢相信地问道。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

仅此一句,不再解释。

谷山村村正,躬身一拜,久久不起。

谷山村正是有了顾子詹,才有了从内到外的焕然一新。

人的一生,不应该仅仅为了活着,活着之外,还应该有些东西,好挺直了脊梁,堂堂正正做一个人。

顾子詹的到来,填补了谷山村村民活着之外,应该有的某些东西。

很快,如星星之火,燎原了整个村子,燎原了整个蒲良堡……

生而为人的风骨,生而为人的自信,何止谷山村,何止蒲良堡,方圆百里,独树一帜。

如历史上,知识的传承由甲骨-竹简-造纸术-印刷术,一层一层递进。

顾子詹的到来,完成了谷山村灵魂层面的升华,改天换地。

从此,书声琅琅起,人人知是非,人人知荣辱,知世界之大,知人族开疆辟土之艰难……

每一次知识扩散带来的改变,都会给社会带来大洗牌。

谷山村也不例外,如今的谷山村文武并重,不再是刀把子的一言堂。

看着近在眼前的谷山村,既是武者,又是文人的李铭,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北疆之地,竟有如此桃源。

“我李铭得以来此,幸甚幸甚。

李铭不禁回忆起了历史上竹简、造纸术、印刷术等新知识传播载体的出现,对历史发展带来的影响。

竹简的出现,打破了上古巫医巫祝等神权阶层对知识的垄断,使得知识得以从神的怀抱,走向人间。

从此,诸夏不再是跳大神、烧龟壳、看甲骨那一帮人的天下。

然后,才有了诸夏之地的新兴贵族们带着竹简,向蛮荒之地一再开拓。

凭借的,不仅仅是他们手中锋利的青铜之刃,还有从竹简中传承的各种知识。

一个个邦国出现,高举诸夏文明之火,光耀东方。

造纸术的出现,打破了贵族阶层对知识的垄断。

积攒了一定财富的普通人,得以通过廉价且方便携带的纸,学习知识,传承知识。

一代又一代传承,形成了一个又一个门阀士族。

知识的边界,从贵族扩大到了门阀士族。

印刷术的出现,书籍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样,必须一个字一个字抄写下来。

印书,大量印书,大量印便宜了许多的书。

知识传播的成本大大降低,让更多的普通人可以接受教育。

从此,知识的传承,不再拘泥于贵族之家和门阀士族,人人皆可以成为读书人。

打破了血裔传承对知识的垄断,以同乡、同门、同年为代表的士大夫阶层崛起。

如今,像谷山村教书先生顾子詹这样的书生,带几本线装书,爬千山,涉万水,把知识传播到了更广阔的天地,更多的诸夏族群。

众生开智,文明开化。星星之火,一寸一寸燎原。终有一天,必将以浩浩荡荡之势,焚尽这世间所有的不平等与不公平。

人人皆可为尧舜,人人皆能为尧舜。

而奠基者,是一个个顾子詹这样的人。

在李铭看来,谷山村若有十分风华,教书先生顾子詹独占七分。

向着对联,李铭躬身一拜。弯腰深深,久久不起。

那一位,一生风骨不改初衷的书生,值得他拜。

将来,我李铭会不会向往庸俗之流?会不会沉沦名利之中?庸庸碌碌,不知自拔,不肯自拔,不能自拔?

李铭不知,也不想知。

村民在不远处欣慰地看着他,又一个怪诞之人,和当初顾夫子一样,定会给谷山村带来更多的富足和繁华。

因为顾夫子,他们识了字,明了理。因为李铭,他们必将获得更多幸福体验,关于人之所以为人,昂首挺胸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的幸福体验。

很多人很期待,包括顾子詹。垂垂老矣,幸而遇见衣钵传人。

继续向前,李铭穿过半掩的寨门,走出幽深的寨门洞。

人声渐渐鼎沸,夕阳越来越明媚于眼睛。

从幽长的寨门洞里走出来的李铭,睁大了双眼,看向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村子。

房子大多半掩在地下,既冬暖夏凉,又便于防御。

依然是冰挂一根又一根,挂满了屋檐下面,亮晶晶,和着残阳如血的红,喷薄而出光。

数堆又高又大的土石,堆在寨门洞附近,好危机时刻,就近堵上寨门。

人百屈不挠与大自然抗争,想活下来,想活得滋润,活得有滋有味,吃饭可饱,穿衣可暖,居住有屋,睡觉有梦,愿皆是美梦。

“怎么回事?衣服破破烂烂的……

“遭强盗了吗……

“看着像是一刀一刀割的……让嫂子心疼死了……

七嘴八舌的人,好多,尤其刘老黑的媳妇刘赵氏,这位谷山村出了名的“七窍玲珑人”

“李铭兄弟,别担心,让嫂子我看看……”七窍玲珑人的手直接伸了过来,要往李铭的身上……

李铭吓得赶紧躲开,如光而去,不见踪影。

背上背着的大耳兔,两只大耳朵像两座浑圆的山包,颤颤巍巍,好像那位名声在外的刘赵氏,果然本钱十足。

“娘,别看了,人都走了,该回家了。”刘赵氏的大儿子大宝滋溜一下鼻涕,一个泡连着一个泡,冷的不行,想早点回家。

“回家干嘛,看你们那瘫在床上的死鬼爹吗?”

说完,刘赵氏以别人不能听到的声音,不甘心地说了一句:“李铭要是你们的爹就好了。”

饱含期待,一眼又一眼看向李铭消失的地方。

刘赵氏很清楚,她这种残花败柳,永远没有机会,何况还有一个刘寡妇虎视眈眈,何况还有不少黄花姑娘暗中惦记。

如果不是李铭作为可能破境武徒的武徒种子,不能破身,恐怕投怀送抱的人,能从李铭的家门口,排到谷山村的寨墙之外。

多俊的后生啊,还是武徒种子,还是什么案首……打猎又好,种地也是把好手……”刘赵氏只恨为什么不是自己的丈夫。

却只能把心思藏起来,勾引有可能破境武徒的武徒种子,这罪名太大,她担不起。

麻烦”甩掉,缓步而行。家越来越近了。

“铭小子,这大耳兔不错,还是活的,能卖七八十个铜元。

看这凶巴巴的样子,说不定养一段时间,这只大耳兔就能蜕变为凶兽,那可值老多钱了。”

同在一个村子,还是邻居的齐大爷,遇到了入山归来的李铭,羡慕地说道。

至于李铭身上乞丐似的衣服,齐大爷假装看不到,提都不提。少年人脸皮薄,不能哪壶不开提哪壶。

至于腰间那包鼓鼓囊囊的药材,齐大爷并没有投过羡慕的目光。蒲良堡一带太多了,卖不上价钱。

齐大爷不知道,那一包药材里,可是有五棵黄芩,至少值五十铜元,够三口之家吃上十天饱饭了。

齐大爷只知道,北疆的大耳兔,并不容易捉到,尤其是活的。

但,凡是完好无损活蹦乱跳的大耳兔,必能卖上高价。

齐大爷身上的衣服和李铭身上的乞丐装很像,但更鼓鼓囊囊。

李铭的外套是真正的羊皮袄,齐大爷的外套则是两层麻布包的大杂烩,两层麻布中间,填充了木棉、棉絮、羊毛、牛毛、兔毛、鸡羽……

凡是能够保暖的,不管什么,都往里边装。

鬓发苍苍,年老体衰,再不复少年人勇武非凡,种田累,挣钱难,生存大不易。

穷似乎扎下了根,压得当年十里八乡的好汉,变得唯唯诺诺。

如今,连羊皮袄都不舍得穿,好留给两个孙子和体质偏寒的齐奶奶。

相濡以沫,终老一生。许以恩爱,不负情深。

听到李铭和齐大爷说话的声音,齐奶奶围着围裙,从灶房里出来了。

“多好的一只大耳兔……养养,成了凶兽……”说的和齐大爷如出一辙。

齐奶奶说话的中间,齐大爷轻轻弹了弹齐奶奶头发上的黑麦面,齐奶奶顺手把齐大爷衣服褶皱的地方顺了顺。

夫唱妇随,恩爱不负,已至白头。

李铭觉得自己是好大好亮一盏菜油灯,衬托两位白发苍苍老人,于艰难困苦之中,坚守爱的初心。

李铭好羡慕眼前这一对白发人。

对齐大爷、齐奶奶的某些弯弯绕绕,李铭听得真真,却并不点破,反而极力迎合。

无非两位老人怕故去之后,两个孙子失了依靠。无非哪天揭不开锅了,好求到李铭门上,给口吃的。

生存不易,大不易。

李铭懂,都懂。

力所能及,李铭必尽其所能给予帮助,但他李铭何尝不是一个苦苦挣扎的人。

只是一个走了五十步,一个走了一百步。走了五十步的人,羡慕走了一百步的人罢了。

“借您吉言,我得试试,说不定过几天这只大耳兔就蜕变成凶兽了,再结上一枚兽。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真就砸到我头上了。”

明明知道不可能,李铭唇角含笑,对着齐大爷、齐奶奶,做出了肯定的回应。

看着冷得直打哆嗦的齐大爷,李铭有心帮一把。

奈何举目无亲,孤身一人在北疆的他,吃饭穿衣也不宽裕。还要买丹药辅助修行,更是捉襟见肘。

不忍看齐大爷受冻,李铭的目光瞥向它处。

似乎从李铭的目光中看出了什么,齐大爷稍作躲闪,强撑身体,装作无碍。

但面色不免发红发烫,年迈之人,不得安稳晚年。

为了两个孙子,面皮都不要了。

这个时候,齐奶奶站了出来,开起了李铭的玩笑,为好面子的丈夫解围。

“铭小子,你可得抓点紧,司彦斌那小子最近老往刘寡妇家里跑,又是挑水,又是劈柴!”

眨巴眨巴眼睛,齐奶奶对着李铭挤眉弄眼,似乎在说:”锅都要被别人端走了,还不赶紧护食。

不及李铭做出解释,听到声音,特意凑过来的刘老黑,又给板子上订了一枚钉子。

“媳妇本攒够了没有?要不我去跟刘寡妇说说,先过门算了。”

板上钉钉,让李铭有口难辩。

这刘老黑明明断了一条腿,还在村子里走东家穿西家,也不嫌累。

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

媳妇刘赵氏是七窍玲珑人,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天下便宜都想占尽。

丈夫刘老黑就是顺风耳,专门东家长西家短,乱打听。

“刘寡妇不容易,身后拖着一群孩子,负担虽重,但人好,模样好,性子好,是个居家过日子的。

裹着厚厚的羊皮袄,鼻子冻得通红的齐奶奶,接着刘老黑的话,继续苦口婆心劝说。

古道热肠,某人却不领情。

“对,还识字,娘家还有钱……”刘老黑又开始了,唠唠叨叨个没完。

唠叨的同时,还不忘看了看身旁身子单薄的女儿大妞。摇了摇头,尽是遗憾。

大妞小心翼翼搀扶着父亲,似乎什么都明白,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只管耷拉着脑袋,怕别人看到她的脸,通红通红。

旁人出于好心好意,李铭拒绝了不好,答应了更不好。只好嘿嘿傻笑,装傻充愣,不作回答,不作回应。

在李铭的心里,却是莫名地想起了那个名叫刘芷峦的刘寡妇。

微微胖的丰盈,盈盈一握。她和她身后的一群孩子,皆在拼了命地求活。谁又能嫌弃谁呢。

哪个不是世间可怜人,但他心有所属……

一声叹息后,李铭往隔壁的家,走去。大黄早已迫不及待,尾巴摇起来老高,第一个冲进家门。

不做它事,先来一泡尿。李铭恨不得一棍子打上去:“我缺你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外人在场,总要忍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可不能粗鲁不堪。

隔着篱笆的赞叹,都涌进了院子。

“看看,不愧是童子试案首。换了我,棍子早抡上去了。”

“可不是吗?哪里不会撒尿,偏得在家里!”

“齐叔,你说这就不对了。顾夫子一再交代,家里家外,俱是如一……

“老黑,放心,放一百个心,我家狗要是在外面屙了尿了,我一定处理干净……

顺风耳偏爱抓人的短处,然后,打出夫子旗号,逼人就范。

夫子,那可是天上的文曲星,谁敢不敬着。

李铭口中的齐大爷,看了看篱笆院内忙里忙外的李铭,大声喘口气,在心里说道:“这又是一个文曲星。”

院子不大,可养吾浩然之气。房檐不高,可为一家人遮风挡雨。

一处紧凑的宅院,齐腰高的木头扎了一圈篱笆,剁好的柴火占了半个院子,整整齐齐。

多是槐木、松木、橡木,闻之见香,幽幽扑鼻。

还有各种山上采的药材,堆在柴火垛旁边简单加了个顶的棚子里,好多好多。

药香和着木材香,尽是收获的香,关于幸福,关乎未来。

一间不大的正房,坐北朝南。

李铭掀开厚厚的草毡子,推开攒了铁圈的木门,眼睛适应了好大一会儿,才走进他李铭在北疆得以安身立命的家。

木头、石块、泥土夹杂茅草,垒起的房子,大半在地下,冬天不至于那么冷,夏天不至于那么热。

沿着石头台阶,踩过六七个,才踩到结结实实的地面上。

火镰碰碰,火星点点,一根今年秋天才捡拾的臭椿树叶柄,被引燃。啪啪作响,饱含油脂,一点就着。

很快,一盏桐油灯点亮,屋子里一下子明亮了起来。火焰不大,一室皆光。

似乎发现自己犯错的大黄,静悄悄跟在李铭的身后,睁大了眼睛,和它的主人一起看着他们共同的家。

简陋到近乎家徒四壁,兔子皮、野鸡翎毛等狩猎所得挂满了北面整个石墙。

一张松木做的大床,孤零零放在墙角;一床棉花弹的被褥,红灿灿铺在上面。

几袋黑麦在床头柜上面,整整齐齐堆放。免得放在地面,潮湿之后,发霉变质,无法食用。

一口铁锅,一个灶台,一口黑黢黢的水缸,一个百年柿子树锯出来的大案板,挨着南墙墙跟,拥挤排列。

灶台上面砌了一个长长的烟道,拱出了房子,直插苍穹,突兀地在房子的上面,伸出来一大截。

炊烟袅袅时,正是做饭时。

几本线装书放在床头,桐油灯照耀下,发出荧荧之光,是这间屋子里精华所在。

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

书的封面上,方方正正印着《第三版武徒级破军七杀修行法详解》《田园诗选》……铅活字或者铜活字印刷,价格不算贵。

床头柜的边上,还摆放了一个黑黢黢的铁箱子,箱子口的铁把手,油光锃亮,应该经常被打开。

铁箱子里边放的是李铭的珍贵之物。

如北上之时,闻名天下的大文豪邬夫子邬长梅,相赠的《半生痴》;如万里之外的家人,寄来的书信;如可望不可及的她,托人捎来的莫须有问候……

人间情长,人间情痴,人间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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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一番风雨;

最是三声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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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李铭三年前出发,来到了北疆这很大很大的天地。

他认定,将来定有一番功成名就,定有一场泼天富贵。

等我归来,等我归来……

握笔之手已生茧,仍轻轻拂过《田园诗选》封面的赠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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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饮青梅半盏酒,堪老红枫一叶秋;

谁家娘子爱老朽?却怪桐花不胜羞。

数竿翠竹随风瘦,几年春水向东流;

凤凰山下君无忧,月明楼上人皆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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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之物不忍看,故人之物最堪忆。

如有将来可回顾,可否相思伴人老?

那个时候,我们的青丝是否白了呢?

那个时候,她还在等我吗?

是否一把油纸伞,两个孤零零的背影,老死不往来,老死不得相见?

还有那些故人,那些说出来的誓言,都会实现吗?

我呢,是不是一辈子不得不沉沦污泥之中,冤不得雪,志不得伸,心不甘,情不愿,哪怕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远在故乡的父亲呢?母亲呢?兄弟姐妹们呢?他们的三餐可以吃饱吗?还有,衣服可暖?房子可够……

我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驾五彩祥云,披万道霞光……”

人间这一座牢笼太重,如何才能打破?让阳光普照大地,让黑暗无所遁形……

年轻的李铭,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读书人的心乱了,乱的如同这北疆落日后的黄昏,冬雪之下,尽是白茫茫。

隔壁齐大爷的家里,大孙子烧火,小孙子喂鸡,齐大爷劈柴,齐奶奶做饭。

“今天顾先生教了我们很多。”

“都有什么?”齐奶奶有意问道,一边问,一边搅拌地瓜、麸皮熬的稀粥。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家里粮食不多了,可不能糊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小孙子抢先回答,把学的内容,一字一句背了出来,背完还挑衅地看了看哥哥。

哥哥自然不示弱,也背了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齐大爷老怀大慰,听着听着,却流下了眼泪。

“要是孩子们的父亲不死,该有多好!”白发人送黑发人,朝思暮想在心,阴阳相隔不可见,惟有泪流。

纵使车遥马慢,还有来日方长。

“但愿两个孙子读书都能读出来,但愿懂事的大妞能有个好的归宿。”

自己都快揭不开锅了,还在替别人操心。

有些人的善良,是刻在了骨头里,人不死,骨头不朽,善良不失。

齐大爷抬头看了看隔壁李铭的院子,叹口气,又叹一口气。

刘老黑想的美事,难,太难了。

只是苦了大妞那个好孩子,摊上那样一个妈,活人难,难活人。

但自弃者扶不起,自强者打不倒。

在齐大爷的心里,大妞和他的两个孙子一样都是好孩子。好学,上进,必有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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