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有把电影院真正当作一项基础设施来建设，乡镇影院面临的问题才可能得到解决。” 撰文 | 李彤 编辑 | 曹颖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关注到乡镇电影院，是陶冶工作里的一个意外。 2020年，广东省电影局收到一份投诉，称有一家小县城的电影院播放盗版电影。陶冶接到政府授权去展开调查。他由此观察到乡镇电影院的“野蛮”面貌—— 它们有些建在山寨商场里，有些只是一栋小楼，连牌匾都是纸糊的，有着无人光顾但依然存在的美食站，检票口卖咖喱鱼丸、粽子、炸串，甚至还会为了生存承办“堂会”——请不起戏班子的家族包场，请亲朋好友看电影，在这种时刻，观影的基本礼仪不复存在，嘈杂、喧嚣伴随着嗑瓜子、嚼花生的声音贯穿全场。 当城市电影院经营规范、规则清晰、面貌一致时，这些乡镇电影院还带着上世纪末的遗风，以一种另类的方式存在。 究竟是哪些人在乡镇电影院看电影，他们是怎样看电影的？ “很多人在谈论电影时关心票房，却没有关心过票房背后的人。”暨南大学艺术学院/珠江电影学院教授陶冶与团队带着这些问题走进乡镇电影院，展开了对华南三个乡镇影院的田野研究，并于2023年发表论文《探寻真实的“小镇青年”——基于华南三个乡镇影院用户的调研》。 2014年到2022年，中国电影的票房构成已经发生了结构性改变，一线城市的票房占比从23.2%下降到14.9%，而三四线城市从26.4%提升到41.3%。 据拓普数据统计，在春节档带动下，市场下沉程度达到历史新高。2024年2月，一二线城市票房占比为51%，为历史新低，对应的三四五线城市票房占比扩张到49%，下沉城市票房同比增长250%左右。 乡镇电影院扩张背后，也形成了特有的观影群体——“小镇青年”。他们一度成为中国电影票房的主力军。但电影界有一些声音认为，“小镇青年”拉低了电影的审美，担心票房下沉引发产业倒退。 一系列想象与担忧背后，真实的乡镇电影院与“小镇青年”究竟是什么样的？  陶冶课题组调研的 三个电影院 ● 近郊镇的A影院 坐落于该镇政府所在地的社区，位于一栋农村三层小楼中，共有3个影厅、227个座位。观影主要群体为镇上的中专生。 作为镇上唯一的影院，本来期望能够辐射方圆3公里范围内的观影消费，然而由于村镇之间公共交通系统并不发达，使得3公里内的居民如果要来看电影则必须自己驾车。但恰恰由于该镇位于近郊，有车的村民往往更倾向驱车10公里进城看电影。 影院经营困难，有时承包堂会，只在周五下午至周日晚上安排放映电影，平时干脆关张，连保洁阿姨都是兼职，甚至放映员平时也被借到C影院使用。 ● 工业镇的B影院 所在镇已经成了中国著名的小五金、汽车配件基地，所处环境较A影院而言，更像县城电影院。由于工业企业较多，该镇12万流动人口多是“厂哥厂妹”，本应与影院消费群体高度吻合，但由于工资低，相较于去电影院看电影，他们更倾向看手机短视频。该影院主要观影群体反而是无法驾车远行，也具有一定消费能力的本地中学生。 ● 农业镇的C影院 位于某山区农业镇的镇中心商业街，拥有4个厅，435个座位。这个镇人均GDP只有全国平均水平的一半左右，课题组曾预设C影院会遭遇经营困难。然而，C影院却因其得天独厚的位置，经营状况不错。该镇位于山区，尽管连接县城和地级市都有高速公路，但由于车程都超过一小时，致使当地居民离开该镇观影消费的成本非常高，反而更愿意选择C影院。 以下是《看天下》与陶冶的对话：   千奇百怪的乡镇电影院 ●《看天下》：你会怎么形容乡镇电影院？ ●陶冶：千奇百怪，长成什么样的都有。乡镇情况比较好的，电影院会在一个商业体里，但这个商场也并不是城市里商场的样子，而是像小商品市场，里面的某个咖啡馆乍看很像某个知名品牌，仔细一看又不是，服装店、面包房都是山寨品牌，只有电影不是山寨的。 除了外观各异，影院内部的生态也千奇百怪。在城市里，电影院一般禁止外带食品饮料，特别是味道大的食品，但在乡镇则不同，30元的可乐爆米花套餐超过了小镇青年的消费能力，可这些电影院并没有选择降价，而是推出了同样价格的其他套餐，比如用电饭锅煮的咖喱鱼蛋、炸串、粽子、包子，总之，一切能在地摊上卖的食物，都可能出现在影院里，观影的时候，不仅能够闻到浓重的香气，还能够不时地听见吮吸咖喱汁的声 音。 我们很困惑，为何乡镇电影院一定要把套餐价格定得和电影票价格一样？通过对院线公司进行调研才发现，当前网络平台售票占主体的情况下，乡镇等基层影院偷漏票房的主要手段，便是将线下售票做账成可乐爆米花套餐。 ●《看天下》：乡镇电影院之间是否存在一些共性？ ●陶冶：很难讲，仅以广东省为例，这些电影院都很难找到所谓的共性，内部差异非常大。如果要说唯一的共性，就是它们放映的电影和城市、甚至全球同步。因为有了数字发行系统，无论多偏远的地方都可以实现电影平权。 在调研过程中，我听到一个非常感人的故事。某乡镇影院在建设过程中，因为原物业供电达不到电影放映标准，需要供电局重新拉线，这要镇党委书记签字同意。该影院投资者找到镇党委书记的时候，对方不仅爽快地答应，而且在签字的时候写下这样一段话：“供电局的同志：我们镇上马上就要有第一家电影院了。有了这家电影院，我们镇上的孩子就可以跟城里的孩子看见同一个世界了。” ●《看天下》：乡镇电影院发展的历史是怎样的？这几年的处境有何变 化？ ●陶冶：在电影胶片时代，电影整体稀缺，胶片需要拷贝，从一线城市向下逐个轮放。那时候，每一个乡镇都有一个礼堂放映电影，或是露天播放，放映的影片和大城市一样，只不过时间会滞后。例如《泰坦尼克号》放映时，如果首轮在浙江杭州放映，轮到浙江的乡镇就要半年后了。以前广大乡村群众是观看电影的主体，因此全世界观影人数最多的一部电影是《地道战》，还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到了21世纪初，大城市开始推进电影数字化，加之柯达公司破产，不再生产胶片，胶片放映机逐渐被数字放映技术取代，乡镇电影院的发展也因此停滞。直到2008年后，商业地产在三四线城市快速发展，并开始向县城拓展，新的乡镇影院兴起。2019年2月，国家电影局下发了《关于开展乡镇电影院建设试点工作的通知》，在全国15个省市试点开展乡镇影院建设。可惜2019年年末新冠疫情暴发，新建的乡镇电影院经历了重大挫折，不少电影院关门，自去年开始才有所好转，但目前仍未恢复到2019年的水 平。   最接近城里人的方式 ●《看天下》：在电影界，“小镇青年”这个概念是怎么诞生的？ ●陶冶：中国电影界第一次意识到“小镇青年”的存在是2013年。前一年，中美双方就解决WTO（世界贸易组织）电影相关问题达成协议，自2013年1月1日起，中国引进海外电影的数量从20部增加到34部，这些电影要与国外同期上映，与此同时，还需要买断发行国外上映超过半年的影片至少34部。这是什么概念？至少每年有68部国外电影要在中国上映，但一年也只有52个周末，中国电影界都认为“好莱虎”要来了，将给国产电影带来巨大的冲击。但当人们等待恐惧降临的时候，那一年《西游·降魔篇》《人再囧途之泰囧》《小时代》等国产电影仅用半年便守住了本土电影市场，三四线城市票房异军突起，阻挡了“好莱虎”的威胁。三四线城市的电影观众不同于传统一二线城市的白领审美趣味，因此产生了“小镇青年”这个带有文化意义的名词。 但不少人忧虑地认为，“小镇青年”生长在经济发展水平相对落后、文化娱乐产品供给相对匮乏的地方，审美较差，当电影票房的主要份额向三四线城市深度下沉时，中国电影可能会为了讨好这些观众降低自己的水 平。 ●《看天下》：实际上是这样吗？ ●陶冶：实际上，“小镇青年”在很大程度上被误解了。 仅我调研的三家影院，“小镇青年”是不同的年轻群体。他们和一二线城市观众一样，有审美需求，只不过媒介接触的方式与城市有所不同，他们鲜少通过豆瓣电影等平台选择影片，更多通过今日头条、抖音、快手等。A影院的中专生观影群体会更多因为某部影片在网络上热度较高而去看，B、C影院的城镇常住青年观影群体则往往是有了空闲时间决定去看电影之后，才会去网上了解最近哪部电影比较火。 对“小镇青年”而言，看电影是最接近城里人的一种行为方式，其他商品到了下沉市场会变得山寨，但电影不会。调研中，不止一位观众跟我们强调自己不是农民，而是城镇户口身份，看电影的行为也是一种身份确认，他们尤其喜欢以北上广深等大都市为背景的影片。 同时，“小镇青年”是乡镇电影院里文明观影行为的捍卫者。影院中几次发生有人大声打电话，或者有小孩大喊大叫的情况，基本上都会有一两位年轻人出面制止不文明的行为。然而，有这些“义举”的“小镇青年”，尽管恪守着更为坚定的道德标准，但很大程度上却是因为将自己与“城里人”挂钩，把不文明行为与“乡下人”挂钩，他们的道德底色充满了城乡二元对立，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看天下》：在排片选择上，乡镇电影院与一线城市有何不同？ ●陶冶：“小镇青年”会不约而同地向“国产新主流大片”聚集，他们并不像我们之前想象的那样排斥好莱坞电影，只是同等情况下会倾向于“国产大片”。 这其实是影院老板和观众的“共同决策”，或者说是双方博弈的结果。一方面，乡镇观众对中国以外的世界认知有限，加之平时接触的媒介有限，市场已经证实他们更认可国产内容；另一方面，乡镇电影院由于规模小，没有像大城市那样统一排片的影院经理，老板对于排片有较大决策权，他们自己的审美也偏向国产片，如果排太小众的影片，也很少有人会 看。 ●《看天下》：透过乡镇电影院与“小镇青年”的处境，你对中国电影行业有哪些期盼？ ●陶冶：一方面，电影工作者应尽力拍出高质量影片，这是最重要的，影片质量高，国内观众的审美自然也会提高，批评“小镇青年”的审美水平会影响电影质量，这是站不住脚 的。 另一方面，“小镇青年”和乡镇影院之间始终相互影响，但实事求是地说，存在互动关系的前提是小镇上有电影院。疫情期间，乡镇电影院的建设进度相对缓慢，有的影院基本全部使用着二手设备。事实上，电影院想要发展，很大程度依赖周边的业态，人们往往需要一个商业综合体，满足社交、吃饭、观影一条龙的需求，指望一个私人老板把影院建好是不现实 的。 在调研中，我们也发现真正能够在欠发达乡镇留得下、开得好的影院，往往是各地电影公司等国企开设的。只有把电影院真正当作一项基础设施来建设，乡镇影院面临的问题才可能得到解决，最终才能够让中国每个镇上的孩子跟城里孩子看到同一个世界。    你怎么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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