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年以来,高古玉器版块在收藏市场的上浮,吸引了不少人投身这一领域。但若暂且搁置高古玉器在拍场上动辄百千万的光鲜,不难看见一众藏友在复杂市场中徒废热情与金钱的窘况。高古玉器作为门槛较高的品类,其入门势必要付出大量的学习成本。这样的学习不局限于大拍上大放光彩的所谓“高路份”器物,而更在于大量存在的制式器物。 基于这一需求,有必要对目前市场、馆藏及民间收藏中较常见的一些高古玉器门类进行整理。第一期就说说工字佩,存量不少,流行的时段也相对单一,基本主要就在汉一朝,后头再兴起就得到明清崇古时期,是个挺好的切入点。 一个正方形片,两边各开一道坎,变成一个宽扁的工字,就成了工字佩的主体。这么个简简单单的方片,怎么就成了西汉末到东汉两三百年间最受追捧的配饰之一呢?这事儿还得从“厌胜”说起。 厌胜(yāshèng),又叫“压胜”,实则就是古代方士的巫咒之术。举个好理解的例子,扎小人儿就是典型的厌胜法。《红楼梦》二十五回,马道婆让赵姨娘把贾宝玉和王熙凤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回去一施法,这俩就寻死要活的,邪乎得很。 虽说这些把戏在如今被归入迷信一流,但在过去可不是闹着玩的,甚至发展成了专门的学问——谶纬之学。 许慎《说文解字·言部》里头解释:“谶,验也。有徵验之书。河洛所出之书曰谶。”“纬,织横丝也。”谶纬,也就是谶书和纬书的合称。谶书出于方士,多为早期占卜吉凶之图录隐语;纬书则多为对经典之批注解释,但又偏侧于感应神学,与传统经学有所出入。 谶纬之学始于谶语,其最广为流传的一例,便是相传秦时卢生海外求仙带回一言,“亡秦者胡也”,后秦果灭于胡亥。而后,谶语成为证明皇权正统的手段之一。众所周知,越需要强调自己正统的,一般越不正统。汉代谶纬之学成为“显学(内学)”的功劳,主要也就在两个相对不那么“名正言顺”的皇帝身上,一为王莽,二为刘秀。史书有载: “武功长孟通浚井得白石,上圆下方,有丹书著石,文曰:告安汉公莽为皇帝。”(《资治通鉴》) “光武先在长安时,同舍生彊(强)华自关中奉赤伏符,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鬭(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后汉书·光武帝纪上》) 汉光武帝中元元年(公元56年)“宣布图谶于天下”﹐定为功令的必读书﹐“言五经者﹐皆凭谶纬说”。儒生为利禄所驱﹐都兼习谶纬﹐称“七经纬”为“内学”﹐原来的经书反称为“外学”,谶纬的地位反而超过了经书,颇有些“老子像儿子”的意味。在中央政府强有力的支持下,谶纬之学和主流价值观结合得迅速且深刻,作为其中核心的厌胜之法自然得以广为流传,而小巧便携,又具消灾辟邪之效的工字佩受时人追捧,也就不奇怪了。 这张流传较广的三视图,呈现了汉代工字佩的基本结构。这类形制的由来,此前有一说法,认为来源于胜形器发展之司南佩。司南佩简化扁平后,便抽象成了工字形佩饰。 “胜形器”的形制,可上溯至西王母所戴头饰。从偃师市新莽壁画墓中出土西王母之画像,头部左右分别挂饰一元宝形头饰,即为“胜”。这也使“胜”这一意象与西王母的形象结合起来,有了祝福驱邪之意。 因此,汉时胜形器也相当流行,而其大多不会脱离元宝状的基本形。往后伴随挂饰需求及工艺进步,也逐渐由单胜发展出了连胜、双胜、叠胜等器形。 被视作工字佩及胜形器原型的司南佩,目前出土的器物最早仅能断代至东汉早期。基于这种发展史,虽然形状上确实有相近之处,但认为工字佩及胜形器源自司南佩,在时间顺序上存在矛盾。 江苏扬州市邗江区甘泉姚庄101号西汉墓出土的一组颈部挂饰中,可见一件琥珀材质工字佩,这是目前可考年代最早的工字佩,可追溯至西汉晚期。同组挂饰中另有两件白玉材质连胜形器,不难看出,在当时工字佩应为与胜形器并列的形制,两类器物间的传承性并不明显,应该认为,工字佩是独立于胜形器的一种单独器形。 故关于工字佩的设计,在无当朝记录的情形下,也只能提出一些可能的猜想。工字佩之流行,本系于谶纬之流行,图谶之中,最为人所道者便为河图洛书二图。若将此二图与工字佩轮廓相合,可见其线条与图中星宿连线间一定的一致性。当然,更大可能是古代匠人将方形饰片进行些许加工装饰,最后逐步定型为此类器物。 虽然汉代工字佩形制相对固定,但其细节处依旧会随时代有所变化,下面来比对几件不同时时期的器物。 洛阳井头壁画墓曾出土一件石质工字佩。长宽各1.6厘米,厚0.8厘米。发掘者判断墓葬属于洛阳烧沟汉墓第三期前期,约在成帝到王莽之间。 如果观察这件器物的三视图,不难看出其突出部分较为高耸,或者可说内圈减地程度较深,器物整体也更厚实。而如果多比对一些时期相近的工字佩,会发现这种特征并非仅出现在石质工字佩上。 上图中的项链出土于江苏盱眙金马高速公路东阳段汉墓M30,断代为新莽时期。其主配饰为一件白玉材质工字佩,四周压地,使中部凸起,减地痕迹较为明显,立体感颇强。总结以上两件断代明确的器物,基本可以认为在西汉晚期至新莽时期前后的工字佩,其大多具有器形厚实、减地明显、立体感强的特征。 而如果我们挑几件明确断代东汉中晚期的工字佩进行比照,很容易就能看出工字佩造型在前后时期间的变化。 这件器物出土于徐州新沂瓦窑画像石墓,长3.3厘米,宽3厘米,厚0.4厘米,中心凸起,边缘较薄,两腰有凹槽,并有小孔相通,发掘者断代为东汉晚期。 可见东汉晚期的工字佩较新莽时期偏向轻薄,减地程度也较轻。整体而言,从西汉晚期至东汉晚期,工字佩形制整体经历了轻薄化、平面化的历程。这种变化一方面可能是由于加工技术的成熟,精细桯钻工艺愈发普及,使中央打孔能在更轻薄的平面上完成,以至于工字佩器形倾向抽象和扁平;另一方面可能在于工字佩用途的变化,由项链等挂坠形配饰扩展至用途多样的片饰,也使工字佩的轻薄化成为一种趋势。如河南洛阳烧沟汉墓第三期出土的一件琉璃工字佩,长、宽各2.5厘米,其发掘时原始位置便位于棺椁中头部位置,疑似为头饰的一部分。 另外,除标准形外,也存在变体工字佩,比如目前藏于故宫博物院的这件与工字形扣。两侧开槽颇浅,形近矩形,而不破内框,中间亦无阴线沟槽,也是工字佩器形多样性的一种体现。 而如果只专注于玉器中的工字佩,两汉时期,和田玉料已经正式进入玉工的视野中,开始在各式玉器中被广泛使用。工字佩这类小件,对玉料的完整度与大小要求不高,往往可用边角料材加工,故大多能享受到和田料的待遇。但不可忽视的是,依然有相当一批工字佩采用了地方玉料或岫岩玉种,比如下面收录于《中国传世玉器全集》中的一件工字佩,肉眼可见其蛇纹石含量较高,而难以归入和田玉种。 如果对馆藏工字佩有兴趣的朋友,不妨浏览一下故宫博物院的线上数据库,虽终究难以与上手相比,但亦可作为资料,下面也整理有一些,供各位参考。(以下器物命名均采用故宫博物院官方命名) 最后,还是回到一开始的话题。高古玉器在如今的艺术品行业是个少见的上升板块,而千万级别的上限,也证明其在今天乃至未来的潜力。但对高古玉的鉴赏,离不开大量的基础性学习。以工字佩为例,虽然只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小片,但其中却包含着打磨、减地、磋磨、铊工、打孔数道基础工艺,而刚在拍场上敲出一千五百万万港币的玉凤,本身也是由这些基础工艺一刀一铊凝聚而成。两者生于同一时代,即便当时地位有如云泥之别,现代商业又使其价值差之千里,但某种意义上而言,其所包含的知识技艺与时代精神,却并无贵贱之分,均值得当代观者的尊重。这个系列,实则也是想通过这些看似“烂大街”的器物,讲述这样的一个故事。 望与诸君共勉,共同进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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