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中学,说是百年历史一点都不为过。前身是1904年4月创建的“思南府官立中学堂”,经历了“八县联立中学”、“省立第七中学”、“省立思南中学”等阶段,1951年经贵州省人民政府正式定名为“贵州省思南中学”,该名字一直沿用至今。作为省级重点中学,思南中学曾经有“进了思南中学一只脚就进了大学”的说法。 即使是在到思南中学上学前,我对思南中学也并不陌生。毕竟我的哥哥和姐姐都是思南中学毕业的,他们在学校读书时,我也曾跑进去看过,对那古老的校园多少有些印象。整座学校建立在坡地上,总是一段接一段的石阶,长长的木结构瓦房,有几橦还带些雕梁画栋的感觉,据说那曾经是文庙,那柱子比一个大人的腰都粗,还是什么马桑木的。也想不通,现在所能看到的马桑都是灌木,根本长不高,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马桑树?房屋之间点缀着几株苍翠的古树,好像是榆、柏、梧桐之类,最多的还是柏木。最为特别的是那个“无水三拱桥”,总在想,既然无水,为什么还要在那里修三座拱桥呢? 像我这样在农村长大且家境贫寒的人,并没有想过要去思南中学读书,甚至就没有过什么理想。实在要说理想的话,最希望的就是尽快长大成为劳动力,或者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摆脱贫困的境地。那时候农村最有机会接触的拿工资的人就是老师,那也是乡村里最受尊敬的文化人。于是一门心思想去读师范!但那时候的师范可不容易考,一方面对自己的成绩没有底气,另外一方面我的个子矮小,站在黑板跟前垫起脚跟也才勉强够着黑板。而师范毕业是要当老师教书的,写黑板字需要有一定的身高,因此只能放弃幻想。 虽然也报名考思南中学,但对考上思南中学并没有抱太多幻想。意外的是竟然被思南中学录取了!后来据说是那一年正好改革招生方向,专门从农村招收了一批年龄相对较小、学习成绩又较好的学生用来作为试点。而我正好归到这一类人群,就这么进入了思南中学。 等我上思南中学时,校园与我记忆中已经有些差别,新修了教室和操场,院子里也增加了一些绿植。上高中的新鲜感还没有褪去,就迎来接二连三的打击。初中时根本没有认真学习过英语,而城里的孩子们都多少有些英语成绩,尽管老师讲教得很认真很吃力,我却听起来像是在听天书。本以为自己的数学成绩比较好,但真到了高中,那些公式、原理搅得脑袋发晕。还有语文、物理、化学,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我们的班主任是郑培珍老师,她是上海人,曾经的上海知青。口音还没有完全被思南话同化,那奇怪的腔调倒引起我们浓厚的兴趣。郑老师戴着一幅近视眼镜,一头卷曲的头发,圆圆的脸上大多数时候都带着笑容。讲课讲得很认真很投入,每当讲到兴奋处也会做出一些夸张的表情。若是发现有学生开小差没有认真听讲,她会心疼地指着学生说:“你这个鬼崽崽呀,家里送里来读书容易吗?怎么不认真学习呢?”真有学不懂的学生,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讲解,直到学生弄懂为止。 郑老师和她爱人都是上海知青,都在思南中学教书。据说她的爱人陈老师更牛,数学、语文、化学、物理都很在行,只是没有直接教过我们。陈老师与郑老师截然不同,不苟言笑,任何时候都是一张严肃的脸,我们远远地看到甚至有点想躲开。他们的两个孩子比我们稍小一些,好像一个在上初中,一个在上小学,但郑老师的精力似乎主要都在我们这些农村娃身上。我们班同学都比较喜欢郑老师,当然也怕她。犯点小错被追问时都一定会避开她的眼睛,尽管知道她高度近视不会看得清同学的表情。 虽然我们都是来自于农村的孩子,有些家境好一点的可以穿一身光鲜的衣服,而更多的孩子都穿得很朴素,一年到头就那么一两身衣服,有些衣服上还有补丁。郑老师不会嫌贫爱富,对每一个学生都是一样的热情。 学生的主要精力就是学习,除了上课就是看书、吃饭、睡觉。从教室回到寝室总要路过一棵大树,好像是一棵榆树还是槐树,已经记不清那是一棵什么树了。树下时常看到一个卖油饼的中年妇女,个子高高的,脸色是那个年代少有的油光水滑的红润,身体有些像郑老师那样的富态。具体她姓什么叫什么我们不清楚,只是同学们当面喊她做“孃孃”,背地里都叫她“油饼妇人”。她有时候撑一把伞,有时候直接就一个摊。那摊也简单,就是一只背篼上面放着一个箥箕,箥箕上铺着一层棉垫,棉垫上再铺上一层塑料布和毛巾,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叠油饼。油香味从盖在油饼身上的白布中传出来,穿透空气,钻入鼻孔,总惹得人垂涎欲滴。有不少的同学在经过的时候会停下脚步,买上一个油饼,美滋滋地边走边吃,对于我这种没有钱的学生,最好的办法就是快速离开,免得被油饼的香味勾去了灵魂挪不动脚步。 那油饼的香味像是着了魔一样,总是在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即使逃进了寝室,那气味好像也会从窗子飘散进来,勾引着自己的嗅觉和味蕾。于是对油饼妇人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恨,最恨的不是因为她的油饼香味勾引了自己,而又没有钱去购买她的油饼。最恨的恰恰是她那富态的身躯,居然敢与我们的郑老师相似。郑老师可是神一样的存在,油饼富人算老几? 这些都只敢在心里暗骂,根本让油饼妇人知道,也不敢在其他同学面前表露。恨归恨,在有机会的时候实在扛不住馋虫的勾引,还是会把从家里拿来的口粮包上一小包,拿去换一张油饼吃。油饼妇人对那些经常在那里买她油饼的人很热情,对路过的老师们也客客气气,尽管很少看到有老师去买她的油饼。对于我们这种想用米去换油饼吃的她也不拒绝,但我们自己却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总是小心翼翼的把口袋递过去,等待她检查完米的质量,拿上油饼飞也似地跑开,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用米去换油饼。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很快就到了高三,我们的教室也从教学大楼搬到了桃园教学楼。桃源教学楼是一栋老房子,是砖瓦结构的两层木楼板房,楼梯也是木板的,已经磨损得有些坑坑洼洼,踩在上面“哐哐”作响。我也早不像刚入学那样腼腆,对校园的情况早已很熟悉,开始有些小调皮。对学习也不再像之前那么着迷,但是看到其他的同学都在努力,自己也会装腔作势“努力学习”,只不过是想赢得一些老师和同学的好感。 下了晚自习,学生们从教室里鱼贯而出,也有几个不想离开教室的,继续在教室伏案看书。他们不怕学校会统一关灯,书包里藏有一个小小的油灯,那是在教室熄灯以后继续学习的有力工具。我很少那样努力,除非是拿到了一本好书,而被限定了还书的时间。 从桃源教学楼走出来时,远远就能隐隐约约嗅到油饼的香味。还是在那棵大树下,一把伞一个油饼摊,以及守在摊前的油饼妇人。边上的路灯杆下有几个同学在看书,那路灯几乎通宵亮着,是这校园里最明亮的地方。当有人路过油饼摊时,油饼妇人就会漫无目的地问道:“要油饼不?热乎的。” 有几位同学围在油饼摊旁边开始买吃,对于我这种口袋干瘪的穷鬼只能快速的逃离,在心里啐上一只,还会暗暗地骂上一两句。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晚上卖出的油饼那味道更香,香味飘得更远。若是冷天或是雨天,回到寝室就蒙头大睡,防止继续闻到油饼味。而在热天,万不敢在寝室待着,总是尽快拿上脸盆和毛巾冲到学校外面半坡上那个水井去好好的冲一个凉,顺便冲洗干净跟着飘过来的身上的油饼味。说来也怪,哪里来那么多“有钱人”?每次从外面冲凉回来,油饼妇人都已经卖完收摊,这倒让自己睡得更安心。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有电视的人家算是富裕之家了。但像油饼妇人家那样不仅有电视还有一个宽敞的小院子的人家,更是了不起的“富豪”。记得当时正好播放电视连续剧《霍元甲》,听着“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的主题歌声音,总忍不住循着声音去找电视机所在地。也是因此才发现原来油饼夫人家有台彩电!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们家将电视搬到小院子来,与没有电视的左邻右舍一起欣赏。 小院子里挤满了人,这些人或者是油饼妇人家的熟人,或者是那些经常在那里买油饼吃的人。像我这种很少有钱买油饼,甚至用米去换油饼的次数都寥寥无几的人,是肯定没有资格能进入小院子里看电视的。她家的院墙大约有两米高,下面三分之二部分是实体墙,上面三分之一部分是用砖交叉砌出的花格子,这就给我们留了机会。我们找来几块砖头或者木板或者石头放在高高的院墙外,垫在脚下伸长脖子就可以从那院墙的孔洞中去欣赏电视情节了。最可恶的是,有时候好不容易找来了砖头或木板,待踮起脚尖望进去时,却被人头遮住了视线,或者电视机居然换了位置,从墙外根本看不见,也就听听声音看了个寂寞。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油饼妇人家在故意显摆,或者是想用这种方法与人搞好关系,反正在我们看来,调换方向让我们空欢喜就是恶作剧。于是有同学想到了报复,居然利用高中物理所学的无线电知识,弄上一个线圈加上二极、管三极管之类的东西,制成一个简单的“信号干扰器”。只要在他家附近不停的按动干扰器,那电视上就会出现阵阵的雪花点点。心想,你让我们得不到看,我们也让你看得不安宁。 我没有干过这样“刺激”的行动,不是因为我的心灵多高尚,而是没有钱去买那些电子小元件。与其拿钱去报复,不如拿到书摊去多看两本书。遇到得不到电视看的情况,只是在心里暗暗的骂上几句,但每当见到油饼妇人时,总会腆着脸讨好似的上去去喊一声“孃孃”。期盼着下一次在他家墙外看电视时不会被赶走,或者又把电视机转了方向。 高三下学期本来是学习最为紧张的时候,郑老师却调走了,调到了余杭中学去了。我们想,不是因为她想离开我们这些学生,而是余杭离她的家乡近一些,她出来了一二十年,他的父母也一定很想她们,或者他们很想父母了。看着那大车来帮她家运家具,看着郑老师一家人上车离去,心中一阵阵地痛。几次泪水差点就要流出来,恁是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同学们对郑老师的思念很快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表现出来,抗拒所有来接替郑老师当班主任的老师!甚至对那些试图来说服我们的老师充满了敌意,以至于好几个老师都被我们班同学气跑,甚至气哭。一向与同学们关系不错的教外语的张老师、教化学的古老师、教物理的杨老师都拿我们没有办法。反而是跟我们班没有多少交情的田老师,狠狠地骂了我们一顿,甚至提出可以与同学单挑,才算把局势控制下来。 尽管田老师已经是我们的新班主任,尽管田老师在给我们上课时异常卖力,但还是没有办法平息我们对郑老师的想念。奇怪的是,几次在梦里梦见郑老师给我们上课,但一转身却变成了油饼妇人的样子。从梦中惊醒过来,恶狠狠地在心里暗骂上几句,她凭什么? 时光依旧,日子依旧。还是会在晴朗的时候跑到油饼妇人家的墙脚下去听听有没有放电视的声音,或者找几块砖头来垫着脚尖往里窥视,看有没有好看的节目。直到高考完毕,油饼妇人的摊子依然摆着,那油饼的香气依然飘散在空气里。 离开思南中学到东北去上大学后,毕业也没有回到故乡工作。再次踏入思南中学的校园已经是20多年以后,学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桃园教学楼已经不在了,学校的好多老房子也拆掉新盖了,教室比当初舒适了很多。虽然不敢说有钱,但至少买几个油饼吃是没问题的。于是问学校的老师,年轻老师们似乎根本就没有油饼摊的印象。 是的,当年那棵大树还在,我的记忆也还在,只是树下已经没有油饼摊,也没有了油饼妇人的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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