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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想成为贵妇梁太,却没听说她前半生的屈辱与不堪|深读《第一炉香》

 一寸书 2024-04-14 发布于上海
梁太太的外表着装打扮和行为都十分西化,然而思想的根底和言论却还是中式的。
整座半山豪宅的风格也随她的喜好而成,不中不洋,不伦不类,充满了各种矛盾,就像她自己一样。

狐狸精:似睡非睡眼

小说中关于梁太太外貌和服装的描写十分经典。

梁太太的身份,首先是一位守寡的孀妇,所以出场时“一身黑”。此外,几乎每个细节都有其独特的寓意。前面我也说过一些,这里不再重复。

除了面纱上那宛如“泪珠”“青痣”“绿宝石蜘蛛”,还有紧接着的脸部特写:“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写完肤色、口红,后面还着重写了她的眼睛,一张脸顿时鲜活起来。

“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应该是那种媚态百生,勾魂摄魄的眼,所以薇龙见到时,“心里一震,脸上不由热辣辣起来”。感觉电影《第一炉香》里俞飞鸿的电眼还是和原著的意思很有些差距。

似睡非睡眼

“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这一句实在是鞭辟入髓,瞬间令我回想起许多老了却依然那么“好看”的女性。

所谓“岁月从不败美人”,并不是说一个长得漂亮的人可以永远不生皱褶,而是只要内心充盈,目中有光,哪怕头发花白,容颜衰老,也难掩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自信自然、优雅美丽。

被领进书房“觐见”姑妈这个“小型慈禧太后”,看见“她头上的帽子已经摘了下来,薇龙忍不住要猜测,包头底下的头发该是什么颜色的,不知道染过没有?”

帽子虽然摘了,却还有包头裹得严严实实,令人像薇龙一样,好奇她真正的发色,或者说底色。换句话说,姑妈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梁太太那个年纪,按理可能会生出些白发。薇龙此刻的疑问,也反映了她对外表光鲜讲究的上流社会生活十分好奇和向往。

然而梁太太的发色在小说中始终是个谜。写到她的脑袋,不是草帽就是包头。恐怕她也并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的内心。

守财奴:“水晶心肝玻璃人”

可是就是这么个神神秘秘的姑母,薇龙却恭维她是“水晶心肝玻璃人”

这句原是《红楼梦》中李纨对凤姐说的,揶揄凤姐会算账,门儿清,因她打平儿而抱不平。现在葛薇龙用来奉承姑妈,也照搬了这个词。

李纨还曾笑称凤姐是“泼皮破落户”。所以后面当“破落户”三个字也从梁太太口中说出时,更是使她像极了凤姐的嚣张跋扈。

那么,这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又在侄女身上盘算着什么呢?

“这次打算在侄女儿身上大破悭囊,自己还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

梁太太的这番心理活动,直接被点明她表面上的出手阔绰,并非天性大方,而纯粹是出于一种类似生意人的“投资”思维。也无怪乎她和同是“生意人”,只做资源交换的司徒协那么惺惺相惜了。

正像前面隐指凤姐的一些话,梁太太也是个精明算计的主儿。但投的什么资?当然不是薇龙的学业,而是希望她“雏凤清于老凤声”,继承自己的“衣钵”。

所谓的“水晶心肝玻璃人”,都挺擅长打算盘的。


复仇者:娘家恩怨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根据梁太太的“控诉”,可以想见,当年薇龙父亲葛豫琨对亲妹妹嫁入豪门做妾,出口是多么刻薄恶毒,有多伤妹妹的心。

而且他完全是站在自身利益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的,无非是觉得妹妹有辱家风,让自己没面子。站在男权的制高点上,他觉得妹妹的亲事理应由自己安排,人生命运也该由他主宰。

虽然和母亲说了缘由,薇龙却刻意隐瞒了在姑母家的所见所闻和自己的判断。而说到完全被蒙在鼓里的父亲,作者写得很含蓄:“葛豫琨原是个不修边幅的名士脾气,脱略惯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讲究礼数,……”

“名士脾气,脱略惯了”换个角度说就是清高自我,正对应着他前面的所做作为。

薇龙来访前,两家一直“不通庆吊”。原来,梁太太的弟弟一家早在两年前就来港了,而且是为躲战乱而来,钱都花光了,落魄得厉害,不得不回上海。

就在这种情况下,首先,人生中生死难料的时刻,葛豫琨从来没有联络过多年未见的姐姐,叙叙亲情。梁太太会是什么感受?

其次,为了当年一口气,他也不会去求助姐姐,更别提为了女儿完成学业这种“小事”而去找她。当然可能他也风闻过姐姐的做派,更不想搭界了。

他不太关心姐姐过得如何,也不是太关心女儿,否则砸锅卖铁,东凑西借也要供养她毕业,薇龙也不至于会去求助于“名声原不很干净”的姑母了。毕竟她去找姑母,跟其名声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姑母有钱而已。

所以女儿既然自己有本事搞定学费生活费,葛豫琨虽感意外,也没有更多的反应了。

这样说来,薇龙恐怕也是和父亲至少有那么一点隔阂的,甚至可能是缺爱的。并且她也不够自爱。所以两相作用之下,酿成了她命运的悲剧。

薇龙订好船票之后,到底决定不走了。她回家主动去找姑母,表示自己有“赚钱”的能力。

过了半晌,梁太太才顺着薇龙的话说下去,先是暗示她应该感谢自己,因为多亏自己从中周转,顺带指点她如何继续从司徒协那里得好处。

“我同你是自家人”,梁太太在“点拨”薇龙的时候这样说。为了报复薇龙的父亲,自己的亲弟弟,她打着亲情的幌子,拉着亲侄女跳入火坑,一切都是“我为了你好”。“自家人”的言论是多么讽刺!

千万不要低估人的恶,这些难以言传的微妙心思往往隐藏在人性的最幽暗之处。


皮条客:与司徒协合谋

喜欢结交“官派的绅士阶级”的梁太太,原本对于“汕头一个小财主”司徒协是看不太入眼的,那么为什么他又是她“硕果仅存”的情人?为什么她对他“竟有三分怕惧”呢?

“对于这一个生意人之所以恋恋不舍,却是因为他知情识趣,工于内媚。”“内媚”旧指丈夫善于讨妻妾的欢心。虽然他们互相都不会为对方“破费”,但梁太太本来缺的就不是钱,而是得不到的爱。

别看梁太太在女佣面前夸耀说:“我上没有长辈下没有儿孙,我有的是钱,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谁?”她其实啥都不缺,就是没有真正爱她的人,哪怕是死去的丈夫,娶她也只是添个妾。总之,她也是个缺爱的人,从而衍生出一些极端的性格特征。

“那司徒协虽然年纪不小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将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敷衍”都要“聚精会神”,可见这个“敷衍”有多不容易。为了不得罪他,甚至还要双手奉上自己的替代品,更加年轻貌美的亲侄女来讨好他。要知道这个“多年”是到了多深的情分——“二十年如一日”“体贴入微”

梁太太究竟图个啥呢?要知道就连经济方面,两人也互不亏钱,都不倒贴。所以,恐怕就为着那一点点老夫老妻的温情,贪恋那一点点爱的假象吧!

转念一想,梁太太如此没有底线地讨好一个老男人,那么对于其他男人,甚至包括丈夫,有没有进行过这种肮脏的勾当呢?细思极恐。


谈判高手:“识大体”
睨儿供出了薇龙和乔琪的偷情,却隐瞒了自己的那一部分。

但是梁太太是何等人?混迹情场多少年,都修炼成精了。睨儿哪能瞒的过她,她早就把实情猜得七七八八了:对于自己费了好大一番心血培养出来的薇龙,乔琪居然坐享其成。“这还不甘心,同时又顺手牵羊吊上了睨儿。”

只是她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回想当初,“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所以现在对于睨儿,肯定要更慎重了。

梁太太居然压制住了冲天怒火,到薇龙床前去劝说。

有人说姑妈是pua的高手,我们平时也可能在现实中遇到这种人,一方面假意“关心”你,设身处地为您着想,似乎你不感激涕零都不配做人,但是另一方面又想通过这些“关心”去控制你。

也许有年轻人要说了,你这不是在指父母吗?其实不一样,因为父母虽然也有控制欲极强的,但不管干涉的结果如何,至少大部分不是出于“假关心”。倒是亲戚朋友中偶尔更能见到这样的。

总之,梁太太对薇龙并非长辈对于晚辈的正常“关心”。她们之间更多是陌生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处处机心,毫无亲情可言。就像安排睨儿去送阿司匹林,也只是刺探薇龙是真病还是假病而已。

见无法说服一时清醒的薇龙,梁太太只好假意作罢了。

事实上,她一出去,就立刻打电话叫来了乔琪“商谈要紧的事”。乔琪心虚推托,梁太太就恐吓他说,薇龙上海的父母会找律师来,乔琪只好硬着头皮来商量对策。


姨太太:极力隐藏的过去
我们能看到的只是梁太太的现在和表面,那么过去的她和真正的她又是怎样的呢?

仔细想来,“暴发户”梁太太的过去恐怕也不太能拿得上台面。对于她“混圈子”也会有影响。我曾在《留情》的那篇解读里专门讲过女人间的“鄙视链”。姨太太这个身份基本上属于垫底型。

小说里只是简单提了提。“姑母自从嫁了粤东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龙的父亲闹翻了,不通庆吊”,第四房姨太太,想必并不好做,说不定还会有第五房、第六房、第七房的新人不断扩充丈夫的后宫。

这样说并非空穴来风,要知道,文中乔诚爵士就有“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

难怪梁太太后来情人无数,男权社会里女人一旦“翻身”,就能做“慈禧太后”了。谁能说这不是某种意义上的报复呢?

“梁太太是个精明人,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她做小姐的时候,独排众议,毅然嫁了一个年逾耳顺的富人,专候他死。他死了,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一些——她已经老了;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饥荒。她需要爱——许多人的爱——”

我们只看到她缺爱,求爱,但梁太太在内心深处其实痛恨着这个世界,痛恨着许多人。她不仅要报复疏远鄙视自己的娘家人,也要报复生时作威作福并且“老不死”的丈夫。

许鞍华拍的电影《第一炉香》在这方面似乎做了大量的补充。编剧竟然是王安忆,所以这方面算是拿捏得比较准确了。当然也有一些和原著背道而驰的地方。

电影中对于梁太太过去的补充也在提醒我们,梁太太曾经是“做低伏小”的没有地位的妾室,而且没有一儿半女,全靠自己豁得出去,靠交际在生意和人脉上给了老公很多帮助,因此才得以继承丰厚的遗产。

为此,她必然在身心上都做出过很大的牺牲,所以她当然有理由恨,恨青春蹉跎,恨人情冷漠世态炎凉,恨没有人真正爱她。所以她要作践年轻美丽的女孩子,自己本就是烧成灰的沉香屑,还要继续引燃新的沉香屑,一起同归于尽。

忙于应酬和交际的梁太太,一味追求骄奢淫逸,外表“金翠辉煌”,大红大绿,内里却早已朽烂,就像她所身处的整个社交圈。她的人生十分空虚,总是欲壑难填,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作家母亲:黄逸梵的影子

重读的过程中,突然惊觉,梁太太的每一句话,都像极了张爱玲父母亲有可能说过的话。不信你细品——

“让你爸爸知道了,准得咬我诱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么人?——自甘下贱,败坏门风……”当年张爱玲被父亲关在地下室,差点病死,病刚好就出逃投奔母亲黄逸梵去了。否则父亲是不会同意母亲带走她的。

黄逸梵

“你生晚了,没赶上热闹,没听得你爸爸当初骂我的话哩!”恰恰相反,张爱玲小时候,父母就成天吵架不和,直到母亲离家出国。

“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说话么?我可担不起这离间骨肉的罪名。”当初张爱玲想要去英国留学,可是父亲和母亲意见不合。

张爱玲鼓足勇气,自己去跟父亲谈判,然而不仅没能讨到学费,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后来还是母亲全力支持,经历一番曲折后,她才去上了港大。

“我看你爸爸那老古董式的家教,想必从来不肯让你出来交际。他不知道,就是你将来出了阁,这点应酬功夫也少不了的,不能一辈子不见人。你跟着我,有机会学着点,倒是你的运气。”

张爱玲的父亲更注重她的国学教育,思想一直要比她母亲保守。母亲却很西化,对张爱玲影响非常深。因此在择偶与道德观方面,张自己恐怕也会有一些矛盾与挣扎。

黄逸梵

她虽然没有走葛薇龙的路子,但也选择嫁给了一个花心浪子。又怎知在得知她和胡兰成的事情之后,母亲没有说过类似的话呢?

“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么交代得过去?照说,你住在我这儿,你的行动,我得负责任,就怪我太相信你了,疏忽了一点,就出了乱子。……咳!你这可坑坏了我!”

真是每一句都像极了张自己曾经的处境。

“依我意思,恨不得双手把你交还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责任,也少担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人的嘴多么坏,指不定你还没到家,风里言,风里语,倒已经吹到你爸爸耳朵里去了。他那暴躁脾气你是晓得的。你这一回去,正证实了外边的谣言。你这一向身体就不大好,哪里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给你受气!”

“可是我替你发愁,回家去,你爸爸不会给你好日子过。”所以张爱玲自从离开父亲家,就再也没回去过了,跟葛薇龙的选择是一样的。

她也和葛薇龙一样,有家归不得,父亲和母亲的家都不是她的家,在哪都有点寄人篱下,小心翼翼的感觉。

幼年时的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

薇龙和梁太太之间的对话,很像在表达张爱玲父母之间的关系状况和性格差异,真的是太相似了。作家写故事,也是写自己。梁太太身上可能也有黄逸梵的影子。

就连“投资”这个概念,也像是这位母亲的权衡。她也会和女儿仔细算好每一笔账,只不过“投资”的东西有本质的不同。

“中学毕业后跟着母亲过。我母亲提出了很公允的办法: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话,那就不必读书了,用学费来装扮自己;要继续读书,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装上。”(张爱玲《童言无忌》)

母亲毕竟是真心关爱过她,这也是张爱玲之于葛薇龙幸运的地方。

果然《第一炉香》还真是写给上海人看的,因为根本就是在上海也有可能发生的故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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