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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的时候，华北平原上的麦子大多已经超过了二十厘米，早春新绿的嫩色已经消失，日复一日的阳光让麦子窄长的叶片浓绿乃至黑绿了起来。那种丛生的茁壮之态里依稀还有它们作为野草的勃然旧貌。 它们一棵一棵地簇拥着在平原上延展开来，正在形成平原上规模最大的一季植被景观。秋天的时候青纱帐虽然也有类似的面积广大的植被景观，但是因为那时候的玉米高粱都过于高大，遮挡了人在大地上的视野，所以直观感受上反而不如麦子由此开始到六月中旬收割完毕的两个月时间里来得强烈。况且，秋天的时候天气还炎热，不像现在，气温颐和，人们在大地上来的时候没有痛苦只有愉悦。 每年这两个月都是我最喜欢在大地上骑车漫游的时候，即便没有其他的一切，就只有麦子，也已经很好，也已经很让人觉到人生的欢欣。
走到大地深处，走到无边无际的麦田里，麦子像是平铺在地面上的水，绿色的水，远远地就可以呼吸到水的清凉，清凉中已经带上了麦粒的香。四月中旬的时候，华北平原上已经可以欣赏到麦子一天一天长高、一天一天像是绿色的水一样铺满整个大地的风景，还可以闻到它们被播种与被收获的时候麦粒散发出来的醇香质地。这种醇香是馒头和面包所有的，香而不腻，具有天然香适可而止绵远悠长的特征，让人吸了一口还一定要寻找着吸下一口。 到麦田里行走，应该是这个季节最好的、最有诗意的户外活动与旅游项目。不花钱也不存在拥堵问题，随时都可以自由地进行、自由地驻足。到麦田里行走超越了一切社会性的旅行话语，在最本真的层面上还原了人在大地上自由徜徉的享受。麦子源于自然又服务于人类品质与格式，正是农业社会天人合一境界绵延至今的直观显现。麦子生长在大地上的时候，也就一定是我们正逢其时的人生中最优美的桥段。
麦地边有羊群低着头走过，牧羊犬蹲在麦地边上，其职责是不让羊群啃食麦子。它完全忠于职守，状如一个刚刚懂得自己职责所在的孩子，充分认真、充分忠于职守，好像除了职责本身之外，别的什么都不懂。卧在麦地边上的牧羊犬是一种神奇的存在，相当于人类三岁孩子的智力，肢体活动能力却已经超过了二十五岁。 挖蒲公英的人拎着铲子和塑料袋，在麦田之上的大堤顶做着漫步式地前行。有一搭无一搭地找着那些开着黄花的小小野草。这是他们在春风里徜徉麦田的方式。偶尔见到地头有用过的农药瓶子，就会骤然打断他们继续挖野菜的兴致。好像每一种野菜都已经被农药污染过了。
野鸡一对一对地被惊飞，很快就又一起没入绿毯一样的麦田。长到这么高的麦子对于野鸡来说大约已经相当于人类眼里茂密的森林，它们在大地上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无边无际的森林，随时随地都可以避开人们的视线，隐身其间。如果说在人类的眼里麦田是绿色的水的话，它们也就由此成了会飞的鱼。 一只黑白花的喜鹊单个儿地落在麦田边上，麦子的高度已经可以遮挡住它的身影。它在那里获得安全抑或捕食昆虫的机会，见有人类沿着麦田之间的小路走过来，也完全不为所动。它料定人不会干涉它的存在，不管是因为不屑于干涉还是因为内心里持有万物自由、各自都有生存权利的朴素观念，反正现在走过来的人是不会打扰它的。它的这份自信，让人感动，也让人小心地放慢了脚步。
一个沿着麦田与河流之间的小路骑马而过的人，姿态如剪纸。古老的潇洒与快捷立刻就让人凝望着神往了起来。马蹄踏碎泥土地面，形成一串马蹄印儿，马蹄声声声在耳，蹄印上已经生出了旷远的寂静。 春风持续地吹拂，一会儿有阳光，一会儿没有阳光，有没有阳光，温度都在人类感觉的适宜范围内。不论是人还是新绿不久的柳枝、小路上开着黄花的蒲公英、红喇叭状花朵的地黄，还是开着满天星似的小白花的不知名小草、在枯黄的旧茎秆下部出了嫩绿的新芽的芦苇，都感觉到了天地之间广袤的适宜。
在春风荡漾的麦田边上坐在椅子里，写下一时的思绪，这种状态本身，就是一种沐浴麦子的美的好格式，是麦子的美学中至关重要的一种。我享受这样沉浸在麦子的美学中的每一天，并且立刻就已经开始怀念已经过去的每一天。这也许不足为外人道哉的隐秘的快乐，弥漫在我渺小的人生之中，一年一度，年年念念不忘，年年都有所期待，年年都会有绵延几个月的麦子的美学的享受时光，何其有幸，何其美妙。 人生在世，自己能左右的事情其实不多。置身到麦田的美学里来，是这样的有限的自由审美之一种。这已经是至高的享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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