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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园(范怀智)

 储氏藏书 2024-04-16 发布于湖北

范怀智

女 人

他琢磨星星。

真奇了怪了,这些天,天里凭空冒出一颗星星。

夜黑透,河川静寡寡地静,就在果园西头抵近小河水的上空,冒出了一盏蛋黄样的星星,明崭崭的像盛开的金针花一样,黄灿灿的老冲他笑。

整个午后,他都在果园收拾杂草。按理说喷施些农药,就省得用锄头去一下一下刮草。他是生怕农药伤了青果,殃及果树。反正到了农闲,用不着进城去务工。

说及不务工,不是他要躺平。六十好几的人啦,他进了工地能咋样,搞安检的人来看身份证,还不得清退他。与其这样子,不如窝在河川,侍弄这衰旧的果园。他是这么琢磨,日月平缓,如静水深流,他只要手头有个零钱,不给儿子添累就成。

麦收毕,没多少人家种玉米,田地消停下来。

好些年了,每次收种完毕,他都跟河川里的匠人们一同外出,待到收种时又急慌慌往回赶,慌急得真像个赶麦黄的候鸟。日子如车轮,飞转不停,即便是个机器,也得有个歇缓的时候,他们却是除了阴雨日整天都在忙乱。前几年,果园由女人侍弄,每到开春和收种结束,他就得背起女人浆洗过的被褥进城,真像那赶麦黄的鸟儿。

每到出走前的晚上,女人会问他:“果园咋弄?”

他说:“能咋弄,能拾几个就拾几个。拾不着果子了,不长草也成。”

女人是明知故问,女人知道他顾不上果园,知道他仍旧要那么答复,可女人还是要有所依赖地问问。

女人来侍弄果园,确實有些力不从心,可这能有啥法子!风要把树叶子吹黄,树能有个啥法子。河水要将河槽改道,河槽能有啥法子。再说羊娃子,来到这河滩上,还不是个挨宰的命,可羊娃子能有个啥法子!

村里的好几家果园,都由各家的女人来侍弄。再说果园一般没啥好收成。果子成了时,满河川的果子都成了,哪能卖出个好价钱。要是果子歉收,都歉收了嘛!原本想着多少能卖个好价钱,往往是外地的果子又挤进来。一年劳累,哪年的果园都没能赚到盆满钵满。因此他对果园有期盼没要求,故且随了女人去侍弄。这两年,河川地的承包费每亩七百,两亩地的果园,女人每年能收回一千五也成。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女人只管锄净杂草,到中秋前后,果汁厂的人来收果子时,可依据河川里的行情,不论多少,转手就成。

女人说:“不管咋说,比麦子的收成要好些。一亩麦子除收割、耕地、播种、化肥、农药、种子,还不算人工,撑死了能落下五百块。现今不论咋说,一亩果园,闭着眼都能卖出个三两千元来。”

他说:“这不就成了嘛,管个水电费,够你开销就成。”

女人说:“这开销是个啥,菜自家种,粮食自家地里打,只要不生病,这日月还不是往前红火着过哩!”

他说:“儿子要成婚哩!”

女人说:“这个你管,我不管!”

虽说不管,他外出的日子,女人除了料理果园,还在河川打个零工。

还未入伏,太阳落进河西原畔,通红的晚霞登时熏染川原,天即刻清凉。

跟往常劳作一样,他操持大杈耙,把铺展在地的杂草拢成堆,待它们在风日里干透,再码堆到庵房南侧的草棚子下。大草棚间散养着八只羊,干草留给羊过冬,羊吃剩的草柯子,平日用来烧火和煨炕。

初夏羊群的数目不只是八只。到深秋,到白霜浸染了小河川,到了羊长到胖壮的季节,羊贩子们一上门,他准要挑拣着留下八只羊。其余的羊,清点过数目,让羊贩子统统带走。有人问他养了几只羊。不论啥时候他都说八只羊,他管每只羊都叫八只羊,这称呼合心意,这称呼有些富足的意味。

羊性情绵柔,像坛陈酒,是种灵醒畜类,爱干净,只吃头茬草,只吃挂了露水珠的青草。到冬天,青草没了,羊只顾吃那干草的前半部分,前半部分蓄了草香,可剩下的后半部分,成了草柯,揪撒得满地都是,他只好将散乱的草柯跟黑金似的羊粪蛋子,拢到庵房前的空场上晾晒,掺和了羊粪蛋的草柯煨就的火炕火烫得紧,耐久得很,历时一昼夜,照旧烫烘烘的熨帖。待到白雪落白川原,他就躺在庵房的火炕上,捂进被窝,看门洞外头的厚雪,新棉被一样蓬松的雪。这时的川原臃肿富泰。

庵 房

在小河川,村人把盖在果园地头的小瓦房,用来避雨、休憩、放农具的小房子统称庵房。栽种果树时,他期望地东头的缓坡上能有座小庵房。

他说:“有个小庵房好,有个小庵房,闲时可来坐坐。再者,要叫你推赶到屋门外头,也能有个去处。”

女人说:“你是匠人你不会盖?看你说下的话,两口子过日子,咋能不怄个气,怄个气就怄个气嘛,咋舍得赶你到门外。”

话是这么说下了,果树见天疯长,从一棵小树秧子长成大树,长到青果子压弯枝丫,这小庵房呢还没盖成。直到儿子成婚,女人不能下地的日子,她还惦念个小庵房。

“你看你看,多少年了,净是谎话儿,咋还没见你起盖!”

“忙嘛,哪能抽出点空闲。”

“要说忙,净是忙。要说不忙,看似要紧的活儿,说放下也就放下了。我是说,你往后也好有个去处。”

“净瞎想,想得多能顶个啥?往后的事往后了再说!”

女人盈盈地笑,他跟着女人笑。女人笑得疲累得很,女人的笑瘦瘦的,一天比一天瘦。似乎就在女人盈盈的一笑间,一眨眼竟过了两年。总觉着,年少的日月长得望不到头,人活到了一定年岁,日月竟短到没了头绪,稍不留神,一年就白哗哗地淌远了。

照他的话说,一年能有多长,三百六十五日,还不是晃晃悠悠的一场梦境。

上回进城,背着条汗腥腥的被褥换过几个工地,还不是没干几天活就回了河川。这一回呢,紧巴巴的日子忽地开阔,开阔得又旷又远,日子一下子闲散到有些阔绰,有些乏味。他攥着镰刀,掮着锄头去果园,果园不只生满杂草,新生的枝杈和杂草的藤蔓把树冠锈结得不成样子,真像个头发蓬乱毛头毛脸的野人。

锄草的间歇,他有意看过女人说过的起盖庵房的地头,地紧挨原坡,斜缓的坡面长满洋槐高草,地头和原坡衔接的塄坎下女人栽种了一根竹,土是好的,一根竹已经长成一丛竹,竹丛长得青葱歪斜,一副头重脚轻的样子。他明白女人的用意,竹东的坡面,地势高过田地,是起盖庵房合宜的处所。这地头的不远处,有眼砌了井台的机井。前几年有人要承包这片地,承包地前必须通路、通电、通水。路本来就是通的,修葺过机井,农用电拉到井前,承包的事宜反倒没了下文。

很明显的,女人肯定修整过竹东的地头,虽则又长满了杂草。他剔除掉高耸的茅草,在这片空地上,他从傍晚一直圪蹴到夜黑,他静静地守着果园,脚前是他捏碎的一捧土,细若粉面的黄土。

河川飘起暮霭,潮蒙蒙的月亮升上来。恰好,青竹后的这挂缓坡上曾有一座庵观,庵观里有五眼窑,上下两层,底层三眼,顶层两眼。底窑住人,顶窑的窑壁跟窑顶画满彩。在顶窑的顶上还有一方砖砌的平台,平台上建有一座钟楼,飞檐翘角四面透风的钟楼,其实是座简易的能吊起铜钟的亭台。这口古钟每天清晨、傍晚都会撞醒,嗡噌浑阔的声响直贯百里,顺着弯弯绕绕的河水,响彻河川。可惜他没见到过它,他出生以前,一场缠绵两月的阴雨,滑塌了整座庵坡,那座有彩绘和古钟的庵观埋进了土,原本陡峭的拾级而上的庵坡趋于斜缓。有人说,在庵坡的坡面上,夜深人静时,可以看见一只金马驹子在林子和草丛间跑跑停停,它脖颈下缀了红缨子的串铃,叮当叮当地响。

说及起盖庵房,女人问他:“说是到了夜静,能听到那丁零响的铃铛声。”

他说:“说是有口古钟。”

夜静得深了,女人躺在他身侧,静静地听。瘦削的女人还在悄悄地瘦。女人静得比夜深还静……

起盖庵房时,他在地头挖出过锈蚀的铁锅,挖出过破碎的陶罐,还有一架完整的狗骨,轻轻一碰,它就融进了土中。大约此前,此处曾有过院舍。

庵房盖起后,他没想过盘火炕,可他又盘了火炕。火炕干透,傍晚他和了泥巴,糊抹了炕面上的烟缝,窗下的炕洞散出柴烟,他在温热的炕坯上静静睡过一宿,睡得跟瘦削的女人一样静。一根竹子,它没想到过,它会长成竹丛。一粒麦籽,它没想到过,它会长成遍野的麦子。一块地头,它没想到过,它的躯体上还会升起烟火。不知是只啥鸟,它在水井旁的洋槐树上筑巢了。

火炕盘起,他没想过要住进庵房,可他住进了庵房。起初一个月住不了几天,到果子收获全倒卖掉的初冬,他白天坐到庵房前的树墩上晒暖暖,晒到迷昏的瞌睡袭漫全身,他歪垂着头扯起了鼾。晚晌炉膛间生了火,看那苗条的火焰拧扭腰身,他索性卧进烧烫的炕头,听那轰吼的青烟钻出烟囱,缭绕上房顶,四散进庵坡和果园。苗条的红火映红庵房,映红农具跟锅碗,映红炕头和窗,映红脸,映出脸上星光样的微笑。

杏 婵

入了冬,杏婵有阵子还往果园送饭。杏婵怀里抱着的是他的孙女,这孙女一点都不亲近他。他说叫爷,孙女畏怯地把头脸窝进杏婵的胸脯上去。

杏婵有了身孕才从西安回到了河川,儿子仍在西安打工。儿子准备在县城租一套房子,等到杏婵生下二胎,孙女开春入学,他们往后的日月都要在县城里磨缠下去。

放落手锯,取下别在裤腰上的剪枝刀,他上了地头。地头的阳光分外旺,明净和暖,独有钻过果园的风,挟裹着飕飕的清冷。

他说:“抱个娃娃,跑这么远做啥!”

他说:“有炉子,有锅灶呢,随便弄个吃食就成。”

杏婵说:“咋成哩。”

跟他一样,杏婵不咋说话。杏婵腼腆,是个通情理的孩子。她笑笑,抱着女儿,笨拙地走进果园,走到一棵两棵的果树后头去。

杏婵的父亲跟他同龄,他俩去务工,楼体外的架板脱落,砸伤了两个人,摔死了杏婵的父亲。她母亲改嫁,走时杏婵不到五岁。杏婵入了学,他每次务工回来都去看她,给些接济。他还让女人给杏婵买过书包,买过衣袄。女人说过,干脆接过来,当咱闺女养。他说看你说下的话,不光要咱愿意,还得杏婵爷跟杏婵婆愿意呢,两个老人咋舍得?!杏婵十七岁时奶奶病故。他愿意供给小闺女上高中,杏婵不想上,要去打工。杏婵二十岁,有人托他去提亲。杏婵说还不急。杏婵二十三岁,正月里回了屋,他给过杏婵压岁钱,还是帮人提亲。

杏婵问:“叔,你家祺正訂了婚?”

他说:“没,到了年岁,他反倒不让催逼。”

杏婵说:“那你给我电话,我给他提个亲!”

他说:“成。”

他愿意,女人愿意。儿子顺从了他,儿子同杏婵订了婚。

他说:“祺正,杏婵比你大一岁,但你可得把她当妹妹。”

女人说:“这话用得着你说!两口子过日子,穷富是个啥,两个人一起开心,一起欢喜才有个好日子。”

没想养羊,却在庵房的南侧起了个大草棚,养了羊。就像井台旁的洋槐树,没想过要长成啥样子,却在风日里偏长成那样。那口隐在深土里的水,也根本没想过它会成为井水。

深冬季,河川空静。风隔会儿撩一段黄尘,穿过果园,嬉闹般地在绿沉沉的大麦田奔跑。高天里的鹞鹰像粒黑豆,在松散的白云下凝滞。每次去打水,他总往槐树下的水洼倒些清水,鸦雀们隔阵子扑棱棱落下来,落进浅浅的水洼,聒噪着汲水。它们每汲一口水,就拧头冲着井南的庵房叫,它们冲着庵房说谢谢你,谢谢你。大晌午,身体笨重的杏婵拖拽着女儿,拎着小半袋面粉钻过果园,要是粉白和粉红的花朵们绽放在枝头该有多好!羊们咩咩叫,像在告知他,闺女来了,闺女来了。

他提拎回一桶水,杏婵和面,孩子坐在庵房前的干草上玩贝壳,是他从果园的沙土里刨出来的贝壳。杏婵饧面。他烧旺了炉火,架上铁锅。

杏婵说:“爸,想问你个事哩。”

他说:“你问。”

杏婵说:“我妈想来认我!”

他说:“你咋想的?”

杏婵沉静地择菜,杏婵说:“我有三个姑姑,就不认了吧!”

他看着孙女,说:“姑是姑,妈是妈,还是认了好!”

杏婵的饭做得细致,可他吃不出他想吃的味儿。

腊月,天上堆起阴云,祺正回来了。

夜,烧红炉火,挤在庵房里吃过一顿饱饭,是杏婵和祺正做的揪面片子,汤火里煮进烩炒过的洋芋疙瘩。他一日两餐,果园里的早饭在十点左右,晚饭要吃到饱胀才能安睡。

夜静,拖着哨音的风扑过果园,扑上斜缓的坡面,摇晃风中的枝梢,掀起呜呜的林涛,如沙的细雪打上窗户,趁雪还未下旺,趁风还未冷硬,他要祺正搂抱了孩子和杏婵回屋院去。儿子不回,杏婵笑眯眯地上火炕,他烧到烫烘烘的火炕。八只羊躲在大草棚下藏进干草垛后咩咩唤叫,它们在欣喜地唤雪。冷风卷裹着不急不缓的雪,零星的雪粒随意飘洒,慵懒的,有一搭没一搭的,雪像白纸样弥漫了河川。

雪忽尔又停了,风还摇着树梢和门窗,门环咣当地拍响木门。挪了新窝的孩子,在温煦的红火中,在绵软的炕头上蹦跳。在红灿灿的火光中,一家人拥上炕头。此夜当然说到了房子,西安的房子太贵,祺正想都不敢想,现今若想买房,最好的选择在县城,若交首付,手头还没有那么多的积蓄。眼下杏婵还得生孩子,光是奶粉钱,几年下来,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只可惜,这两年的收入,他贴补了家用,前两年的收入还了债。再者即便有一身纯熟的手艺,可没了能使唤手艺的地方。

“这个,你得听听杏婵的主意!”他说。

他拢抱孩子,绵软的孩子从他怀里爬出,爬往窗台,去摸窗台上的油灯。杏婵拉拽孩子,孩子钻进被窝。杏婵能有啥主意,她从不催逼祺正,过日子嘛,能过成个啥样就过成个啥样,啥是好日子,平安就是好日子,一家人和气就是好光景。

“只要尽了力,都说那个人本事大哩,人能有多大本事,他能叫日头直端端地停在头顶上,一直是白天,一直不让天黑?”杏婵说这话时,满脸噙着笑,她双眼弯弯,弯成两枚新月牙儿,“有房子也好,没房子也好,在城里有房子,大冬天有暖气,没房子,咱住到咱爸修成的屋院里来,咱还有咱的大火炉子哩!”

祺正说:“到县城里得有房子,孩娃们好上学!”

杏婵说:“幼儿园,紫蓝镇上有两所。镇上有小学,有初中,校车每天来接送,孩娃咋就上不了学了。”

“我是说,县城的教学质量高!”

“看你说下的话,只要孩娃们都不亏孝、不邪淫、爱惜物命,他长大了干啥都成!”

祺正看着手机,房子他还是决定要买。吃了顿饱饭,坐进烫烘烘的炕头,眼睛涩涩的,脑子昏沉到挤满了瞌睡。

杏婵问他:“爸,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他说:“对、对!”

他听见杏婵说:“每天一睁眼,还能看到窗外头的天,看到院里的光影一寸一寸地往窑窗跟前移,心里就有莫大的幸福感,我还能深深地吸口气,还能匀匀地吐出去。”

杏婵说到这儿,深深地吸气,祺正跟着吸气。杏婵匀匀地吐出去,祺正跟着匀匀地吐出去。他在不经意间,也跟着吸气吐气。好似这一辈子,他才体味到他鼻子前头原来就布满空气,没颜色没味道却能尝出香甜的空气。

杏婵说:“我三十一,我爸到我这年岁就没了,这世上,跟我爸同样年岁就没了的人有多少?再有就是跟我在西安的电子厂打工的玲萍,她比我大两岁,大前年,身体不适,还以为怀了孕,到医院一检查,是白血病,一年后玲萍没了,我给她打电话,先是关机,后来欠费,再后来成了空号,她的微信还在,微信的名字叫温馨之馨,可微信里没了声息。这世上如玲萍的人又不知有多少。爸,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他眨巴眨巴眼,紧忙说:“对,对的哩!”

孩子从他怀里爬出,爬向祺正,祺正狠狠地亲一口,再亲一口,孩子笑出声,笑声分外脆,跟咬进口里的冰糖一样脆。

他突然想问杏婵一句话,眯着眼打过一个哈欠,却忘了要问啥。

炉火疲软了些,映在庵房里的影子不再厚实,忽而有些虚飘。祺正下炕去,挑拣了结实的槐木疙瘩塞进炉膛,萎缩的红火焕发了神气,犹似一列高铁窜出山洞。涌腾的青烟飞驰过铁皮的烟囱,并从烟囱口喷涌出去,隐有轰吼。冷硬的夜风愈发冰冷,干草垛后的八只羊咩咩地叫唤,云团压上果园,压上低矮的庵房顶。若窗里没光亮,红润润的光亮,夜比禁锢在铅锭里还黑。

静 听

祺正坐到炉火前看手机,浏览房价。孩子偎趴到杏婵的胸前,打过一个小巧的哈欠,瞌睡說来就来。孩子偎蹭杏婵,瞑了眼,杏婵轻轻地拍抚她,孩子睡着了。

杏婵问他:“爸,我爷说庵房这地方有两口古钟。”

他迷迷昏昏地说:“对,有一口。”

“是两口。一口是先前铸下的,一口是第二回铸下的。先前的那口埋进了坡地,后一回的那口挂上了钟亭,就是每天早晚都敲响的那口。”

“是一口,都说是一口。”

“是两口,都是从山东来的铸钟匠铸下的钟,铸钟匠还是个瘸子呢,拄了根油光溜溜的手杖,住进了庵坡窑。他住下来到各村各户去化铜,红铜、黄铜、青铜都化呢。”

真的困倦了,眼皮子轻轻弹动,眼睛似睁似瞑,是杏婵给他讲述,是他给身侧悄悄消瘦的女人讲述。夜那么静,灯昏黄着。

预期两年。两年里铸钟匠能化多少铜,就铸多大的钟。化到第二年开春,铸钟匠走进河川的一户人家。女人晌午刚跟男人吵过架,坐在院场的杏树下奶孩娃呢,女人还在气头上,他就上了院场。他刚给女人恭敬地打过躬,女人就随口抛给他一句话,要铜没有,若非要化,就把我家娃娃化了嘛,还能顶不了几两废铜?气恨恨的,女人的头别到一边去了嘛!他哀叹一声,走了。到冬天女人家吃奶的娃娃得病,没了嘛!

到年底,熔铜铸钟。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一口背篓大的铜钟铸成,几十人抬着厚墩墩的铜钟挂上起先修好的钟亭。他说不忙敲,等过了二月二再敲。他拄着油光溜溜的拐杖走了。过了二月二,村人想敲,有人阻拦,还怕等不到三月三吗?

过了三月三,草长莺飞的日子,浸润过了雨水,满河川的绿,清净的小河在大太阳底下明晃晃地晃眼哩!钟亭里的铜钟撞响了,没曾想到的事嘛!轰嗡的钟声里咋有孩娃惊诧诧的哭声?就是这口钟,敲过几天后,孩娃的哭声愈发地紧,就像天里压了厚厚的云。这往后嘛没人敢敲。钟悬在钟亭,自然废弃。

过了麦收,村人往秋田里培肥的时节,拄着拐的铸钟匠回来了,夜里还住到庵坡窑。村人去看他。他说坐马车快到北京了,听到钟敲响了,钟声里咋有孩娃的哭声,就回来了嘛!唉——!

犹如夜幕降临,弥漫的瞌睡浓雾样塞实他的脑海。他的嘴里含混地说:“对,对就一口钟。”

祺正没听杏婵说啥,他攥着手机,往炉膛里塞了块槐木疙瘩。

杏婵说:“爸,你说的那口钟,该不是他回来后,铸下的第二口钟,就是挂进钟楼,后来早晚敲响的那钟?”

风撩抛雪,雪扑洒上窑窗。雪在玻璃上沙沙响,就是庵房里的这个铁炉,他曾在窑垴间焖着一汪红火,徐徐散着温热,窑门顶的烟筒口,浮散出丝缕的煤烟。

女人悄悄问:“铸钟匠回来了?”

他说:“回来了!”

女人静静地听,窑窗外的雪花也在听。

白天忙农活,夜黑了,一伙子人借着一盏油灯光,问铸钟匠咋办。他说还能咋办,吊在钟亭里的钟,很明显是废掉了嘛,还能咋办,挖个深坑埋了,赶明日再化两年铁,再铸一口。

天一明,他拄了油光溜溜的拐杖,到各村各户去化铜,破旧的铜锅、铜壶、铜勺、铜盏子都化取,包括地底下挖出的破烂的朽脆的锈铜也化取。能化多少铜就铸多大的钟吧。两年后的冬天,一堆破铜堆在庵坡窑的院子里。

冬至前,沸铜滤去残渣,熔成了铜锭。冬至后重新制模,到开春的正月十五日,铸成的第二口钟挂上了钟亭。正月十六,是个吉祥圆满的好日子,他要走了,他还是叮嘱,等过了二月二再敲,最好是过了三月三敲。他背个背篓就走了。

铸钟的人走就走了嘛,只是这口钟,等过正月十七,等过正月十八,正月十九日的傍晚,飞掠在河川里的鸽子们,成群的鸽子们回了庵窑,扑棱棱落上钟,落上钟亭的飞檐翘角,落上青瓦,轰嗡的钟声敲响了,河西的原畔上亮起金灿灿的祥光,漫天的红霞在悠扬的钟声中褪尽。三天的焦急等待,村人终于确信,铸钟匠没骗他们。他们没在轰嗡的钟声间听到异样的声音,叫整个河川不安的声音。

正月二十二傍晚,鸽群落上钟亭,西原畔上灼烧起祥瑞的金光,晚霞们急骤地被收拢进金光。铸钟匠回来了,在噌吰的钟声中,他一脸愠怒道:“亲口叮嘱过的嘛,等过了二月二,最好是过了三月三敲,咋刚过三天,就敲响了。”村人说:“心切得紧,只怕这钟声里还有不祥的声音,你却走远了,走得没了踪影。”

铸钟匠往窑院里重重地顿一下拐子,长长地哀叹一声:“这钟声,我走多远就能传多远,三天我走过了百里路,这钟声也只能在百里的路途上传鸣!”有人说,要么重铸。铸钟匠说:“是个代天地发声的器物,怎会有三回铸造的理,也罢吧!”夜静静地墨黑,天里挂着亏残了一半的月影。

天未明,钟未响时,铸钟人踩着浅浅的白霜,顺着那弯折的小河走去。

他没再含混地回应,杏婵轻声喊爸。他睡着了,扯着微弱又匀称的鼾。趴在杏婵胸脯上的孩子睡熟了。坐在红火曛曛的铁炉前,祺正还在拨弄手机,他在手机里看汽车、看奶粉。慌急的风揪扯枝梢,疯癫的风在旷远的麦田,在庵房后的坡面上扯长了呼啸。隐在草棚、隐在干草垛后的八只羊一波一波喚叫,下雪啦下雪啦!厚重的阴云咚地砸了地,白雪纷扬地抛撒下来!坚硬的雪粒敲响蒙着苫布的窗户,雪打在皮实的塑料纸上嚓嚓响。

原野若那水草丰茂时的绵羊,一夜间长得肥胖,长到油光水亮,雪捂肥了果园、原坡和麦田。烟囱里扑散着青烟,河川憨睡在厚重的白棉花底下,还有庵房、草棚和水井。他醒转时,一窝麻雀和两只斑鸠在窗外吵闹得紧。

拉开门,扫开门前一方白雪,撒落一碗玉米,眼尖的麻雀们迅速飞来,像疾风卷了纷扰的叶片,覆盖了白雪间的金黄。八只羊渴了,他拎了铁桶,踩着深及膝头的雪去打水。井口冒着白汽,一团氤氲的白汽,白汽吞没铁桶,麻绳猛地一松,井底回响起水面被打破的扑通声。

雪还在飘飞,酣畅的青烟钻出烟囱。吃过早饭,祺正搂抱着孩子,把她包裹在衣袄里,身后跟着愈显笨拙的杏婵。俩人走进白雪,走进果园,偶或还能听见走远了的说话声,散淡的说话声,这天地间唯一的小两口的说话声。他也想跟守过果园的那人说说话,天地茫茫,徒有鸟鸣。

香 云

腊月底,祺正在县城租了房子,两室一厅,在紫韵小区,跟杏婵的三姑家隔了幢楼。农历二月初五新孩出生。看来到紫韵小区租房肯定是杏婵的主意,要么杏婵同三姑商量好了,往后不单是让三姑照顾她,还要三姑帮她照看孩子。三姑家的孙子已经长成,最小的上了初中,跟了表哥表嫂去宝鸡,三姑成了天天挤到超市门口买低价菜的闲人。有了杏婵,她也有了个说体己话的人。

杏婵出了月子,祺正就去打工了,他是车工,离开工厂没事可做。祺正走前回到河川,拉走了磨好的新面粉和新榨的菜籽油。他特意给杏婵三姑家备妥了一桶油。家中添新人,添进了鲜活气。他心中滋起安稳的欢喜。没想到花白若雪海的日子,香云来找他。

他坐在白雪拥堆的果树下劈干柴,循着空空的斧斫声,白酥酥的花树下钻出香云。他着实吓了一惊,在白晃晃的花树间,在亮汪汪的太阳下,站着的怎会是香云。斧头哐地落上柴禾,断折的柴梗蹦一下,落下去。

“你咋来了?!”

“咋不能来,看我闺女杏婵!”

去年收罢麦子,有人专门来到果园,向他提说香云。

他问:“不知人家香云咋想、咋盘算?”

来人说:“还能咋盘算嘛!是香云托了话来。”

来人留下香云的电话,顺便带走了杏婵的号码。

赶过秋收,种齐麦子,一转眼节令从秋分淌入小寒。香云来了屋院看他,她为杏婵的小闺女买了衣袄。正午的太阳真像铜镜,从铜镜里折下的光稍稍浸着些暖意。他淘洗菜籽,准备春节时榨取些清油。一年到头屋院没几个人影,过年时偏是个吃油最旺的节日,他盼望祺正、杏婵和那绵软的小闺女回来,她要孩子们啥都不干,只要他们吃好睡好,既是拖了身疲累回来,那就一身轻松再走!

她说她是香云,她若不说,他真不认识她。

大晌午的阳光稠密了些,和暖温煦。她帮他淘洗,他沥干了油菜籽,往宽展的彩条布上晾晒。

杏云说:“以前对杏婵有亏欠,现今你是杏婵爸,我是杏婵妈,以前是有家室,现今是有了自由,只想搭帮过个日月,给杏婵一个浑全的日子,一个有妈的日子。”

他问:“那你儿子咋办?”

“儿子在北京,结了婚,有了小孩娃!”

“那小孩娃咋办?”

“孩娃有外婆,有外公。外婆、外公是北京人,儿媳是独生女。”

他一下子明白了。

她笑得轻拢了一把鬓角的发丝。

他说:“你看咱河川,独生子女的屋院也有几十家,旁的不说,你看我只有祺正。就你好,有儿有女,真是个浑全日子,赛神仙嘛!”

她笑出声:“年轻时没当成个神仙,近六十岁的人了,还真成了神仙!这个神仙我不要。”

近一年的光景,他没跟香云通话,也没她消息。到初冬,果树们落尽了叶子,懒洋洋的果园睡进轻薄的阳光里,杏婵来送饭时说起过她。

他请香云进庵房,她这一次来,是给新孩缝了身新棉袄,绣了对虎头枕头和小憨猪的鞋子。

他说:“劳烦你了!”

她说:“有啥劳烦不劳烦,是自家亲外孙。一人守个屋院,光景满是清闲,坐在窑门口就个铜灿灿的太阳,缝缝剪剪倒也安宁,只是好些年不动针线了,针脚粗疏,手生!”

他说:“人巧了,手也巧嘛,针脚也粗疏不到哪儿去!”

大晌午。他挑水,她择菜,他烧火,她揉面。太阳端正到果园上空,他和她坐到庵房前的木墩旁静静地吃饭。吃饱肚子喝饱水,散步到庵房前的八只羊卧在他俩旁侧,睇了眼反刍,瞑了眼养神。不知倦怠的小羔子们,不是顶撞、跪乳,就是绕在母羊周遭跳蹦子。

隔过月余,赶足雨水的大麦田扬花孕育,果树枝头坐实了果子,熟知农事的香云帮他疏果。麦收毕,他耧耙过果园的杂草。杂草极其顽固,一经朝露润泽又泛新绿。庄稼要跟杂草一样易生易长该多好。他知晓,月余后入伏,到果树浇水、套袋的时节香云又会来。夜影罩满河川,一浪一浪地把河川淹进了黑。

沏碗茶,他背依房檐圪蹴到檐台,看将满的月亮。东起的月亮,把庵房的影子投上木墩,檐头的影子一痕痕缩短,一痕痕朝他逼近,仰脖喝尽浓茶,他拨通了杏婵的电话。

他问杏婵的近况。

杏婵说:“一天三顿都是三姑在做,晚上有三姑来照看,爸你不用操心。”

他问小闺女,问新孩。

杏婵说:“小闺女还爱去学校,每天一大早醒来,就惦记着去学校。早上是我三姑送去,后晌是我三姑接回来,就是老爱看手机,老爱看动画片。新孩呢,吃了净是个睡,晚上也起不了几回夜,十二点多喝一回奶,就一觉睡到大天明,前两天,刚吃过糖丸,刚打过防疫针。爸,你在果园要按时吃饭,到暑假,我跟孩娃们回来几天,你给咱抱新孩、带小闺女,我给青果套袋子,给咱锄草。”

他说:“果园的活络闲散,二亩园子不用你搭手。你管好孩娃,管好自己就成。”

话到口边,他还是冒昧地说起了香云,说香云送来了新衣袄,送来了老虎枕头,还有绣了憨猪的小棉鞋。

他问:“你妈跟你通话了没?”

电话那端,杏婵不再说话。他喂喂几声,还是没听到杏婵的回应。

星 星

电话挂断,他吃饱了饭,肚子鼓胀、脑壳昏沉着松散地倒上炕头。只是接连几晚都无睡意。似睡似醒,迷瞪瞪地听风撩拨竹叶,听露珠从新叶上滑跌,从花蕊中滚出。新叶一扭,青果一歪,含了叶香果香的露水滴进月影,滴入阒寂。眼睛干涩得厉害,看见阳光和白粉粉的花树,眼瞳灼刺得生痛。

随后几天,他到果树下刨挖浇水的渠道。晚饭后,就着月影,他要刨挖到月夜的静深处,他要以疲累召唤瞌睡莅临。这一夜,月亮升上果园,月亮钻进一朵云,他睡着了,他做了梦。

梦在屋院的背景上铺展,梦里的窑门上别着一盘金灿灿的葵花。梦里还有大草棚,和大草棚下的公羊。公羊的犄角长长的,走来走去,它在这只和那只母羊的尾巴下嗅闻,闻来闻去。独独是那卧在水桶跟前的母羊,黑蹄子的母羊。母羊额心里长了撮黑绒,它扑娑娑摇着尾巴站起。它从容又松弛地走到弯斜的竹丛下,公羊跟了过去。温和的母羊祥和地守在那里,强悍的公羊跳一下蹶子,趴上母羊的脊背,母羊战粟,公羊战栗,他也战栗。他突然听到有个声音在马彦龙、马彦龙地叫他。

他惊醒过来,睁亮眼睛静静听。是青竹那边,是公羊母羊在叫,是羊在爬羔。眼睛的干涩缓和了些,他睁亮眼睛静听。醒转了的八只羊静听,风撩拨竹叶,竹叶一如水浪样沙沙地响。

战栗结束,咩叫结束,母羊跪到地上,跪到颀长的莎草上,公羊跳下母羊的脊背,它殷勤地咬噬母羊的脖颈,舔舐母羊的耳朵、脸畔、鼻头和潮汪汪的眼睛。母亲说过:“夜半听见唤叫你的名字,你千万别应声。”曾在果园里疏花、疏果、浇水、施肥的女人这么说过。杏婵这么说过,像是香云也这么说过的。“就你一人在果园,到夜静,听到唤你的声音,可别回应!”

透过窗,他看到了冲他微笑的星星,灿若金针花的星星。眨眨眼,他静静地看它。叶子不知风要把它带到哪里,不论落到哪里,都是注定要落到那里。月亮不知,它为何绕住地球奔跑,一经绕上去,注定再也无法偏离。

叮咚叮咚,一串清悦的铃铛声,是那经年的金马驹走在青草馥郁的坡地上。它走走停停揪食新生的槐叶儿。叮咚叮咚,铃铛声比春竹还青翠。凡它揪食过的槐树,会绽出繁硕的槐花来。

天近破晓,黎明将至。挤拥在风里的青果香来敲窗棂。风携了结实的青果香来叩木门。

责任编辑 王子倩

创作谈

像树一样生长

他很普通,普通如树,在哪里发芽,就在哪里变老。他的真名叫锁成,小说里他叫马彦龍,文字未破坏他沉静寂寥的性情。

妻子患大病走了,他家成了突发困难户,帮扶干部去下户,一连几次院门紧锁,以为他去打零工了。我得去看看他。一是他60多岁了,建筑工地不会要他;二是他极不愿拖累家人,即便家庭和睦。他家是河湾有果园的人家之一。

夜黑我有意照看锁成的院场,灯火没越过院墙。抽了空,我骑摩托车去了果园,土刚刚翻过,绵软松散。我从地这头走往地那头,看到了地头坡坎上的绵羊,看到了一簇青竹后的小庵房,放置农具和休憩用的小庵房。他在炉火上做饭。我问他,啥时候盖起了小庵房?他说,大半年了。我问他,晚上也睡在这里?他说一个人嘛,回去弄啥!他那么静,我不免担心他。

晚上,我分几次把帮扶干部带来的米面油送给他。我坐到庵房中的炉火旁跟他聊聊天。他向我说起他妻子,还有他给妻子讲述过的两口古钟的往事。妻子在古钟的啼哭和回响中没再醒来。他向我说起香云,就是儿媳的生母乃燕。她想回来,把爱带回女儿身边,不知女儿愿不愿意。大约儿媳愿意,不知父亲允不允许!

夜来,书写锁成的现状时,我不想附加现实外的因素。他们的普通本来就很大众,本来就是民间生态的事实。只要写出本真,又何必让锁成负载起作者的意愿,承担不该有的重负。让善终有回报,让爱终有润泽。让他们像一棵旷野中的树那样生长,这是文字该有的样貌。人间有暖,一伸手就能触碰到,该有多好!

始信泥土有芬芳

2024-04-10 07:55张影
安徽文学订阅 2024年4期 收藏
关键词:果园乡土小说

张影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边城,依山而筑,依水而建。范怀智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背靠凤凰山,重峦叠嶂,连绵起伏;前瞻小河,河水清澈,宛如玉带。一山一水,一刚一柔,孕育着善良淳朴的人们,也滋养了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作家,从而让“乡土文学”回归乡村,为我们再现了另一个风格迥异、令人神往的“边城”世界。

一是盈满泥土芬芳的“乡土文学”。“乡土文学”作为一种特定的文学现象,其主要特征是作家以自己所熟识的故乡村镇为背景,以回忆故乡和描写乡村生活为主要题材,描绘乡土风情,揭示农民命运,映现出鲜明的地方色彩和浓郁的生活气息。鲁迅先生所开创的“乡土文学”传统,是离开乡村的游子们站在现代文明的视野上对故乡的回望和审视,是站在乡村的外部看乡村,因此看到的乡村大多都是荒芜的、凋敝的、萧瑟的,乡村里的人们都是蒙昧的、麻木的、愚钝的。而范怀智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农民作家,他是站在乡村的内部看乡村,不是以启蒙者的身份、俯视的角度“为老百姓而写作”,而是以农民的身份、平视的角度“作为老百姓而写作”,不只是乡土生活的代言人,还是真正的“乡村之子”。因此,他笔下的乡村少了许多抒情和感伤的艺术质素,多了现实层面的“乡”和文化角度的“土”,小说的环境是乡土的,人物是乡土的,语言是乡土的,气息是乡土的。

《果园》是一篇书写乡土的、充满诗意的散文化小说,小说开篇就为读者营造了一个静谧安详的乡村图:“夜黑透,河川静寡寡地静,就在果园西头抵近小河水的上空,冒出了一盏蛋黄样的星星,明崭崭的像盛开的金针花一样,黄灿灿地老冲他笑。”接着,随着小说的叙述,一幅幅夏日晚霞图、深秋霜染河川图、冬日雪景图也次第展开,给读者以美的享受。还有独属于乡村的意象群:果园、麦子、羊群、庵房、青竹,金马驹子、羊粪蛋子、洋槐高草……处处弥漫着青草香、青果香,溢满了揪面片子香和洋芋疙瘩香,没有滤镜、不事雕琢却自然天成、浑然一体。即使没有在农村生活过的人也能身临其境,体验一次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的多重盛宴,身体的疲惫、内心的焦虑也随之烟消云散。

《果园》的语言朴素无华、精练明快,不矫揉造作、僵硬呆板,而是真实自然、鲜活空灵。“静寡寡”“明崭崭”“黄灿灿”“急慌慌”“潮蒙蒙”“晒暖暖”等方言口语,短而精的对话,增强了描述效果,突出了人物性格。同时,《果园》的语言又是含蓄而富有诗意的,结尾处的描写:“天近破晓,黎明将至。挤拥在风里的青果香来敲窗棂。风携了结实的青果香来叩木门。”有种幸福来敲门的意味,这是普通人物的小确幸,也是作者的诗意人生。

范怀智的小说和沈从文描写乡村题材的小说很相似,吸取了屠格涅夫“把人和景物相错综在一起”的手法,人在景中游,景在心中留,表现出自然与人相契合而散发出的浓郁诗意。小说淡化情节和结构,以清淡的散文笔调去书写自然美,酿就了小说清新、淡远的牧歌情调,富于浓郁的乡土气息。小说由女人、庵房、杏婵、静听、香云和星星六个部分构成,看似脱节实则严丝合缝,只有慢读慢品,才能尝到其中的珍馐美味,又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串起来就是一串精致美丽的项链。

二是蕴涵真挚深沉的故土情怀。范怀智无疑是爱着他脚下的这片土地的,而且是痴迷的,赤诚的,这从他的人生经历中可见一斑。范怀智不是一直都在乡村的,大学毕业后的他曾在西安一家机电企业工作,有着不错的收入,也曾领略过大都市的繁华与风采。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热爱文学的他要与文字同飞,与诗文共舞,正如那位内心充满诗情画意的老人海德格尔所说的:“生命里充满了劳绩,但还要诗意地栖居在这块土地上。”在范怀智的心里,诗意的栖居,未必皆是阳春白雪,它也可以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和浪漫的心境:陶渊明弃官归隐,不为五斗米折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梭罗不愿生活在那躁动不安、热闹喧嚣的社会,来到偏僻的瓦尔登湖,筑起木屋,独自垂钓。因此,范怀智放弃了城市的工作,毅然回到生他养他的那片热土,重燃生活的热情,也长出了文学的翅膀。在岐山那个小村庄,他吸收着原生态的营养,文字里多了些许空灵和诗意,心灵也在大自然的滋润下充实丰盈起来,超然地活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

范怀智曾说:“我是在农村长大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对土地的情愫,更让我喜欢作家笔下的村庄、小河和独具个性的村里人。在这些作品中,我感到了精神的飞翔和愉悦。”2011年,范怀智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兽》,小说中的人物、景物,大多以家乡的身边人,伴他成长的汶河、凤凰山为原型,感情充沛,质朴感人。同样生长在“岐山作家之乡”的农民作家祝喜堂这样评价道:“这块沃土,不断净化着人世间横流的污水和灾祸,净化着天地间的风尘和负重。他的《兽》,封面和文本同故土一样质朴,没有炒作的文字,没有炫目的光环,因此作者的简介,质朴得只有几句话——面对土地的沉思,面对庄稼的感恩。”一如《兽》的故土情怀,他的短篇小说《果园》也打着深深的故土烙印。

小说中没有对自己的故土提到一个爱字,爱却蕴含在字里行间、细枝末节。文中有两个主要意象:果园和庵房。果园是衰旧的,杂草丛生的,侍弄果园不能让他赚得盆满钵满,却赚到了心静心安:不用再像赶麦黄的候鸟在外面奔波,背起被褥进城务工,累得汗腥腥,过得紧巴巴,守着两亩地的果园,吃着自家种的菜,自家打的粮食,这日月也能往前红火着过。庵房是一个盖在果园地头的小瓦房,用来避雨、休憩、放农具的小房子,也是心灵的栖息处,一个充满爱与安慰的归宿。为了盖庵房,他剔除掉高耸的茅草,在这片空地上,从傍晚一直圪蹴到夜黑,静静地守候果园,守护着他捏碎的一捧土,细若粉面的黄土。庵房盖好后:“白天坐到庵房前的树墩上晒暖暖,晒到迷昏的瞌睡袭漫全身,他歪垂着头扯起了鼾。”“苗条的红火映红庵房,映红农具跟锅碗,映红炕头和窗,映红脸,映出脸上星光样的微笑。”这生动的画面令人感慨:内心的安宁胜过世间繁华万千,也让“叶落归根”的素朴理想得到了升华。

三是隐含豁达超然的人生智慧。有论者曾评价陈斌先的小说成功之处不在于故事讲述得多么圆熟,而在于凭借故事给我们建构了新现代性乡村的生动景象,在于塑造了一系列活色生香、原汁原味的乡村人物。故事所呈现的景象、人物远远大于故事本身的起承转合、波澜起伏。我们在读完小说之后,记住的不是故事,而是故事里的人物形象、乡村命运与社會现实。这段话用来评价范怀智的小说也恰到好处。在河水的滋养下,范怀智笔下的人物温柔善良,勤劳朴实,尤其是他笔下的女性人物形象更立体、更丰满。

上善若水,水是轻柔的,涓涓流过不留任何痕迹;滴水穿石,水又是坚韧的,檐上水滴之力微不足道,却能穿透石块。《果园》中的女人也正如水一般,贫穷却乐观知足,不幸却坚韧豁达。小说着力塑造了两个女性人物形象:“女人”和杏婵。小说中的“女人”痩削、安静,孤单、疲累,每次男人外出的日子,就剩她一人独自侍弄果园,还要在河川打零工,虽然力不从心,但从不抱怨也不生气,日子贫穷却知足乐观,瘦小的身体里蕴藏着宽广的胸怀和能量。杏婵是个苦命的女人,不到五岁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可十七岁时奶奶也病故了,幸运的她被善良的公婆当作闺女一样爱护,她也以感恩的心回报公婆。作者没有过多地描写杏婵的外貌和心理,而是通过对话的方式把一个性格腼腆却知足知止、豁达超然的女性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无论是在对待房子的问题上,对待孩子的教育问题上,还是对待幸福的问题上,杏婵的回答都不愧为“人间清醒,笑对流年”:懂得幸福的本质,珍惜眼前的拥有,不焦虑浮躁,不盲目跟风,不过度追求物质的奢华和虚荣。事实上,在这个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时代,我们几乎不会面临物质的匮乏,但我们的精神世界却已荒芜满地、杂草丛生,渐渐失去内心的平静和幸福感,而杏婵的存在就像一缕清风,不争不畏,恬静淡然,知足而上进,温柔且坚定,作者在书写美好女性形象的同时,也在小说中隐含了豁达超然的人生智慧和启示,含蓄蕴藉,寄慨遥深。

责任编辑 王子倩

  • “地方性写作”引致的多重叙事误区

  • 2024-04-10 07:55陈振华
  • 安徽文学订阅 2024年4期 收藏
  • 陈振华

    范怀智是一位始终钟情于乡土写作的陕西作家,有着丰富的乡土生活经验与感悟,被称作“乡村隐秘生活的叙述者”。他扎根于自己的文学原乡陕西岐山及其周边,以颇具个人化色彩的文笔构建了他的纸上原乡。长篇小说《兽》,短篇小说集《铃铛与火焰》以及他近年来的创作大多聚焦故乡、土地、村庄、农民、庄稼、河流、山川、果园以及当下乡村社会的现代性变迁。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的创作属于“地方性写作”,摹写地方性的知识,地方性的风景、人物、生活,地方性的人情物理,地方性的文化、风俗、伦理及其生活方式等等。短篇小说《果园》自然属于“地方性写作”,然而,透过这篇小说,我们也能看到“地方性写作”所引致的多重叙事误区。

    其一,过于凸显语言的地方性,导致叙述的滞涩。沈从文的湘西世界,汪曾祺的苏北高邮,莫言的高密东北乡,阿来的藏地风情,还有新东北写作等同样属于“地方性写作”。就语言层面而言,沈从文的语言优美、清新、自然,富于浓郁的乡土气息;汪曾祺的语言富有诗意、口语化、生活化、方言化,形成了飘逸灵动的叙述风格;莫言的语言狂欢化、感觉化、混合杂糅,独具个性与张力;阿来的语言则是美感与风情并举,“轻巧而富有魅力”“充满灵动的诗意”。双雪涛、班宇、郑执的“新东北叙事”,语言富有东北地域文化的独有意蕴,带有“荒寒”“悲凉”“沉郁”“强悍”的特征。无论何种类型的“地方性写作”,他们的文本都丝毫不见语言的滞涩与板结。以此为对照,我们看一看《果园》的小说语言,读起来磕巴、板滞,甚至让人感觉有点矫揉造作。试举几例:一些叠字的过度使用,比如“静寡寡”“明崭崭”“黄灿灿”“晒暖暖”,让人感觉有点刻意为之,非但没有增加语言的审美感染力,反而让人觉得弄巧成拙。再如,小说里随处可见地使用了陕西岐山地区的方言俚语。这本无可厚非,只要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乡土语料反倒能增添小说的乡土气息。之所以造成叙述的板结,主要原因是小说叙述正常的起承转合无需使用过于地方性的乡村俗语,文本却毫无选择地滥用了这种语言,也许作家认为只有连篇累牍地使用这些方言俗语,才能够形成文本自身的地域性氛围并氤氲着浓郁的泥土气息,如此才能够写出所谓的“乡土味”。这实际上是对地方性书写、乡土叙事的认知误区。乡土语料只有有机地嵌入文本叙事之中,尤其是更多地呈现乡土风情、民俗、场景、对话,形塑乡土人物形象的时候,才能够使用。通览全文,小说的叙述过度地援用、征引了没有太多通约性的地方性语言,致使给人的阅读感受有点儿拧巴和别扭,缺乏小说应有的语言美感与通畅感。

    其二,叙事的“空缺”无可避免地造成了内在逻辑的断裂。《果园》分成六节,从小说的命名到内部各节均为两个字的标题。作家在呈现以“果园”为中心的乡村人物、乡间生存与乡土命运。小说似乎想“以诗化的形式实现作家的浪漫主义、个人主义的自我确证诉求,乡愁便是对逐渐消失了的'乡土性及其风物的一种回望和怀念”。小说的命意或许是好的,每节内容也各有侧重。有的侧重乡村人物,如第一节:女人,第三节:杏婵,第五节:香云;有的侧重乡村风物,如第二节:庵房;有的侧重人的行为和心理,如第四节:静听;最后一节则侧重乡村富有诗意的意象:星星。小说中的他(马彦龙)是贯穿整部小说的核心人物与线索人物。小说以他的生存、感受、心理、行为串接起小河川及果园的乡间生活种种。可惜的是,叙述的“空缺”引致了叙事内在逻辑的断裂。小说第一节讲述马彦龙的女人在他出去务工后侍弄果园的细节与故事,第二节在讲述起盖庵房情节的时候,女人也是重要的小说人物,可是这个重要人物在后面的故事以及叙述中突然间隐匿或没来由地消失不见了。小说在叙述中并没有暗示或透露其亡故的消息,只是说她不断地消瘦下去,后来下不了床了。尤其是在庵房里吃饭、睡炕,谈论买房等重要事项的时候,马彦龙、杏婵、祺正都各自发表了对买房的意见或看法的时候,女人是缺席的,她的不在场,严重背离了生活本身的逻辑,按照生活的常理,这么难得的家庭团聚,无论吃饭、议事都不可能少掉马彦龙女人的身影与声音。在阅读文本的时候,我想读者和我一样也会心生纳闷,这个女人哪里去了?!她作为第一节、第二节出场过的重要人物,并非可有可无的,在后续叙述中的“缺席”所形成的叙事空缺,故事链的断裂,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在“静听”一节只是出现了一个闪回,然后又没有声响了。后面杏婵妈妈的出现,她和马彦龙亲密甚至有点暧昧的情形下,也不见马彦龙女人的声息,这让我(读者)重新回到前文去追索女人在文中的草蛇灰线,但毫无结果。这可不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先锋小说中故意设置的叙述空缺,以传达一种不确定的后现代哲学与后现代生存景观,我想可能是作家出现了严重的叙事疏忽,或错误地认为女人在文本中已然完成了其叙事功能,实则其谬大矣。

    其三,关于“钟”的流傳故事与当下现实的相互脱嵌。小说在第二节就提及了古钟,只是关于钟的叙事引而未发,待叙述进展到第四节的时候,在深夜未眠、家人围炉夜话、炕火微温的情境下,小说以“静听”为这一节的标题开启了深夜的讲述与静听。作家似乎有意在现实生活的讲述过程中嵌入村落过往的故事或传说,增加文本的历史、文化意蕴和传奇色彩。小说通过马彦龙的口吻,讲述了一个来自山东的瘸子在各村各户化铜铸钟的故事,以及村民对铸钟匠化铜的反应及之后第一口钟与第二口钟的故事。如果不从思想意蕴上进行分析,单从颇富传奇性的钟的故事进入文本来看,似乎小说中的乡村、乡土、人物都增加了历史感、宿命感和传奇色彩。可问题是:这样的故事和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它们之间的关联在哪里?在我看来,这个传奇的、流传下来的故事只是小说中的人物深夜围炉的闲话而已,它并没有和小说中人物的命运、乡村的现代性变迁形成历史与现实的互文,甚至说“钟”的故事或传说与“果园”“小河川”并没有建立有效的意义关联,它们之间不是有机嵌入,毋宁说彼此是脱嵌的。小说多次写到乡村人物到城里打工,从乡村的传统性走向了城市文明的现代性。作家设置了一个从传统走向现代性的时代背景,物质化、城市化、现代化的历史进程无疑对以“果园”为代表的乡土世界产生强烈冲击与影响。传统乡土恪守的人情物理、道德伦理、宗法血缘以及熟人社会在世俗化的现代性进程中正面临着全方位的损毁。乡村在空心化、凋零破败的同时,也在发生着极为深刻的演变,人们的心理状态、认知方式、价值伦理等多方面产生了位移甚或是颠覆。小说中的祺正被这一现代性价值观所影响,一心想着外面的世界,而马彦龙和杏婵似乎对传统还有着价值认同与情感依恋。遗憾的是,这个流传的“钟”的故事并没有构成对现实的反驳与救赎的隐喻。因此,从文本的意义层面来看,这个故事的机械植入是没有多少审美价值的。除此以外,小说中诗意的乡土叙述、场景描绘、意境的营造与人物的命运轨迹也不完全相吻合,亦即乡土的抒情性、诗意化叙述不是凸显了,反而是遮蔽了乡土人物的丰富性。

    从总体上看,作家的价值立场也游移不定,一会儿是乡土的审美化书写,试图写出“果园”的乡土性、传统性、诗意化与乌托邦化,但是在行文的过程中,又没有将这一叙事意图贯穿到底,一会儿叙述中又夹杂着现代性的描摹与向往,二者之间的龃龉或内在冲突形成了文本的内伤。这当然也可以解释为作家的矛盾心态或面对乡村的守望或无奈心理,只是阅读的过程中,读者如进入交叉小径的花园,不知如何措置自身,只能跟着小说的叙述左右摇摆或进退失据。我想这是小说自身的不成熟加诸读者的困惑,也是作家自身立场的漂移以及作品缺乏一以贯之的精神情结所导致的小说精神内核的不确定性,从而陷入了地方性、逻辑性、传奇性、抒情性等多方面的创作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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