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渔乐 作者：于冠深 摸鱼不假工具，赤手跟鱼较量，跟钓鱼、网鱼、淘鱼等等相比，更带挑战性。挑战性越大的事情或游戏，便越有趣味性。 徒骇河从西南方向走来，好像害怕惊扰了我们村（以及附近的四五个村）似的，特意绕了个U字型的圈子，然后才再往东去，我们村就西、北、东三面是河了。 三面的河西河最宽。宛然一个湖泊。岸草青青，碧波荡漾。麦收过后，河水变浅（在腿肚以下）变浑（因为鱼多），四庄八村的青、壮年们，便放弃歇晌前去摸鱼。用大人们的调皮话说，我们一帮“尾巴靠着眼的”孩子，也滴里骨碌地参与其间，咋咋呼呼地摸几条“尾巴靠着眼的”小鱼回来。由此我想，成语“浑水摸鱼”的意思，除通常理解的水浑了才好摸鱼之外，说是鱼多了水才浑方始有鱼可摸，也并非没有道理。 满河的人一丝不挂。有的人脖子上挂个布袋子盛鱼。最通常的摸鱼方式，是三五人搭伙坐在水里，两腿贴地伸直，取古人所谓箕倨的姿势，相互以脚连接，围成一个圆圈。即使大家的腿脚完全没在水里，对鱼来说，仍然形成一道封闭的堤坝。因为鱼在受惊以后，一般说来，总是在水下贴着地面逃走。 谁的腿被鱼顶了一下，爽然两手去抓，同时大叫：“有鱼！”几个人全都紧张起来。好像逗着人玩儿，鱼儿东碰西撞，人们一惊一乍。忽听“泼喇”一声，鱼儿翻过人腿逃掉。大伙立刻跃起，一面高呼“大的！大的！”一面朝着鱼儿逃走的方向围追堵截，随即又坐到水里，两手撑地，身子取箕倨姿势前进，迅速形成新的合围。 有的人把嘴歪到了腮上，别人就知道他两手正在水底跟鱼较量。或曰：“扣腮！”或问：“多大？”一条大鲤鱼被扣住鳃掣出水面，拚命摇摆鲜红的尾巴。他却轻描淡写：“嘿，不大。”别人就说：“还说不大？”“多大叫大？”“再大也没谁抢你的，怕啥！”“人心无尽！”俗话说，“跑了的是大鱼。”这真一点不假。而“人心无尽”四字，大概就正是这句极富意趣的俗话所由产生的原因所在吧。 西河里除有鲤鱼之外，还有鲫鱼、鲢鱼、草鱼、鲇鱼、黑鱼、嘎牙，以及唐朝诗人张志和的名句“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中的鳜鱼，我们叫做鲫花鱼，等等。 鲫鱼常好在人踩的脚窝里伏着，用手轻轻抚它，它也不以为意，故最容易被人抓住。对付鲶鱼的办法，是抓它的长着长须的扁平的大头，倘若抓它那其滑无比的身子，绝对会被它跑掉。对许多人来说，一旦逮着嘎牙，便有骑虎难下的感觉。嘎牙的样子不淘人喜欢，身子像鲇鱼而生有扎人的棘刺。它在水下时将棘刺伏在身上，故你猛地抓它在手，它没有办法扎你。但当你把它往鱼袋里放时，手刚一松，它就给你一下，叫你记一辈子。惟有动作麻利，庶几可保无虞。 村上有位我叫大爷爷的老人，其乳名叫做“嘎牙”。就别人而言，既然已经活到了爷爷辈上，村上大多数的人们就不知其乳名而只知其大号了。都怨“嘎牙”这个名字太过刺激耳鼓，以致连村里的学童都无不知晓而且感到好笑。一天午后，这位爷爷的两个儿子也到西河摸鱼去了。大家正摸锝起劲，就见他的大儿子一阵忙活，随即便喜形于色地从水里挚出一条鱼来。不料他刚一挚出水面，立即收敛笑容，同时使劲把鱼甩掉。“么个？”弟弟问道。“’嘎’——”哥哥答道，“牙”字收了回去。说时迟，那时快，一起摸鱼的乡亲，登时起一阵哄笑。弟兄俩全都大红了脸。所谓“么个”也者，乃是“什么”的意思。 好像是对我太过放肆的哄笑加以惩罚似的，笑犹未了，嘎牙把我的手给扎了。疼，很疼。浑身害冷，有人说我脸也黄了。也有人让我往手上尿尿。无奈尿的作用不大，我只好上岸忍疼。 突然，我几乎忘记了疼痛：不知为了什么，有两个村子的摸鱼人打起仗来！ 打仗的是两个相邻村子的几十号人。只见他们在水里分列两边，各自都以极高的频率，从脚下挖出泥巴，使劲朝对方的脸上身上掷去。“泥弹”往还，噼里叭唧，一霎工夫，“浪里白条”们俱都变成了泥巴猴子。不是有“女娲搏黄土作人”的传说吗？根据鲁迅先生在《补天》中的描述，女娲当年来到海边，伸手掬起带水的软泥，揉揉捏捏，捏捏揉揉，于是就将人做成——自然是泥糊糊而且湿漉漉的。照我想来，上述泥巴战中诸位战士的形象，就恰跟女娲刚刚做成的人是一个模样。满河的人都停止了摸鱼，一个个戳在水里，兴致勃勃俱作壁上观。 我一向有着好看热闹的毛病。我觉得打仗就是这样那样的诸多热闹中的一种，——破口大骂和大打出手特别是动刀动棒的打仗除外。赤身裸体的泥巴大战虽然也是大打出手，但是因为，一者，双方的武器都只是软稀的泥巴，不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再者，如此奇观，前此闻所未闻，故令我殊觉新鲜而且热闹非常。那一刻，假如水里的鱼儿们有知，相信也一定乐不可支。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