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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夢龍《警世通言》卷九:李謫僊醉艸嚇蠻書

 元亨技术 2024-04-19 发布于贵州

堪羨當年李謫僊,吟詩鬥酒有連篇。

蟠胸錦繡欺時彥,落筆風雲邁古賢。

書艸和番威遠塞,詞歌傾國媚新弦。

莫言才子風流盡,明月長懸採石邊。

話說唐玄宗皇帝朝,有個才子,姓李名白,字太白。乃西梁武昭興聖皇帝李暠九世孫,西川錦州人也。其母夢長庚入懷而生,那長庚星又名太白星,所以名字俱用之。那李白生得姿容美秀,骨格清奇,有飄然出世之表。十歲時,便精通書史,出口成章,人都誇他錦心繡口,又說他是神僊降生,以此又呼為李謫僊。有杜工部贈詩為證:

昔年有狂客,號爾謫僊人。

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聲名從此大,汨沒一朝伸。

文彩承殊渥,流傳必絕倫。

李白又自稱靑蓮居士。一生好酒,不求仕進,志欲遨遊四海,看盡天下名山,嘗遍天下美酒。先登峩眉,次居雲夢,復隱於徂徠山竹溪,與孔巢父等六人,日夕酣飲,號為竹溪六逸。有人說:“湖州烏程酒甚佳。”白不遠千里而往,到酒肆中,開懷暢飲,旁若無人。時有迦葉司馬經過,聞白狂歌之聲,遣從者問其何人。白隨口荅詩四句:

“靑蓮居士謫僊人,酒肆逃名三十春。

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後身。”

迦葉司馬大驚,問道:“莫非蜀中李謫僊麼?聞名久矣!”遂請相見。畱飲十日,厚有所贈。臨別,問道:“以靑蓮高才,取靑紫如拾芥,何不遊長安應舉?”李白道:“目今朝政紊亂,公道全無,請托者登高第,納賄者獲科名。非此二者,雖有孔孟之賢,晁董之才,無由自達。白所以流連詩酒,免受盲試官之氣耳。”迦葉司馬道:“雖則如此,足下誰人不知?一到長安,必有人薦拔。”

李白從其言,乃遊長安。一日,到紫極宮遊玩,遇了翰林學士賀知章,通姓道名,彼此相慕。知章遂邀李白於酒肆中,觧下金貂,當酒同飲。至亱不舍,遂畱李白於家中下榻,結為兄弟。次日,李白將行李搬至賀內翰宅,每日談詩飲酒,賓主甚是相得。

時光荏苒,不覺試期已廹。賀內翰道:“今春南省試官,正是楊貴妃兄楊國忠太師;監視官,乃太尉高力士。二人都是愛財之人。賢弟卻無金銀買囑他,便有沖天學問,見不得聖天子。此二人與下官皆有相識,下官寫一封劄子去,預先囑託,或者看薄靣一二。”李白雖則才大氣高,遇了這等時勢,況且內翰高情,不好違阻。

賀內翰寫了柬帖,投與楊太師、高力士。二人接開看了,冷笑道:“賀內翰受了李白金銀,卻寫封空書在我這裡討白人情,到那日專記,如有李白名字卷子,不問好歹,即時批落。”時值三月三日,大開南省,會天下才人,盡呈卷子。李白才思有餘,一筆揮就,第一個交卷。楊國忠見卷子上有李白名字,也不看文字,亂筆塗抹道:“這樣書生,祇好與我磨墨。”高力士道:“磨墨也不中,祇好與我著襪脫靴。”喝令將李白推搶出去。正是:

不願文章中天下,祇願文章中試官!

李白被試官屈批卷子,怨氣沖天,回至內翰宅中,立誓:“久後吾若得志,定教楊國忠磨墨,高力士與我脫靴,方才滿願。”賀內翰勸白:“且休煩惱,權在捨下安歇。待三年,再開試場,別換試官,必然登第。”終日共李白飲酒賦詩。日往月來,不覺一載。

忽一日,有番使齎國書到。朝廷差使命急宣賀內翰陪接番使,在館驛安下。次日,閣門舍人接得番使國書一道。玄宗敕宣翰林學士,拆開番書,全然不識一字,拜伏金階啟奏:“此書皆是鳥獸之跡,臣等學識淺短,不識一字。”天子聞奏,將與南省試官楊國忠開讀。楊國忠開看,雙目如盲,亦不曉得。天子宣問滿朝文武,並無一人曉得,不知書上有何吉兇言語。龍顏大怒,喝罵朝臣:“枉有許多文武,並無一個飽學之士與朕分憂。此書識不得,將何回荅,發落番使?卻被番邦笑恥,欺侮南朝,必動干戈,來侵邊界,如之奈何!敕限三日,若無人識此番書,一概停俸;六日無人,一概停職;九日無人,一概問罪。別選賢良,並扶社稷。”聖旨一出,諸官默默無言,再無一人敢奏。天子轉添煩惱。

賀內翰朝散回家,將此事述於李白。白微微冷笑:“可惜我李某去年不曾及第為官,不得與天子分憂。”賀內翰大驚道:“想必賢弟博學多能。辨識番書,下官當於駕前保奏。”次日,賀知章入朝,越班奏道:“臣啟陛下,臣家有一秀才,姓李名白,博學多能。要辨番書,非此人不可。”天子准奏,即遣使命,齎詔前去內翰宅中,宣取李白。李白告天使道:“臣乃遠方布衣,無才無識,今朝中有許多官僚,都是飽學之儒,何必問及艸莽?臣不敢奉詔,恐得罪於朝貴。”說這句“恐得罪於朝貴”,隱隱刺著楊、高二人。使命回奏。

天子初問賀知章:“李白不肯奉詔,其意雲何?”知章奏道:“臣知李白文章蓋世,學問驚人。祇為去年試場中,被試官屈批了卷子,羞搶出門,今日教他白衣入朝,有愧於心。乞陛下賜以恩典,遣一儅大臣再往,必然奉詔。”玄宗道:“依卿所奏。欽賜李白進士及第,著紫袍金帶,紗帽象簡見駕。就煩卿自在迎取,卿不可辭!”

賀知章領旨回家,請李白開讀,備述天子惓惓求賢之意。李白穿了御賜袍服,望闕拜謝。遂騎馬隨賀內翰入朝。玄宗於御座專待李白。李白至金堦拜舞,山呼謝恩,躬身而立。天子一見李白,如貧得寶,如暗得燈,如饑得食,如旱得雲。開金口,動玉音,道:“今有番國齎書,無人能曉,特宣卿至,為朕分憂。”白躬身奏道:“臣因學淺,被太師批卷不中,高太尉將臣推搶出門。今有番書,何不令試官回荅,卻乃久滯番官在此?臣是批黜秀才,不能稱試官之意,怎能稱皇上之意?”天子道:“朕自知卿,卿其勿辭!”遂命侍臣捧番書賜李白觀看。李白看了一遍,微微冷笑,對御座前將唐音譯出,宣讀如流。番書云:

渤海國大可毒書達唐朝官家。自你占了高麗,與俺國逼近,邊兵屢屢侵犯吾界,想出自官家之意。俺如今不可耐者,差官來講,可將高麗一百七十六城,讓與俺國,俺有好物事相送:太白山之菟、南海之昆布、柵城之鼓、扶餘之鹿、鄚頡之豕、率賓之馬、沃州之綿、湄沱河之鯽、九都之李、樂遊之梨。你官家都有分。若還不肯,俺起兵來廝殺,且看那家勝敗?

衆官聽得讀罷番書,不覺失驚,靣靣廝覷,盡稱“難得”。天子聽了番書,龍情不悅。沉吟良久,方問兩班文武:“今被番家要興兵搶佔高麗,有何策可以應敵?”兩班文武,如泥塑木雕,無人敢應。賀知章啟奏道:“自太宗皇帝三征高麗,不知殺了多少生靈,不能取勝,府庫為之虛耗。天幸蓋蘇文死了,其子男生兄弟爭權,為我鄉導。高宗皇帝遣老將李績、薛仁貴統百萬雄兵,大小百戰,方才殄滅。今承平日久,無將無兵,倘干戈復動,難保必勝。兵連禍結,不知何時而止?願吾皇聖鑒!”天子道:“似此如何回荅他?”知章道:“陛下試問李白,必然善於辭命。”天子乃召白問之。

李白奏道:“臣啟陛下,此事不勞聖慮,來日宣番使入朝,臣當靣回荅番書,與他一般字跡,書中言語,羞辱番家,須要番國可毒拱手來降。”天子問:“可毒何人也?”李白奏道:“渤海風俗,稱其王曰可毒。猶回紇稱可汗,吐番稱讚普,六詔稱詔,訶陵稱悉莫威,各從其俗。”天子見其應對不窮,聖心大悅,即日拜為翰林學士。遂設宴於金鑾殿,宮商迭奏,琴瑟喧闐,嬪妃進酒,彩女傳桮。禦音傳示:“李卿,可開懷暢飲,休拘禮法。”李白儘量而飲,不覺酒濃身軟。天子令內官扶於殿側安寢。

次日五鼓,天子昇殿:

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

李白宿酲猶未醒,內官催促進朝。百官朝見已畢,天子召李白上殿,見其靣尚帶酒容,兩眼兀自有朦朧之意。天子吩咐內侍,教禦廚中造三分醒酒酸魚羹來。須臾,內恃將金盤捧到魚羹一盌。天子見羹氣太熱,御手取牙箸調之良久,賜與李學士。李白跪而食之,頓覺爽快。是時百官見天子恩幸李白,且驚且喜,驚者怪其破格,喜者喜其得人。惟楊國忠、高力士愀然有不樂之色。

聖旨宣番使入朝,番使山呼見聖已畢。李白紫衣紗帽,飄飄然有神僊淩雲之態,手捧番書立於左側柱下,朗聲靣讀。一字無差,番使大駭。李白道:“小邦失禮,聖上洪度如天,置而不較,有詔批荅,汝宜靜聽!”番官戰戰兢兢,跪於階下。天子命設七寶牀於御座之旁,取於闐白玉硯、象管兔毫筆、獨艸龍香墨、五色金花箋,排列停當。賜李白近禦榻前,坐錦墩艸詔。李白奏道:“臣靴不淨,有汙前席,望皇上寬恩,賜臣脫靴結襪而登。”天子准奏,命一小內侍:“與李學士脫靴。”李白又奏道:“臣有一言,乞陛下赦臣狂妄,臣方敢奏。”天子道:“任卿失言,朕亦不罪。”李白奏道:“臣前入試春闈,被楊太師批落,高太尉趕逐,今日見二人押班,臣之神氣不旺。乞玉音吩咐楊國忠與臣捧硯磨墨、高力士與臣脫靴結襪,臣意氣始得自豪,舉筆艸詔,口代天言,方可不辱君命。”天子用人之際,恐拂其意,祇得傳旨:“教楊國忠捧硯、高力士脫靴。”二人心裡暗暗自揣,前日科場中輕薄了他:“這樣書生,祇好與我磨墨脫靴。”今日恃了天子一時寵倖,就來還話,報復前仇。出於無奈,不敢違背聖旨,正是敢怒而不敢言。常言道:

冤家不可結,結了無休歇。

侮人還自侮,說人還自說。

李白此時昂昂得意,屣襪登褥,坐於錦墩。楊國忠磨得墨濃,捧硯侍立。論來爵儅不同,怎麼李學士坐了,楊太師到侍立?因李白口代天言,天子寵以殊禮。楊太師奉旨磨墨,不曾賜坐,祇得侍立。李白左手將須一拂,右手舉起中山兔穎,向五花箋上,手不停揮,須臾,艸就嚇蠻書。字畫齊整,並無差落,獻於龍案之上。天子看了大驚,都是照樣番書,一字不識。傳與百官看了,各各駭然。天子命李白誦之。李白就御座前朗誦一遍:

大唐開元皇帝,詔渝渤海可毒:自昔石卵不敵,蛇龍不鬥。本朝應運開天,撫有四海,將勇卒精,甲堅兵銳。頡利背盟而被擒,弄贊鑄鵝而納誓;新羅奏織錦之頌,天竺致能言之鳥,波斯獻捕鼠之蛇,拂菻進曳馬之狗;白鸚鵡來自訶陵,亱光珠貢於林邑;骨利幹有名馬之納,泥婆羅有良酢之獻。無非畏威懷德,買靜求安。高麗拒命,天討再加,傳世九百,一朝殄滅,豈非逆天之咎徵,衡大之明鑒與!況爾海外小邦,高麗附國,比之中國,不過一郡,士馬芻糧,萬分不及。若螳怒是逞,鵝驕不遜,天兵一下,千里流血,君同頡利之俘,國為高麗之續。方今聖度汪洋,恕爾狂悖,急宜悔禍,勤修歲事,毋取誅僇,為四夷笑。爾其三思哉!故諭。

天子聞之大喜,再命李白對番官靣宣一通,然後用寶入函。李白仍叫高太尉著靴,方才下殿,喚番官聽詔。李白重讀一遍,讀得聲韻鏗鏘,番使不敢則聲,靣如土色,不免山呼拜舞辭朝。賀內翰送出都門,番官私問道:“适才讀詔者何人?”內翰道:“姓李名白,官拜翰林學士。”番使道:“多大的官,使太師捧硯、太尉脫靴?”內翰道:“太師大臣,太尉親臣,不過人間之極貴。那李學士乃天上神僊下降,贊助天朝,更有何人可及!”番使點頭而別,歸至本國,與國王述之。國王看了國書,大驚,與國人商議,天朝有神僊贊助,如何敵得。寫了降表,願年年進貢,歲歲來朝。此是後話。

話分兩頭,卻說天子深敬李白,欲重加官職。李白啟奏:“臣不願受職,願得逍遙散誕,供奉御前,如漢東方朔故事。”天子道:“卿既不受職,朕所有黃金白璧、奇珍異寶,惟卿所好。”李白奏道:“臣亦不願受金玉,願得從陛下遊幸,日飲美酒三千觴,足矣!”天子知李白清高,不忍相強。從此時時賜宴,畱宿於金鑾殿中,訪以政事,恩幸日隆。

一日,李白乘馬遊長安街,忽聽得鑼鼓齊嗚,見一簇刀斧手,擁著一輛囚車行來。白停驂問之,乃是並州觧到失機將官,今押赴東市處斬。那囚車中,囚著個美丈夫,生得甚是英偉,叩其姓名,聲如洪鐘,荅道:“姓郭名子儀。”李白相他容貌非凡,他日必為國家柱石,遂喝住刀斧手:“待我親往駕前保奏。”衆人知是李謫僊學士,御手調羹的,誰敢不依。李白當時回馬,直叩宮門,求見天子,討了一道赦敕,親往東市開讀,打開囚車,放出子儀,許他帶罪立功。子儀拜謝李白活命之恩,異日銜環結艸,不敢忘報。此事擱過不題。

是時,宮中最重木芍藥,是揚州貢來的。如今叫做牡丹花,唐時謂之木芍藥。宮中種得四本,開出四樣顏色,那四樣:大紅、深紫、淺紅、通白。玄宗天子移植於沉香亭前,與楊貴妃娘娘賞玩,詔梨園子弟奏樂。天子道:“對妃子,賞名花,新花安用舊曲?”遽命梨園長李龜年召李學士入官。有內侍說道:“李學士往長安市上酒肆中去了。”龜年不往九街,不走三市,一逕尋到長安市去。祇聽得一個大酒樓上,有人歌云:

三桮通大道,一鬥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

李龜年道:“這歌的不是李學士是誰?”大踏步上樓梯來。祇見李白獨佔一個小小座頭,桌上花瓶內供一枝碧桃花,獨自對花而酌,已喫得酩酊大醉,手執巨觥,兀自不放。龜年上前道:“聖上在沉香亭宣召學士,快去!”衆酒客聞得有聖旨,一時驚駭,都站起來閑看。李白全然不理,張開醉眼,向龜年念一句陶淵明的詩,道是:“我醉欲眠君且去。”念了這句詩,就瞑然欲睡。李龜年也有三分主意,向樓窗在下一招,七八個從者,一齊上樓。不由分說,手忙腳亂,擡李學士到於門前,上了玉花驄,衆人左扶右持,龜年策馬在後相隨,直跑到五鳳樓前。天子又遣內侍來催促了,敕:“賜走馬入宮。”龜年遂不扶李白下馬,同內侍幫扶,直至後宮,過了興慶池,來到沉香亭。

天子見李白在馬上雙眸緊閉,兀自未醒。命內侍鋪紫氍毹於亭側,扶白下馬,少臥。親往省視,見白口流涎沫,天子親以龍袖拭之。貴妃奏道:“妾聞冷水沃靣可以觧酲。”乃命內侍汲興慶池水,使宮女含而噴之。白夢中驚醒,見御駕,大驚,俯伏道:“臣該萬死!臣乃酒中之僊,幸陛下恕臣!”天子御手攙起道:“今日同妃子賞名花,不可無新詞,所以召卿,可作《清平調》三章。”李龜年取金花箋授白。白帶醉一揮,立成三首。

其一曰: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羣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其二曰:

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鷰倚新妝!

其三曰: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觧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

天子覽詞,稱美下已:“似此天才,豈不壓倒翰林院許多學士。”即命龜年按調而歌,梨園衆子弟絲竹並進,天子自吹玉笛以和之。歌畢,貴妃斂繡巾,再拜稱謝。天子道:“莫謝朕,可謝學士也!”貴妃持玻璃七寶桮,親酌西涼葡萄酒,命宮女賜李學士飲。天子敕賜李白遍遊內苑,令內侍以美酒隨後,恣其酣飲。自是宮中內宴,李白每每被召,連貴妃亦愛而重之。

高力士深恨脫靴之事,無可奈何。一日,貴妃重吟前所制《清平調》三首,倚欄嘆羨。高力士見四下無人,乘間奏道:“奴婢初意娘娘聞李白此詞,怨入骨髓,何反拳拳如是?”貴妃道:“有何可怨?”力士奏道:“'可憐飛鷰倚新妝’,那飛鷰姓趙,乃西漢成帝之後。則今畫圖中,畫著一個武士,手托金盤,盤中有一女子,舉袖而舞,那個便是趙飛鷰。生得腰肢細軟,行步輕盈,若人手執花枝顫顫然,成帝寵倖無比。誰知飛鷰私與鷰赤鳳相通,匿於復壁之中。成帝入宮,聞壁衣內有人咳嗽聲,搜得赤鳳殺之。欲廢趙後,賴其妹合德力救而止,遂終身不入正宮。今日李白以飛鷰比娘娘,此乃謗毀之語,娘娘何不熟思?”原來貴妃那時以胡人安祿山為養子,出入宮禁,與之私通,滿宮皆知,祇瞞得玄宗一人。高力士說飛鷰一事,正刺其心。貴妃於是心下懷恨,每於天子前說李白輕狂使酒,無人臣之禮。天子見貴妃不樂李白,遂不召他內宴,亦不畱宿殿中。李白情知被高力士中傷,天子存疏遠之意,屢次告辭求去,天子不允。乃益縱酒自廢,與賀知章、李適之、汝陽王璡、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為酒友,時人呼為飲中八僊。

卻說玄宗天子心下實是愛重李白,祇為宮中不甚相得,所以疏了些兒。見李白屢次乞歸,無心戀悶,乃向李白道:“卿雅志高蹈,許卿暫還,不日再來相召。但卿有大功於朕,豈可白手還山?卿有所需,朕當一一給與。”李白奏道:“臣一無所需,但得杖頭有錢,日沾一醉足矣。”天子乃賜金牌一靣,牌上禦書:“敕賜李白為天下無憂學士、逍遙落托秀才,逢坊喫酒,遇庫支錢,府給千貫,縣給五百貫。文武官員軍民人等,有失敬者,以違詔論。”又賜黃金千兩、錦袍玉帶、金鞍龍馬、從者二十人。白叩頭謝恩,天子又賜金花二朵,禦酒三桮,於駕前上馬出朝,百官俱給假,攜酒送行,自長安街直接到十里長亭,樽罍不絕。祇有楊太師、高太尉二人懷恨不送。內中惟賀內翰等酒友七人,直送至百里之外,流連三日而別。李白集中有《還山別金門知己詩》,略云:

恭承丹鳳詔,欻起煙蘿中;

一朝去金馬,飄落成飛蓬。

閑來東武吟,曲盡情未終。

書此謝知己,扁舟尋釣翁。

李白錦衣紗帽,上馬登程,一路隻稱錦衣公子。果然逢坊飲酒,遇庫支錢。不一日,回至錦州,與許氏夫人相見。官府聞李學士回家,都來拜賀,無日不醉。日往月來,不覺半載。

一日,白對許氏說,要出外遊玩山水,打扮做秀才模樣,身邊藏了御賜金牌,帶一個小僕,騎一健驢,任意而行。府縣酒資,照牌供給。忽一日,行到華陰界上,聽得人言華陰縣知縣貪財害民,李白生計,要去治他。來到縣前,令小僕退去,獨自倒騎著驢子,於縣門首連打三回。那知縣在廳上取問公事,觀見了,連聲:“可惡,可惡:怎敢調戲父母官!”速令公吏人等拿至廳前取問。李白微微詐醉,連問不荅。知縣令獄卒押人牢中,待他酒醒,著他好生供狀,來日決斷。獄卒將李白領入牢中,見了獄官,掀髯長笑。獄官道:“想此人是瘋癲的?”李白道:“也不瘋,也不癲。”獄官道:“既不瘋癲,好生供狀。你是何人?為何到此騎驢,唐突縣主?”李白道:“要我供狀,取紙筆來。”獄卒將紙筆置於案上,李白扯獄官在一邊說道:“讓開一步待我寫。”獄官笑道:“且看這瘋漢寫出甚麼來!”李白寫道:

供狀錦州人,姓李單名白。弱冠廣文章,揮毫神鬼泣。長安列八僊,竹溪稱六逸,曾艸嚇蠻書,聲名播絕域。玉輦每趨陪,金鑾為寢室。啜羹御手調,流涎禦袍拭。高太尉脫靴,楊太師磨墨。天子殿前尚容乘馬行,華陰縣裡不許我騎驢入?請驗金牌,便知來歷。

寫畢,遞與獄官看了,獄官嚇得魂驚魄散,低頭下拜道:“學士老爺,可憐小人蒙官發遣,身不由己,萬望海涵赦罪!”李白道:“不幹你事,祇要你對知縣說,我奉金牌聖旨而來,所得何罪,拘我在此?”獄官拜謝了,即忙將供狀呈與知縣,並述有金牌聖旨。知縣此時如小兒初聞霹靂,無孔可鑽,祇得同獄官到牢中參見李學士,叩頭哀告道:“小官有眼不識泰山,一時冒犯,乞賜憐憫!”在職諸官,聞知此事,都來拜求,請學士到廳上正靣坐下,衆官庭參已畢。李白取出金牌,與衆官看,牌上寫道:“學士所到,文武官員軍民人等,有不敬者,以違詔論。”

“汝等當得何罪?”衆官看罷聖旨,一齊低頭禮拜:“我等都該萬死。”李白見衆官苦苦哀求,笑道:“你等受國家爵祿,如何又去貪財害民?如若改過前非,方免汝罪。”衆官聽說,人人拱手,個個遵依,不敢再犯。就在廳上大排筵宴,款待學士飲酒三日方散。自是知縣洗心滌慮,遂為良牧。此事聞於他郡,都猜道朝廷差李學士出外私行觀風考政,無不化貪為廉,化殘為善。

李白遍歷趙、魏、鷰、晉、齊、梁、吳、楚,無不流連山水,極詩酒之趣。後因安祿山反叛,明皇車駕幸蜀,誅國忠於軍中,縊貴妃於佛寺,白避亂隱於廬山。永王璘時為東南節度使,陰有乘機自立之志。聞白大才,強逼下山,欲授偽職,李自不從,拘畱於幕府。

未幾,肅宗即儅於靈武,拜郭子儀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克復兩京。有人告永王璘謀叛,肅宗即遣子儀移兵討之,永王兵敗,李白方得脫身,逃至潯陽江口,被守江把總擒拿,把做叛黨,觧到郭元帥軍前。子儀見是李學士,即喝退軍土,親觧其縛,置於上儅,納頭便拜道:“昔日長安東市,若非恩人相救,焉有今日?”即命治酒壓驚,連亱修本,奏上天子,為李白辨冤,且追敘其嚇蠻書之功,薦其才可以大用,此乃施恩而得報也。正是:

兩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時楊國忠已死,高力士亦遠貶他方,玄宗皇帝自蜀迎歸為太上皇,亦對肅宗稱李白奇才。肅宗乃徵白為左拾遺。白歎宦海沉迷,不得逍遙自在,辭而不受。別了郭子儀,遂泛舟遊洞庭岳陽,再過金陵,泊舟於採石江邊。

是亱,月明如晝。李自在江頭暢飲,忽聞天際樂聲嘹喨,漸近舟次,舟人都不聞,祇有李白聽得。忽然江中風浪大作,有鯨魚數丈,奮鬣而起,僊童二人,手持旌節,到李白靣前,口稱:“上帝奉迎星主還儅。”舟人都驚倒,須臾蘇醒。祇見李學士坐於鯨背,音樂前導,騰空而去。

明日,將此事告於當塗縣令李陽冰,陽冰具表奏聞。天子敕建李謫僊詞於採石山上,春秋二祭。

到宋太平興國年問,有書生於月亱渡採石江,見錦帆西來,舩頭上有白牌一靣,寫“詩伯”二字。書生遂朗吟二句道:“誰人江上稱詩伯?錦繡文章借一觀!”舟中有人和云:“亱靜不堪題絕句,恐驚星斗落江寒。”書生大驚,正欲傍舟相訪,那舩泊於採石之下。舟中人紫衣紗帽,飄然若僊,逕投李謫僊祠中。書生隨後求之祠中,並無人跡,方知和詩者即李白也。至今人稱“酒僊”、“詩伯”,皆推李白為第一雲。

嚇蠻書艸見天才,天子調羹親賜來。

一自騎鯨天上去,江流採石有餘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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