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东方 九个半月的时候，婴儿突然知道害羞了。她不知道的是，正是害羞这样的典型人类情志状态让她一下子从精神层次上进入到了人类的行列。那种带笑的躲避，那种稚嫩圆润的面庞上的颜色由白而红的突变与渐变，那种完全不加掩饰的害羞就是害羞一派天然，都让人有爱之不尽的兴奋热烈与生命美丽、万物同源的悲悯挚爱。 这是她基于其九个多月来的人生观察而奠定的对于周围出现的人的远近亲疏的判断。熟悉的就全身心托付，全无戒备；不熟悉的就闪转躲避，不肯有一丝一毫的接触。一旦面对陌生的人，不那么熟悉的人，在生活里不总是出现的人，被抱在怀里的时候头发稀疏的脑袋会往爸爸妈妈怀里钻，一个劲儿地钻。 她硕大的脑袋和短短的身躯这样紧贴着爸爸妈妈的肩膀的时候，会让父母生出万般柔情，不因为贴的次数多而有任何改变。这是婴儿和父母关系表达得很彻底的一种状态，在漫漫人生中，这样自然而然又充分彻底的状态其实并不多有，弥足珍惜。婴儿这时候是一个不羞于表达的人，是一个即时就立刻表达自己的爱意的人。她在这样的意义上是天使，是能让父母一腔情愫喷薄而出的爱的无与伦比的对象。 在几个人都要可以抱她的时候，总是要选择父母而不选择别人。只有和爷爷奶奶待的时间长了，才会在不知不觉中让抱。她目光里对父母之外的其他人的审视的意味明确而明显，扭回头去将自己的脸埋到爸爸妈妈的肩膀里去的动作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没有谁教过，天然就会。 朝夕相处对她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在这个世界上，在她刚刚开始的人生中，睡着的时候谁在身边、醒来的时候谁在身边，她已经形成了深刻到了骨髓里去的记忆。所有那些没有朝夕相处的人，都在她本能地抵触范围内。她已经可以分清彼此，分清周围的人与她的远近亲疏。这可能是习惯使然，更可能是基因与血脉在起着强大的基础作用，而认知上的进步，智力水平的提高无疑才是在所有这一切之上的决定性因素。 婴儿的智力一直在提高。九个半月的时候，有一天她突然就能随着大人说“耳朵”而指向自己的耳朵了，屡试不爽，她也从中体会到了极大的乐趣，一边指一边笑，一边笑一边指，像刚刚学会的任何一项技能一样，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每次重复都会爆发出发自心底的笑来。 至于“把这个东西给我”这样的指令，也完全能听懂并执行，只是给了你马上就又要回去。“给”这个动作不意味着自己不要了，而仅仅就是配合大人对自己理解力的判断而已。 至于听到大人说拍手，就会努力让两个手掌互相寻找着拍击的动作，已经熟练到了想做的时候才做，不想做的时候置若罔闻了。 音乐突然响起的时候就会立刻去寻找音箱，探寻声音的来源，就会随着音乐的节奏快速转动手腕，在不会站立不会走路的时候用手来随音乐舞蹈的状态，这时候也已经非常明确和清晰。 而每天早晨爸爸出去上班的时候，她表现出来的懵懂终于在一再的重复下变成了明确的依依不舍与嚎啕大哭。刚刚明白这意味着一天都见不到爸爸，所以不是只哭一次，而是每天爸爸离开家的时候都要大哭，每次哭都丝毫没有因为习惯了而来的弱化…… 九个半月的这些变化，说明在貌似日复一日的重复生活里，婴儿的心智每时每刻都在成长。在普通人一晃而过的九个半月的时间里，她已经完成了相当大一部分并且还在继续自己从彻底无知无觉到逐渐成为一个心智功能趋于正常的人的过程。这个过程平静无声，这个过程伟大璀璨，是生命之为生命的势如破竹的程序步骤，也是父母养育的无微不至的自然回报。 养孩子是很有治愈感的事，婴儿与父母的交流反馈给父母的是自己对纯正人性与纯洁情感的深入理解，并且很快就能在父母那里形成反思与领悟，彻底明白自己与自己的父母之间的情感联系的真谛。所谓只有到了一定岁数才能看懂人生，才有可能站到人生的高处，这个总结就一定就是从这样普遍的人生经验里来的。 由此开始，婴儿对父母有意识的依赖，与父母在身心两个层面上的融合互动，逐渐增长的传情达意的能力之下所表现出来的交流状态，越来越感动着父母，让他们反复确认着、增强着自己对婴儿的爱、对自己的父母的爱、对这个世界的爱。 偶然看到手机里的小视频，说自己一岁两三个月的孩子，婴儿感消失了，像个大孩子了，从样子上看不再是个婴儿。这让人越发珍惜现在九个半个月的婴儿这些貌似一天和另一天都很相像的状态。这样的状态好像可以一直持续，但是只消几个月以后，就会慢慢变化到一个临界点，就会让一个婴儿逐渐脱离开这样的混沌状态，越来越不是婴儿，越来越明晰地走向自己被称为幼儿的童年。 不要错过每一次和还是婴儿的她在一起的机会吧。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