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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叹方寸心,谁论一时事(关山烟尘记)书评

 hpski 2024-04-20 发布于安徽

最初知道“乔家才”这个名字,是因为都梁先生小说《狼烟北平》。都梁这本小说让我对“军统特务”的印象从“徐鹏飞”慢慢过渡成了“徐金戈”,顺便记住了小说主人公的上司,成于抗战、败于党争的老牌国民党特工,北平乔站长。小说中,乔氏的故事线随着马汉三案发戛然而止,遥远的南京飘来四个字“无期徒刑”,这个人物就隐没在历史画卷深处。因为这部小说,我开始对民国特工的历史有了兴趣,后来无意间知道乔氏有回忆录传世,网上一搜还真有人出售,从开卷到现在,断断续续经过了一年多时间,期间翻出了一些从前没读过的资料,也认识了一些可爱的新朋友。心中有千言万语,遂有此文。 乔家才回忆录名为《浩然集》,我所购买的版本全集有四册书,我选择了最有名的《关山烟尘记》开卷。这本书被认为是乔氏回忆录中质量最高的一部。此前曾经走马观花地阅读过沈醉回忆录、文强口述自传、陈恭澍的英雄无名系列、毛森《往事追忆》,还有一些零星的回忆录、文史资料,以我看来,《关山烟尘记》并不是文字最工的,但却是感情最丰沛的。以前不知在哪儿看到一句话,大概意思是说,最好的文章是在监狱里写的。《关山烟尘记》初稿成于牢狱,具体哪些部分是牢里的原作,哪些是后来增补,我也没做详细考证,但能看出来不同篇章的细节丰富程度和感情投入程度是有差异的。以我来看,华北、太行、西安、陕坝四部分最佳,细节丰富,想来是倾注了更多的感情。文学缘情而发,特别是个人经历的回忆录,只要外部条条框框限制得稍微松一点,作者个人特质很容易就流露在文字中。王国维《人间词话》曾引用尼采的话:“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关山烟尘记》读之感人,亦因为字字有情,字字带血。 和大多数回忆录一样,《关山烟尘记》按照时间顺序记叙,开头对抗战爆发前的描写应为后来补进去的,真正的亲历记发轫于1937年七七事变。从抗战爆发平津危机开始,到巡视华北五省军统组织,重庆总部工作,太行山打游击,西安缉私,后套练兵,再到抗战胜利接收肃奸等,最后收尾于军统“家长”戴笠坠机身亡,前后共计十年的时间。十年天南地北,十年铁马金戈,透过发黄的纸张,硝烟味在纸上弥漫。让我看到他,看到他们,看到一个时代的生生死死,起起落落,一个时代的兴衰荣辱,变幻烟云。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悲剧的主人公应当是好人,但又有一些缺陷和过失,由此而给自己招致了厄运。如果历史是一出大戏,《关山烟尘记》的作者乔家才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典型的悲剧人物了。 乔家才,山西人,黄埔六期,军统元老,经历了出生入死的青壮年时代,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成为保密局北平站长。先前想象的“乔站长”是个孔武有力的北方大汉,看了照片发现完全颠覆印象,人长得清癯消瘦,并不像行伍中人。看他在黄埔的照片,朴实的年轻军人,板着脸,神情严肃。再看和美军的合影,那是他步入壮年之时,嘴角含笑,眼里却闪着怀疑的目光。读《关山烟尘记》之前,我只知道他是抗日军人,军统骨干,派系倾轧的失败者。读《关山烟尘记》之后,这个人物变得立体起来,一段段故事,一组组细节,拼凑出一个活生生的“乔站长”。

他博闻强识,吃苦耐劳工作不要命;他炮筒子脾气,出名的敢顶撞上司;他是正统的民族主义者,倔脾气的黄埔军人,爱之欲之生,恨之欲之死,言辞激烈不留余地。性格决定命运,他是一个忠诚勇敢的军人,却不是一个精明谨慎的官员。北平一案吃了好友的瓜落是肯定的,但具体到个人,政治问题、经济问题的指控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也读过文强、宗化民写的文史资料,心里早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物形象,再看《关山烟尘记》,能对上,又对不上。我不是历史学家,这些对我也不太重要。治史可能需要定论,读书不用。贾岛有诗云:我叹方寸心,谁论一时事。要我说,盖棺何须定论。看他悲欢离合,看他乱世沉浮,看他被自身性格和时代浪潮从里到外撕扯碾压,这就够了。 生在千年不遇的大变革之世,谁也逃脱不了时代巨手的撕扯。乔家才十年戎马,走过了许多城市,经历了无数生死,北平、天津、张家口、归绥、保定、太原、洛阳……他记录下每一个城市的风土人情,美食佳肴,虽然这一切都蒙着战争的阴影。他记录下接触过的人,战友同事,工作合作方,爱国人士,甚至仅仅是萍水相逢,虽然所有人都命悬一线。工作环境的残酷凶险,组织结构的致命缺陷,里外两个因素共同作用,让书中提到的很多很多人无法活着看到战争结束。一字一句,一城一池,泛黄的纸张背后,尽是斑斑碧血、累累白骨。 比如曾澈,传说中军统忠烈祠陪祀的第一人。他和他的抗日锄奸团,二十多岁的青年特工带着一群富家子弟青年学生歃血为盟,在沦陷区刺杀汉奸,反抗日伪统治,演绎着现代版燕歌易水的刺客故事。在《关山烟尘记》的叙述里,历史的细节丰富,富于人情味。乔家才来到天津与曾澈会面,赶上海河发大水,他们在街上共划一张门板,划到半路门板翻了,两人变成落汤鸡。想起前些年京津内涝,北京一片恐慌,天津人民则乘着各种奇怪交通工具在大街上划船,古今交错,令人忍俊不禁。在细节里,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大全英雄,乱世的豪杰也要吃饭睡觉泡澡堂,为衣食住行操心。黑白照片上的曾澈像个可爱包子脸的学生,他活得那样精彩,又死得那样惨烈。关于他的死,有些截然相反的说法,我水平有限,没有查到第一手的资料,暂时存疑。不管怎么说,曾澈和“抗团”的年轻人,其他那些军统的情报人员,在陷入绝望战争沼泽的中国土地上焕发过热烈的生命力。他们抗争过,于死水之中泛起涟漪,这就是意义。 合上书,还能想起死去的周世光、薄有錂、张桐岗、张存仁、冯运修、李如鹏、麻克敌、邱国沣、李果谌、尚振声,他们殉职而死,尸骨无存;想起受尽折磨侥幸脱身的郝亚雄和他的女儿郝采莲,他们甚至不是军人不是特工,只是外围爱国人士;想起去了台湾的张季春,远调西康不知生死的孔觉民(似乎为新政权所擒,想来结局定然不妙),还有深受地摊文学热爱的传奇人物马汉三……很多很多名字,书里书外,有好结局的不多。特工,或曰情报工作者,命运大抵是坎坷的,记得不止一个情报人员自嘲说做这一行没有好下场。但当年是战火丛生的乱世,社会环境残酷无情,别的行业普通人又有几个能平安终老?人死灯灭,能留下名字,为历史所记载,已经是特殊待遇了。 据说搞历史的常常会陷入“研究谁喜欢谁”的误区。还好我不是历史学家,就是个看故事的,可以毫不脸红的承认,被乔家才记叙的故事感动了。虽然知道他和他背后的团体积弊深重,浑身是病,有很多很多问题,可是没法理直气壮的指责说他们“消极抗日”。有时候会吐槽“这不是活该么”,但别人说就不行。“看三国掉泪——替古人担忧”。这个歇后语是形容不必要的担忧。可是,一个三国迷,看到麦城白帝五丈原,能心如止水?何况这段历史所去不远呢?

作为半吊子谍战电视剧爱好者、八卦野史爱好者,当年从正规出版物、论文考据、文史资料,到野史笔记、火车站文学、抗日神剧,它们在我脑海里留下了一点东西,一开始是符号和碎片,符号和碎片又变成了一张张京剧脸谱似的面孔。而《关山烟尘记》如同一卷半个世纪以前的用文字编织的记忆画卷,让许多陌生的面孔变成了具体的有喜怒哀乐的人,变得像一位熟悉的人,或是同事,或是朋友,然后他们都被历史的尘埃吞没了。历史已经远去,历史不曾消逝,过去的人和事在时空的河流投下了暗色的剪影,留待我们后人去铭记,去凭吊,去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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