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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晓芬 :牛天雷是谁

 大河文学 2024-04-21 发布于河南

牛天雷是老牛家的长孙,自打出生就没让大人们消停。先是哭哭闹闹地过了婴儿期;该说话学步了,却死活不张嘴;两条粗壮的小腿根本没举步的意思。凭你把自己当小猫小狗,也引逗不出他一丝一毫地配合。逼急了,立马扯足嗓门哭给你听。眼瞅着要错过正常的发育期,家里人没有不发愁的。于是四处寻医,多方打卦。直到过了五岁,才勉强跟上趟。谁知,又生了一头疥疮。于是,涂药、打针,前前后后折腾了两年。治愈之后,头上没留疤,嘴上却带了结巴。不过,不是太严重,只是格外钟情开头的几个字,不厌其烦地要反复强调,让人听得有点费劲。不知道是学语时没起好头,还是他妈在修理那一头脓包时,因为心烦,把他没伸直的舌头又给敲回去了半截;还有一说他刚有点说话的样子,就紧跟结巴嘴学舌。针对这一点,天雷奶奶很是气愤。她说:“那么一个憨笨的孩子,拐弯话都说不齐全,还有本事学别人!”

牛天雷父母都是国家正式工人。老人把孙子一直带到上小学,其中的辛苦自不必说,没想到还落了一身埋怨。天雷有个姑姑和小叔叔。姑姑年长,出嫁前照看过天雷,对侄子的不幸充满了同情。因为自己喜欢看书,就要教他识字。然而,天雷好像天生和书本有仇似的,除了乱画一气,就是撕书叠飞机,要么和小伙伴疯跑,不给她一点机会。姑姑惜时,也惜书,由不得沉了脸。天雷害怕了。然而,到了要被教育的时候,依旧不见长进。同情心日渐淡薄,加上老妈每每无故受委屈,心里自有一番不平,一来二去,便把天雷给疏远了。小叔叔当时还在上学,每带他出去玩,总被气得七窍生烟。就说那次买纸扎的大风车。天雷来回跑两趟,风叶就不转了。他根本不容小叔叔解释修复,三下两下就扯了个稀烂。只好又给买了一个。没想到,这个更短命。只一个迫不及待地转身,就被自己的小身板给压瘪了。小叔叔一面笑他笨得像狗熊,自己还能把自己绊倒,一面伸手拉他起来。谁知,天雷坠着小屁股直往地上躺,嘴里只结巴出一个字:“要、要......”气得小叔叔两手叉腰,指着满地打滚的侄子骂:“牛天雷,你今天就是哭死,也别指望我再给你买!”天雷可怜,却并不可爱。

牛天雷终于成了一个正常人,但他异于常人的这段不寻常的童年经历,不能不让人多想。天雷奶奶信佛,为了孙子,没少烧香磕头。最后求得这样一个名字。为的是压住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所以,“牛”不仅是个姓氏,和“天雷”连在一起,还有“了不起,不一般”的意思。

对此,天雷妈毫不领情。当时社会上流行叠字命名,叫起来莺歌燕舞,既欢快又温柔,便觉得这名字老土。牛天雷天生一个方方正正的大脑袋,五官在前,前面就是脸;五官在后,后面就是脸。简直没有区别。村里一位爱开玩笑的长辈便唤他“大头”。单这名字,也就罢了,关键是总要附带一些粗俗的俚语,便觉得羞辱。一家老小听了,无不厌憎。只有天雷妈不以为意,俨然找到了盾牌一般,把“大头”喊得亲戚邻人无人不晓,大人小孩个个皆知。天雷出车祸的时候,他奶奶已去世多年,不然定会说:“都是因为不叫牛天雷,才让那些东西给拽走的!”

牛天雷上学后,学习成绩始终坐尾,每次做家庭作业,都被他妈拧掐得鬼哭狼嚎。他奶奶听着心疼,少不得替孙子辩护。然而,儿媳的嘴就像一把刀,对着孙子砍过来,杀过去,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出气筒,这让老人的心里很是难过。尤其感到失望的,孙子因惧怕妈妈,并不和自己亲。渐渐地,也就不再多事了。

因为学习不好,加上口吃,牛天雷在学校是很被嫌弃的。有一次,他妈拿着不见批改痕迹的作业,拦住了儿子的老师。女老师是本村人,一直担任牛天雷的班主任,算是长辈级人物。她的肚子很大,和“大头”的名字一样声名远扬,人送外号“刘大肚”。“刘大肚”看都不看,就训孙子似的撂下一句:“字写得像鳖爬,谁能看清!”正是放学的时候,四周围观着不少学生。“刘大肚”此言一出,立马引起几个调皮学生的积极响应,“傻大头,像鳖爬;傻大头,像鳖爬”的声音,此起彼伏,气得天雷妈追着那群孩子大骂。回到家里,已是怒火升腾,揪住儿子,抡圆了胳膊地一顿猛揍。可怜天雷刚在课堂上,陪练了一段“刘大肚”拳打“傻大头”的武戏,现在又莫名其妙地被兜头一棒。天雷的眼里瞬时暴涨起潮水,却不敢出声。他妈最恨他哭。威胁他:“敢哭,我就撕烂你的嘴!”说到做到,两只手老虎钳似的就伸了过来。吓得天雷“扑通”一声跪下,呜呜咽咽地保证:“我、我、再也、不敢了......”大脑袋急遽摇晃,抢在不利索的表达前面,晃得满脸是泪。

天雷爸对儿子的不争气,也常常是火冒三丈,待要发作,总被老婆先声夺人的抢先一步。而老婆一旦出手,是没有什么理智可言的。面对着老婆的这桶炸药包,他只能退缩更张,充当灭火器。可是,在天雷离开学校的那一天,他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一次。

牛天雷升初中时,全市中学合并。因为生源有限,相关小学全部免考。然而,直升的幸运解决不了读不下去的困难。一个学期过后,学校就把工作做到了家里,他们以“提前给牛天雷同学办毕业证”为条件,劝其退学。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除了学校,又能上哪里呢?好说歹说,延迟到初二结束。这天,父子俩在学校的办公室办完手续,就一起去教室里搬拿东西。

教室里空空荡荡,十分寂静。天雷的课桌摆在最后靠墙的一角,孤零零占了一排。他弯腰蹶臀往外面掏学习用具。搂进怀里的,没一件不是破烂“精品”,看得他爸连连叹气。天雷不由自主地开始紧张,急于用书包来遮羞,却明白那是徒劳,只装出积极搜寻的样子,嘴里还煞有介事地喃喃自语:“昨、昨天、还、还在啊......”大脑袋来回晃动,把浅浅的抽屉看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爸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压低了嗓门,示意他将东西重新放回去。当时学校里的课桌一律自购,只待学生毕业时带走。现在,课桌当书包,倒也干脆利落。可是天雷听不懂,以为他爸是在说气话,只满头大汗,一脸惶恐地傻站着。他爸不得不加重语气解释。天雷这才恍然大悟,赶紧把怀里的物件往回送。结果,进去一半,又漏掉一些。于是,爬跪着,真像一只体积庞大的鳖,吭吭哧哧,在逼窄的桌腿间伸缩抓拿。好不容易捡回最后一本书,站起来时,竟一头撞在抽屉的底板上。他龇牙咧嘴地抽出脑袋,伸手探摸桌沿。谁知,扶,变成了推,一直在摇晃中支撑的课桌,终于站立不住,急不可待地匍匐朝地,眨眼间成了一堆边角废料。天雷一个趔趄,已是脸色惨白,魂飞魄散。

“还不去推车!”天雷爸的声音在教室里“嗡嗡”作响,四处回荡。天雷撒开腿往教室外面跑,推进来的却是他那辆没有后座的自行车。学校离家有一段距离,学生们大都骑车上学。班里有几个霸蛮的男生把天雷当车夫,轮番抢坐他的后座,坐坏了几个。天雷爸干脆给取了,只留下光秃秃的车瓦。现在,所有的东西都躺在地上,需要的是他那辆前有车篮,后有车座的自行车,难道这也要特别交代吗?天雷两手扶把,一双胆怯的眼睛偷偷地看着他爸,气喘吁吁又小心翼翼地说:“推、推、推......”还没强调完,天雷爸就一脚踹了过去。边踢边骂:“白长了一个傻大个,让人欺负到这种程度,连自己的东西都守不住!”顿时,连人带车一起倒在了地上。

牛天雷刚出生的那阵,很让他的父母风光了一时。因为小家伙生得实在是好:面孔白净,皮肤细腻,一双细长的眼睛,和那樱桃般的小嘴,有着女孩般的秀气,漆黑如墨的小眼珠若有所思,让人觉得有种装腔作势的可爱。循着“脑袋越大越聪明”的思路,人们预言:这大脑袋就是他们夫妇今生幸福的源泉!谁知,不聪明倒也罢了,愚蠢却是接二连三,一趟也不耽搁。如此的令人失望,怎么能让人心平气和!但,谁叫是自己的儿子呢?骂完了,打够了,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所以,儿子一回家,两口子就心急火燎地为他找门路。这时,那长出同龄人一个尺码的体魄就起了作用。加上那张特殊的毕业证,又走了一些关系,牛天雷成了一名工人。

到了正式上班这天,天雷妈特意去见了领导。儿子还不满16岁,又是这样的低能儿,怎能让她放心呢!于是,“大头长”“大头短”的交代了一大堆,总结起来不外乎这样一句话:孩子天生没出息,希望领导多多关心和照顾。回头看向那儿子,只见他目光躲闪,面呈畏怯之色,神情紧张不安,一双手虚虚地交握胸前,随时给人作揖似的。就像为他妈感情充沛的陈述做着图解。就这样,完全可以被自然过渡的“牛天雷”,又一次被遗弃。而“大头”的这个名字,因他妈极具特色的“母爱”,就像一个电影特写重新定格到新的环境,从而实现了从学校到工厂的无缝隙对接。

天雷妈指教儿子从来都是“骂不绝口,打不惜手”。因为处处看他不顺眼,就没让他干过家务。所以,动手做事对于牛天雷,正如小孩子效仿大人一样有吸引力。牛天雷兴致盎然,不仅奋不顾身地干自己的事,也不遗余力地帮别人,热气腾腾的就像飘荡在空中的水蒸气。虽然,因不得其法,没少帮倒忙,但憨厚的品德由此可见。牛天雷放开了。他的活泼开朗让大家喜欢,固执愚钝却招人厌烦。学徒时还好些,知道听师傅的。一旦独当一面,就听不进人劝了。好在,干的是粗活,只是一些操作习惯,关键是结果。所谓“条条大路通北京”,人家不坐高铁,宁愿走路,费的又不是你的力气,没必要太过较真。所以,“大头”还是经常拿来被取笑。只是,除了嘲笑他的自作聪明外,还有对他镌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不胜怜悯。

有一次,他们这班人正在挖苦“大头”的阳奉阴违:嘴上说不抽烟,背地里还不抽上了?抽得不在行,满身的烟味,嘴里却不会冒烟,到头来还得我们教你。牛天雷便要把自己的做法先展示一番。突然看见领导朝这里走过来,竟一把将正吸的纸烟握进了手心。领导过去了,天雷的掌心已烧焦了一层皮。大家骇然不已。别说已经下班,就是班上,也不至于自残吧。天雷哭丧着脸结巴:“我、我、我、我妈、我妈不让、我抽。”

天雷妈对儿子的关心,可谓无处不在,以致于牛天雷觉得,被领导发现也是一种危险。天雷妈训子的依据是“人家说”。比如:抽烟。“人家说了,抽烟的孩子大都不学好。长大了十有八九是小流氓。”于是,天雷被喊了禁令。即便已过二十,还没有放行的意思。天雷怕他妈,却抗拒不了周围的诱惑。学会抽烟没多长时间,就被他妈警犬一样的嗅觉给发现了。少不了一场辱骂,再捎带上几巴掌,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其实,打骂仅仅是解除禁令的一个仪式,真正起作用的还是“人家说了,哪有男人不抽烟的。也不看看大头多大了。知道的,说他妈家教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儿子缺心眼。”天雷没出息,已让他妈丢尽脸面,哪敢再摊上缺心眼的名声!可以说,牛天雷的喝酒,打牌,都是以这种先斩后奏的形式,从暗地走向明处的。

学会了,也只是凑数的水平,不上瘾,也没那个胆。天雷图的不是这些行为的本身,而是那种热闹,那个小群体。因为辍学,他没有玩伴;因为怕给自己招打,在家里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工厂里的师傅不错,可说笑是人家的事,他只能在一边傻傻地的陪着,融不进去的。他真的是太孤单太寂寞了。可他又偏偏受不了孤单和寂寞。即便在白眼下生活的学生时代,明明受人欺负,还要极尽讨好巴结,为的是争取到可以疯耍的伙伴。社会真是好啊,只要抽根烟,喝杯酒,打上一圈牌,就可以称兄道弟了。

牛天雷25岁结婚。在此之前的几年时间里,因为“人家说了:男人不出去交际,就没有朋友。没有朋友,办事事不成,媳妇也没人给介绍。”天雷妈唯恐被人戳脊梁骨,失去当婆婆的福分,狠狠心,放了儿子自由。

那时,牛天雷已是个年轻的老工人,带了徒弟,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工友。同时和他来往的还有两位同学。那同学初中毕业后,先无所事事地在社会上晃荡了两年,后来跟人摆摊当帮工。因不上路,几次被开。家人整日抱怨数落,两人灰头土脸,算是尝到了一点做人的滋味。在一次偶遇中,他们看到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牛天雷,简直大吃一惊。及至了解了对方的情况,马上卑微了。他们都不同程度地欺负过天雷,心里不自在,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天雷却毫不在意。能被同学给记着,已让他受宠若惊了。从此,三个人成了哥们。后来,又有几个同学前来加盟,大家玩到忘形时,竟激动得歃血为盟,结拜成生死弟兄。因天雷年长,被称为“大头哥”。

“大头哥”身高1.8米左右,肩宽膀阔,眉眼端正,体格健壮。他习惯穿西服,喜欢唱卡拉OK,出手阔绰大方,为人豪爽厚道。情绪高亢时,那突出强调的几个字,愈加显出他慷慨地坚决。再一打听,独门独院,独生子,家境殷实,正式工。就是文化差了点——这样的同类项多了!牛天雷很快就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婚后,牛天雷依旧陶醉在“大头哥”的世界,几乎夜夜笙歌。显然是玩“疯”了。他妈提醒了几次,全都当了耳旁风。这天,妻子回娘家,天雷丢下饭碗又要出去,让他妈给喝住。天雷妈说:“你觉得成了家,我就管不了你了?痴心妄想!我一把屎一尿地养你长大;给你吃给你穿,给你找工作,娶媳妇!为的是让你好好过日子,不是让你天天出去撒钱。你以为你的那些狐朋狗友是稀罕你?就凭你傻不拉几,笨头笨脑的蠢样?那是稀罕你的钱!哄你高兴,让他们好吃好喝!”天雷想:哄我钱?我有多少钱让人家哄;大家是生死弟兄,谁还在乎那点吃喝?这样想着,脸上就有些不服气。他妈看见了,劈手过去就是一个嘴巴子:“不相信是吧!那你给我听着:你也成大人了,从今天起,家里的水、电、煤气全部由你负责,生活费也要承担一半。”天雷立马就焉了。

牛天雷的工作没啥技术含量,工资始终居低不上。在他妈支持鼓励他广交朋友时,不仅免去上交工资,还要拿出一些。后来,他妈不贴了,可他已收不住,于是妻子的工资又给堵了上去。本来就不宽裕的收入,现在要强行给分拨出一半,他还怎么交际?没有了交际,也就没有了朋友,而没有了朋友的生活还叫作生活吗?亲戚们不大看得起他;街坊邻居见了总是开他的玩笑;工友们倒是好来好去,那也是客套里的生疏。只有在那个热热闹闹的“大头哥”世界里,他才强烈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和被尊重。因此也是快乐的,幸福的。他怎么可能离开那个世界呢!

牛天雷的小叔叔经营一家木材公司,经济效益还不错。侄子来向他诉苦,说想挣钱。小叔叔便用“没有放着正式工不干,来吃这份苦头”的话去搪塞。谁知,天雷却是铁了心,那可怜又倔强的态度,让小叔叔不能狠心拒绝。最后只建议他先跟上一段时间,找找感觉再说。即便有兴趣,也只能是业余,万不可辞了正经工作。这样,天雷便成了小叔叔公司的常客,外出疯耍自然减少。这让他妈很觉自己教子有方,对已宣布的“家规”更有着不可更改的坚持。

牛天雷爱面子,在朋友面前只说自己想做生意,需要熟悉业务,没时间和大家一起玩。这倒也是实情。只是,此话一出,差点惊掉了他们的下巴。正式工已让人垂涎三尺,还要当老板!真是掉进福窝里去了!于是,那些至今还没有正经营生的,就言词卑微地恳求“大头哥”提携。天雷听了,脸上笑开了花,一个“中”字,结巴成了法官砸向桌面的金锤。在接下来的日子,牛天雷眼见得小叔叔衣着整洁大方,谈吐从容自如地待人接物,心中好不羡慕。再看看自己:一天到晚穿着一身洗不干净的工作服,被千度高温熏烤,既受罪又不挣钱,还不时被领导批评,就没有了上班的心思。于是,打定主意辞职。但,天雷知道,这事没得商量,只能悄悄进行。半年后,他办了手续。本以为,这不过是又犯了一次抽烟,喝酒、打牌的错误。岂料,他差点没被他妈给打死。幸亏由他爸拦着,才不至于被逐出家门。

小叔叔知道了事情经过后,心里直骂天雷是个蠢货。对于侄子而言,有一个铁饭碗已是造化,哪有做生意的道行?然而,不仅不能恼,还要极力化解母子间的矛盾。小叔叔先安排了侄子的工作,又配他一辆摩托车。激励侄子的同时,也给他妈亮明一种态度。天雷妈从不相信儿子,正如从不怀疑“人家说”,尤其是那种既有能力,又不吝啬能力的人,更让她俯首帖耳。牛天雷觉得自己赌得这把实在是太漂亮了。要知道,当时能骑上摩托车的,可谓非富即贵。当他风光无限,威风凛凛地骑着那辆颜色鲜亮的红色摩托车,驶向那帮哥们时,他感受到了路人朝圣般目光的追逐。

转眼又过去了3个月。明天小叔叔出差,打算带上天雷,就约了也是做生意的姐姐过来一起吃饭,聊一聊侄子的发展。也许因为小时候的淘气,天雷见了姑姑总是下意识的发窘。姑姑便指着天雷的名片说:“看我们天雷多谦卑——经理是暂时的。又多么的豪迈——朋友是永恒的!还是这样的自信——您的朋友牛天雷!”说得天雷红了脸,心倒放松了。天雷想,姑姑真是说到他心里去了。他就是想成为所有人的朋友,让所有人都能高高兴兴的接纳他。

再有三天就是五一节了,气温骤然升高,蒸腾起夏季般的炎热。牛天雷送走姑姑和小叔叔,喝干剩下的半杯啤酒,骑上摩托车,准备回家。一阵凉风吹来,顿觉浑身的每个毛孔都张开了。他想起小叔叔刚才的话:“好好干!将来拉上一摊,自己也当老板。”老板,并不遥远啊!天雷似乎看见,他站在一个高高的平台上,气派十足的对着为数不少的一群人发号施令。这些人中有他的同学、工友,还有他的父母······天雷热泪盈眶。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喜极而泣。他脱掉衬衣,搭在肩头,露出丰硕结实的胸脯,在浓浓的夜色里缓缓行驶。已经10点多了,夜色阑珊,行人稀少,牛天雷有一种腾空翱翔的轻盈和飘逸。当那座青石板石拱桥出现在眼前时,他低吼一声,一踩油门,箭一样就飞了过去,不偏不斜,正好撞在那棵粗壮的大柳树上。没出息了一辈子的牛天雷,在他27岁的这年终于出息了一次。天色这么黑暗,四周如此安静,他就像是打靶一样,把自己当成子弹射了出去。只这一下,他便和这个世界告别了。摩托车骤然熄火倒地,他慢慢滑落,七窍出血,却神态安详,宛如睡着了一般。

得知死讯,几个生死兄弟前来奔丧,个个哭得昏天暗地,好像野兽呼号。他们跪爬着喊叫:“伯、娘,以后我们就是你们的儿子。”亲戚邻人听了,无不感到诧异。没想到“大头”竟然还有这样好的人缘,不禁心生愧意。

大概过了四五年的光景,有一年的大年初三,全家团圆,牛天雷魂兮归来,痛斥父母不给他说媳妇,让他在那边孤零零地,好不凄凉。天雷死后,他的妻子自然改嫁。父母原本记挂着这事,只是没有机会。如此一来,不得不紧锣密鼓四处张罗,最终定下一个得了绝症的姑娘。

操办阴亲的前几天,天雷爸想起那些认他为爹的孩子,就让人捎了口信,为的是让儿子“见见”他的结拜弟兄。接到邀请的朋友们一碰头便说:“人都死了,还玩什么阴亲。简直是岂有此理!再说,咱们去,要是......什么意思!”既不齿封建礼教,又唯恐遭受牵连。到了这天,竟无一人到场。两个亲家却是极尽奢华,“彩礼”“嫁妆”将拢起来的坟头覆盖得满满当当,烧了足足半个小时,腾起来的火焰有一层楼那么高。因为姑娘刚刚离世,女方家多是凄然,而天雷家人则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

牛天雷没有后代。按照传统礼俗,既不能立碑,也没人上坟拜墓。天雷好像也不在乎这些,只求身边有个伴侣。自从操办了阴亲,他再也没回来过。至于立碑,更没有必要。那次天雷回来要媳妇,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是大头······。”他都不承认“牛天雷”,立碑不是文不对题吗?

老牛家的人倒是记得清楚,只是他们一提起牛天雷,别人就下意识地要转换成“大头”,双方才能接上话茬。于是,就不再提了。慢慢地,“大头”也销声匿迹了。倒是那棵大柳树记挂了很长一段时间。那被牛天雷撞出来的白茬树干呈圆形,宛如他的一只惊恐万状的眼睛,在愣愣地发问:究竟是谁害了他,石拱桥还是大柳树?后来,树干增粗下沉,那眼睛便随着根部一点一点往下推移,变得驯服柔软,认命了似的,直到完全埋进了土里。



作者简介


牛晓芬,河南济源人,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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