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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泳:学术的文风与气度

 杏坛归客 2024-04-22 发布于山东

谢泳

学术的文风与气度

题记:我们现在的学术著作是越来越不好看了,过去学者的文章多数能作为散文来读,今天学者的专著已很少有这种特质了。这不是一个习惯的问题,而是一个时代文化精神在学术上的体现。一个时代说话的方式变了,这个时代的文风也就变了。

一、学术著作的文风

重建学术规范的问题已经提出好几年了,我们以往在说学术规范的时候,较多强调的是学术研究中的技术和道德问题,如学术著作的注解、索引以及尊重他人学术成果等。对于这些问题,我以为真正解决起来并不是很困难,因为纯技术的东西,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就是一个习惯问题,现在我们有许多学术著作,这些问题早已解决了。我认为重建学术规范的难处,其实是一个文风问题。

我们现在都得承认,我们的学术著作是越来越不好看了,我们的学术在文风上出了问题,这是为什么?

学术著作的文风,是最能见出学者所处时代的政治和文化精神的,我们现在的文风比不上50年前,这不是哪一个学者个人的事,我们现在要反省的是我们在这些方面退步了,如何改变。现在的学术著作,要是从数量上说,都比过去多,比过去大,但这些大而多的东西,生命力却不一定和他们的大和多成正比。不说胡适他们了,钱锺书、费孝通先生那一代人也都是从外面回来的,要说见世面,今天的学者好像也不好和他们比,他们在外面也是大师的学生,可回到中国来,无论做什么研究,写文章都是以明白、简洁为目的,他们知道文章是让人看的。费孝通先生的名著《乡土中国》、《乡土重建》、《禄村农田》、《生育制度》等,都是由短文组成的,看起来很轻松,我们总不能说,那不是学术著作吧。还有《江村经济》,那是写给外国人看的,但从现在翻译过来的译文看,那种叙述的方式,也是很自然、简单的,几乎没有什么生造的名词,过去学者的文章多数能作为散文来读,今天学者的专著已很少有这种特质了。这不是一个习惯的问题,而是一个时代文化精神在学术上的体现。凡是对一门学问真正有了解的人,总可以把深奥的东西说明白,也就是说,凡那些说不明白的人,多数是不大会的。只有会的人,才能说得少,才能说得好。

现在许多做学问的人,都想把书写长,写大,以为大和长才是学问,学界也多以著述的大和多来看一个学者的水平,这是一个坏习惯。有了这个坏习惯,才有了坏文风。顾颉刚《当代中国史学》中对于学者的评价,就是以论文为主,比如他说“魏晋南北朝史的研究,以陈寅恪先生的贡献为最大,其发表的论文有……”然后举出了陈寅恪的六篇论文,说周一良“对于魏晋、南北朝史的研究,贡献之多,仅次于陈寅恪先生。”只举出了周一良的三篇论文。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都是十余万字的薄书,但顾颉刚的评价却是:“二书对于唐代政治的来源及其演变均有独到的见解,为近年史学上的两本巨著。”坏文风,都是由大而空引出的。现在许多学术著作的叙述方式是很成问题的,为了大而长,他们不得不说很多废话,这是坏学者的习惯,好学者都是一上来说要害,从不废话。谢国桢的名著《民清之际党社运动考》,开始就说:“在明代末年,政治和社会里有一种现象:一般士大夫阶级活跃的运动,就是党;一般读书青年人活跃的运动,就是社。’党’和’社’名词虽然不同,但都是人民自觉的现象。如今我把党、社的意义和他简单的趋势公开来说。”如今做学问的人是多了,但好学者却少了,一个时代说话的方式变了,这个时代的文风也就变了。现在的学术著作,很少有梁启超、顾颉刚、谢国桢他们那种说话的方式,也就不会有他们那样的学术了。

二、学者的气度

今天活跃在学术界的知名学者,从教育背景上说,都是在新教育制度下成长起来的,在他们开始学术训练和从事学术研究的时候,那个时代的学术还是有问题的,无论是学术思想,还是学术气质,在这个时代开始学术生涯的人,天然具有局限。在这个有问题的环境里长期生活的人,不可能不受影响。从思维方式上说,许多学者因为从小没有学会容纳不同意见,所以在他们的学术成果受到挑战的时候,心理总难免失衡,有时还更严重一些,到了气急败坏的程度。这里可能有个性的原因,但更主要的还是时代的关系,因为没有这方面的习惯,所以听到对自己的批评,就以为人家是不怀好意。

我们总希望从政的人要有听取不同意见的雅量,要有容纳异己的胸怀,其实我们从事学术研究的人又何尝不应当有这样的气度呢?听不得不同意见,这不是一个理念上觉得应该不应该的问题,而是学术生活的习惯问题。谁也不可能穷尽真理,人家提出不同意见,总是为了学术能有所进步,要相信,学术界还是与人为善者为多。胡适过去常说,政见可以不同,但我们不能轻易怀疑人家的人格。现在我们也可以说,学术观点可以互异,但我们也不要轻易怀疑别人的人格。在这一点上,新学者我以为要向旧学者学习,他们那时也不是没有问题,但大体上说,他们那一辈人还是学会了在学术上要多听不同意见的。他们是有意识从自己开始就要学会这一套现代人的文明习惯的。这从他们当年办《独立评论》所具有的风度就可以看出来。《独立评论》的创刊“引言”是胡适写的,现在看来,这些话虽然平实到了极点,但它的意味还是很深长的。胡适说:

我们八九个朋友在这几个月中,常常聚会讨论国家和社会的问题,有时候我们辩论很激烈,有时候议论居然颇一致。我们都不期望有完全一致的主张,只期望各人都根据自己的知识,用公平的态度,来研究中国当前的问题。所以尽管有激烈的辩争,我们总觉得这种讨论是有益的。

我们现在发起这个刊物,想把我们几个人的意见随时公布出来,做一种引子,引起社会上的注意和讨论。我们对读者的期望,和我们对自己的期望一样:也不希望得着意见一致的同情,只希望得着一些公心的,根据事实的批评和讨论。

我们叫这刊物做《独立评论》,因为我们都希望永远保持一点独立的精神。不依傍任何党派,不迷信任何成见,用负责任的言论来发表我们各人思考的结果:这是独立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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