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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文学》杂志 || 吕敏讷:河流出生地(散文)

 寻梦向天歌 2024-04-23 发布于甘肃

xihanshuiwenx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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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出生地

文/吕敏讷

一个人,要走多远,要走多久,才能沿着一条河流抵达一座村庄?


山梁在奔跑,路在奔跑,时间在奔跑,我在奔跑,稍峪河也跟着奔跑。

山和山在最高的地方碰头,手拉手,连成一座更大的山,一座大山涵养着存在于时间和大地之上的万物。一滴水,千万滴水,汇聚,集合,变成一条溪,从那座最高的山底下流出来,人们把它称作河。大山压在河流的身上,河流被山压住的部分,大概就是一条河流的根。

根源二字,体现在草木与河流,更体现在人和事。于草木而言,根相对于枝节存在,于水而言,源相对于流存在。它是事物产生的原初与根由,是人出发与归来的所在。

因为亲眼目睹了河流出生的地方,从小我便明白了根源的含义。

那一年,我九岁,进山摘瓢子。瓢子是一种甜美诱人的野生水果,却散落蔓生在少有人迹的荒草坡上。我们埋头专注地走啊走,四处找寻着美味的瓢子,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可怕的安静渐渐从周身围拢过来,抬起头,发觉自己已脱离大队人马,身陷深井一般的山谷。我仰头,看见浑厚绵延的山,铺满草,山和天连在一起,山用自己的脊背撑着天,天低得就要塌下来,盖在山坡上。

我迷路了,群山如井,我成了井底恐慌迷茫的蛙。

太阳快要跳下山,天色暗下来,天际线越来越模糊。我渐渐被恐惧包围。

眼睛四处搜寻,我发现了一条被大山压着的小溪流,我沿着小溪出走的方向,顺着山谷走,找到了一条小溪身旁的小路,我继续跟着水流走,眼前渐次开阔,路越来越宽,我走出了深井一样的山谷。水流不断汇集沿途的小溪,慢慢地有了一条河流的形象和气势,河流身旁也逐渐有了高出的岸,我沿着河岸,顺着河流一直往下游走啊走,暮色低垂时,一片熟悉的小树林,一座座熟悉的旧瓦房,一坨一坨的打麦场,还有,一座旧戏楼,眼前的一切,道具一样,海市蜃楼般摆在不远处,我愣了一会,忽然认出来,眼前那些站立在天地之间的事物就是我的小山村。耕田的人们都在急匆匆晚归,我忽然放声大哭,那些低矮的、破旧的、散乱的村庄里的所有事物,突然变得像布景一样悬挂在那里等着我,那么亲切可感,我像被村庄遗弃的孩子,又忽然看见了亲人熟悉的面容。我哭了,内心复杂的思绪,说不清因为什么,迷雾一样混乱的思绪层层剥离。当我认出了那个叫稍峪村的地方,再低头看河,才发现我是沿着稍峪河回来的。那是我第一次从一条叫做稍峪河的河流的源头走出来,我第一次迷失又找回我的小村庄。我知道了一条河流也有它的的出生地。往常,村庄不动,我像表盘上的秒针,一次一次在一个固定的半径内游离于村庄周围,又自然而然地回到村庄。或者像一架蜜蜂的风筝,嘤嘤嗡嗡地飞,却从没有脱离一条线的牵制,白天到处乱窜,傍晚循着旧迹回家。而这次,稍峪村是第一次以一个陌生的角度进入我的视线,好像不是我走向村庄,而是村庄走向了我。摆在我面前的村子,笼罩在树荫下,日暮晨昏,我在那里生活着,奔跑、玩耍,像一只爬行的蚂蚁,在小小的天地里,自知对村庄的任何一个角落都熟稔。而那一天,当我迷失于村庄,站在另一个角度时,村庄却像未曾谋面的事物,等待我重新指认。当我认出村子的一瞬间,自己似乎刚从另一个星球穿越而来,有一种被村庄抛弃的伤心,但是,伤心马上转换为惊喜,在那个黑色即将漫过大地的黄昏时刻,在一种失而复得的欢欣中,我和稍峪村互相长久地对视并接纳了对方,那一次,我感觉对于村庄,在心理上我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归属感和依赖感。我迈着轻快而欢腾的脚步,借着大地之上残留着的最后一缕光找到了回家的路。 

后来,大人们告诉我,那座压着水源的山叫马梁山。马梁山很高,翻过马梁,又是另外一条河流了,它有着另外的走向。于是,我心里便产生了一个关于大地河流最原初的模糊概念:每一个人,都至少属于某一条河流,依存于某一条河流,与河流有着相同的走向,而我,是属于稍峪河的。我在自我认知范围内的地理方位上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坐标,一个小黑点存在于一个大黑点之上,并从此有了强烈的归属感。河流有自己的根和源,而河流恰是人的根和源。

也许正是河流产生了村庄,河流也产生了原野、草木和庄稼,是河流产生了人。人们靠水而居,耕种收割,生息繁衍。沿着河流的走向,人们有时候顺流而下,有时候逆流而归。有时与河流相依为命,有时与河流反目成仇。

稍长一些,我开始沿着河流试探往下游走。下游意味着远方和未知。

新学期开始了,报名后,我们会结伴而行沿着河流走,我们村没有一家商店。几角纸币在手心里被捏得汗涔涔,它牵引着我一直往前走。越是到了下游,那些村庄似乎变开阔了许多,房屋也在路两边排着队,人们身上穿着洋气的衣服,就连说话口音也要轻缓柔婉一些,我们一开口,便被他们笑话成“上河里的娃娃”,上河里多少有点山里的意思,大概靠近水源的地方就靠近山,前山的人会天经地义地嘲笑后山的人土里土气,但我们不怕被笑话,我们更看重的是,下游的村子里的几家商店,我们就是要花一天时间,去各个商店转转,开开眼界,看看有没有新鲜花哨的文具。其实,主要就是买几支铅笔几个本子而已。但这是一年当中我们唯一拥有沿着稍峪河去往下游的村庄闲逛的特权,这一天我们疲累而又欢快。返回的时候,晚霞在身后西边的天空上,锦缎一样,变幻着造型和颜色,不断排列出各式图案。此时,大地也变得无限安宁和空旷,路边的庄稼也温顺而又美观,像一幅油画,色调朦胧而又迷人。我们一回头,就会发现一头彩色的狮子或一只羊,在天上手舞足蹈,咧着嘴,嘲笑我们。大地被染成橘红、橙黄,西斜的太阳摩挲着我们的后背,为我们穿上一件旧衣裳,将我们的巨长的影子铺在那条沙土路上,我们用脊背扛着斜阳,一直往前走,影子也往前走,我们一路追赶着自己的影子,互相踩对方的影子,影子一会儿交错散乱在一起,一会又整整齐齐迈步朝前。我们看着影子里的长腿,豪迈的抬脚追逐,逆着稍峪河走。在去路上我们把握着时间,约定走到河流的某个拐弯部分就返回,以保证在天黑时分回到出发地。当星光被踩在脚下时,稍峪村会出现在眼前,我们便顺理成章地走进各自的土院墙上的木门,那时,月亮被我们各自领进自家的院子,月色披在我们小小的身躯上,继而,在欢愉的梦境里我们把白天发生的一切再重演一遍,把白天不会发生和实现的情节,也在土炕上让梦境一一补全。

一年年过去,我们的腿脚长得很快。有一年,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我们在往下游走的时候,竟然不知不觉发现把稍峪河给走没了。稍峪河流到一个叫杜河村子边上,在完成一个大大的转身之后,被一条更大的河流吞没,像一个小孩被一个大人急急地牵着手走了。然后,那个小孩和大人在一瞬间便二合为一,分不清你我,头也不回地奔走了。我们站在河流分叉的岸边,沉默不语又聚精会神地盯着水流,观察着河水不断地汇聚,又不断地消失,内心忽然无限怅惘却又手足无措。我们的稍峪河不断地转身,不断地被牵走,不断地与别的水合二为一,不断地消失在一片苍茫之中。我们相视无言,眼睁睁看着一条河流的消失不见。当我们的目光投向另一个方向,一根方形的水泥电线杆横卧在那条更大的河流之上,它是通往彼岸的唯一一座桥。宽不盈尺的“桥”上,有人在猫着腰行走。我们的目光继续延伸,河对面,就是一条更为宽阔的马路,过了桥的人,将在那条大路上逆水而上,去往县城——那个“大地方”。好奇和欲望再一次让我们忘记了来时的约定和规划,我们临时私自修改来时的计划,快速依次竖列排成队,瑟瑟发抖地将脚迈上那座桥,在“桥”上走起猫步。河水在数米之下翻着褐红的细浪,发出低沉又悠长的吼声,我们捏着拳头,屏住呼吸,在凌空的桥上挪步到对岸去。对岸,一个充满着神奇和未知的地方,就这样牵引着我们,克服面前的恐惧,抗拒着掉落浑水的危险,一步一步,挪到了桥的另一头。桥的那头,地界忽然更加开阔平展,我们的面前瞬间铺开一条青幽幽的水泥路,光滑悠长,伸向远方,各色的小车和自行车在身形优美的路面来回穿梭,路扭动着柔柔的腰肢,带起的风呼啸而过,我们的面部被一阵一阵的凉风拍打,我们在风和噪音里,相视而笑,用僵直的手指比划,大声喊叫。看着眼前的风景,内心都猜想着,路的前方一定会有更多的新奇事物,前方一定很好,但是我们却不能预测这条路的长度,更不能预知继续向前走的结果,也生怕被身后河对面的那个遥远的小山村遗弃,于是,我们忍痛放弃继续向前走的想法,不谋而合,死心塌地,回转身体,再一次咬着牙关一步一步挪着脚过了“桥”,急匆匆沿着来时的路,逆流而上,向着出发地走去。

我们约定,向大人们隐瞒过“桥”的行迹。那座“桥”,以一种惊险刺激和飘渺虚幻的记忆隐藏在内心深处。多少年过去了,也没有被提起。“桥”的另一头,那无尽延展的大路深处,那些未知的、苍茫的、虚幻的世界生出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我。稍峪河的源头和尽头都被我的眼睛见证了,它已不能满足我内心的好奇,稍峪河之外,一条新的河流正在向内心蔓延。

直到几年之后,我们都长成了少年,不得不跨出稍峪河,去往另一条河流的身旁读书,每一周我骑着自行车在翻滚的河水里来回走,才知道那条吃掉稍峪河的水,叫漾水。那时,漾水河已经瘦小了很多。河里裸露着的大石块,让我和自行车来来回回往返于河两岸。

河流下游,稍峪河与漾水相遇,稍峪河就变成了漾水河的一部分。于是,我从小也就明白了,一条河流必然会终结于另一条河流。一个事物的终结,必定源于另一个事物。强大者终结弱小者,强大者的姓名才能被记住。

稍峪河大多数时候是平静、诗意的,跟村庄相依为命。春秋季节,水色透亮,女孩子在河边洗衣淘菜,凉意会渗透到骨头。整个冬天,河流变成一个老人,雪亮的白胡子固定在河道里,一动不动,直至次年惊蛰时节,冰渣子才慢慢消褪,寂寞的河流才会慢慢热闹起来。河流也有疯狂的时候,夏季,稍峪河脾气大涨,它变幻莫测,如果涨到一定程度,村庄中心的小树林子里会生出一条小溪。人们会给它们不同的命名,一条叫大河,另一条叫小河。大河坝的水浊浪翻滚,小河沟的水却平静而轻柔,从树林下的草丛里流过。我们赤脚踩在小水流中的 小草身上,水刚刚淹没脚面,那条小溪流是我至今见过的最富有诗意的水。小河总是柔声细语,像是说着悄悄话的村姑。大河叫嚣狂野,尤其在雨夜,轰隆隆的吼叫掩盖了村庄的一切声响。

奶奶说,夏天经常发白雨(方言:下暴雨),千万不能到河边去,那河头不知道啥时候下来,河头来了,小娃娃就被河头淌走了,大人也被淌走了;牛羊被淌走了,树也被淌走了。上场的粮食也被卷走了。这样说话的时候,奶奶的眼睛里充满惊恐,也表现着警示。

我们不听老人言,暴雨过后,对河流越发好奇,三五成群飞也似地往河边赶,要看看河头长什么样子。猜想河头就像狼群里的头狼,领着河水往前冲吧。河水发威的样子真可怕,浑黄的泥浆咆哮着在河道里左冲右撞,好像从来不认识村庄似的。等河头过去了,河道稍微平稳一些,我们脱掉鞋,把裤子一直卷到大腿根,用脚在深水里摸索,躲开大石块,踩在移动的砂石上,砂石在脚掌下窸窣乱窜,跟脚掌做迷藏,把人脚底掏空又填满。我们两人一组,你把我背过去,我把你背过来,在浑浊湍急的河道里玩过河的游戏。

夏季,我们走在河流怒吼的身体里,试探河流最凶险的内心。冬季,我们穿塑料底的布鞋,在坚硬沉默的河床上,体验飞翔穿越的自由自在,光滑的冰面让我们臃肿的身体变得轻盈,也让我们的内心变得无限空旷。

这条让人迷恋的河水,像血液一样,日夜不停地在村庄的心脏流淌,也日夜不停地在我的心上流淌。

稍峪河的根,在马梁山下。
流程20公里。注入漾水。
漾水入西汉水。
西汉水入嘉陵江。
嘉陵江入长江。
忽然就想起了那些朗朗上口的诗句: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节选自两万字散文《塌场》,原载《延安文学》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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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敏讷,甘肃西和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自然资源作家研修班学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散文作品见于《时代文学》延安文学雪莲》《飞天》《延河》《鹿鸣》《岁月》《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报刊杂志。有作品入选《2020中国年度散文诗》《中国自然资源散文双年选》。

西和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展:

《朔方》杂志 || 李婷婷:在月光的褶皱里(组诗)

《飞天》杂志 || 王银霞:谈起祖国,多么辽阔啊(组诗)

《黑泥与檐滴》后记 || 波眠诗歌资料汇编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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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水文学ID:XHS2016-06 文学性·地域性·原创性

甘肃省西和县作家协会

主办

编辑:陇上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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