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正骑行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就忘了家的方向。那是在一个十字路口,前方是笔直而平坦的水泥路,与它交叉并像一条巨大的黑蛇横躺着的,是柏油公路。左边望去,上坡,盘旋在低矮山丘上;右看是下坡,拐个弯就消失在一棵高约二十米的桉树后面。不左不右,我昏然选择了直行。村庄雷同,如同一个个多胞胎孩子。随机选择一个村子,停车。努力回想,我的父母是谁?妻子是谁?我有孩子吗?甚至,我忘记了自己生活在什么样的国度。迎面走来一个老者。我问:这是什么地方呀?被反问:你是谁?对呀,我是谁?于是,只能不断寻找下去,寻找唤醒我记忆的人……至今没有答案。很明显,这不是一场梦,因为我一直在这条路上迷糊着。“千年赶一街”的那条街上,应该人山人海了吧。早上,他在厕所里打开手机,看了几眼开幕式的直播——法西斯审美般的集体舞动。读书时参加过两次表演,那时没有现在的意识,只觉得再怎么努力表现,也不过是波涛起伏的队形聚散间,一个微不足道的点。可有可无吧,但确实感到自己竟厉害了起来,是一股强大力量中的重要分子,自豪感油然。万一,做的是坏事呢?昨天,他才刚把女儿从那个地方接回家,他很想将她脸上的笑意留住。高中很少放假,连并不完整的双休都被偷梁换柱,呼作“归宿假”。仿佛“假”真的很多的嘞(这个多音字的读音随你判断吧,都对)。有个叫洱海的湖,湖边从来游客如织。你会误以为这就是“繁华”的证据。神仙般的小姐姐们,情侣们,恨不得用手机把整个“湖”搬砖一样搬回去,用照片证明这就是“海”,就是美好的生活。他(她)们真的美好过了,美得一塌糊涂,令人羡慕不已,然后继续搬砖,并考虑着,下一次要到哪儿去“搬运”美好。也有真美好的。他们不是红色地带的人,便是灰色地带的人,平时无需搬砖。时代之教育,是乖孩子的地狱,熊孩子的天堂。那些“有自己”的中间人,水深火热。见证着。因为亲历,所以把自己活得千疮百孔。他回忆:他们小时候上的学,仅仅只是去“上学”,但它至少还算教育。比如,他们可以天天玩水,所以不用专门防溺水。他们整天爬高上低,小伤小痛成自然,所以无需专业的安全设施。他们脱离不了日常劳动,所以劳技啦自然啦等课程根本没必要。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课外作业,因为课业不能侵占生活的主体。学不懂就学不懂,自己对自己负责,父母不逼迫,学校也不攀比。他们不会乱放火,打架有分寸,因为谁都知道后果很严重……他们喜欢探险。去钻岩洞,会众“智”成城,根据课堂上学到的知识去准备东西,有限而重要:细绳一捆,导路防迷失;蜡烛若干,测氧气含量;手电照明,小刀防身,小锄头开道,预备一点吃喝……那时的少年,勇敢而聪明。当下诸多名家之诗文(包括他这个小地方的为文者),其实也有好的,但不读。排斥的主要原因在于,所见这些人的行为与其诗文并不匹配,甚至相反。有种“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的空洞意味。怀悲悯之心者众,行悲悯之事者稀有。书正义之辞者众,行正义之事者几无。文字中重情重义,现实里唯利是图。他们讲诗性,说思想,一相处却感觉俗不可耐。如此这般者,遍地风流。写自然,本身当为行者,而非前呼后拥“宝马雕车香满路”。著雄文,作者怎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甚至油腻不堪。伤春悲秋,不是不可以,得外柔内刚,有黛玉之形,还要兼具黛玉之执,不将就。棋王,学生时代读的,耿耿于“棋呆子”吃饭的那股劲儿。树王,有莫言之风,也可以说是马尔克斯之风。孩子王印象最深,因为是老师,且同为农村老师,身边代课教师的无奈与困惑,历历在目,仿佛亲身体验。想起《凤凰琴》和《天行者》,那是过去师范生的必读书——据说,每届毕业生都会被校长强烈推介阅读。《遍地风流》是像散文的小说。小学课本里有一篇《溜索》,一直以为是散文。类似误会还有鲁迅的《故乡》《一件小事》等,学生时竟然不知是小说。读阿城的散文,貌似第一次。短促而跳跃,幽默而深沉,信息饱满却不显啰嗦,或比喻或揶揄,信手拈来,恰到好处。光说比喻,原本以为钱钟书的够诡谲,阿城的更灵动。连身边人的生活都不关心,还谈什么善良?连家人的利益都不顾及,才是自私之人。难道自己的家人就不在“弱势”“不公”和“苦难”之中,或是已经拥有了人的基本权利?若非,答案自明。若是,岂不是更自私?其实,怕的是什么,都清楚。做小人物能做到的,一点点而已,不过分。一天,他无聊数了一下,学校每年必做的德育主题活动一共有36项,平均每月三次,项项有细则和上报材料的要求。重要的事情们,都急不可耐地从原点跑向它的反面。比如,当他看到上级时不时通报批评的材料,第一反应是这些检查真搞笑,第二反应是这些被通报的同行值得敬重。完全失去了所谓警示与反思的作用。不知似我者几人?他没数过家校、师生、师校之间每年要签多少协议(保证),应该不少于20次。那天,刚好又签了3份,党员多一份。他不是党员。下班。家门口,他看见一只左脚受伤的麻雀,扑腾,然后钻入草丛中。近它前,有在旁围观(也许是陪伴)的其他雀,惊飞了。另,道旁水渠有人围观,一看,十几条鲫鱼洄游,聚于一块石头的旋流中。竟没人想去捞杀,此地鱼多,钓者亦多,小鱼大概已经吃腻。庸常之日,有新鲜的生命现象出现,毕竟是一异。异,则区别于一向重复的日子。正是落日时分。十年匆匆,满目萧然,无限苍凉令他不禁感慨。同事附和一二,如平行之人生轨道,他在情殇,别人却在物哀。有风穿堂,诸多回忆冲将天灵盖,欲破壳而出,垂垂矣物是人非……那山,那水,那人,以及扑面而来的时间错位,像地上的垃圾,在翻滚。同行一长辈,曾共事十年。饭桌上,反复讲述他因说话站错立场而被顶头上司呛的事,仿佛极懊恼自己不够成熟,不够八面玲珑,完全没有委屈的同时,更得意于又摸清一位新领导脾性的成就感。饭后同乘一车,便急不可耐地“真心话大冒险”,告知历届共同领导私下对山虫的种种厌恶之情,特指言论方面。劝山虫要吃堑长智睁眼闭眼之类云云,好好苦个成绩,争取让现任领导有个好印象等等。山虫不怀疑他的真心,但全程无回应,根本没有合适的词汇来回答此类话题。片区课赛,周日通知定课,周一才出方案,中午突然被更改上课内容,下午搬桌椅到黑。周二早上去别校借班,第一节就安排他上。科学课,观察土壤,他直接领学生走出教室玩泥巴。听评课老师一脸懵——公开课不在教室,且使用花里胡哨的课件上,应是本地首例。最后评分不高,按规则无需参加下一轮的决赛。他感到窃喜。回头望了一眼获得第一名的老师,她全程黑脸,争辩道:领导不可能知道,有人在课前就偷偷请求打分的老师手下留情,别给自己打高分。这个人,可能就是那个“失了忆”的人。如同油菜苗、萝卜荚、红薯叶、南瓜尖、桑叶尖、芋头花、棠梨花和蒲公英等诸物一般,众多粗糙的食材入胃,一者曰祖宗智慧,二者曰绿色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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