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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宁海】章麒 | 半生眼泪,半生戏

 文化宁海 2024-04-24 发布于浙江

半生眼泪,半生戏

文/章麒

摄/濯清涟

杜鹃年过半百,她总觉得自己就像那戏文里的林黛玉一样“偷洒珠泪葬落花”,从小到大流了多少眼泪,那泪水总是在悲号着自己的命运如此多舛,流过坎坷的岁月,把不幸的记忆涌推到心头,泪湿枕巾。

杜鹃出生在宁海县北乡一个海边渔村,祖上曾是村中富硕之家,如今的古宅“杜家老道地”就是她出生地。土改时期,杜父被评为小地主,虽是小地主,家里却早就败落,家无寸土、身无寸金。杜父自幼熟读诗书,能识文断字,也会乐曲,是远近闻名的“秀才”,却不会干农活,也不喜欢做农民。可以说杜父杜父从小就游手好闲,跟“南海十三郎”一样痴迷戏台上的戏文,自己编写,跟着走村的戏班学做后场的行当,成年后在村小剧团里负责指挥全场。

因为,父亲不会干农活,生产队里分配的农活就到了杜母的肩头,她一个人扛起了所有农活,杜母前头生了一个女儿,第二个盼着是男孩,哪知道生出来又是丫头片子,于是,作为二女儿的杜鹃与生俱来就不受家里大人待见。三岁多点就开始帮着家里干点活计,刷刷碗、洗洗菜、汏汏衣裳,后来到了年纪,她在村里祠堂小学读小学,杜鹃很刻苦也挺有天赋,作业干干净净,成绩优秀,老师经常表扬她。

就这样,杜鹃还是总被父亲念叨,女孩子读什么书,家里事情多,早点回家帮忙干活,到了年纪嫁人就行了。因为家里家外基本靠杜母一个人操持,女人毕竟人小力薄,孩子也只能帮点小忙,别人家都交工分,他们家交不起工分,只有分到谷碎和番薯。所以记忆里,从小杜鹃都没吃过饱饭,也没穿暖过。读书时候带饭也都是番薯丝、番薯干带点吃吃,几乎没见过米饭。后面又添了弟弟们,家里十口人,更加捉襟见肘,杜鹃从小不仅没见过米饭,更没见过现金,一分钱都没见过。

如此,杜鹃勉强读到小学结束,父亲强行做主让她辍学,三块钱的学费不肯给杜鹃,坚决不让她去读初中。杜鹃虽然满腔的委屈,却不敢反抗,只能默默流泪,夜夜睡不着,悄悄流泪经常把枕头打湿了,她太软弱了,不敢反抗父亲。被迫无法读书以后,杜鹃就只能在田里干活,种水稻、棉花,给生产队看牛,差不多四个工分一天。记忆最深刻就是斫柴,那时候十多岁的她就天天一早挑着担子,上山斫柴,必须斫满两大担才行。草鞋也是每天学着别人打草鞋的方法打,或许是自己人太小了,力道把握不到位,打出来的草鞋永远是一个大一个小。每天杜鹃都是忙忙碌碌,不得空闲,几乎是睁开眼忙到晚上闭眼睡觉为止。

杜鹃有时候会被杜父叫去剧团里帮忙,都是给演员换衣服接行头的后场活计,也就是后台打杂。杜鹃对唱戏、听戏,从小就欢喜得不得了,家中道地的屋柱上挂着一个广播筒,每次传出咿咿呀呀的样板戏,她都听得入神,跟着学唱,久而久之竟然唱得有模有样、有板有眼。杜鹃的嗓音条件颇有老天爷赏饭吃的意思,各种流派都能信手拈来了,在声音的表现上,婉转悠扬,翩若惊鸿,总能让旁人都听得如痴如醉。

随着年纪渐长,杜鹃长得越来越水灵,身材高挑匀称,皮肤白皙,五官立体端正,成了有名的美人。村里有些见过世面的人,总夸她像电影明星一样美丽。十五岁时,路遇一个族叔,告知杜鹃镇上的文化站的戏班在招考演员,说杜鹃这么喜欢唱戏,嗓音条件好,卖相又俊俏,应该去剧团报名。于是,杜鹃鼓起勇气,一个人跑去报考剧团,面试时,她唱的一曲越剧《楼台会》选段直接打动了评委。刚开始进入剧团,杜鹃只是登台打打酱油,因为她看到观众要害羞脸红,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慢慢胆子大了也演一些小角色。

在杜鹃的记忆里,父亲一贯是专制霸道的,对子女的教育只有打,连骂都很少。到底挨了多少父亲的打她都记不清了,有时候是跟姐姐拌嘴被父亲听到了,有时候是顶了一句嘴,甚至有时候是把衣服挂在椅背上(后来杜鹃才知道农村风俗这样挂衣服是给死人的),父亲都会抄起扫帚、柴棍、铲把就劈头盖脸招呼过来了。

杜父总是让孩子罚跪,一次大暴雨她做错了事情被父亲罚跪在道地里,母亲是从来不敢插手父亲管教孩子。倒是小脚的奶奶看到,拿了张尼龙纸挪着小脚过来给杜鹃遮头,被杜父发现一声吼,不允许给她遮雨,奶奶也只好拿走尼龙纸退到一边。

甚至杜母,苦命又劳累的母亲,在暴虐的父亲影响下,也会暴力相向对待杜鹃。有一次她顶嘴了一句,杜母就把手中干活的斫柴刀直接飞了过来,砍伤了杜鹃的小腿,血流不止,也不去卫生室用药,只用香灰涂抹一下,止血了事,那留下的刀疤至今还清晰可见。

在杜鹃家里任何事情父亲都是说一不二,大姐十几岁就被父亲强迫嫁给了表哥,三妹更是十一岁就许了人家。到了杜鹃,有一次她跟着杜父的戏班去了东山那边的里岙村里唱戏,这个山村十分偏远,那时候需要在山脚下车,徒步爬上山才能进村。就这么个偏远的山村,杜鹃被父亲一句戏言就定了终身。杜父下戏后吃饭时,跟村里人聊天,说起有个后生是镇政府里做事的(没有编制),家里还有房子(土木结构),也不管杜鹃见没见过、喜不喜欢对方,直接就决定把杜鹃嫁给他。

在杜父的包办下,订了亲,才见第一次面。杜鹃身高一米六八,是农村女孩里的大高个,而男方才一米六,又黑又小,还抽烟打牌。可是,固执的杜父不管不顾,已经订了就决不允许女儿去推翻自己的决定。就这样稀里糊涂,杜鹃嫁到了东山里岙村,这个当时名副其实的“穷乡僻壤”,甚至当杜鹃自己娘家亲戚知道这事儿,都埋怨杜父,北乡这里哪个村不能嫁,要嫁去那么不便的山里头去。

杜鹃婚后只想着认命了,就寻思跟丈夫好好齐心协力,把日子过好。事与愿违,杜鹃渐渐发现丈夫也跟杜父一样,大男子主义,家里事什么都不管,除了上班就是打牌,对自己也毫不关心。特别是打牌,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婚后不久,杜鹃首次怀孕,可能是年纪轻,家里家外的活又多,基本没有空闲时间好好休息养胎。有一天杜鹃突然大出血了,家里婆婆派小姑子去村里到处找哥哥回来看嫂子,帮忙送去卫生所,但是就是怎么都找不到人,一趟趟无功而返,原来是躲到别人家里打牌“乐不思蜀”了。

这边,杜鹃已经岌岌可危,命在旦夕,婆婆跟小姑子都束手无策之际,全靠隔壁走江湖的“土医生”来了,用银针扎活过来。杜鹃还魂过来后,心如死灰,生死攸关之际,丈夫还在打牌,她心里又恨身体又虚,就这样十天没怎么吃下东西,哀莫大于心死就是这种感觉。

之后,杜鹃半个月住里岙自己家,半个月回娘家住,想逃离自己的丈夫,她渐渐寄情于书籍。虽然杜鹃只有小学文化,但是她一直以来喜欢读书看报。那时候农村的房间都用报纸糊墙,她就把墙上的报纸都一字一句读一遍。一些家里丢着的旧书:成语大全、故事笑话、言情武侠小说,都被她找出来翻阅。渐渐,她迷上了看言情小说,因为自己没有恋爱过,小说里的故事寄托了她对爱情的幻想,也慰藉了她干涸而痛苦的内心。

日子还在继续,丈夫随大流辞职下海,去做贩卖蔬菜的小生意,可是生意没做成,倒是认识许多所谓生意场上的老板们,吃喝嫖赌样样都涉及,玩得更凶了。后来,杜鹃生了一个女儿,丈夫不满意,嫌弃是个女孩,更加夜不归宿,总是在外面耍。婆婆虽然也有微词,但是对孩子还是挺好的,帮忙杜鹃带大女儿。女儿到了读书的年纪,那时候农村人都把孩子送到城关来读书,杜鹃托人找好了学校,可以接受转学,但是需要择校费3000元。杜鹃实在是拿不出钱,就找到牌桌上的丈夫索要,刚好遇到丈夫输钱了,一顿恶骂后,择校费更不会出了,她淌着泪离开时,只觉得自己命苦,嫁了这样的老公,作为父亲连女儿读书钱都不肯出,她只能回娘家借钱。

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丈夫不给家用,不操心孩子,更不关心自己,杜鹃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受到书和报纸的影响,她动了离婚的念头。这个想法杜鹃在娘家提起,保守的父母听了气愤极了,咒她这么短命女儿,要么去死去自杀,要么断绝娘家不来往,坚决不能离婚,离婚多少难听,要倒家里牌子。杜鹃也受了刺激,独个人坐到水塘旁边心一狠想一死了之,但总归放心不下幼女,自己走了,女儿本就没有爹疼,没了娘那更苦了,自己苦就算了,她希望女儿可以比她强,可以幸福。她静静流着泪,坐到半夜,还是回家了。

婚姻的不幸福,让杜鹃更加寄情于戏台。戏文里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仿佛可以讲述她所有的不幸和悲苦。特别是那一出《祥林嫂》,表现了以祥林嫂为代表底层妇女的苦难,每一次杜鹃扮演祥林嫂,她仿佛人戏合一,那段悲腔总能把观众唱得潸然泪下,戏迷们都称杜鹃为“宁海祥林嫂”。

后来剧团效益不好,她也走出县城,周转奉化、象山、黄岩等地的民营剧团唱戏赚钱养家,做100元一天的路头戏,自己现编台词,现挂动作。那时候,杜鹃是哪里可以赚钱,就去哪里唱。醉心在戏曲里,逃避着不幸婚姻的枷锁。

杜鹃的妹妹和妹夫在新疆做木材工场,打电话说,姐姐过得那么不开心,不如去新疆帮忙她做销售。于是她只身一人去了新疆,从不会普通话到能流利介绍产品,从羞于给人推销到销售量蹭蹭上涨,半年时间,她已经在当地的木材市场混得风生水起。杜鹃的丈夫也找到新疆,她还想给自己的婚姻一次机会,两个人一合计,开了个木材门市部,自己开夫妻店做木材销售,丈夫守店她跑销路。可是,这一次的夫妻店彻底打断了她对丈夫寄予的一丝丝幻想。一次她跑来新疆当地一个商业广场铺地板的业务,几个月昏天黑地的忙碌终于结算来六万块钱,这钱她小心翼翼存着,想给女儿读大学可以用,丈夫却想方设法一点点地把这些钱都讨去,不给就闹脾气砸东西冷战……她总是一遍遍想给几千就能息事宁人,可惜一次又一次,钱都被丈夫输在了牌桌上。她只感到心灰意冷,她收拾行李独自回乡,这次她下定决心要离婚了。几十年婚姻带给她的只有眼泪、伤痕和痛苦。女儿也长大了,懂事地劝她,如果离婚她们不会责怪她,只希望她余生能过得开心、舒适。

于是,杜鹃自己写状纸,自己去法院起诉离婚,了解完情况看完所有证据的法官都同情杜鹃,被她的悲苦打动流下泪来。离婚后,杜鹃全身投入在舞台上,除了唱了一辈子的戏以外,她还开始演短视频,甚至自己编写剧本,幽默搞笑接地气的演出,吸引了网友的关注,并成功获得几十万的粉丝量。她有悲苦的人生,但是她勇敢地收起自己的泪水,把欢笑传给观众们。

杜鹃的价值在舞台,在她困苦无助,对生活绝望的时候,是戏给了她希望,是舞台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照亮了她晦暗的人生,救赎了她。每当杜鹃站上舞台,站在聚光灯下,她总能感受那份独特的荣耀与自豪,她尽情展现自己的才华,与观众毫无保留地分享美好与精彩。她加入戏剧家协会,参加电视台的戏曲演出,夺得地方的戏迷争霸赛第一名,并因为短视频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网红”,为线上线下的观众表演成了她如今最大的追求和每日的“固定工作”。

杜鹃说,感谢戏、感谢舞台、感谢观众让她绽放出自己的光芒,让她知道自己还有梦,或许她在前半生中曾经遭遇过挫折、失落和困惑,那个梦曾经被现实冷冷打破,但是戏让杜鹃重新站了起来;那个梦曾经被磨难残忍击碎,现在却慢慢交织出七彩的绚烂,让她看到了未来的希望和可能,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和定位,也重新定义了生活的意义,未来杜鹃会勇往直前,更加自信、从容和坚强,焕发出生命的光彩。

(人物化名、情节虚构、图文无关)

作者:章麒

斜杠文艺爱好者,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宁波市作家协会、宁波市美术家协会会员,获评宁海县“文化优才”称号,入选宁波市青年文艺家创作座谈会、宁波市春蕾计划名家带徒。出版《事如春梦了无痕》一书。

图片 | 濯清涟

审核 | 浩海紫烟

本期编辑 | 平安麒麟

文化宁海题字 | 无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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