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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雨云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手提书斋 2024-04-25 发布于浙江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雨云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回前墨〕

宝玉、袭人亦大家常事耳,写得是已全领警幻意淫之训。

此回借刘妪,却是写阿凤正传,并非泛文;且伏二进、三进(原误二递、三递)及巧姐之归着。

此刘妪一进荣国府,用周瑞家的,又过下回无痕,是无一笔写一人文字之弊(原误笔)。

题曰:

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

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元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粘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遂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随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晚饭,过来这边。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别人要紧!”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朱旁]数句文,完一回题纲文字。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朱夹]写出袭人身份。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朱夹]伏下晴雯。袭人侍宝玉更为尽职,[朱夹]一段小儿女之态,可谓追魂摄魄之笔。暂别无话说。[朱夹]一句结(原误接)住上回“红楼梦”大篇文字,另起本回正文。〔墨眉〕截断正文,另起一头,笔势蜿蜒纵肆,则庄子《南华》,差堪仿佛耳。

按荣府中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朱旁]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真千里伏线!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原误怏)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朱夹]妙谦!是石头口角。逐细言来

方才所说这小小一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曾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识认,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子。[朱夹]与贾雨村遥遥相对。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风姐之父,[朱夹]两呼两起,不过欲观者自醒。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原误只)有此一门远族,余者皆不识认。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朱夹]《石头记》中,公勋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无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朱夹]音老,笺称,出《偕声字》,呼逼肖。接来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地度日,如今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朱眉]自“红楼梦”一回至此,则珍馐中之齑耳。在家闲寻气恼,[朱夹]病此病人不少,请来看狗儿。刘氏不敢顶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朱眉]好看煞!乃劝道:“姑夫,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多大碗吃多大的饭?[朱旁]能两亩薄田度日,方说的出来。你皆因年小时,托着你那老的福[朱夹]妙称,何肖之至!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朱旁]此口气自何处得来?男子汉大丈夫了![朱夹]为纨绔下针,却先从此等小处写来。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也没中用的。”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到底大家想方法儿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已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朱夹]骂死!作官的朋友,[朱夹]骂死!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朱夹]四字便抵一篇世家传。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俯就他,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朱夹]补前文之未到处。他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定,只要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得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么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人也未必肯去通报,没的去打嘴现世。”

谁知狗儿名利心甚重,[朱夹]调侃语。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番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哟哟![朱旁]口声如闻。可是说的'侯门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小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桩事,我们极好的。”[朱夹]欲赴豪门,必先交其仆。写来一叹!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知道他如今是怎么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去;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几句。那板儿才亦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带他进城逛[朱夹]音光,去声,游也,出《偕声字笺》去,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宁荣街,[朱夹]街名,本地风光。妙!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的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弹弹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彳貞)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划脚的人,坐在大凳上说东谈西呢。[朱夹]不知如何想来!又为侯门三等豪奴写照。刘姥姥只得□(彳貞)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是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那墙角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年老的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要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问就是了。”[朱夹]有年纪人诚厚,亦是自然之理。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

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顽意物件的,闹烘烘三二十个孩子在那里厮闹。[朱夹]如何想来?合眼如见。刘姥姥便拉住了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上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之妻〕。”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跳蹿蹿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朱旁]因女眷,又是后门,故容易引入。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妈,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朱眉]逼真!孩子口气。

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朱旁]如此口角,从何处出来?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走,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了!”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长的这么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语。再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朱旁]问的有情理。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你嫂子。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朱夹]刘婆亦善于权变应酬矣。周瑞家的听了,便猜着几分意思。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朱夹]在今世,周瑞妇算是个怀情不忘的正人。二则,也要显(原误现)弄自已体面。[朱眉]“也要显弄”句,为后文作地步也。陪房本心本意,实事。听如此说,便笑说:“姥你放心,[朱旁]自是有“宠人”声口。大远的诚心诚意的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朱夹]好口角!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们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枝儿——[朱旁]略将荣府中带一带。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竟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比不得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了,都是琏二奶奶当家。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朱夹]我亦说不错。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也就推过去了;都是这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见太太,倒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阿弥陀佛!这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唤小丫头子到倒厅上,[朱夹]一丝不乱。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

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刘姥姥因说:“这位凤姑娘今年大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嗐,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了些。”[朱夹]略点一句,伏下后文。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一个空子,咱们先等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朱夹]写出阿凤勤劳冗杂,并骄矜珍贵等事来。[朱眉]写阿风勤劳等事,然却是虚笔,故于后文不犯。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宅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已先过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了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朱夹]着眼!这也是书中一要紧人。《红楼梦》〔曲〕内虽未见有名,想亦在副册内者也。名唤平儿的。[朱夹]名字真极!文雅则假。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朱夹]细。盖平儿原不知此一人耳。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原作长)会的,今儿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朱夹]暗透平儿身份。周瑞家的听了,忙出去领他两个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子打起了猩红毡帘。[朱夹]是冬日。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朱夹]是刘姥姥鼻中。竟不辨是何香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朱夹]是刘姥姥身子。满屋里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悬目眩。[朱夹]是刘姥姥头目。刘姥姥斯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朱夹]六字尽矣,如何想来?

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朱夹]记清!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两眼,[朱夹]写豪门侍儿。只得[朱夹]字法。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朱夹]从刘姥姥心目中略一写,非平儿正传。便当是凤姐儿了。[朱夹]逼肖!才要称姑奶奶,忽听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嫂”,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上茶来吃茶。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朱夹]从刘姥姥心中意中幻拟出奇怪文字。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一物,却不住的乱晃。[朱夹]从刘姥姥心中目中设警拟想,真是镜花水月。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个什么爱物儿,有煞用呢?”正呆时,[朱夹]三字有劲。陡听得“当”地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朱旁]写得出!八九下。[朱夹]细!是已时。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平儿与周瑞家的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坐着等,是时候我们来请你呢。”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朱旁]写的是(原误得侍)仆妇。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东边来等候。听见那边说了一声“摆饭”,渐渐人才都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两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原作扒)掌打下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携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原作唧)了一会,方□(彳貞)到这边屋内来。

只见门外錾(原误凿)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朱旁]从门外写来。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银唾沫盒。那风姐儿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朱旁]一段阿凤房室起居器皿家常正传,奢侈珍贵好奇货(原误贷)注脚,写来真是好看。手内拿着小铜火柱儿,拨手炉内的灰[朱夹]这一句是天然地设,非别文杜撰妄拟者。[朱旁]至平,实至奇。稗官中未见此笔。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小盖钟。凤姐儿也不接茶,也不抬头,[朱旁]神情宛肖。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地问道:[朱旁]此等笔墨,真可谓追魂摄魄。〔墨眉〕一幅美人图。然究是阿凤,不是别底美人。作者真是绘声绘影之笔。然非目睹情形,焉能得此出神入化之笔?勿以杜撰目之,则不致为作者瞒过矣。“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朱旁]凡三四句一气读下,方是凤姐声口。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个姥姥了。”[朱旁]风姐云“不敢称呼”;周瑞家的云“那个姥姥”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板儿便躲在背后,百端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笑[朱旁]二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朱旁]阿凤真真可畏、可恶!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墨眉〕如闻如见。好笔!亏他写得出!刘姥姥忙念佛[朱旁]如闻。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凤姐笑[朱旁]三笑。道:“这话叫人没的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庭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朱旁]一笔不肯落空,的是阿凤!“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儿道:“你去睢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呢,就回,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朱旁]不落空家事,却不实写。妙极,妙极!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有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凤姐儿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份。”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朱旁]周妇系真心为老妪也,可谓得方便。一面说,一面递眼色儿与刘姥姥。[朱旁]何如?余批不谬。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朱眉]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写。且为求亲靠友下一棒喝。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原误道)这里,只听得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朱旁]惯用此等“横云断山法”。

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娇,轻裘宝带,美服华冠。[朱旁]如纨绔写照。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的。”[朱旁]夹写凤姐好奖誉。凤姐儿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嘻嘻地笑着,在炕沿下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朱旁]又一笑,凡五。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我的才〔好〕罢”贾蓉笑道:“那里如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门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来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墨眉〕奇峰突起,好笔奇笔!如此,方是活笔,不是死笔。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朱眉]传神之笔,写阿风跃跃纸上。〔墨眉〕此等出神人化之笔,试问别书可曾有否?其中包藏东西不少,令阅者自会。作文者悟得此法,则耐人咀嚼,无意平语直之病矣。读此而不长进学问、开拓心胸者,真钝根人也!贾蓉应了,方慢慢的退去。

这里刘姥姥心身方安,[朱旁]妙!却是从刘姥姥身边目中写来,[朱旁]度至下回。方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了?打发咱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朱夹]又一笑,凡六。自刘姥姥来,凡笑五次,写得阿凤乖滑伶俐,合眼如立在前。[朱夹]若会说话之人,便听他说了,阿凤利害处正在此。[朱夹]问看官:常有将挪移借贷已说明白了,彼仍推聋装哑,这人为阿凤若何?呵呵,一叹!“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道:“这刘姥姥不知可用过饭没有呢?”刘姥姥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凤姐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方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做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儿。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朱旁]“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朱眉]王夫人数语,令余几□〔欲〕哭出。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二奶奶裁度着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饭,拉了板儿过来,舔唇抹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朱旁]点“不待上门,就该有照应”数语。此亦于《石头记》再见话头。但如今家里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个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这里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了。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的。[朱旁]也是《石头记》再见了。叹叹!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们不嫌少就暂且拿了去罢。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朱旁]可怜,可叹!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浑身发痒起来,[朱旁]可怜,可叹!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凭的怎么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在旁听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听了,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串钱来,[朱旁]这样常例,亦再见。都送至刘姥姥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可真是怪我了。这串钱,雇了车子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间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拿了银钱,随周瑞家的出来。

至外厢房,周瑞家的方道:“我的娘!你见了他怎么倒不会说话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柔些;那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朱旁]与前“眼色”针(原误真)对。可见文章中无一个闲字。[朱夹]为财势一哭!刘姥笑道:“我的嫂子,[朱旁]郝颜如见。我见了他,心眼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上话了!”二人说着,又至周瑞家。坐了片时,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与周瑞家的儿女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回后墨〕

“一进荣府”一回,曲折顿挫,笔如游龙;且将豪华举止,令观者已得大概。想作者应是心花欲开之时(原误候)。

借刘妪入阿凤正文,送宫花写金玉初聚为引。作者真笔似游龙,变幻难测,非细究至再三再四不计数,那能领会也?叹叹!

校注

①“雨云”,原文如此,且与己卯本同。其余各本皆作“云雨”。此处不作校改,理由有二:一是保存底本原貌;二是“雨云”二字,似非此本和己卯本过录者的抄误,倒更像是稿本抄录者或作者有意为之。因为将上联中的“云雨”颠倒成“雨云”二字之后,似可略微改变上下联在声韵上平仄不谐的弊端。至于如此削足适履是否必要,则另当别论。

②“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逐细言来。”这段文字(包括其中的批语)除与蒙府、戚序、戚宁、舒序本略同(列藏、郑藏本无此回),各本皆作“且听细讲”四字。

③“知”,据各本改。

④第二个“狗儿”,原夺漏,据己卯、庚辰本补。

⑤“姊弟”,原文如此,蒙府、戚序、戚宁、甲辰、梦稿本亦同;己卯、庚辰本误作“姊妹”,舒序本则改作“兄妹”。究竟是“姊弟”还是“兄妹”更合乎情理,颇堪玩味。

⑥“£(彳貞)”,各本颇多歧异。舒序本作“侦”,已卯本作“缜”(复用朱笔改“傎”),甲辰及蒙戚诸本作“蹭”,庚辰本作“走”。根据此本脂批及舒序、已卯本抄误的情况分析,“£(彳貞”字当为稿本原文。新校本从蒙戚诸本作“蹭”,意义或近之,读音却有异。“蹭”读如“层”(cèng),去声;£(彳貞”读如“秤”(cheng),《集韵》注音亦为“耻孟切”。

⑦“之妻”,据庚辰本补。其余除甲辰本“周瑞”作“周妻”,各本皆缺。似为誊录历次定本时脱漏,作者于庚辰秋最后修订时,终于觉察并添补。

⑧“显”,己卯、庚辰、舒序本同误“现”,可见是历次定本皆误。然此处朱眉批则云:“'也要显弄’句,为后文作地步。”说明作者原文当作“显”。其余各本亦作“显”(或为过录者校改)。今据朱眉批及其余各本改。

⑨“曲”,原缺,墨色另笔旁添,今从之。

⑩“常”,从庚辰本改。各本皆作“长”,是为原稿本之误。

⑪“的”,据各本补。

⑫“一”,据已卯、庚辰本补。

⑬“唧咕”,据己卯、庚辰、梦稿本改。

⑭“时”,据己卯、庚辰、梦稿本补。

⑮此批原误植于前文“拜了数拜”句旁。

⑯“挨”,原衍作“挨了”,据蒙府、戚序、戚宁、已卯、庚辰、梦稿、舒序本删“了”字。

⑰凤姐这一段话,各本颇多歧异。其间固因过录者各有篡改,然与原稿本这段话存在夺讹亦不无关系。在过录于作者后期修订本的己卯、庚辰本上,这段文字已较他本通顺,作:“也没见你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然前五字似仍有讹误。今以底本原文,参校已卯、庚辰本异文补二“好”字,余者一仍其旧。

⑱“□[]”,原留空。是过录者不辨此字,暂留空待补,后遗忘未补所致。今添方框号,按其意补“欲”字。俞辑径作“欲”,陈辑亦补作“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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