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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龟跑了

 苦夏2012 2024-04-26 发布于山东
                   □吴修明

  晨时,一栋老旧楼邻居家装修,哐当哐当钻机嗡嗡响,撵人出家。再次走到楼下杏树旁的蓬草下,我找寻那只乌龟,巴西龟。
  头几天晚间酒后回家,一只手捏住乌龟,想让它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手一滑,呲溜,乌龟穿越二楼栏杆。飞快下楼找寻,酒也醒了一半。打开手机屏幕上的手电筒,近视眼,我盲人摸象般拨开楼下对应的草地,洼地,楼角,树坑,巴西龟杳无踪迹。不会被流浪狗叼走了吧,却没听见狗叫。次日凌晨,我拎着塑料盆筛下楼,原地继续寻觅,周围十平方米的地方勘查一遍,不见踪影。巴西龟就这样跑了,失踪了。
  怅然若失后,居然发现周遭安静了许多。汽车鸣笛,绝少停歇的楼房装修,道路重复着挖挖填填,隔街商贩促销刺耳的小喇叭,小区破烂王们的录音喇叭一遍遍播放,飞机偶尔轰鸣着划过楼群,人群喧哗,行走在一座充满方言的内陆城市,噪音挤占着居家者的空间。即使午夜,挖掘机也在地面辛勤劳作,呼哧呼哧的轰鸣声穿透楼板。这些场景,巴西龟已经听不到了,只剩下养它四个月的我,百折不挠地任由噪音摆布。
  四个月前,年味尚未褪尽时,十岁的儿子哄着我去买花,说能香家。花鸟鱼市,鱼缸耀眼,儿子一眼看上几只在玻璃缸里上下翻腾的乌龟,牵手,驻足,不语。一年前,家里养有两只乌龟,一只莫名死掉,扔了,剩下一只被带到新居,便一直孤零零张望着四壁。儿子说,乌龟孤单,乌龟真孤单。见他盯着翻腾的乌龟磨蹭,我说,买一只吧,你挑一个。八十块钱一个,两个一百五,这是巴西龟,好养,女老板说。儿子买下一只,装进塑料袋,找那只孤单的乌龟结伴去了。
  关门声也是噪音,哐当一声。分贝不高。
  两只乌龟一黄一黑。黑皮肤的巴西龟煞是活跃,水盆里翻滚不已。一天起来,低矮的水盆里只剩下黄色乌龟,细看,原来水有些满,巴西龟成功出逃。哪里去了?找了半天,室内明显处没有,打开门,楼道里没有。应该是钻床下了,或者直接跑路了。想起一年前跑掉的那只小乌龟,一直找不到,也许同样的宿命吧。
  凌晨一点多的城市,载货车开始进城,碾轧路面发出的隆隆声开始盘旋在小区周围,不管你距离它们几百米。巴西龟一定如我,无法忍受噪音了嘛。水能隔离空气,却不隔热,不隔噪音。另外的世界一定安静,动物界也应该有它们理想中的桃花源。巴西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去了。
  循环往复的日子总是容易遗忘。一天过去了,儿子放学后问,乌龟找到了吗。第二天依然重复。一周后,他不再问。一个周末的早晨,在内屋朗读《愚公移山》的他大叫一声,乌龟!我不敢抓!他说,你快来啊。我兴奋疾走,进去捏住巴西龟的左右侧硬甲,坚硬骨感,一把扔到盆里。这次意外回归,盆深,水浅,无依靠,哪里逃。
  破镜重圆失而复得的幸运,一直萦绕着全家,我们被神奇的乌龟迷住了,上网查它喜欢吃什么,会淹死吗,吃鱼食吗,晒太阳吗。进超市和花鸟鱼市,总会给它带点东西回来,俨然一家宠。我打量它几次,扁平的眼睛和鼻子不易分辨,四肢发达粗壮,比土著黄乌龟活跃灵动,虎虎有生气。拎出来放地板上,三双眼盯着看,它一动不动,见人走了,呼哧呼哧一下子跑出老远,歪歪扭扭有水渍。如果地板不光滑,还真不好逮。鲁迅说,虾是水世界中的傻子,他没有提乌龟,这只巴西龟,会不会是水世界中的精灵?
  掰指算来,我同乌龟纠缠与交往,不是喜欢,只是迷信其乃灵兽,代表长寿,好养活。我十几岁在村里时,休息日帮大人锄地,水库上的地堰,一铁锨下去,七八只鹅蛋大小的乌龟咕噜噜爬了出来。拿回家,放在院子里的水池子,水道通往院里林地,有通外的泄洪渠。没几天,鹅蛋乌龟们集体消失,归途至今成谜,疑为钻进远离茂密植被下的泥里了。那时杨树森森郁郁,院落静如处子,我常常痴迷于夏秋之风,听树叶哗哗作响。前些年见一文友,屋外廊台上一个塑料大桶,高宽大概一米,内有两只十几斤的大龟,喂养十多年。龟主人说,你别管它,多放水就行,偶尔给它点碎肉小鱼虾。我性子急,养花花死,养鱼鱼亡,侥幸整一盘蒜苗,也在半路枯黄夭折,自然不会养宠物狗宠物猫。城市一平民家庭,家人吃饱已不易。早些年无意间养过三只雏鸡,居然存活两只,原以为一公一母,不知怎的,长大后居然变成两只大公鸡,冠大尾红,天不亮就打鸣,过年时当成两盘菜,算是彼此善终。早些年听村里老妇人杀鸡时嘴里念叨,鸡儿鸡儿你别怨,你是我家一盘菜。至于小时候被狗咬过,养兔子几只午夜被狐狸叼走,只剩下几缕皮毛骨头,更加坚信,此生我与动植物无缘。
  曹操说,神龟寿,龟者寿。我就靠乌龟吧,巴西龟。
  失而复得的巴西龟,在塑料水盆里茁壮四个月,正当开始受我宠幸时,一场酒,一次呼吸新鲜空气的热心肠,居然就这样滑下去,莫名消失了。想起那只黄乌龟,硬生生挺了几个月后,在巴西龟逃亡的十五天,忽然不动弹了。一看,死亡多日,脖子一侧歪斜,眼睛失明紧闭,有些异味了。不忍它凄惨离世,次日清晨,我一手拿铲一手持龟,浅埋于一棵柳树下,支棱起一树枝作为标志。不枉来我家一场吧,我几乎默默说出龟话。嗣后,细雨至,沃水乐土,黄乌龟就这样隐居到另外世界。它知道,雨后的城市是安静的。
  仿佛断舍离了一次。巴西龟胜利大逃亡,或被我不经意释放它后三天,家人不再提它。回到家,我们也不会习惯性瞧看一番盆里的动物植物们是死是活,是否逃逸。这样下来,让一颗浮躁的牵挂的心竟然安静下来,遂回归尘世间,开始盘整琢磨人类该有的生活,比如挣钱,比如写字,比如上课,比如升职,比如骑车,比如健康,等等。科学家说,人类生活之外必有非人类生活存在。如此推演,我不知道的世界很多,巴西龟、兔子、母鸡、花和蒜苗的世界,就不是我需要牵挂或涉足的。养龟不易,何况养人。我生活在一个被噪音包围重重击打的城市,被同类暴打也暴打同类,却不知另外一个世界的生灵,是否跟我一样能感受不绝如缕的悲欢离合。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不是同类型,就不要合并了。乌龟跑了,深呼一口气,我这样想。
  失去,突然的心安。
  我不再牵挂颜值高的巴西龟的喜怒哀乐,比如喜欢吃什么,是否婚配,是否打架斗殴,是否学会了人类的谩骂告状,芳龄几何,甚至是否如孩子说的感觉孤单。走在被噪音围剿阗塞的城市,放下了巴西龟,我听不到噪音——假如在它细腿上拴一根绳子,巴西龟,不至于跑了吧。当宠物一样,牵着它徜徉在噪音此起彼伏的城市大街,会是什么模样,我都来不及想。
  (本文作者为山西日报新媒体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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