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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古冬玲》作者:叶兆言

 夏天微语789 2024-04-26 发布于江苏


北京文学杂志


2024-4-2511:10北京《北京文学》官方账号

【 推 荐 】

遥远的古冬玲

叶兆言

1

时间一眨眼,古万全夫妇在南京,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城市,已生活好多年。他们有一对龙凤胎儿女,古龙和古凤,大学毕业定居南京。古万全夫妇在帮他们带小孩,一个为古凤带外孙女,一个为古龙带孙子。从小孩出生,一路跟着走,伴随第三代的成长。年复一年,一天接着一天。进幼儿园,幼儿园要接送。上小学,小学要接送。到了初中,还是要接送。

古万全夫妇的历史很简单,天生的农民,出生在江南一个叫古家埭的村子。生长在红旗下,小学,初中,毕业了务农。改革开放,在乡镇企业当工人。后来乡镇企业不景气了,打过杂,什么都干。终于儿女考上大学,农村老家也盖好了小楼,他们又因为拆迁,城市化,搬进了县城,一个经济相当发达的县级市。

然后就是到南京带娃,过去的这些年,已经习惯了南京的生活。按计划,等孙子和外孙女上高中,他们就可以回家,回到县城去养老。真正的老家早就没了,古家埭不复存在,古家埭已消失。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古凤又生了二胎,大的刚上高中,小的刚进幼儿园。最终还是要走,不过在南京显然还得待下去,夫妻双双回家养老,明摆着遥遥无期,起码古万全老婆马春妹,还得继续为女儿带娃。

古万全夫妇在南京,一直处于分居状态。孙子和外孙女只相差一岁,最初是马春妹在儿子这边,由她负责照顾孙子,因为和媳妇的关系始终搞不好,媳妇接受不了她,她也接受不了媳妇,就说大家不妨换一换试试。马春妹去女儿家,古万全过来照顾孙子,结果这一试,感觉挺好,于是就定下来,定了就定了。从此不再改变,古万全长住在儿子家,照顾孙子小明。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上小学,到进初中,孙子都是他在负责。

有些事也没办法,按说老公公和儿媳妇,同住一个屋檐下,同住一套并不宽裕的两居室,多少有那么一点别扭。但是相较起来,还是比婆媳关系更容易相处。两害相权取其轻,媳妇更愿意选择与公公在一起。儿子也这么认为,古龙怕老婆,老婆说了算。古万全不会与媳妇闹矛盾,凡事他都能忍,凡事他都能让,大家退后一步,就吵不起来。婆婆和媳妇在一起却不一样,针尖对上麦芒,很容易为一两句话,弄得不愉快。也不是做婆婆的马春妹难说话,看不惯媳妇,对媳妇有多大意见。古万全心里有数,心里全明白,都看在眼里,平心而论,是媳妇看不惯马春妹。

马春妹也知道媳妇的心思,反正就是看不惯,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让媳妇看不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家生活习性不一样,马春妹经常会退一步,说乡下人就这样,乡下人都这样,你们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好,就这样了,要我们改也难。媳妇觉得乡下人也不完全是马春妹那样,心里这么想,却不会当面说出来,说出来就撕破脸,怪罪她看不起乡下人。背后忍不住,免不了还会跟古龙抱怨,说,这话不是我说的,你妈自己说出来的,我不在乎她是不是乡下人,这话是她说的,动不动还要说什么农村户口,这个你可别赖我,我什么都没说。

毫无疑问,在媳妇和女婿眼里,出身农村的古万全夫妇,确实是地道农民,不折不扣的乡下人。乡音未改,说的家乡话,媳妇听不懂,女婿也听不懂。虽然在南京待了很多年,日常生活和城里人没太大区别,也有点退休金,也有点医保,但还是改变不了外地农村人的形象。时至今日,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在富庶的江南地区,没有太大区分。然而说没有,还是会有,他们各自常住的小区,很多外地人和乡下人,如果不开口说话,看不出谁本地人,谁外地人。衣着上也分辨不出来,龙凤就说自己住的那栋楼,看上去最土 鳖的那位,还是一个很有名的大学教授。

古万全唯一让媳妇感到他还是乡下人的地方,是上厕所会忘了关门。媳妇跟儿子提意见,古龙把这意见转达,他因此多了个心眼,上厕所一定记得关门。偏偏儿子自己就经常不关门,古龙不关,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家中唯一女性是自己老婆,用不着回避。这里是他的家,他是主人,在自己家想干啥就干啥,在自己家想怎么放肆就怎么放肆。说一千道一万,古万全夫妇都是客,南京是儿子和女儿的家,他们老夫妻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马春妹舍不得扔剩菜,舍不得淘汰旧衣服。在儿子和媳妇看来,她是一个来自农村的老太太,摆脱不了乡下人的见识。被他们看不入眼不奇怪,事实上,连女儿也总是会看不上马春妹。嫌她舍不得扔东西,衣服只要能穿,再不合适,也舍不得扔,再难看,也还会穿。女儿因此意见很大,总说她永远是乡下人,改不了乡下人的毛病。

2

隔一段日子,年过花甲的古万全夫妇,也还能像旧戏中演的那样玩一回分钗合钿,重寻绣户珠箔。一个住城南,一个住城北,坐公交车,差不多要一个小时的路程。好在年龄大了,金风玉露一相逢,都老了,那种事有没有,鸳梦是否重温,也不是太在乎。

通常都是在女儿家,龙凤胎中的古凤,比古龙先一步来到人间,所以她是姐姐。古凤家房子也要大一些,那种多层小区的三室一厅,是顶楼。马春妹单独住朝北的一间小屋,搁了一张床,比小床大一点,又比大床小一点,可折叠的沙发床。老夫老妻挤着睡,一翻身,金属支架便叽叽咔咔直响。

马春妹照例会急,连声说:“你轻一点,轻一点。”

古万全照例很委屈,说:“我都还没动呢,这不能怪我。”

马春妹便说:“不怪你怪谁,轻一点,你听见没有?”

有时候家里没人,女儿女婿上班,外孙女星星上学,免不了会放肆一些。尤其天热的时候,把空调打开,楼上楼下会不会听见,也顾不上了。马春妹说她早就跟古凤抱怨过,说沙发床太软,睡着腰疼。古万全说,软归软,弹性还可以,一个人睡挺宽敞,两个人就小了一些。

有一天完事,古万全夫妇意犹未尽,聊起了外孙女的早恋。星星人小鬼大,从幼儿园起,就会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喜欢谁。上初中开始出现早恋苗头,一读高中,索性有了看中的男生。现在的女孩子都早熟,早熟得惊人,早熟得怕人。前几天在饭桌上,又大大咧咧地说她喜欢谁,说看上了一个男生,想给他写信。古凤听了着急,说,你才这个年纪,不应该早恋,要好好读书。

星星立刻反驳,说:“什么叫早恋,我是说我现在喜欢谁,难道不行吗?”

古凤很坚定地说:“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你现在这个年纪,应该好好读书,必须好好读书。”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星星气急败坏:“我怎么不好好地读书,怎么不好好读了?”

古万全夫妇老家的方言中,外公和外婆,不叫外公外婆,叫舅公舅婆。月亮不说月亮,是反过来说亮月。喜欢也不说喜欢,说欢喜。因此喜欢谁,就是欢喜谁。也没有早恋这个说法,老家方言说这两个字拗口。马春妹说星星才这么大,就知道欢喜谁了,现在的小丫头,真是不得了,都知道要“早恋”了。“早恋”这两个字,她是用普通话说的,音调有点怪。

马春妹把星星跟古凤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学给古万全听,一边说,一边感慨。星星这小丫头说什么都毫无顾忌,心里怎么想,就敢怎么说,一点都不害臊,根本不知道害臊。古万全听了不说话,马春妹说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古万全也没觉得有什么太奇怪,时代不同了,花样便多了。这年头见怪不怪,欢喜谁这事也说不准的,尤其是小孩子,谁知道真的假的?马春妹说,我是也没当真,不过要是真的,我说真要是真的,也不太好,你说是不是?

古万全找到遥控器,把温度稍稍调高一些,他觉得有点凉了,刚刚温度调得太低。心里还在想,小孩子的事,没必要当真。马春妹上小学,就暗恋过小学老师,一个回乡的退伍军人。那时候,她岁数比现在的星星还小,当时最恨的是小学老师结过婚。情窦初开的她心里总是在想,要快点长,自己赶快长大。小学老师的老婆如果死了,她也长大了,就嫁给他。这些想法莫名其妙,很天真,很无邪。古万全说,想想你小时候,不是也欢喜过金老师吗?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这事,随口说了出来。很显然,两件事性质完全不一样。

马春妹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怔了一会儿,说:

“小孩子懂什么,我是欢喜过金老师,两回事,不搭界的。”

马春妹当年的欢喜金老师,用今天的话说,不能叫早恋,只能算是一种非常模糊、界限不太清晰的朦胧初恋。初恋是一笔糊涂账,马春妹对这事从不隐瞒,不止一次说给古万全听。想当年,祠堂小学金老师的一举一动,都让年幼的她魂不守舍。金老师拿着一支蘸了清水的毛笔,在黑板上写大字,同学们学着写。最喜欢写的字是“永”,他说这个字写好了,一笔一画都掌握了,就什么字都能写,什么字都能写好。

古万全与马春妹是同班同级,当然也知道这位金老师。金老师结婚不久,新婚妻子一点也不漂亮,拿着那支蘸了水的大字笔,在黑板上龙飞凤舞、神气活现地挥动。那时候也不用什么字帖,没有字帖,上写字课,大家写毛笔字,都是照着黑板上金老师的字写。蘸了水的毛笔,在黑板上写大字,又黑又亮,还真是挺好看的。

说老实话,金老师并不怎么样,个子不高,人也不帅,黑黢黢的,两个眼珠子常常瞪得很大,教训人时很凶。祠堂小学是复式班,全班将近四十号人,从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古万全想不明白马春妹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一个人,作为马春妹的老公,他绝对不会为了这男人吃醋。现在,话题既然说到金老师,古万全便说,我是真想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会欢喜他?马春妹笑了,说,我也想不明白,也是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想不明白我当初竟然会欢喜这样的一个人。

古万全说:“他有什么好的?”

马春妹也说:“是呀,他有什么好的?”

话题再也没有回到外孙女星星的早恋上,马春妹找到了空调遥控器,古万全随手把它放到了枕头下面,她找半天才找到。关了空调,马春妹送古万全下楼,顺便去小区门口的菜场买点菜。到小区门口,突然想起一件事,瞪着眼睛对古万全说:

“我跟你说,你知道这一段时间,我经常跟谁在一起,你绝对想不到,想不到的。”

古万全不知道她跟谁在一起,就看到马春妹的表情,一脸的神秘,很好奇地问:

“能跟谁呢?”

马春妹还是不肯说:“猜,你猜猜!”

古万全不想玩猜谜游戏,说:“这怎么能猜得到,我不高兴猜。”

马春妹笑着说:“告诉你都不会相信,我是和古冬玲在一起。古冬玲,就那个古冬玲,到我们古家埭插队的古冬玲,当年跟我处得最好的,你还能记得她吗?应该能记得,你说这个事巧不巧,她居然就住在我们女儿的这个小区,就住在二期。”

古万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听得很清楚,却有意明知故问:

“哪个古冬玲?”

马春妹觉得他在装腔,这种装腔作势,很容易看出来,有点不满地说:

“还能有哪个古冬玲?”

与马春妹分手,回去路上,古万全一直在想她提到的那位古冬玲。他在想马春妹为什么会见到古冬玲,女儿住的这个小区很大,有一期、二期和三期,住了好几万人。马春妹告诉古万全,自己是在跳“僵尸舞”时,无意中遇到了古冬玲。因为是在晚上,跳舞的人很多,此前虽然看着有些脸熟,感觉大家是见过面的,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后来有一天,“僵尸舞”结束了,队伍正在散开,听见有人在大声喊“古冬玲”,一起跳“僵尸舞”的舞伴在叫,马春妹立刻想起她是谁。

就在分手的短短几分钟,马春妹抓紧时间,把古冬玲的几个要点都说了。把她所探听到的古冬玲现状,一一说给古万全听。马春妹告诉他,古冬玲现在住的是亲家的房子,亲家不在这儿住,房子一直空着。她老公前几年就死了,生病死的。儿子和媳妇住古冬玲的房子,那边是学区房,孙子要在那儿上学。她也是两头跑,除了双休日这两天,都要赶过去给小孩做饭,帮儿子照顾家务。马春妹告诉古万全,古冬玲看上去与过去还是有点像,还那样,当然也老了,只是模样没太变。

马春妹有一点感慨,一边说,一边叹气:

“也不能说没变,不过样子还是那个样子,腔调还是那个腔调。”

古万全显得有点无动于衷,说:

“本来就是,怎么可能没变,都几十年了,真要是不变,还不成了妖精。”

“是这样,都几十年了,当然要有变化。”

古万全在公交站等公交车,公交车迟迟不来,显然是耽误了。等候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在引颈而望,伸长了脖子,都在抱怨,开始骂娘,抱怨说车怎么还不过来。公交车来了,他发现自己手上竟然没拿公交卡,连忙在身上摸,慌乱中,一时又不知放哪儿了。心里有些慌,就怕遗忘在女儿家,真要丢在那儿,还是有点麻烦。大家都在往公交车上挤,古万全被夹在中间,显得很碍事。好在总算是让他摸到了公交卡,在T恤衫的小口袋里,匆匆上车把卡刷了。

公交车已启动,古万全努力让自己站稳。这时候,他是一个人,马春妹不在身边。仿佛黑夜里划过的一道闪电,他又开始想到了古冬玲。想到了,就随着公交车的颠簸,一直在茫然地想。此前也想过,因为要赶路,思绪断断续续。接下来,就一直都在乱想,没完没了地在乱想。遥远的古冬玲,那个遥远的古冬玲,突然乘虚而入,全盘入侵了古万全的大脑。此时此刻,他脑海里的每一个角落,全都是古冬玲。

中途要换一次车,古万全居然会坐过站。不得不在前面一站下车,下了车,再重新往回走,再次等公交车。本来时间很富裕,坐过站,便变得有些紧张,等到去接孙子小明的时候,已经迟到。小明正站在学校门口东张西望,接学生的家长都走了。校门口没有了往日放学时的混乱,古万全看到了小明,小明也看到了来接他的爷爷,脸上显得很不满意。

一路上,古万全还在想古冬玲,一边想,一边跟自己嘀咕,我他娘的为什么要老想着她,我老是想着她干什么?心里这么想,嘴上也在这么嘀咕,却还是一直在想,还是忍不住要想。小明就在他身边,见爷爷有些走神,嘴角乱动,便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今天会迟到,为什么来迟了,为什么今天不是骑着电动车来接他?

古万全支支吾吾,说爷爷今天有点事,有事,真有事,所以就没骑电动车。小明听了,似信非信,觉得爷爷是在扯谎,盯着他的眼睛看,看得古万全有些不自在。等候公交车的人并不多,公交车又是迟迟不来,等了好半天,终于姗姗地到达。车上倒是有很多人,古万全与小明挤上车,在离车门不远的地方站住。他紧搂着孙子,怕小明站不稳,怕别人挤到他。

晚上吃晚饭,古万全也是一直在走神,在胡思乱想。他告诉儿子古龙,今天去了马春妹那里。马龙心不在焉,嗯的一声,算是回答,表示他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古万全见儿子没什么反应,爱理不理,又解释说自己乘坐公交车去接小明,差一点耽误事。

一旁的小明便说:“爷爷,你已经耽误了。”

古万全说:“耽误什么,我不是接到了你吗?”

晚上照例陪孙子做功课,古万全继续胡思乱想,思念着遥远的古冬玲,忽然想到了马春妹说的外孙女星星开始初恋这事,便问小明有没有欢喜的女孩子?小明很吃惊,想不到他居然会问这个事。古万全也觉得问得有点荒唐,说爷爷也就是瞎问问。小明说,你就是在瞎问,谁告诉你我有喜欢的女孩了?

古万全说:“没有就好,没有最好。”

小明翻了个白眼,撇着嘴说:“有我也不会告诉你,凭什么告诉你。”

小明有很多功课要做,他总是有很多老师布置的作业,总是睡得很晚。通常都是古万全陪着,只是在一旁陪他,具体写什么作业,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古万全就不再过问,很多功课已经做不了。终于小明也睡了,睡着了,轻声地打着呼噜,睡得很香。古万全翻来覆去,一次次起来上厕所。他脑子里,现在想的竟然全是古冬玲。古冬玲不约而至,古冬玲挥之不去。古冬玲就像森林里调皮的小兔子,东奔西跳,跑进了古万全的脑袋,在他脑海里到处乱窜。

3

(节选)

【 作 者 简 介 】

叶兆言,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毕业,进工厂当过四年钳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1986年获得硕士学位。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八卷本《叶兆言中篇小说系列》,五卷本《叶兆言短篇小说编年》,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很久以来》《刻骨铭心》《仪凤之门》,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叶兆言绝妙小品文》《叶兆言散文》《杂花生树》《陈年旧事》《南京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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