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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积岐 | 桃 花 潭

 陈巽之的图书馆 2024-04-26 发布于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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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 花 潭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王天乙上床时,饱满而美妙的情绪虽然已经被刘丽娜摧毁了大半,但他的渴望还没有彻底熄灭。刘丽娜躺在了他的身旁,他侧过身去,一只手臂揽住了刘丽娜,目光从刘丽娜的脸庞上十分小心地向下抚摸;他似乎看见,刘丽娜乌黑的睫毛上,丰满的嘴唇上,涂抹的怒气和怨气还没有消融,在很困难地挣扎,他对刘丽娜失去了兴味。他横在刘丽娜小腹上的那条手臂如同从云层很厚的夕阳中挤出的黯淡的光。他心里一阵慌张,心跳加快了,脊背上渗出了汗。酝酿了很久的欲望,刚进门时还燃烧的欲望,竟然像被狂风刮走的枯枝败叶,荡然无存了。刘丽娜问他:咋啦?王天乙不敢说、也不能说他不行。这么一说,刘丽娜也许会问,你是干什么来了?他自己解脱自己:叫我抱抱。刘丽娜说,你不是抱着吗?刘丽娜一句话没说,翻身起来穿内衣,他依旧揽着她的腰身:再等等,我有点紧张。刘丽娜还是一句话不说,拨开了他的手臂:等什么等?刘丽娜只扫了一眼,一看他苍白、难堪、一副被摧毁的样子,还有什么心情?刘丽娜飞快地穿上了裙子,下了床。他平躺在床上,用极其沮丧的目光呆呆地盯着屋顶,头脑里似乎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自己,如何回答刘丽娜。他麻木地躺了一瞬间,试图恢复自己的自信和自尊。他和刘丽娜相识、相交二十年了,从来没有这样过。这一次,他是怎么了?他安慰自己:决不是他身体不行了,而是因为情绪——他是一个极端情绪化的人;他的情绪如同电脑的键盘,轻轻一触就变化。他把自己的不行归结为瞬间变化的情绪——灰暗、阴郁。王天乙穿上衣服,也下了床,他很吃力地换上了一副笑脸,极力表明: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很亲热地叫了一声丽娜,说,开始吧!刘丽娜用不解的目光注视了他一眼:开始什么呢?他读懂了刘丽娜目光中的意思,于是,补充道:你不是把颜料和那幅没有画完的画都带来了吗?在深思中的刘丽娜似乎恍然大悟:她不只是来约会的,还有一件事要王天乙来做。刘丽娜说,好吧。你能行吗?王天乙当然能体味到刘丽娜话中的意思。他说,咋不行?我一拿起画笔,就会进入艺术境界的。刘丽娜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奇人。    
    王天乙和刘丽娜一前一后走出了卧室,走到了外面的套间。
    王天乙和刘丽娜三年半没有约会了。为了这次约会,说了将近一年,等了将近一年;从前一年的秋天推到冬天,又从冬天推到来年的春天,一直到了夏天,王天乙才从省城来到了凤山县。尽管,省城距离凤山县只有二百多公里的路,他们约会的路似乎有二万多千公里。
    那幅画,是上一次约会时,王天乙给刘丽娜画的。那是一幅山水画。画面只有傲慢而自豪的山——王天乙笔下的山十分雄壮坚挺,仿佛一根一根铁铸的旗杆并排站立在一起。画面上不见一滴水——一幅没有完成的残缺的画,就像残缺不全的人生。不是王天乙不能完成,而是他无法完成了——他正准备画水,电话响了,手机中是妹妹发颤的声音:哥!快回来,妈妈中风了。王天乙什么也不顾,撂下画笔,即时,向省城赶。母亲最终没有抢救过来。后来,王天乙给刘丽娜打电话说,要使那幅画成为一幅完整的画,就由刘丽娜补画——刘丽娜是凤山县艺术中心的美术创作员。刘丽娜在电话中说,那不行,那不行,你是全国有名的大画家,我能在你的画上乱涂抺?王天乙说,就算咱俩合作吧。刘丽娜说,你以为作画是上床?天和地能合在一起吗?王天乙说,那你就收好,等我下次来之后补画。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一个下次就等了三年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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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动身的前一天,王天乙就给刘丽娜打电话说,他下午到凤山县,晚上要应酬凤山县的几位领导和西水市的几位朋友,聚会很可能在九点前后才能结束,等结束之后,他再告知刘丽娜。果然,不出王天乙所料,宴请结束时,已经是九点十分。王天乙招架不住县里的领导和朋友们的盛情,喝得有点多——在省城里,他几乎不沾酒。回到宾馆,他一进套间,就给刘丽娜发了短信,告诉了她的房间号。他只能呆一个晚上,明天下午,他要到北京去参加一个活动——作为省国画院的副院长,他不得不去参加一些他并不愿意参加的会议、展出,研讨。刘丽娜一听他这么忙,就说,我把上次你没画完的画拿来,你补上。王天乙说,好呀,两全其美。    
刘丽娜按门铃的时候,王天乙刚刚刷了牙,冲了澡。他不能满身酒气的见刘丽娜。在王天乙的想象中,他们一见面,首先是相互都一愣,接下来,便扑上去,搂抱在一块儿;也许,刘丽娜会放声而哭,她一边哭,一边在他的身上捶打:三年半了,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每一天是怎么熬的吗?你的心肠真硬呀。他不用解释,也不必解释。他抱起她,把她抱上床——让身体说话,是最好的解释。巨大的门铃声如同巨大的感叹号闯进了王天乙的脑海,他趿上拖鞋,从卫生间出来,去给刘丽娜开门。刘丽娜站在门外,愣怔得看着他,然后,垂下了眼。他说,进房间呀,丽娜。他走在前边,刘丽娜跟在身后,跟着他进了卧室。刘丽娜一只手提着装颜料的袋子,一只手拿着那幅画。刘丽娜半眼没有看他,将手中的画和颜料放在了柜子上。他十分散漫的坐在了床的边沿,刘丽娜就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王天乙一看,刘丽娜的面部如同刨子刨过一样,平平板板,眼睛里漠然的冷光和紧抿的嘴唇都表示,她的心情并不舒展。王天乙先开了口:你这是咋啦?刘丽娜说,你要和我说话,就把衣服穿整齐,坐在沙发上来。他说,这样不行吗?她说,不行。他本来想说,我们是情人,为什么要彬彬有礼?为什么非要那么严肃?我们裸露了身体就等于祼露着心迹。还没等王天乙开口,刘丽娜说,你记得吗?上一次,我一进房间门,你就穿着裤头趿着拖鞋,就半躺在床上,迫不及待的样子,我硬是忍住了,没有责备你。王天乙心里想,他不是来和刘丽娜辩理的,他是来凤山县和刘丽娜约会的。他顺从地穿上了短袖衫,穿上了裤子,顺从地坐在了沙发上。两个人竟然都没有话了。短暂的沉默好像一块从南极拿回来的冰块塞满了房间。王天乙半陪不是半解释:我多喝了两口,刚洗刷完。王天乙一看,刘丽娜的面部依旧毫无章法的灰黯,于是,改了口:不,我是故意的,故意这样,我是想……刘丽娜打断了他:你是想,我一进门就和你上床?得是?王天乙实话实说,我确实想,你一来,咱俩就……刘丽娜说,你穿着一条裤头,面对着我,是对我的极大的不尊重,知道吗?大画家。啊呀!王天乙几乎大叫道:多虚伪呀!既然我们是情人,不要说赤裸着身体,就是赤裸着灵魂,有什么不好?刘丽娜说,我讨厌那样!一句话呛得王天乙闲上了嘴。    
王天乙似乎于一瞬间才明白,情是什么?情人是什么?即是肌肤相亲的亲人,两个人的心灵很难接近,更不必妄谈接通了。他和刘丽娜再情切意长,中间那层隔膜也无法剔除。人,本身是孤独的,是一个单数。在和刘丽娜二十二年的交往中,王天乙逐渐的消除了距离感,他觉得,他和刘丽娜好的如同一个人,因此,什么话他都说。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人和人之间,包括情人之间,如果失去了距离,就意味着结束;他以为,他和刘丽娜合二为一了;他糊涂了,他完全忘记了,刘丽娜有丈夫,有女儿,有家庭,有属于她自己的天地和思维方式,生活方式。也许,她也有旧爱新欢。时至今日,他突然明白,爱就是折磨,折磨自己,也折磨他人。时至今日,他才明白,爱是一种节制,节制了欲望,会使爱上升到精神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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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丽娜好像很冤屈地说,你对每个女人都这么爱,不是滥情是什么?王天乙不想狡辩,确实是他真诚的、真实的告诉了刘丽娜他的“情史”,他不是炫耀,他只想叫刘丽娜知道,他有“污点”,但他不隐瞒,因为他真诚,因为他真真切切地爱着她,就不能欺骗她,就要向她“坦白”他的“历史问题”。他根本没有想到,他授以刘丽娜话柄。他的“坦白交待”成为她攻击他的不可置否的证据。既然我是个坏男人你为什么还要和我相好?你离开我不是最好的选择吗?王天乙话到口边,咽回去了。他平静地说,古人说过,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你不要只看到一个人的缺陷,就做结论,用他的缺陷淹没他的优秀品质。刘丽娜说,大画家,你不要为自己辩护,有勇气,就面对自己堕落的灵魂。王天乙说,什么叫堕落?堕落和情欲的满足是一回事吗?王天乙已经不屑和刘丽娜辩论了。    
他回忆起他和刘丽娜最初的交往,十分伤感。
二十二年前,王天乙和刘丽娜相识于西水市文联举办的一次会议上。
在前排就坐的王天乙接到了递上来的一个条子,条子上写着:我是凤山县艺术中心的刘丽娜,盼能和王天乙老师留一张合影。王天乙按照刘丽娜留下的电话给她发了短信:会后一定留影。那时候,王天乙在省文联的《秦风》文学月刊担任副主编兼美术编辑。
一个月过后,王天乙去凤山县给编辑部组稿,他住进宾馆之后,给刘丽娜打了个电话。下午二点钟,刘丽娜走进了王天乙住的房间,晚上七时,她才走出了房间。能结识在省内已经名气不小的画家王天乙,对刘丽娜来说,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她并非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巴结王天乙,并非为了一个什么目的而为王天乙献身。她不是那种用身体换取成果的女人。她能和王天乙上床,历经了由崇拜、尊敬到爱这么一个复杂的情感过程的。她明白,假如她把自己轻易交给一个渣男,渣男占有了她,还会说她轻佻、放纵、不检点。她从一开初,就感觉到,王天乙首先是一个令她尊敬的画家,其次才是男人,才是情人;她尊敬王天乙的为艺和为人。她也是学画画、学书法的。艺术之道首先是感觉。做人之道,也和艺术之道一样,要有灵感——对一个人的价值判断,第一感觉太重要了。刘丽娜从认识王天乙的那一刻起直觉就告诉她:他是可靠的。他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画家。他就是我未来的爱。第一次和刘丽娜相处,王天乙并没有强烈地感觉到刘丽娜身上的光彩,相处了几次之后,王天乙被刘丽娜爱的彻底征服了。刘丽娜不是咋咋呼呼的女人,而是默默的、无声的奉献自己的爱,尤其是她看他的目光里充满着无限的渴望,仿佛一泓清澈的水从眸子里向出流溢,流进了他的内心,他的血液,他的神经。她的眼神柔和得如同八月十五的月光,目光中蕴含的爱意庞大得使他搂不住,抱不动。她看他一眼,他就不由得想搂紧她,在她浑身上下亲吻。无论是两个人独处时,还是在稠人广众之中,他都无法克制自己这种冲动的感情,几乎失去理智。她太会爱人了。他觉得,她浑身的细胞全部可以命名为爱。她的爱从五官、从每根毛发、每一条神经、第一根血管中向出逸散。她用他的爱覆盖了他。爱的功夫和力量是不是来自下半身,而是来自大脑和心脏,来自腰部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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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来的日子里,无论是在关中平原,还是在秦岭腹地;无论是在省内,还是在省外,无论开会或参加什么艺术活动,如果有机会王天乙都要带上刘丽娜。不在一起的日子里,他们每天都要通电话或发短信。
王天乙不只是指导刘丽娜作画,他给刘丽娜买了一大堆书,包括提香、鲁本斯、凡高、高更、毕加索、达利等等大画家的传记。他要叫刘丽娜知道,那些大艺术家的人生之路、艺术之路是用什么铺平的,他们是怎么走过来的。经过几年的艺术熏陶和锤炼,刘丽娜不只是提高了画技,她的身上明显的有了艺术家的气质,和别的业余画家相比,刘丽娜显得更谦恭,而且有一种很自然的高贵的气质。
相爱的人,如果爱到像焊接在一起的两根无缝钢管,其实,危机就潜伏了。就在两个人无话不说的时候,王天乙把自己的情感历程和盘托出来,端在了刘丽娜面前;刘丽娜也露言露语的说出了自己曾经的所爱给她带来的幸福。虽然,过去的事只是毛毛雨,浇不灭火热的情感,但不可置疑地落在了两个人的心中,他们心中的阴翳是悄悄布上的。
有一天,刘丽娜突然不接王天乙的电话了,把他列入了黑名单,短信也不回。王天乙十分焦灼的赶到了凤山县——他知道,刘丽娜的丈夫在石油系统工作,长年不回家。于是,他直奔刘丽娜家中。王天乙问刘丽娜:为什么不理他?他做错了什么?刘丽娜回答的很干脆:不为什么,你没有什么错。她说,她不想再这样下去。王天乙本来就喜欢吃醋,而且心直口快,于是就直接说,有新欢了,得是?刘丽娜冷笑一声:我没有那么龌龊,卑鄙。王天乙说,没有新欢,为什么对我这么绝情?刘丽娜说,照你说,我是非此即彼,身边必定有一个男人陪着?你还不如说,我是个婊子。王天乙说,丽娜,不要糟蹋自己,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不爱我了?刘丽娜说,我是我自己的,不是你的,我不想这样下去,是我自己的决定。离开你,也是我自己的决定。王天乙说,那我怎么办?刘丽娜说,你是大画家,还问我怎么办?你当然知道该怎么办。王天乙知道,这个时候,没有道理和刘丽娜可讲。他示弱,他恳求刘丽娜不要放弃。他确实深爱着刘丽娜,使他纳闷的是,刘丽娜为什么突然间要和他分手?这不是用女人多变能概括的,其中必定有缘故。然而,刘丽娜却只字不提,好像他们相爱也罢,分手也罢,只是一场没有规则的游戏,开始和结束都很荒诞。    
到了吃中午饭时间,刘丽娜叫王天乙走人。王天乙不走。刘丽娜把王天乙独自撂在房间,到街道上去吃饭。到了下午上班时间,刘丽娜叫王天乙走人,王天乙还是不走。刘丽娜连门也不锁,自个儿上班去了。晚上,王天乙坐在刘丽娜的卧室里,一直坐到了凌晨两点,刘丽娜上床去睡觉了,王天乙才走出了刘丽娜的家。街道上空无一人。夜晚宁静而荒凉。王天乙抬头看天,天空是一种空洞的、冷漠的蓝色,迎面而来的风一扑进他的怀里就在他的身上拧,掐。街道两旁昏昏沉沉的路灯似乎在窃笑,笑他的可笑。王天乙一阵心酸,泪水潸然而下。他随便找了一家宾馆,登记时,竟然将手机忘在服务台,服务员开开门,他倒头就睡。天亮后,他如同捱了霜冻的麦苗,蔫头耷脑地回到了省城。
回去后,他依旧恍恍惚惚的。他只想一个问题:这是为什么?他每天给刘丽娜写一封信,用毛笔写。一连写了五十八封信,一封也没发出去。
冬天里的一天,他听说,刘丽娜来到省城,在省群众艺术馆参加会议。他找到会务组,一查,果然有刘丽娜的名字。他打电话,刘丽娜不接。他直接走到刘丽娜住的宾馆房间,刘丽娜不开门,隔着门说,她不愿意看见他。
时间可以消融一切坚硬的东西。一年之后,王天乙渐渐平静了。他的几幅画在海外展出。购卖者给了天价,他一幅也没有卖。有时候,艺术的升华需要人的痛苦的催生,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体验。    
一年多时间过去了,王天乙没有情绪和时间回味他和刘丽娜相处的日子。
一个暮春初夏的中午,刘丽娜不约而止。她小心翼翼地叩响了王天乙办公室的门。叩门声陌生而怯懦。王天乙拉开门,还没等他发愣,发呆,刘丽娜就扑过来抱住了他。他赶紧用一只脚蹬上了门。刘丽娜把他越抱越紧,似乎要把这一年多的时光用两具身体压碎,压成粉尘,让它不翼而飞。他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推拒,来不及询问,刘丽娜把嘴唇凑上来了。
刘丽娜拒而不谈,她为什么不理他,她为什么要拒绝他,他也就没有再追问。
刘丽娜所说的上一次他在宾馆里半祼着见她,这是事实。那一次,刘丽娜进来的时候,他也是刚洗完澡,也是只穿着一个裤头。上一次,他是有意识这样做的,既然是来幽会的,他想,她来之后,冲个澡,上了床,两个人赤裸的躺在一起,聊天,这才是情人。上一次,她只是随意责备了他两句,但表情始终是明朗的,是愉快的,没有愤怒,更没有厌恶,并没有对男性的祼体嘲讽。她也没有意识到,这是她的“品质”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一种癖好;更没有觉得她虚伪。交往这么多年,他逐渐认识到,她并不简单,很有心计。这不是她的缺陷。而这一次,他又半祼着见她,他不是故意的。她对他的睥睨,她对他毫不掩饰的厌恶,使他不可理喻。在她的心目中,他只是奔着她的肉体而来的。假如说她吃醋,他倒不在意,说明她在乎他的存在,说明她爱着他,可是,她对“细节”的分外看重以及她呈现在面部的极端危险的表情,使他难以接受。他是和她来幽会的,又不是在主席台就坐,不是在研讨会上,何必要这么庄重,他的散漫无羁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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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的气氛弥漫在房间的角角落落里,两个人都不说话。他不敢看她,目光直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他觉得,这次幽会到此结束了,二十二年的情人关系到此结束了。情为何物?他甚至怀疑,他们之间就没有感情,只是一种相互需要。女人是一本读不懂的书。他不懂女人。二十二年了,他还是没有读懂她。    
套间外面的客厅里有一张案桌。他将没有完成的那张画铺在案桌上,开始做画。她站在他的对面,看他怎么运笔,怎么着色。他先是给雄壮的山岩下画了一条小河,河水从北流向南,蜿蜒曲折,河水清澈见底;刘丽娜仿佛能听见那带着弹性的、轻轻跳跃的流水声;刘丽娜仿佛感觉到那水的冰凉——虽不是渗人肌骨,但冰凉得十分透彻;这冰凉好象不是由王天乙笔下的色彩构成的,这冰凉好象就来自王天乙本身。河水流进了一个水潭,然后,从水潭的那一边又流出来。水潭呈圆柱形,深不见底。水潭的四周是茂密的青草。王天乙给水潭的右边画了几株桃树,桃花已经开败了,沉浮在水潭上的花瓣干瘪、枯萎、如残阳一般。唯有水潭四周的青草正在萌生,显出了绿意。王天乙给这幅画命名为“桃花潭”。刘丽娜不明白,王天乙为什么要把这张画命名为“桃花潭”。她突然想起了李白的那句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王伦送我情。”这个桃花潭显然和李白所吟的桃花潭是两回事。
王天乙将画画好后,左端详右端详。他心中不是十分满意。因为一幅画是不同年代所作,他总是感觉,这山和水是分裂的,画面是分裂的,而且,其意境、色彩无法统一。遗憾的神情凝结在他的面部。刘丽娜也看出来了,山和水两部分是有距离感的。她觉得,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这距离会消失的。
王天乙把画从案桌上拿下来,铺在地毯上,又看了看,一声没吭,进了卫生间。
王天乙手还没洗毕,突然听见一声锐喊:天乙救我!他顾不上擦干净手,急忙走出卫生间一看,画面上的潭水是活跃的,碧绿的潭水散发着冰凉的气息。刘丽娜在潭水中奋力挣扎。枯萎的桃花瓣被她扑打在桃花潭的四周。眼看着,刘丽娜的头发飘浮在水面上,水面上漂浮着她的一双手。王天乙一急,鞋也没脱,扑向画面,扑进水中,他根本不会游泳。两个人,谁也救不了谁。他们的手挽在一起,又分开了;他们沉下去,又浮上来了。不一会儿,王天乙也停止了挣扎。潭水平静了,枯萎的桃花又漂上了水面。    
——原载2021年第6期巜当代小说》杂志图片

作家丨冯积岐

编辑丨林京锋

运营丨佐道营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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