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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沙（市直） 一直在期待文学作品中出现这样一个母亲的形象。她不温柔美丽，也不千篇一律地勤劳能干。她应该揭示这样一个显而易见却被一再忽视的真理——并不是所有的女人做了母亲后，都会自动变得慈悲包容、乐观向上、无所不能。母亲，各自有各自的模样。 在第八届鲁迅文学奖得主江子亲情伦理散文《燃爆记》中，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母亲。 “她总是一副满腹怨气的样子。她这一辈子，好像很少有满意的时候。”这很像是一篇传奇小说的开头，充满了故事性。母亲力气小，干啥事都很吃力；她的丈夫，“我”的父亲，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男人；她的孩子们，要么愚笨，要么顽劣。而相貌堂堂，从不发火，任由母亲欺负的父亲，也给不到她多少安慰。大概每一个暴躁失控的女人背后，都有一个懦弱沉默的男人，父亲在她生气时的默不作声，使得她的脾性愈发焦躁，一些微不足道的原因，就会让母亲烈火烹油，暴跳如雷。 一桩不舒心的婚姻，一个不顺心的丈夫，一群不省心的孩子，加上一个不够聪明能干的自己。生活确实没有善待她。然而这是造成她满腹怨气的所有原因吗？隔壁境况更差的母亲，却“整天没心没肺，走到哪儿都能欢声笑语”。而母亲呢？“她总是怨自己命不好。她总认为她的生活全都不对。她是在深渊里，在看不到尽头的甬道上。”面对命运，她总是“怨命”，她把“不对”全都归结于生活。怨天尤人的性格、有限的能力，与她的经历相互作用，造就了一个压抑、躁郁的母亲。 母亲对待任何人都总是冷冷的，只是当十四岁尚年幼的妹妹短暂离家去城里务工时，母亲才流露出为人母的天性，思念的泪水和重逢时的笑意，让她难得的察觉到自己心底的温存。而在平日里，母亲从来没有和“我”和言悦色地说过话，更不会用无限温柔的眼神注视“我”，甚至动不动恐吓孩子要喝农药自杀，使孩子们生活在随时失去母亲的恐惧中。“我”甚至觉得，母亲对自己喂养的猪都比对子女好。 多么令人窒息。文中的“母亲”，她不但不可能治好“我”的精神内耗，相反地，每一次回乡与母亲相处，都是对“我”惨烈的消耗，需要用逃离和隔绝来自愈。这个深渊一般的家，在“我”长大后第一时间选择了逃离。“我”娶了与母亲截然相反的温柔的妻，亦不让孩子受任何委屈，有了一个理想中的“家”。 然而，亲情是乡愁里最核心的那一部分。想舍弃但是不忍，想亲近却又不能。“我”想着反哺父母，尽所能替他们还债，为他们在县城购置房子，时常从省城回去看望他们。父亲得了严重的颈椎病后，“我”为父亲遍访名医，却不太见效。母亲一如既往地只会抱怨我，对生病的父亲虽然悉心照顾却口出恶言。“我”一直像父亲一样，企图以沉默来对抗、包容，却无论如何无法平息她汹涌的怨气和怒火。直至我忍无可忍，对她发出了这辈子唯一一次咆哮，她才终于安静下来。 自那之后，随着父亲病情的好转，母亲的脾气也转变了许多。或许是父亲久病之后的康复让她有了失而复得的感恩之情，觉得命运也不是那么残忍，或许是成年儿子的反抗，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言行对家人造成的伤害。她的脸色和声音都渐渐柔和。 这年过完春节，“我”告别父母回省城。母亲送“我”到门外，身后藏着一挂爆竹。这是作者家乡的一种年俗，父母要给春节后出门的子女放一挂爆竹以祝平安。只是这时已经全国禁爆，母亲的这个举动无疑是不合时宜的。“我”匆匆发动车子离去，爆竹不顾一切地响起，母亲小小的身体隐没于硝烟之中。“她多像这挂爆竹呀……并非对这世界没有热情，对亲人们没有爱意。只是她拙于表达。而唯有春节，做了让她释放的引线和火苗。” 至此，江子的《燃爆记》结束了。 在我看来，这是一对母子完成双向追寻的过程。对于母亲，她的才智、能力、性情、境遇，无不阻碍着她爱的表达，她困顿于自身，不知道如何从这深渊中自救，不知道怎样走出这条没有尽头的甬道。最后，一挂不顾一切燃放的爆竹，终于让她的温情得以释放。她拙于释放母爱，而实际上，母爱却是她脱离深渊、走出甬道唯一的出口。 对于儿子，他的一生都在渴求这种母爱、这份温情，然而记忆里只有生病时才拥有母亲伸手试探额头温度的温存慈蔼。作者抽丝剥茧，孜孜以求的母爱，留给读者的，是满口苦涩的滋味中最后那一丁点甜。 会使我们破碎的，才能使我们完整。母亲及原生家庭带来的折磨、伤痛，经由文字和阅读，为写作者和阅读者，带来了一种奇特的治愈，痛楚的灵魂在文字里被一一抚慰，这感觉就像有一朵小小的烟花在文字里静静绽放，尽管它瞬息就要熄灭，但是没有人能忘却，被烟花映照过的暗夜天空。 爆竹燃放的那一刻，我看到四十年前的眼泪，从母亲和“我”的身体里面流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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