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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年——纪念母亲

 五多言的空间 2024-04-28 发布于山东

二零二四年的农历三月,娇憨的双樱花盛放欲燃。那个与我相伴五十三年,聪慧,美丽如双樱的女子离开我了,在十九日的清晨。享年83岁。那天,薄云满天,太阳苍白了脸。

窗外巨大的水杉树,已经展开了它细密的羽状叶片,由稚嫩的浅绿渐渐厚重成深绿。

去年早秋的时候,它明显比旁边另一棵小一些的水杉树衰老了许多。枝丛间,有密集的变黄变黑的枝节、叶片,是孕育种实,让它面目憔悴。

昨夜,我翻看那些相隔半个世纪的老照片。我的目光久久地,为母亲的面庞停留。年轻时的母亲,在我眼前是那么的鲜活、美丽。她也曾经那样开心的大笑过,笑得丰满的下巴,有了圆鼓鼓的凸起。

大部分年轻时的照片中,她的眼里,都有一丝淡淡的忧郁。倒是年龄大一些,白发开始侵入黑发领地后的那些照片里,母亲眼睛里开始有了深意。那是母亲开始真正为自己而活,去积极努力做自己喜欢的事以后。

母亲的前半生,一直都在为家庭劳作。

母亲的学历停留在高小。相当于今天的小学六年级。当时,全县一共只招收两个初中班,每班三、四十个人。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母亲不在家。姥姥把它悄悄地藏起来了。这个秘密,一直到姥姥去世前,才告诉她。

母亲高小毕业后,在村里做民办教师。在胶南县职业中专为时一年半的集体培训中,母亲遇到了我的父亲。

父母共孕育一子三女。

父母的爱,被分割成四份,我是那个拼命想要更多一点爱的孩子。哭号是我常用的伎俩。抱腿的近身缠绕最是拿手。耍乖、卖惨、瞪眼说瞎话,不惜一切代价的去吸引、去争取,我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可以。

回想过去的五十三年,在很多的记忆里,除了我竭尽全力地去博取母亲的关注,偶尔的,忤逆她意愿的事也做过几件的。

第一件,是我猜测的。全部是凭着感觉,或是处于嫉妒心理。——我,不是母亲希望的男孩。

回想我长年累月的可见头皮的短发,我的不爱穿裙子,除了有因为腿粗的原因,还有没有更希望自己像个男孩子的愿望?我还要在周末去县上收缝纫活的早出晚归中,担任母亲的保卫工作——假扮男子。

因为当地生活水平使然,做新衣服的人家少。母亲不得不去城里专门的市场上去收活。约好这周末收了,下周末来送。做条长裤大概是五元手工费,衣服大概要十元。总是要到傍晚的时候,来市场上逛的人比较多。逛得自己喜欢的布料,直接就找裁缝做。那时所有的裁缝都在布匹市场里晃荡,看见有人买布,立刻围上前去打听:做不做?想花多少钱?母亲不会说你这料子贵,或是布料滑溜,不好做,而提高价格。她不贪多,总是给出最基本的价格,所以母亲多半是最后被留下来量尺寸的那个人。我们收了活,就往火车站赶,去赶最后一班火车回家。

有一次,在车上碰见一个大姨,她也带着个半大的小子。大姨跟母亲聊起来。两人聊的热火朝天的时候,我们两个男人也默默地对视着,用眼睛交流。那个男人看着我,眼睛亮闪闪的,笑里怎么带着一点羞涩?我觉得,他似乎哪里有问题。果然,那个大姨突然一把抓起男人的帽子,男人伸手去护没护住,脸一下子红了。一根小辫子从帽子里掉出来。大姨说:你看,我们这也是个假小子!原来,她们谈得交心,早把秘密互相倾吐了。

我的小脑瓜逐渐可以分辨出来父亲更喜欢大姐,母亲更喜欢哥。我跟二姐在两不管中间游荡。而且,很巧的是,父亲去世时,在咽气那一刻守着父亲的是大姐。母亲去世时,看着她闭眼的是哥。有个俗话,说人走的时候,在他身边的都是他喜欢的。

在我知道爱好之后,就不再满足于只捡姐姐的旧衣服穿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晌午,母亲有客人,跟一个邻居大娘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在小声地聊天。我吭吭唧唧的要新衣服。当时身上穿的是一件橙黄色外套,前胸有线条简单的刺绣花朵,后身的下摆是裙褶状的。母亲温柔地拒绝了我的无理要求。那件衣服姐姐们穿得很在意,虽然被洗得薄得快透亮了,但是管哪里都好好的,没有一处布丁。

我很不情愿地走进院子的阳光里。头顶的大太阳都不如新衣服让我焦虑。木栅栏上的一截探出头的铁丝,顶端的锐利让我有了主意。我把衣襟送到那铁丝尖上,它很轻松地就穿过那乏力的布料,刮住了我。我向后一步,刺啦,声音都不是很响地,一条寸半的口子,在衣襟上,很像一个大写的字母L。

我马上跑到母亲身边:你看看,你看看,现在它破了。

邻居大娘说:你这孩子,我眼瞅着你自己把衣服刮上的……

母亲用手中的线,只几针,就把那个大口子连上了。我又陷入到了沮丧之中。那时完全不知道为自己的行为而羞愧。

知道羞愧是多年以后。

那年母亲回老家探亲。她少有的几件衣服都被岁月染旧了颜色。但这些根本难不倒她。她选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件豆绿色立领中式外套,全部由缝线拆开,然后把里儿换作面儿,再缝起来,就摇身一变,变成一件八、九成新的外套了。这叫“打反儿”。特别是衬衣的领子,容易磨损,常用这个技术。

母亲话不多,都是用实际行动来教育孩子的。

在乡村工作的时候,经常看见地里务农的人们穿着校服。那是他们捡穿的孩子的衣服。这总让我想起母亲。我们如小树一样地长得跟母亲一样高了,母亲就开始捡我们的衣服穿了。这些也留在了影像里——在二姐的结婚照里,母亲穿的是二姐的旧衣服。

第三次忤逆母亲,是中专快要毕业的时候。母亲找我谈话,希望我能继续求学,学历再高一点,更有利于以后的发展。我拒绝了。

我的脑子我自己知道,数学那个必考的科目我是过不去的。学数学对我来说就是煎熬。

母亲没有勉强我,这个话题她以后再没提过。

我跟母亲,这生最大的过不去的一个坎,是关于信仰的问题。

母亲不知何时开始信仰上帝。她的口袋里总是装着皮面上印着十字架的小册子,走到哪里,发到哪里。甚至,今年正月住在医院里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她,还不忘嘱咐嫂子给她拿来一些,附近病床分一分。

身体好的时候,母亲每周都去参加聚会。她早年当过民办教师,会识谱。那些圣歌,母亲都能自己学唱。不聚会的日子,母亲也会在家里读那本厚厚的大书。因为反复阅读,有些句子,母亲能大段大段地背出来。在后期的半昏睡半清醒状态,母亲总是刚从一段睡眠中醒来,就脱口而出一串长长的祈祷词。那些话语都已紧紧地跟母亲成为一体了。

母亲跟着哥哥生活。我只是每月跟逢年过节去看看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去看她是,需要提前一天预约的。她跟她的志同道合的兄弟姊妹经常去各敬老院看样生病的老人。也不需要带什么贵重的礼物,三把鸡蛋,几斤水果就行。大家坐在一起,给病友唱歌,祝福,互相鼓励。

母亲生病期间,她的那些兄弟姊妹纷纷来看望她,有几位几乎每个周末都来跟她聊聊天,唱圣歌给她听。甚至,大家还在母亲的床前举办了一次聚会。那时,母亲已经不能自理了。家里到处堆的是换洗衣服,尿不湿,护理垫啥的,没处坐、没处下脚的样子。

得到母亲过世的消息后,她的那些兄弟姊妹也是第一时间都赶过来了。那些人我只认识不多的几个。我看着陌生的她们,为了母亲的离开而不停地涌落泪水的时候,看着那些发言的人,说着说着,声音哽咽的时候,我也真的为母亲欣慰,我清楚地认识到,母亲的后半生为自己而活得真挚而精彩的!

我能明显感觉到,那个教会主持人在说到关键的地方时,身体总是微微地向我所在的方向侧转的。

母亲说过,她们把家里还没有信仰上帝的人的名字,都写在聚会地点的黑板上。尤其是那些顽固不化的。而我,就是其中之一。所以,虽然来的这些人里,我大部分不认识,但我,她们是“认识”很久的。

母亲做了我十年的思想教育工作。从苦口婆心,关心备至,到愤而生气,苦苦相迫。

我从来都是尊重她的信仰的。也对母亲的上帝心存敬畏。但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我已经不可能为了母亲,为了这世界上的任何人去做自己不喜欢的,违背心灵自由的事了。

很小的时候,母亲因我而气急,说过我康王的儿子。当初为了什么事而这样说我,我都不记得了。但是这句,我一直都没有忘记。

回想过去的53年,我真的很康王,起码,四十年前是那样的。

母亲没有说着的一点是,康王的儿子最后是听从了父亲的话的。在他父亲死后,他的确是按照父亲的心愿去做的。

而我没有。

嫂子说,母亲的头朝里,给她正过来的时候,母亲的眼睛是睁一只、闭一只的。

我赶去的时候,看见母亲白的透明的脸,看见母亲右眼的双眼皮很美,看见母亲一脸的慈祥和善。

我知道母亲会明白我的。我也从不曾觉得她就真的从我身边消失了。我们来于自然,归于自然,我们就是自然中的一个个现象,我们从不曾分开。不管我们有何种信仰,有无信仰,大道就在那里,静了心,去看,去听,都会发现。

我没有像小时候一样的裂开嘴巴嚎啕,也没有从头流到尾的泪。我只是偶尔随着肩膀的突然抽动,涌上来几颗泪,在眼睛里转了转,瞬间虚朦了视线。大部分时间都很平静。

我知道,母亲的心离我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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