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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宗社 | 会讲故事的老师爷爷

 时光捡漏 2024-04-29 发布于陕西


『时光捡漏』您生活的笔记本

我们村的“老师爷爷”去世了,享年九十七岁,是村上前所未有的高寿老人。用一位大妈的话说:“活成了老妖精。”村里人丧事喜办,热热闹闹地安葬了老师爷爷。执事(主持丧事的总管)是喜子叔,七十多岁了,村上的婚丧嫁娶由他指挥,一定会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老师爷爷”是老牌高中生,抗战爆发的那一年就从凤翔中学毕业了,随后就在我们村小学教书。上世纪四十年代出生的我父亲那一辈人,是“老师爷爷”较早教过的第一批学生,等我们六、七十年代生的一代人上小学的时候,爷爷就已经是个老头了。喜子叔和我父亲这一辈的人迎面遇上“老师爷爷”即恭敬地称“段老师”,回过头来让我们叫“爷爷”,所以虽然也是我们小学校的老师,我们这一代人基本上喊他“爷爷”或“老师爷爷”。

我上世纪七十年代上小学的时候,爷爷虽然还没有退休。但基本上已经不教语文、数学这样的主课了,只给一二年级上“思想品德”课或“劳动”课。“劳动”课每星期都有,春天去麦地里锄草,夏天端着搪瓷缸子浇棉花苗,秋天掰玉米棒子,冬天用白灰刷树干或捡洋槐角(采集洋槐树种子)。偶尔遇到雨雪天气,不能到外面劳动,爷爷就把我们圈在教室里讲故事。记得他那时拿的是一本《一百个为什么》,书页泛黄,字体也是那时所称的“老字”(繁体字)。印象最深的一个故事是“狗为什么把人当朋友”?

说从前狗太孤单,想找个伙伴儿,它先找到羊,晚上一阵风来,狗就叫起来。羊连忙制止它:“别叫,小心把狼招惹来了。”于是它找狼为伴,晚上叫的时候狼也制止它:“别叫,小心人来了。”于是他又找人为伴,半夜它叫的时候,人亲切地对它说:“不用叫,那是风。你饿的话那边盆子里给你留了吃的,吃饱了睡觉。”从此,狗就和人类成了朋友。那时正是“批林批孔”的年代,小学低年级的语文课本上颇多难解的“列宁语录”之类,不曾有如此生动的故事;像“小马过河”这样的童话,要等到八十年代的课本才有。老师爷爷很会把握讲故事的节奏,他每每读完一个故事,教室就乱成一锅粥。他也不制止,静静地坐在讲台后面等,于是就有胆子大的男孩子大声喊“安静”,等教室没声音了,老师爷爷就再问孩子们,“什么东西早晨四条腿,白天两条腿,晚上三条腿?”教室一阵嚷嚷,很快就静下来等答案。爷爷半天才说一个字:“人!”大家一想,恍然大悟,可不就是人吗?最先爬着走,四体着地;接下来站着走;最后拄着拐杖走!他讲故事喜欢制造悬念,不由得我们听得十分认真,所以多数故事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等我们上到三四年级的时候,老师爷爷还会把他读书看报所知道的一些事情讲给我们。他讲“皖南事变”,叶挺和新四军的故事,国民党八万人围攻新四军九千人,周恩来在重庆写文章谴责:“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曹植的《七步诗》就是那时候学会的。有一次还讲,越南人民经过艰苦抗战,终于把美帝国主义赶出去,赢得了解放。爷爷说那一年是1973年,我至今还记得这个年份。他有一次还讲到香港,说香港已经实现了机械化。有人小声咕哝:“种地用拖拉机?”爷爷笑说,香港是一座城市,全是五十层以上的高楼,地上都铺着水泥,哪里有地种?人家做饭、洗衣服都用机器。我们于是在心里想,什么样的机器能够像人那样揉搓衣服?提起“洗衣机”,我至今还有这种遐想。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像这样抑扬顿挫的古文句子,我们村子里的孩子都会背诵,也是老师爷爷教给我们的。他上“思想品德”课,讲到“自觉养成好习惯”的时候,会把这句写在黑板上,让我们抄在本子上背会。爷爷说:“你们上自习的时候,老师在教室和老师不在教室要一个样子。学习要自觉,不要总让老师逼着才学,那样最没出息。”原来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在没有人看和没有人听的时候依然戒慎恐惧,兢兢业业,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朱熹说:“日用事物当行之理,当常存戒惧敬畏之心,自觉实行之。”不就是“自觉”吗?好多年以后,当了村长的我的小学同学张宾利给我讲他如何凭良心为村民做事,就顺口说出“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这大概是他这个当兵出身的“大老粗”所能说出的最有文化含量的一句话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这批学生上了初中,学校就在我们小学隔壁的知靑院里。七十年代初的时候,我们村积极响应上面的号召,改善下乡知识青年的生活条件,给知靑盖了十间大瓦房,在他们回城以后整个院子空了出来,就改造成学校,供我们乡东南片几个村子的学生上初中。院子里一些杂树被砍伐后留下好多树根,老师爷爷会带着铁镐来掏挖树根当劈柴。正是下午放学的时候,只要看见爷爷,我们这些半大男孩子都会围过去给爷爷帮忙。他大概怕铁镐伤着大家,并不急忙开挖,而是把铁镐坐在屁股底下,和孩子们嘻嘻哈哈地讲笑话。大多数时候会给大家出谜语玩。

“一月复一月,两月共半边。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长流之川。六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打一字)

仿佛是世界上最难猜的谜。大家在地上用手指比划了半天,猜不出来。爷爷慢慢地才说出一个字“用”。拿“用”字一比划,可不是吗?两个“月”,六个“口”,有两个没有封闭,还有个“川”。爷爷说了,“川”就是河流的意思。大家都懊悔地拍着脑袋——怎么这么笨呢?于是爷爷把大家遣散,一个人抡起铁镐刨树根,等劈柴装满一背篓,就背回家。

过几天,看见爷爷来了,大家再一次围过去,一个个清空大脑,摩拳擦掌要一下子猜出爷爷的谜语来。只见爷爷又在铁镐上坐下,开口说:

“画时圆,写时方;寒时短,热时长。”

大家甚至还带着笔和本子,等着像上次一样对字进行拆解组合,没想到这次变了路数,需要脑筋急转弯了!

“爷爷,还说字谜吧。”有人要求。

“这就是打一字啊!”原来还是“打一字”。费了半天劲,大家还是猜不出。爷爷又说:

“东海有条鱼,无头也无尾;除去脊梁骨,便是这个谜。”

他让大家写一个“鱼”字,把头尾去掉,再去掉一根脊梁骨,同学们恍然大悟,不就是一个“日”吗?画出来是圆的,写成字是方的,冬天日短,夏天日长。

有一年,“老师爷爷”散步到一家建房工地上,抽了一支人家递过来的烟,然后和往常一样跟他曾经的学生们高谈阔论。大家嫌猜谜语太费脑筋,就喊着让老师爷爷讲故事。爷爷有求必应,再点了根烟,开口便讲:“四川有个做生意的人叫王文,在成都做生意时遇到一个卦先生,对他说:'该住不要住,叫洗不要洗,一担谷子碾了三斗米。’一再让王文把这三句顺口溜背熟了,牢牢记在心里,说可以救命。”老师然后又像往常一样教训在场的人:“知道吗?背点东西是可以救命的。”他就数落那个站在墙上很麻利的砌墙的银锁:“当年让你背个一句话,你那嘴叫驴踢了,就是张不开。看看人家改改,背书就跟倒豆子一样,在凉房底下挣钱呢!你看你,脸吹得跟包公一样……”“改改”是我们村的改侠,83年考上西工大,村上最有名气的大学生,现在是西北电管局的高官;而银锁跟人家是同班同学,半辈子砌墙为生。于是大家看着银锁哈哈大笑。银锁站在墙上求饶:“老师,我知道你恨铁不成钢,我也后悔八辈子,你就不要翻旧账了——你刚说的顺口溜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然后大家说,银锁这辈子算是废了,不过人家一儿一女都考上了大学。于是又有人跟老师开玩笑:“都上了大学,谁来搬砖?”老师爷爷放大声音,说:“爱搬不搬,反正我就爱大学生。”这话其实不用爷爷说,我们村都知道这个。

于是又一致央求老师讲王文背了三句“顺口溜”后来怎么了?

老师爷爷接着讲:“后来王文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大雨,行路的人都挤到一家屋檐下避雨。王文跑得慢,没地方站,只好冒雨继续赶路。没走几步,房屋就塌了,王文幸运躲过一难。是不是'该住不住’?”大家恍然大悟,不就是“该住不住”吗?要挤到屋檐下的话,早就没命了。于是又等老师讲第二句话。老师说:“后来王文回到家,婆娘很高兴,伺候吃了饭,又烧好水让他洗澡。这时候王文想起'叫洗不洗’,就借口整理货物,暂时躲出去了。老婆看有现成的洗澡水,就自己先去沐浴。结果等王文回来的时候,老婆被人杀死在澡盆里。王文看到后大呼'杀人’了,惊动了邻人,只好报官。县官问他:'家里来过别人没有?’回答说'没有’。'没有别人的话那就是你了’。县官认为王文常年在外经商,肯定有了别的相好,回来便杀了妻子。一口咬定人是王文所杀。王文哭着对县官说:'死就死了,成都市上卦先生的第三句话还没有应验呢。’县官听后很好奇,问是哪一句?王文把三句顺口溜都背给县官听,说前两句已经应验,就是第三句还没有应验,他死到临头,第三句话到哪里验证?县官想了一会,问:'你的邻人叫什么?’王文答:'康七。’县官说,'一担谷子碾了三斗米’,不就是糠占七成吗?杀你妻者,这个'康七’脱不了干系。于是派人抓来康七,一审果然是。原来这康七见王文常年在外,就想霸占王文老婆和他的家产。而且见王文每次回来都要沐浴更衣,就想趁这个机会杀了他,不想杀错了人。”

这个故事在我们村是妇孺皆知,“王文”和“康七”也成了我们村尽人皆知的古典人物。大家谈论这个故事的时候还会讲,王文作为生意人,他在与别人市卖的时候,肯定没有缺斤短两,所以才会得到上天的保佑。

我后来才发现我们村专享的“一担三斗”的故事原来出自东晋干宝的《搜神记》。那个善于算卦的先生叫费孝先,“王文”在原文中作“王旻(音敏)”,王旻的妻子“已私邻比,欲媾终身之好”,即妻子主动约邻人杀夫的。“老师爷爷”讲述时显然有所取舍的。他不愿意把媳妇讲坏了,猜想是因为他周边的媳妇中没有坏人。

“老师爷爷”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彻底退休的。退休后他回家养老,跟小儿子一起生活。他有两个儿子,都在家乡务农。他自己有退休金,又能割草养羊,劈柴烧火,帮衬家用,儿子们争着要。他嫌大儿媳妇太精明,所以就跟小儿子一起过。后来小儿子两口子也年迈了,娶了孙子媳妇,也是那种憨厚勤快的人,每日帮着母亲料理饭食家务,安安稳稳。老师爷爷就喝着我们村上深井里抽上来的自来水,呼吸着乡下新鲜的空气,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地活到如此高寿。他经常说,阎王爷把他给忘了。

今年夏末,阎王爷还是记起了他。

那天上午喜子叔拿来村里考上大学的孩子们的名单,他泡了一杯茶,兴致勃勃地和喜子叔谈论今年虽遇庚子疫情,依然高考大丰收。我们这个渭北平原上只有一百多户的小村子,今年考上二本以上院校的有5个,其中1个的一本,211院校。还有两位大学毕业考上研究生的。老师爷爷摊开纸笔,在大红宣纸上蘸着金粉写完高考“光荣榜”。老师爷爷好多年前立下的规矩,每年都要亲手书写一张“光荣榜”,写上大学的学生的名字,贴在村子最显眼的位置。过去生产队的时候经常见“光荣榜”,用来表彰出满勤的社员,现在这个“光荣榜”用来表彰用心学习的下一代。老师爷爷还会给上大学的孩子们送一份礼物,通常是一个硬皮本子,扉页上用漂亮的小楷毛笔字题写:“送给南段村第×位大学生段某。”我的侄女在2017年就曾得到过这样一个粉红色本子,是发给我们村第103位大学生的。

当时喜子叔把茶杯的盖子揭开,端给老师爷爷的时候,只见他的头轻轻地枕在桌沿上,好像有点困乏了,想睡上一会。他预感不对,过去扳爷爷的头时,连脖子带肩膀都已经冰凉僵硬了……

村口的布告栏只有今天的高考“光荣榜”,并没有给老师爷爷的讣告。老师爷爷“讣闻”在他家的门口,贴在一张长条形的木板上,那是由勾穴(确定墓地)看日子(丧葬吉日)阴阳先生按照传统的样式写的。

丧葬事宜由喜子叔口头安排:设灵堂,上香奠纸,亲属晨昏哭祭,学生们络绎拜祭……到第七日凌晨六点,全村人扛着铁锨,为老师爷爷敷土堆坟。然后主家搭台唱戏,大宴宾客,都说这是“喜丧”,一点都不显悲戚!

席间,喜子叔讲话,他说:“走了那样的人,谁给咱孩子们讲故事……”

话音未落,他自己已泣不成声了……

作者简介

段宗社,陕西凤翔人。现居西安,高校文学教师。热爱生活,关注家乡。坚信文学可以丰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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