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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起潮落》第二十三章:扛到新麦下来就好了

 新用户1534Bpiv 2024-04-30 发布于陕西

【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一部,共计三十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全文发完需要三个月。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潮起潮落》第二十三章:


扛到新麦下来就好了

婆在屋里又悔又急,不知道志远咋样了。她恨得直打自己的嘴巴,你说她咋该叫娃吃那么烫的饼来!

秀秀躲在房子里,捏着喉咙哭。她知道是自己惹下的祸,是她害了志远,她不敢说,说了达要打死她哩。

志远最终没有回来,没有再回到这生他养他的穷家里,没有再回到这疼他爱他的穷家里,没有再回到短短八年,就让他饱尝了人间苦辣酸甜的穷家里。他走了,满足而痛苦地走了,走到一个没有温暖,没有痛苦,没有欢乐,没有饥饿,孤寂冰冷、遥远飘渺的世界里去了。他达把他埋了,简单地埋了,埋在野地里一个榆树下的小坑坑里。他达不信月亮是饼,能吃,他达说:“榆钱榆叶榆树皮都能吃。等开了年,榆树就又长出来了,志远能先吃到。

不过,他达真的把他的脸朝着月亮了。他达怕他寂寞,叫月亮陪他,叫他有个相看的。

志远走了,根子的魂也走了,一到晚上,根子就痴呆呆地望月亮。他想不出志远咋能把月亮看成饼,他不知道志远是不是能飞,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飞到月亮上去了,可他想他的志远,他知道他再也回不来了。

五个娃,根子最疼志远,一家子都爱志远。没有人指望志远将来能有多大出息,可看着他那灵醒样,都心疼哩。而今他走了,也不管他达想不想他,他婆想不想他,自己一个人早早地走了。

金禄再没去过,志远的事弄得金禄伤皮打脸。根子说这咋能怪你哩,可他知道,根子难过,他也难过。

食堂散伙了,连那一点儿稀汤汤都领不下了。队长说,自己扑腾去吧,队里现时啥都没了,得等到新麦下来。

金禄媳妇挖了些蔓菁,柜子里还有些从食堂捡回来晾干的馍蛋蛋,想给根子家送些去,金禄说:“甭去,去了又惹人难过。”

根子越发蔫软了,整天耷拉个脑瓜,像个撒了气的皮球。近处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远处的也越来越难找,眼看着吃了上顿没下顿,根子一咬牙,自己不吃了。一到饭时,根子就避到埋志远的老榆树下去了。那老榆树没开花,也没长下叶子,光骨爪爪地挺在那儿。根子叹一口气,给志远添两把土,走了,到远得没人去的地方寻吃食去了。

一天,两天,本来没几两肉的人,没几天就乏得见啥靠啥了。根子媳妇问:“他达,你不舒坦?”

“不打紧,着凉了。”根子强打着精神,扛上锄上工去了,锄上挂着他那少沿没边的笼。

根子媳妇盯着根子的背影,喊:“你不吃啦?饭在锅里热着哩。”根子摇摇晃晃地走了,没回头,说:“我吃了,在外头吃过了。”

丽娃还是老样子,吃啥拉啥。快一岁的人了,坐也不想坐,光知道睡在那儿抠指甲。根子媳妇看着心疼,说:“雪儿也不知道回来看一下。”

老姨心里愁烦,顶道:“看啥?看咱给人把娃管成这了?!”根子媳妇知道说错了话,赶紧说:“我也是看着娃难受。妈,你甭生气。”老姨也不计较,停了一阵,说:“雪儿也难。你也不想想,要是稍微有一点儿办法,雪儿能把娃放回来?”

“妈,我知道。”根子媳妇很懂事地应了一声,准备进厨房做饭去。老姨叫住根子媳妇,又取出那个缎棉袄,说:“你把这给咱换了去。”

“妈,这……”根子媳妇不知说啥好。上次就是她不想叫换棉袄,才叫娃要饭去,最后惹下那么大的祸。可要是换了,她知道娘不忍,娘心疼。

“没啥这的。”老姨摸着那滑润幽亮的缎袄,慢缓地说,“我也舍不得,不说这东西好,就冲雪儿给我做下的,我就舍不得。”

根子媳妇瞅着老姨,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可是,没法。你看丽娃都成了啥了,我还留下这做啥?拿去,换点粮食,给丽娃换点吃食。”

根子媳妇迟疑地站着,她实在不想叫娘换了这缎袄。甭说娘心疼,舍不得,就是她,也一百个舍不得。多好的东西!双层的面料,密实,光滑,难得雪儿对老姨有这样的孝心,若要换了,真真可惜。要饭的事她再也不敢提了,可除了要饭,她实在想不出一点点的办法了。

“去吧,雪儿不会怪的。”老姨坚决地摆了摆手,督促媳妇快去。

根子媳妇拿着那件绣花缎袄,心里不停地叹惜。可娘说得对,这年月,命都顾不了了,还要这东西派啥用场?换点吃食,最起码丽娃能有些吃的。丽娃那样子,真是把人看得心焦哩。

根子媳妇一直往上村走。上村比杨家塬强,要饭的人都是奔那儿去哩。她一路走一路思量,换点细粮,换点粗粮,也好多耐些日子。

谁知,主家只伸出一个指头。

根子媳妇眼一下子就睁大了:“一斗?”

主家嘲笑地看了根子媳妇一眼,语气很重地说:“一碗!”

“一碗?!”

根子媳妇声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一路上她啥都想了,就是没想到只给一碗!

主家不说话,看着根子媳妇,眼睛不眨一下。

根子媳妇忍住心头的气,退了一步,解释说:“我要粗粮。”主家不耐烦了,进屋去了:“我就没说细粮。”

根子媳妇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枯瘦的身子抖得像筛糠哩,好一阵才从盛怒中回转过来:“你……你……你欺负人哩!

主家的婆娘走出来,亲亲地说:“大妹子,少是少了些,可你想想,这年月,吃都吃不饱,谁还要这东西?这不是见你可怜吗?要不我也真不想要这东西。我家里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

根子媳妇气恨这两口一软一硬欺人哩,这么好的东西,给一碗粗粮,这不是明抢嘛!她沿着麻村、荒垄继续往上,可家家都摇头,连细细看一下东西的兴头都没有。有一家婆娘摸着那缎子、那绣花,夸赞得不想撒手,可她男人一把把那婆娘拉回去了。

刚来的勇力没有了,根子媳妇坐在村外的野地里,想不出该咋办。换了吧,就一碗粗粮,真真欺人哩。不换吧,屋里没一颗粮食,丽娃咋办哩?要饭的事她是再也不敢提了,提起来一家子伤心,唉,这日子咋这么难的。唉,那主家说得对着哩,眼下谁家能有多少闲粮,置办这么贵重的东西。唉,这么好的缎面袄,你咋就没一点点用处了呢?!

根子媳妇起来,沉甸甸地往前走,她也不知道她要到哪去。

“大妹子,你啊?进来。”主家婆娘迎出来,笑盈盈的。根子媳妇一愣,没明白自己咋又上这儿来了。

主家婆娘看根子媳妇失魂落魄的样子,起了怜悯,她倒了一碗水给根子媳妇,开导说:“大妹子,你这一圈儿也转回来了。你看看,这年月,谁还有闲粮置办这东西?就算置办了,都没有那心气穿,你说是不是?这样,看你可怜,真的,看你可怜,我给你一碗糁子,再给你两个红苕,先拿回去救个急。日后,你要心疼,再赎回去。”

根子媳妇的眼活了,热了,觉得主家婆娘还是个好人哩。对,拿了糁子救人,日后再来赎。

“大嫂子,那就谢你了。日后我有力夫,一定来赎!”

根子媳妇揣着主家婆娘给的一碗糁子和两个玉米芯粗的红苕,说不出是感激还是丧气。这一碗糁子和两个红苕,就是要救人哩,哪还有力夫赎这缎棉袄?就算雪儿不嫌不怪,给你钱叫你赎去,你这口咋给雪儿张哩?就算将来你有钱了,能赎起那袄,你也不想想,人家主家换下衣服不穿,留着,放着,专等你来赎哩,真真好笑哩。

“啥!一碗糁子?!”

老姨心疼得从炕上跳下来了,可听了媳妇的相学,也只能咬咬牙,认了。

那一碗糁子在老姨手里整整转了半个多月。

根子病了,先是虚肿,后来就亮了。根子媳妇说:“你一天在外头吃啥好的哩,把你吃成这了?”

根子惨淡地笑了一下,睡觉去了。

后来,人说这不是胖了,是浮肿,根子媳妇的脸一下子就青了,老姨心里也一下压上了秤砣。可愁有啥用,老姨说:“甭愁,扛一扛就过去了。”

老姨把家里的活扔给媳妇,撑着那把老骨头,到山根底下给根子刨药根去了。

根子的病不见好转,一天不如一天,连床都下不了了。

这天,志兴拿着一张汇款单,高兴地说:“婆,我雪儿姐寄钱来咧。”

听说雪儿寄钱来了,根子媳妇的眼一下子就亮了:“妈,要不……要不先拿雪儿寄的钱……先给他达抓点药?”媳妇的口气很婉软,她知道这叫娘为难哩。要不是根子病成这样,这话她是不敢说的。

老姨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媳妇会说出这话。可想想她也是替根子着急,就压住火说:“好娃哩,你咋就这么不懂啥!”老姨的声有些凄切,“我就不心疼根子?几十年我就守着这一根独苗,我能不心疼?可你想想,咱用了雪儿的钱,咱拿啥补还哩?丽娃在这儿放着,有个头疼脑热,咱拿啥给娃看哩?丽娃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咱拿啥脸再见雪儿哩?!”

根子媳妇不说话,坐在那儿抹泪。她不怨娘,她只是心疼根子,根子把她都愁死了。

“娃,没法,挺着吧。你甭想着咱帮了雪儿,就该伸手拿雪儿的,不哩,娃,帮,咱该帮,可咱不能拖累雪儿。雪儿自小没妈疼没达管,而今又拖着好几个,不易啊。雪儿是干大事的,咱再难也不能拖扯雪儿。

根子媳妇点着头,眼泪唰唰的。她能懂下娘的心思,她只是觉得根子可怜,她在心里骂自己,根子都快死了,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还惹娘生一肚子的气。

老姨有点后悔,后悔不该拿这么重的话说媳妇。媳妇是个好媳妇,跟了根子也没少受委屈,她换了一种口气说:“行了,甭哭了,哭没啥用。该干啥干啥,日子还要过哩。

根子媳妇抹了抹眼泪,给根子熬榆树皮粥去了。

“他达,你吃下些,你多少吃下些。”根子媳妇端着榆树皮熬下的粥,一遍一遍劝根子,劝着劝着眼泪就又下来了。

根子还是摇着头,有气没力地说:“我不想吃,我不饿,给娃留着。”

根子媳妇眼泪成了串,看着娘,不知道咋办。老姨接过碗,舀了一勺递到根子嘴边:“根子,多少吃下些。锅里还有哩,我给娃留着哩。”

老姨话说得轻朗,心里却是刀子在剜哩。

根子强打精神笑了一下,说:“妈,我真的不饿。我肚子还胀哩。”

根子本来是想叫娘相信他不饿,可这一个“胀”字,把所有的伤痛都勾出来了。根子媳妇到外边哭去了,根子转过脸默默地流泪,老姨端着那榆树皮粥哆嗦了半天,最后,她把碗往炕墙上一放,三下两下爬上炕去了。志远不在了,她不能再叫根子去了,那要她的命哩!

老姨从箱子缝缝里摸出那刚刚塞进去的收钱单子,这一刻她啥也没想,啥也不顾,她只有一个念头:根子一定要活着!

“妈,不用了。”根子看着那收钱单子,眼睛重重地闭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丽娃在这儿,咱没把娃管好,就甭再给雪儿添事了。

一句话把疯了一样的老姨泼灵醒了,她一屁股瘫坐在炕上,收钱单子滑落到她的脚边。她直愣愣地瞅着根子,瞅着瞅着,就扑到根子边上放声哭开了。

“儿啊,我的儿啊!”

根子和根子媳妇都没见过老姨这么大声哭过。根子媳妇赶紧回转身子,一边呜咽一边劝老姨。根子把手伸过去,放在老姨的手上,慢慢地说:“妈,甭怕。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嘛。打一扛,扛到新麦下来就好了。”

老姨把眼泪一抹下炕去了:“对对,我娃说得对,妈老糊涂了。新麦快下来了,扛到新麦下来就好了。

老姨要给根子挖药去,交代根子一定要吃下些。根子说:“行,等会儿我饿了就吃。”老姨不放心,又端起碗喂根子,根子吃了两口,说:“我真的不饿。等会儿饿了我一定吃。

老姨叮咛了又叮咛,可老姨走了,根子再没吃一口。

总算熬到了新麦下来。在麦子刚刚灌浆还是一包嫩水的时候,那些胆大的人就偷着,抢着去捋麦穗,一边捋一边往嘴里塞。

金禄也在这些胆大人里面。他捋了两回,一回给自家,一回给根子家。根子快没命了,他也顾不得伤脸不伤脸,难过不难过的事了。

根子媳妇接了麦穗,感激得只想给金禄跪下。金禄使劲摆着手,叫她赶紧给根子熬去。

“哎!”根子媳妇顺从得像个女娃,一边抹着泪一边给根子熬汤去了。

汤熬好了,根子媳妇满心欢喜满怀希望地端到根子面前:“他达,他达,你吃下些,吃下些就好了。”

根子没张嘴,他没有力气,他也舍不得吃。

老姨接了勺子,从嘴角给根子灌:“这是新麦。金禄给的,你多少吃下些。”

根子嘴角抽了一下,大概是要对金禄表示感谢。自那事之后,金禄再没来过,他大概怕他怨他。他咋能怨他呢?他从来都只记人的好处,不怨人的瞎处,何况金禄本来就是为他好哩。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给金禄说上句啥,他从心里谢谢金禄哩。

根子看了看丽娃,丽娃越发不如从前了,软塌塌地睡在那儿,两只眼大得就剩下个眼眶,怪吓人的。他想叫娘把丽娃送回去,他有些怕,可是,他没有说,他知道雪儿难,不难谁舍得叫娃在这儿受罪?他知道娘的心性,娘不会遇事就往外推,她宁愿扛着。他看着娘,看着那大大小小的几个娃,他想说的话很多很多,可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是一个不孝的儿子,娘守寡几十年就守着个他,他没叫娘享一天福,还给娘留下这么一大摊子。他不孝,他对不起娘,可是,说啥都没用,说啥都迟了,他已经多少天不吃饭了,肿得像蜂蜇了一样,亮得像蚕要做茧,可蚕死了还有蛾子,他根子死了,就啥都没有了。

老姨强忍着心疼给根子灌,一边灌一边说:“你吃下些,有哩,娃都有哩。”根子媳妇也赶紧说有哩,都晾着哩。

根子喉咙动了一下,眼泪顺着眼角唰地流下来了。

天气一天天热了,麦浆水水稠了,硬了,干了,最后变成了黄灿灿的麦颗颗。饿了一冬一春的人们,脸上露出了喜色,天天盼着新麦上场。想起根子说“扛到新麦下来就好了”,老姨眼泪唰唰地下来了。

新麦入了场,进了库,分到了各家,干菜叶子一样的脸浮起久违的灿烂。根子媳妇抱着丽娃,高兴地说:“妈,你看,丽娃胖了。”老姨伸手要接丽娃,可没接,脸上的喜色突然间成了铅云。

根子媳妇有点慌,惊恐地看着老姨:“咋了?”

根子也惊慌地看着老姨,不知道发生了啥事。

老姨拿指头在丽娃腿上压了几下,压下去的坑坑半天起不来。根子媳妇一下子软了,根子也软成了一河滩,俩人都瞅着老姨,不敢说那两个字。

老姨无力地走到天井沿,摸索着坐下了,叫:“志兴!”

志兴正在写字,没动。老姨又叫一声,急切而且威严,志兴扔下笔跑过来了。老姨说:“给你雪儿姐写信,叫你姐父接娃。”

志兴看了看根子,又看根子媳妇,不知道咋办。

根子媳妇没看根子,也没看志兴,直愣愣地看着老姨,不知道该说啥。

志兴见他达他妈不说话,就自己回了一句:“我姐不是又寄钱了吗?”

“那不是钱的事,你不懂!”老姨有些悲凉,站起身,说,“那是丽娃,不是咱娃。”

老姨走了,根子仰了一下头,又低下了。根子媳妇只一个劲地叹气,说不出一句话。

对老姨的话,志兴能解下,也解不下,但他还是顺从地应了。他看见他婆的脸成了铁色,眼里闪着泪花,他知道事情一定很大。

写信叫雪儿接娃,这是老姨一生中最为愧疚最感羞辱的一件事。她强,她一生好强,要强,也刚强,她从不说退却的话,能扛的不能扛的她都扛下来了。可是,这是丽娃,她不能扛,她不敢扛,她想起志远,想起根子……她怕,她怕对不住雪儿,她要把丽娃好好地还给雪儿……唉,这叫好好的哪?羞先人哩,把娃管成啥了!老姨恨得在心里骂自己,原本说新麦下来了给娃补一补,慢慢就好了……

老姨的心打战哩,她扛不住了啊。

根子跟媳妇的心也在打战,实实不敢扛了啊!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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