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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楚文坛]张远浩的随笔《十一岁的哭泣》

 黄石新东西 2024-05-01 发布于湖北

十一岁的哭泣

张远浩

我父亲在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因为他一直坚信“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即使回到家里,他也很少说话。  
我上初中时,有一次,他喝酒后,在饭桌上一改过去沉默寡言的习惯。他很认真地告诉我,他有一个老师,很多年前之所以被打成右派,就是因为他的话特别多。我问他,为什么话多就不好?他说,有些话,一不小心说出口了,传在别人耳中,再传出去就会犯法。我再问,爸,哪些话说了会犯法?你知道吗?我父亲说,我哪里晓得这么清楚!你长大后慢慢就知道了。所以,在外面,你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免得到时吃亏上当了,还不知道什么原因。  
但我母亲在家里一直鼓励我多说话。她说,人有一张嘴,嘴要吃饭,还要说话,不说话的人就是白长了一张嘴。我母亲不但鼓励我多说话,她还鼓励我从小做人就要诚实。  
一次,我母亲在菜园里忙着锄草,我爷爷和我父亲也不在家。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在村头喊我母亲回来吃饭,她叫我回家和几个妹妹先吃。因为那是夏天,家里的中饭(稀饭),早上都做好了。我吃稀饭时,一手端一碗稀饭,一手端一个菜碗,结果,稀饭碗掉了,心一慌,人一紧张,菜碗也随即掉了。两只碗都掉地上摔碎了。我马上把它们扫到一起,倒到外面去了。接着,我很心慌地吃了两碗稀饭,吃完后,就找两只很小的水桶,去水井边挑水。那年我九岁。我母亲回来后,发现碗不见了两个,就问我几个妹妹,几个妹妹都说不晓得,因为我是在灶房里掉碗的,她们没看见。后来我母亲问我,两个碗怎么不见了?我老实说,是我不小心,手没拿稳,掉地上摔碎了。我母亲听了,说,你这个马大哈,端个碗也端不稳!埋怨一句后,她就不再提这事了。  
不久后的一天,我去池塘边洗菜,看见一个比我大点的女孩掉进了池塘。另一个女孩在岸上用一根竹竿伸过去,说,抓住竹竿!快!抓住竹竿!在水里挣扎的女孩双手乱抓,就是不知道怎么伸手抓住竹竿。我从塘边跑上岸,看到田里有大人干活,我立即朝大人拼命喊:有人掉塘里了,快来救命啊!一个大人很快就跑过来了,他一下水,用手一捞,就把那个水里挣扎的女孩捞上来了。那个女孩是来我们村走亲戚。我那时会游泳,但我不敢下水去救人。因为大人总是提醒我们说,在水里救人很危险,搞不好被溺水的人揪住,两个人都会淹死。  
那次,因为是我喊了大人过来,女孩的姑姑送了几条黄瓜给我吃。村里的大人也夸奖了我好几次,我母亲也高兴地在家里说我做得对,她说,男伢就是要胆大心细!  
但是,到了我十一岁的那一年,有一次,我说了一句实话,从来没打过我的父亲,在家里关起门来狠狠地打了我一顿。  
那是暑期里的一天中午,我在对面山上放牛。牛是生产队里的牛。住我前排的一个男孩,也在山上放牛。我们都是帮家里的大人放牛。  
男孩因为放牛时一心捡松果,他放的那头水牛走到一处陡峭的石壁边,因为石壁上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苔,水牛踩上去就从石壁上摔倒了,摔倒后水牛又滑到了一处山沟里。那天我也在一心捡松果。到了快吃午饭时,男孩到处找牛,找了半天,才在山沟里找到。  
后来男孩去村里告诉了他母亲,他母亲马上告诉了队长,队长马上叫了一群村里的男子汉,他们把牛弄上来抬回村里了,摔断了双腿的水牛后来被村里的大人宰了。  
那天队长到我家里,问我放牛时,那个男孩干什么去了,我说,捡松果去了。队长罚了那个男孩家里30元钱,男孩的母亲为此哭了半天,队长说,你让小孩放牛,不出事也罢,出事了就要承担责任。放牛时,你孩子跑去捡松果,牛摔断了腿,我不罚你,日后谁放牛会一心放牛?队长对村里的大人说我是“证人”,因为我知道那个男孩放牛时没看好牛,牛才摔沟里摔断了腿。  
那天晚上,我吃完晚饭后,我父亲就板着脸,对我说,谁让你告诉队长,说别人放牛时去捡松果的?我说,是队长问我,放牛时他去哪里了。我父亲说,你为什么不说——你不知道。我吃惊地望着父亲,说,我明知道,为什么要说不知道?我父亲说,你晓得他父亲去年就病死了吗?我说,晓得。我父亲又说,你晓得他家有几个人吗?我说,晓得,他家有六个人。他有三个姐,一个哥,加上他母亲,一共六个人。我父亲说,你晓得队长罚了他家30块钱,他母亲哭了半天吗?我不再说话。我父亲把我从凳子上拉起来,让我挨墙站着。我父亲说,你现在知道,有些话不能随便说吗?我说,你不是对我说过,对人要说真话吗?我父亲说,有些真话就是不能说。我说,为什么不能说?我父亲说,别问我为什么,你只要记住就行。我说,为什么我不能知道为什么?我父亲顿时生气了,从门角落里拿起一把扫帚,再也不问三七二十一,他用力抽打了我左边的屁股,又抽打了我右边的屁股。见我没哭,他又抽打我左脚大腿,打了之后,又抽打了我右腿大腿。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开始跳起脚来嚎啕大哭。那天,我母亲不在家里,我外公的一个哥哥病了,她去看望病人还没回来。  
我父亲见我嚎啕大叫,他又在我屁股上猛抽一气。我还是跳脚大哭。他后来让我站在那儿,让我自己哭。他去洗脚后,就去房里睡觉了。  
那是我父亲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的一次打我。我那天哭了一两个小时。因为我不知道,我父亲为什么要这么下狠手打我,我的屁股和大腿红肿了好几天才好。那天晚上我哭累了才去自已的小床上睡觉。  
后来我也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只有在我母亲面前,我才能畅所欲言地说话。我像一个哑巴一样的上完了初中,又上完了高中。后来,小时候的事,有很多渐渐被我遗忘了,但我十一岁的哭泣,我一直没忘。因为那是我父亲第一次打我,也是他唯一的一次打我。  
我老老实实地做了好几年哑巴。后来出社会了,我不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当然,我也没有成为一个口无遮拦的人。但我父亲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退休之后,有一次,喝了几杯酒后,他问我,你小时候,我打过你一次,你还记得吗?我说,当然记得。他说,我不管你记不记得,在社会上,你还是要留个心眼,记得言多必失,祸从口出。我不再说话。他说,那年你十一岁,你哭得很伤心。我听了也伤心。但我还咬牙抽了你一顿!来,今天我们喝杯酒吧!我站起来,与父亲碰杯时,怱然看到他眼里涌出了泪水,我鼻子一酸,也忍不住,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张远浩,生于1963年4月30日。1982年第一次在江苏巜少年文艺》上发表第一篇小说。之后的作品散见于巜中国青年》《青年月刊》《年轻人》《黄金时代》巜涉世之初》巜辽宁青年》等杂志。在新浪开有张远浩博客,有部分诗歌,随笔被港台刊物转载。著有散文随笔选巜树尖上空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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