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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二那天,我母亲失踪了

 万里潮涌 2024-05-01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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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那天是腊月二十二,祭灶的前一天。

吃了早饭,我和我妈就吵了一架。

吵完之后,妈妈不搭理我,拎了一罐腌好的腊八蒜就出门,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出去的时候,我正在屋里打游戏,因为之前的吵架,出门的时候,她没有进来和我打招呼。

我从电脑前起身,犹豫着要不要向她妥协,只是见她一副气呼呼的模样,最终还是坐回了椅子上,很快沉浸在了游戏的世界里。

难得的寒假时光,我沉迷在游戏的世界里驰骋厮杀,中间不时有人来家里看病,动不动就搅了我的战局,气得我干脆关了大门,这才稍微有了几分清静。

一直到肚子开始咕噜作响,我这才发现,已经快到中午了,我妈居然没有回来做饭。

她就是再生气,也不可能不回来做饭,再说她不回来能去哪儿呢?

打她手机,听到铃声在隔壁屋响,我还以为人回来了,过去才发现,她出门压根没带手机。

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响得难受,我去厨房拿了一块凉馒头,一边啃着一边出了家门。

我家住在村口,临着公路的一面开了临街的门面,当作我妈看诊的诊所,另一边是零落的几户人家。

从我家往里走,隔壁的三伯一家已经搬走,空着一所空空的院子。三伯家隔壁,是常年不在家的刘叔家。刘叔家再过去,依旧是空着的院子,一直走到尽头,倒是住了一家人。

空着的人家里,不是常年在外打工,就是已经把家安在了城里。

我走过这条路,看见没有人住的院子里,积满了灰色的落叶和枯枝,配上砖墙上的灰尘,显得多少有些破败,不由得边走边感慨着村里的破败,不知道若干年后,这座小小的村子,会不会真像网上说的那样,彻底从地图上消失掉。

我先是绕到别处,去问了我妈常去的几家邻居,都说今天没有看到我妈,我这才觉得有些奇怪,我妈是个爱热闹的人,平时闲了最喜欢和人聊上几句,这么不声不响的能去哪儿呢?

我咽下手里最后一口馒头,慢吞吞地磨蹭到一户院门口,对着院里的男人,不情愿地问他:“武叔,有没有看到我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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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振武和我们家也算近亲,当面我妈总让我喊他一声“武叔”,不过背后我还是习惯叫他“杨神经”。

此时杨神经正挥舞着大扫把,扫着院里的枯叶,身后不远的地方,趴着一只老得不能动弹的老狗——老黄。

听见我问,他闷闷地回我一句:“没见。”

和这位杨神经说话,每回都让我压力很大,听他这么说了,我像是获得了赦免一般,转身就要离开。只是刚要走,正好瞥见院里的石桌上,放了一个碧绿的玻璃罐,顿时又有些纠结。

“武叔,我妈没来给你送腊八蒜吗?”我挣扎几秒,才试探着问他。

他抬头看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玻璃罐,沉着脸说了一句:“来了,我没要,她放下就走了。”

听他那么硬邦邦地回答,我的心里很是不爽,本来是我妈一番好意,叫他说得好像我家求着他似的。

“武叔,我妈没说她要去哪儿啊?”

他有些不耐烦,手里的扫把挥舞得满院灰尘乱飞:“没说,不知道。”

我见再也问不出什么,那只老狗眼神又凶狠得吓人,只得转身离开,心里忍不住埋怨我妈,都说了不用送他,这下好了吧,送了又能怎么样,人家压根不领情好吗?

回了家,各个房间转了一圈,我妈应该没有回来。

好好的一个大人,能去了哪里呢?

正烦乱的时候,手机铃声却响了起来,我以为是我妈打过来的,奔过去拿起手机,才发现是我爸打来的。

电话刚一接通,就听见我爸在那边自顾自地说:“车票买好了,明天我们就回了。”

我爸带了一支小小的装修队,常年在外面接些小活,基本上只有过年或者农忙时,才会在家里待上几天。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爸,我妈没带手机,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爸顿了两秒问道:“你跟你妈吵架了?”

我没敢回话。

我爸重重地吁口气:“你打电话问问你姥姥,你大姨,看你妈是不是走亲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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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了电话,我按着我爸的吩咐,对着通讯录里的号码,一个个打过去问。

结果没一个人说,见到了我妈。我姥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一直追问我怎么了,我只好哄她说没事,让她放心。

打完一遍电话,我终于感觉出了不对——不管是见到的,还是电话里的,除了一个人,再没有其他人见过我妈,更没有人知道,我妈到底去了哪里。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些说不出的不安。

按捺住心里的不安,我又挨家挨户地问过去,心里不断地自我安慰,我妈临时被什么人叫走诊病也说不定。

只是越往后越有些失望,一直把村里相熟的差不多问了个遍,都说今天没有见过我妈。中间我爸打过几个电话,问我找到我妈没有,听我说在找,我爸也没多问什么,只说找到了给他回个电话。

眼看着太阳一点点地下去,我渐渐慌了起来,心里越发地没底。

终于还是忍不住给我爸打了电话:“爸,我妈不知道去哪儿了,我找不着我妈了。”

说着话,声音里不自觉带了一丝哭腔。

我爸沉默了几秒,沉着声音说道:“你先别慌,我打几个电话,让人帮你找找。我明天就回去了,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再说。”

其实不用我爸打电话,整个村里也都知道我妈不见了,所以没过多久,周围的街坊邻居都慢慢找来了我家,一起商量着找人,有人给亲戚朋友打电话询问,有人发了朋友圈寻找,也有人组织起来,去了附近的田野寻找。

只是找到天黑,依然没有我妈的下落。

人群沉默着散去之后,我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抱着被子一夜没有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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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三,我妈常说,二十三,祭灶官。如今,我妈不知道去了哪里,不知道家里的灶官,该由谁去送。

我爸赶回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上午,到家顾不上放行李,见了我劈头就问:“你妈找着了没有?”

见我摇头,我爸闷头放了行李,又过来问了我前一天的情形。

我磕磕巴巴地解释,我妈让我去送腊八蒜,我心里不乐意,我妈就生气着出了门。

“我妈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爸听我讲完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出了门,问了几个相熟的人之后,也加入了找人的队伍。

找到中午没有结果,我爸决定报警。

警察来了之后,一行人去调了村里的监控,留下的人对着我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我耐着性子回答了他,却发现他的问题没完没了,心里慢慢开始不耐烦,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他:“你们什么时候,去帮我们找人?”

我爸在一旁低声叱责我:“怎么说话呢?”

询问的警察抬头,不以为意地看看我,没有回答的意思,又接着提了个问题:“你是说,你妈把腊八蒜送到之后不见的?”

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愣愣地点头。

警察接着又问:“其他再没有人看见过你妈了,是吗?”

警察收起手里的小本,没再问我,而是斟酌着问我爸:“你们家在村里,和人有过什么矛盾吗?”

我爸沉默了好一会儿摇头,一年有多半时间,他都在外面打工。至于我,除了寒暑假,也一直待在学校,至于我妈在村里的生活,我们多少都有些不太了解。

只是我妈为人一向热情,又一直在村里行医治病,不管是人品还是医术,在十里八村都是响当当的,单从门口一脸担忧的街坊,也能看得出来,我妈平日里的为人。

警察叫了几个相熟的邻居问了问,结果和我们想的差不多:“刘大夫可是个好人,看病又看得好,实在想不出,她能有什么不对付的人。”

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低着头没有出声。其实他们说的也不全对,我妈在村里,不对付的人也不是没有。

只是我抬头刚要说,却被我爸一把按住,他的眼神焦急而又忧虑,只是忧虑之外,还多了一层严肃。

我爸看着我,没有说话,直接将我的想法堵了回来。

去调监控的警察回来,只是失望地摇摇头。

看着地面上蒙着的一层薄霜,我的心里说不出地难受,这么冷的天,我妈不知道会不会冻坏。

聚集在院子里的人群,脸上也都凝结了一层阴云。

一群人成群结队地出去,遍地里找了一天,依旧没有什么结果。

我妈从那时开始,彻底失去了所有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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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寻找的人们商量之后,都各自回了自己的家。

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我爸和我两个人。

“爸,你……”

我刚要问我爸白天的事,就听见大门口有人喊。

我爸让我早点睡觉,一个人出了院门。

我回了自己的房间,心里乱糟糟的一片,脑子昏昏沉沉,却没有半点的睡意。刚要掀了被子上床,就听见大门口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中间还夹杂了我爸的骂声,我脑子“嗡”地响了一下,三两步冲了出去。

院门外,我爸正按着一个人,拳头一下下地下去,每一下都落在身下男人的身上。

我爸的身后,站着的另一个人,正死命地扯着我爸的外套,想要拉开地上的两个人。

见我过来,拉架的人连声喊我拉开我爸。

听他的声音,我才认出来,是住在我们隔壁不远的刘叔,这才慌乱地跑过去,和刘叔一起,拉住了愤怒的我爸。

地上的男人慢慢起身,借着屋里的灯光,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随你信不信,她从我家走时,还是好好的。”

我爸气得上前两步,要不是我和刘叔拉得结实,怕是又要往杨神经那张欠扁的脸上揍两拳:“你的意思是,还是她的错了?你特么再说一句试试!”

他果然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往回走,很快就消失在无尽的黑夜里。

刘叔扶着我爸回了屋,我在我爸身上上下检查了一遍,除了一只手的手指有些红肿,没再发现别的伤,总算放心了一些。

刘叔局促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就要回去:“没事了我就先回去了,我这刚到家,家里还没有收拾。”

我爸朝他点头示意一下,眼下这样的情形,自然也没心情说些什么。

夜里关了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想到我妈的事,胸腔就一阵酸疼,这么冷的天,我妈会去了哪里呢?

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低沉而压抑,听着让人揪心地疼。

伴着那压抑的哭声,我的眼泪也慢慢涌了出来,一滴一滴落进头发里,湿凉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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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我就醒了过来,打开手机,除了日历上的节日提醒,没有半点有用的信息。

对着那条节日提醒,我一时有些愣神,转眼就到了二十四,如果我妈在,准是一早就忙起来了。

想到这里,我的鼻子仍然有些发酸,努力克制着心里的难过,起来去了厨房。

平日里,这里都是我妈的天下,也正是由于她的勤快,这才让我现在站在厨房,对着一屋子的锅碗瓢盆手足无措。

大概是听见了我的动静,我爸也很快来了厨房,面容憔悴两眼红肿。

我们沉默地喝了粥,极力假装和往常一样,就像我妈还在一样。

吃了早饭,我爸出门前叮嘱我:“你今天留在家里吧,把家里也收拾收拾,不然家里太乱,你妈回来,肯定要不高兴了。”

我忍着喉头的酸涩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二十四,扫房子。

往年到了这一天,我妈总是在扫把杆上绑上一根长杆,把屋里的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边打扫嘴里还边念叨着什么。

我不会念叨我妈的内容,只能老老实实挥舞着扫把,一下一下地清扫墙角的灰尘。不知道是不是脖子仰得太久,还是灰尘迷了眼,扫着扫着,眼泪便顺着眼角滑了出来,滴在脚下的水泥地上,很快又消失不见。

如果那天我听了我妈的话,乖乖去给武叔送腊八蒜,我妈就不用出门。我妈不出门,也就不会遇上这样的事了吧。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我要是听话不吵架,也许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吧。

出门倒垃圾的时候,我见刘叔正挥舞着大扫把,不光把自己家的院子扫了个干净,还勤快地把我们门前这条路,都扫了个干净。见我出来倒垃圾,刘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半年没回来,积攒的树叶可真多。”

要是平常,我也许会说些什么,可是那天心情实在说不上好,因此对着刘叔,我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转身就回了家。

这天,我爸一天都没有回来,空荡荡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守着一室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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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爸很晚才回来,见我迎上去,只是轻轻摇头。

趁着他坐下吃饭的工夫,我还是问出了压在心头已久的那个问题:“爸,你没和警察说过,武叔和我们家的矛盾吗?”

我爸的筷子顿了一下,过了几秒才慢慢说道:“你武叔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

我还想说,却被我爸打断:“你武叔恨咱们家不假,脾气倔也是真的,但他不是那种坏心眼的人,你武叔做不出来那样的事。”

说完,我们两个都陷入了沉默。

“那样的事”,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想得到。

我爸撂了筷子,起身往卧室里走:“收拾收拾,早点去睡吧,我今天走了一天,累了。”

夜里,我对着漆黑的天花板,来来回回想着各种可能,又回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心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一般,沉重得我快要喘不过气。

从我记事起,武叔就被我冠上了“神经”的名号,虽然他不像电视里的神经病,发作起来破坏力十足,只是每次他那双阴郁的眼睛看过来,就足以震慑住所有的小孩子。

虽然一起的小伙伴都叫他“杨神经”,不过我却不敢明目张胆地那么叫,因为一次被我妈抓个正着,被她狠狠地教育了一顿。

见我一脸的不服气,我妈这才说出了原委。

从前武叔是个开朗能干的小伙子,和我爸也是性格相投的好哥们。因为家里穷,我爸的婚事,一直是家里老人最发愁的事。后来还是先结婚的武叔,托武婶给我爸说合了亲事,说起来武叔和武婶,也是我父母的媒人了。

“没有你武叔武婶,哪里来的你?”

“妈,那我武婶?”那还是我第一次听说武婶的存在,顿时有些小孩子的好奇。

我妈沉默了下去,任我怎么央求,也不肯再说,只是转身回了屋,后来出来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

过了好多年,我才慢慢知道,武叔当年出门在外,武婶遇上难产,母子两个都没有保住,从那之后,武叔就不和我们家来往了。

“那时候条件哪像现在,都去城里的医院,你妈又临时被人叫走看诊,你武婶在家不小心摔了一跤,等你妈回来,已经……”

从我爸的只言片语中,我也能听得出来他们的内疚。

“这都是你出生前的事了,当年你武叔啊,带着我们也算见过世面,就是打那以后,你武叔再也没有出去过。”

也许是为了弥补心里的愧疚,父母对武叔,一直很是照顾,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也没见武叔领过一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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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来覆去,一夜没有睡好,尽是做些不好的梦。最后一个噩梦醒来时,窗外刚刚泛起些许亮光。

我翻了一眼手机,今天是二十五。

二十五,炖豆腐。

往年的今天,我妈一定是早早起了床,开始拖出买好的豆腐,一片一片切了,丢进油锅,直到炸得金黄喷香才捞出控干,也许今天,我妈就会回来炸豆腐吧。

我没有开灯,而是就着窗外那点亮光,我轻手轻脚地穿了衣服出门。

天还没有大亮,外面还没什么人走动,我一个人走在路上,可以清楚地听见薄霜被踩在脚下的声音。

路过刘叔家时,刘叔已经起了,这会儿正挥舞着大扫把扫得起劲。见我路过,刘叔想说些什么,只是嘴角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有出声。

走到武叔家时,武叔也早早地起了,这会儿正挥舞着一把铁锹,平整大门口的平地。

见我过来,武叔眉眼也没抬一下,只是忙着手里的活,脸上的青紫看起来很是吓人。

我站在不远的位置,努力了好几次,终于还是开了口:“武叔,我妈从你这里走的时候,真的是好好的吗?”

武叔动作滞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没有搭理我的意思。

我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答案,于是又问了一句:“武叔,因为我妈没有救下武婶和孩子,所以你就恨上我妈是不是?”

武叔这回终于有了反应,拎起手里的铁锹,往我这边走过来,脸上的表情狰狞,从没有过的恐怖。

我的心口一阵狂跳,不自觉地往后退,退了几步才发现,自己已经退到了墙角,身后已经没有退路。

武叔依旧往这边一步一步地走着,走到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下,举起了手里的铁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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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哥。”

刘叔的出声,压回了我差点脱口而出的尖叫。

武叔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举起铁锹,狠狠地砸在不远处的墙上,铁锹撞击墙面,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

“滚!”

武叔凶狠地瞪我一眼。

我噙着眼里的泪,一路狂奔回家,直到进了家门,一颗心还“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我爸顶着浓重的黑眼圈,见我跑得气喘吁吁地进来,问我一大早去了哪了。

我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这会儿再也绷不住了,恐惧、后怕、愧疚、不安,所有的情绪涌了上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爸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听我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句,二话不说,转身抄起墙边的一根木棒就要出门,被我死死地抱住。

只是他脾气上来,哪里是我能拉得住的?

眼看我爸就要甩开我,我急得大叫了两声“妈妈”。

我爸听见我的哭喊,瞬间像是被刺破的皮球,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我们父女两个,第一次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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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爸到底没有去找武叔,只是他打了一个电话。

很快一辆警车开了进来,顶着众人好奇的围观,带走了武叔,之后又在武叔家里,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

只是搜查的结果,让我们有些失望,又有些希望——除了我妈留下的那罐腊八蒜,武叔家里,再没有发现我妈的痕迹。

我们抱着那一点仅存的希望,继续找寻着我妈的踪迹。

二十五那天找了一天,没有结果,第二天是二十六。

二十六,蒸馒头。

村里的年味也越来越重,家家户户忙着炖肉炸丸子,起蒸笼蒸馒头花卷年糕,只有我们家里,冷清清的一片。

这几天时常有不知情的人找来看病,听说我妈失踪之后,都不由得跟着叹口气。我妈是我们这里少有的女大夫,医术在附近也是叫得上名的,为人脾气又好。没有人能想得到,这样的我妈,究竟会遭遇到什么。

虽然也有人委婉地暗示过,这么些天过去,我妈可能已经凶多吉少,可是我爸依然没有放弃希望,每天一早出去,逢人就问,遇家就打听,看能不能找到那天见过我妈的人。

我爸说,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他就会一直这么找下去,本村找不到,就去外村;本地找不到,就去外地,一定要把我妈找回来。

我一个人守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打扫着屋里和院子里,不敢让自己有半点闲下来的工夫。

二十七那天早上,我爸吃了饭正要出去,外面传来汽车停下的声音,我们都以为,是不是我妈回来了,不约而同地往外面紧走几步。

只是看到从车上下来的人时,我们都有些错愕了。

武叔还穿着他那件黑色的老款羽绒服,这会儿正缓慢地走着,从我家门前经过时,没有转头就连眼神也没有一个,只是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家。

车上下来的两个警察,过来把我爸叫到一边,几个人低声说着什么。

警察走后,一直在门口忙活的刘叔过来,纠结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我爸:“没事儿吧?”

我爸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那天是二十七。

二十七,杀只鸡。

只是那天,我们没有杀。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不管是警察,还是村里的人,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却没有一点我妈的踪迹。其中意味着什么,其实我们都再清楚不过。

我妈常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便是一只鸟儿飞过,也总该有点痕迹吧,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我们都倔强地不肯承认这些,哪怕是仅存一点希望,也要固执地坚持下去。

我努力地自我安慰,我妈可能就是遭遇了什么意外,也许一觉醒来,我妈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也说不定。可是一想到我妈可能遭遇的种种意外,我的心里就说不出来地难受。

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我总是不住地问自己,如果那天我不那么任性,我妈是不是就会没事?

可是没有如果,因为我的任性,我妈出了趟门,至今不知道身在何处。只要想起我妈的失踪,可能是我的缘故,我就难受得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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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的早晨,我爸拿出了我妈一早准备好的门神对联,吩咐我都贴好了。

二十八,贴花花。

我妈要是在家,不用说,准保一早叫我起来,把我们爷儿俩支得团团转,把每扇门每扇窗上都贴得红红火火。

贴好对联,我站在院外,对着贴好的对联,不知不觉间走了神,等我回过神来,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又湿了一脸。

不远处的刘叔,正蹲在院门外,提溜着一只热气腾腾的鸡褪毛,再不远处,武叔家里一片安静。

我看着动作熟练的刘叔,不知怎么就问了一句:“刘叔,你今年怎么回来过年了?往年不是都在外面吗?”

刘叔不防我这么问,一时竟有些不自然,结结巴巴地解释:“工地上的一个工友,给你刘叔介绍了一个婶子,我们正商量着,以后就回来住了,不在外面了。”

听他这么说,我着实有些愕然,想不到刘叔打了半辈子的光棍,竟也找到了另一半。想到这里,我又有些难受,大过年的时候,别人家里都是团团圆圆,我的家里却是……

刘叔见我沉了脸,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努力了好一会儿,才过来小声地问我,我妈的事,有没有什么进展。

我摇摇头。

刘叔更加尴尬,一双冻得通红的手,不自然地来回摆动,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肿得馒头一样的手背上,生了吓人的冻疮,裂开的地方,拿创可贴贴得歪歪斜斜。

看着那些瘆人的冻疮,我又想到了我妈,要是她在,一定是一顿叱责,非要人把创可贴贴得好好的,才肯罢休。

刘叔见我不说话,窘迫得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不远处武叔端着一盆水,泼在了门前的路上,转身的瞬间,远远地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

虽然隔着不近的距离,我还是感觉到了他眼里的冷意,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刘叔,这几天你有没有发现,武叔有什么不对劲的?”

刘叔像是获得了解放一般,连忙接了我的话:“没觉着有什么不对的,就是看他挺忙的,天天忙进忙出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转身就往屋里走:“刘叔,你先忙,我还有点事。”

刘叔随意地挥挥手:“你忙你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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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了屋,关了门拉了窗帘,抓过床上的被子蒙在头上,将所有的声音全部隔绝在外面,细细地回想那天以来的点点滴滴。

附近的几户,在刘叔回来之前,就住了武叔和我家两家。我妈是去给武叔送腊八蒜不见的,那天我妈出门后,除了武叔,再没有别的人见过她。

虽然这里不如城市里人多,管用的摄像头也很少,可总不至于连我妈的一点踪迹都找不到吧。

这些事情,我能想得到,大人们一定也都能想得到,可他们为什么不去做呢?我的妈妈不见了,除了我,是不是他们都不着急?

我丢了被子,来回在屋里走着,想着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不这么难受。

突然桌上手机响了一下,是微信的提示音。

我三两步奔过去,幻想着是不是妈妈发来的信息,打开一看,不是妈妈,是一个常一起玩游戏的网友,发信息问我,最近怎么一直没有上线。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向他说出了实情,解释了我家最近的遭遇,说了我妈的失踪,说了我爸的坚持,说了我自己的煎熬。

一个人忍了太久,我实在有些忍不下去了,我太需要一个人听听我心里的煎熬了。

“都是我的错,我要是没惹我妈生气,她那天也许就不会出门了。”

他听了我的倾诉,倒是镇定,要我先别急,问我警察那边有没有消息,末了他建议我:“也许你可以试着在网上求助一下。”

他的话提醒了我,之前我们只是在朋友圈发信息求助,却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不去寻找一个更大的平台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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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要继续问他,忽然听见外面的呼叫,冲出去的时候,我爸已经和武叔厮打在了一起。

这次武叔出手很重,我爸也是眼睛血红,两个人纠缠在一起,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旁边的人怎么也拉不开。

等到拉开他们时,两个人都挂了彩。

后来听人说,我爸带人搜寻我妈的时候,正巧遇上武叔在安葬老黄——那只老狗是在武叔被带走之后,独自死在家里的。两拨人遇到一起,丁点的火星就引发了一场打斗。

那天帮我爸敷完伤口以后,我躲在屋里,整整翻了大半天,总算找到了愿意帮我的人。

那个人听了我的讲述之后,答应帮我的忙,他说:“好人不该遭遇这些。”

看见他的那句话,我的眼泪又一次忍不住掉了下来。

在他的指导下,我写了人生第一份求助的帖子,讲述了事情的大致经过,介绍了我妈的为人,附上了我妈的照片,最后@了一圈大V。发完帖子之后,我告诉了我爸这件事。

我爸平时是个宽厚的人,可是那天他什么也没说,算是默许了我的发帖。

帖子很快引起关注,得到了大量的转发。

那天夜里,我收到了海量的私信和评论,手机里也收到了海量的短信和电话。

——妈妈失踪的事,在网上引起了极大的关注,甚至还短暂上过新闻的热搜。我爸也接到过一些电话,只是对方说了什么,他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有问。

只是看着那些陌生人发来的信息,我有时会感到温暖,但更多的时候却是难过,我的妈妈,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妻子、母亲、乡村医生,这辈子登上热搜,竟是因为她的失踪。

接到信息的人,当然不止我们一家,武叔第二天还来质问过我爸,是不是曝光了他的手机号。

手机号当然不是我们曝光的,不过是谁曝光的,这事有比找到我妈重要吗?

我看着武叔离开,看他挂掉一个接一个的电话,从他过来到离开,他的手机就没停止过震动。看他烦躁地挂着电话,我的心里蓦然生出一丝快意——备受煎熬的人,终于不是我们一家了。

那天是二十九。

二十九,去打酒。到了那天,家里过年的东西都该准备齐了,只需要去打了酒,准备过年就着饺子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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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夜的时候,别人家都是一派热热闹闹,五彩的焰火此起彼伏,将小小的村庄照得和白天差不多。

只有我们这里,冷冷清清,像是个被遗忘的角落。

虽然有人暗示过,妈妈可能凶多吉少了,可我爸和我还是摆了妈妈的碗筷。

吃饭的时候,爸爸破例喝了酒,醉酒之后,很快赶我回了房间,自己一个人对着电视低声呜咽。

电视里欢庆热闹,只是那些热闹,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大年初一,来家里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妈妈是附近有名的大夫,附近村庄的人,差不多都来找她看过病。知道妈妈失踪,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安慰着我和爸爸,不敢说太多。就连办案的警察,过年都没有休息,这天也都来了我家看爸爸和我。

警察们走了之后,没有按原路回去,我和爸爸站在门口,见他们去了不远处的武叔家。

只是进去没有两分钟,就见有人快步跑了出来,边跑边打着电话,从我家门口经过时,连看也没空看我们一眼。

警车很快开过来,车上下来几个提着箱子的人,一路进了武叔家。他家门口,也很快拉起了警戒线。

附近很快聚集了不少的人,村里这么多年都平安无事,现在警车来了又来,着实吸引了每个人的注意。

爸爸几次想要过去,却被人拦了下来。

门口的警察解释说,不是我家的事,里面的人也不是我妈,我爸听了多少安心一些。

可到底是谁,他却不肯多说。

不过,我们很快就知道了,那个人就是武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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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叔被装在袋子里抬出来的时候,我们都有些不敢置信,一个结实健壮的人,怎么会就这么没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武叔是选择了自我了结。

他在一张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一行字:我自己的事,和别人无关。

这个恨了我家许多年的人,就这么没了,爸爸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一个没站稳,竟然栽倒在了地上。

我的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

武叔没有亲人,这么些年,也是独来独往,确定为自杀之后,武叔很快就被下葬。下葬的事,还是爸爸强撑着安排的,刘叔也跟着爸爸跑前跑后地忙。

葬礼上的爸爸,憔悴得不成样子,仿佛过来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却还努力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葬礼刚一结束,我出门扔垃圾的时候,见刘叔骑车出门,自行车的后面,绑了一个小小的包裹。

刘叔看见我,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他去接未来的刘婶。

我见他穿的一身灰扑扑的,要是平常可能会出声提醒他一下,多少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可经历那么多的事,我哪里还有心情顾及那些,就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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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没有想到,再见到刘叔的时候,却是在看守所里。

警察抓住刘叔的时候,他已经靠着一辆小小的自行车,走出去了几百公里。

起先,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后来无意中发现,按照火车票的信息,他应该前一天就到家了才对。发现了这个疑点之后,为了谨慎起见,他们调取了火车站的监控视频,这才发现了其中的秘密。

刚下火车的时候,他还是中长的发型,等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却成了一头短促的板寸。

越查疑点越大,等他们发现不对时,这才发现,他已经连夜离开了村子。所以,等到他们抓到他,已经是几天之后。

我们都有些不敢相信,也很想不通这件事。

“为什么?”

刘叔常年不在村里,和我们家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再说,妈妈也不是得罪人的性格,为什么他要对妈妈痛下杀手?

“据他说,他刚被分手心情不好,刚进家门就遇上了你妻子。你妻子见他手上起了冻疮,掏出随身的创可贴让他贴了。”

“期间,你妻子一直在絮叨他贴得不认真,又说他气色不太对,让抽空去体检一下。”

“他想起平时女友的指责,又想起分手时,女友对他身体隐疾的嘲讽,脾气上来,一时冲动了。”

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呵呵,一时冲动?

我妈,一个认真热心的乡村大夫,因为提醒别人爱惜身体,就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临出门时,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那我武叔?”

“哦,现在看来,他应该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警察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惋惜,又带了几分意有所指,“可能和那些骚扰电话有关,一时有些想不开吧。”

我的心口剧烈地疼了一下,疼得险些昏死过去,却又无比清醒,清醒得让我绝望。

我想起来我爸说过,他们本是最好的兄弟,当年比亲兄弟还要亲厚。武婶怀孕的时候,武叔本来不想再出去的,只是我妈为着家里早点翻盖房子,催着武叔带了我爸出去。

我爸说,我妈曾经表示,保证武婶母子平安。

只是后来的事,谁都没有想到。

失踪的母亲》伊米菲蝶 /著完)

编辑: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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