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道元是天津卫一名拔尖的文混混,凭着手中的一支笔,专替吃官司的买卖家代理讼事,谁使他的状子谁准赢。人们说,刘道元是本地人间的判官,他手里的笔是判官笔,谁死谁活全看他笔下的一撇一捺。刘道元带着两个徒弟,赚来的钱不买房,不逛窑子,也不用仆婢,都用在了义气上。说他走在路上,听到谁家哭哭啼啼,说穷倒苦,便一撩窗子哗啦啦扔进一把银子,并不接受人家的感谢。忽一日,他觉得自己看够了人间百态,却不知阴间何样?便让两个徒弟为他来一次“活出殡”,看看人死后的样子。刘道元装死的几天里,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但由他帮着打赢官司的大掌柜一个没来,平时与他称兄道弟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同行兄弟没来,来的大多是没名没姓看热闹的人,还有被他告破产的人,讹钱的人,以及受过他恩惠仍想占他便宜的人。出殡路上,平时与文混混没有交集的武混混想抢走他的判官笔,一直没有现身的同行兄弟也出现在争抢的人员中。冯骥才先生的小说喜欢用夸张的手法,但夸张手法的确有个好处,可以如放大镜般把世事细节放大,让人直面毛细血管里的血液和赃物。阴间是什么样子?刘道元没有真死,他大抵仍然不知道。但自以为看透人间百态的他,至少又看到了人间的第一百零一态。前面百态是正常人看到的;后面这一态却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除非你经历重大挫折,步入人生关隘。刘道元听到同行兄弟争抢判官笔的声音,心想自己“全明白了”。人性是经不住考验的,也不必去考验;倘若非要去考验,受伤的一定是自己,因为大概率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刘道元的两个徒弟知道他是假死的,但他们要假哭,首先要哭给围观的人看。灵活一点的徒弟,说哭就哭,哭得撕心裂肺,但坚持不了长久,一会就没声了,一听就知道在装;愚笨一点的徒弟,哭声不大,来得慢,但一直在哭,好似真的死了亲爹。刘道元躺在棺材里倒弄不清到底是真的好,还是假的好了。真哭、假哭,都不必想太多。人生不能太明白,很多时候还是糊涂点好。领导布置工作,你直白地告诉领导你做不了。领导大概率是不高兴的,即便你是真的力有不逮,真的做不了。倘若你对领导说,“好的,好的,我立即就去做。”领导大概率是很开心的,哪怕你转身就把对领导的承诺抛到九霄云外了。领导心里不清楚吗?非也。领导可能要的就是你当面的态度,真的、假的并不重要,许多时候能不能把工作办好也不重要。刘道元接下来的人生路怎么走?遁世隐居?如果是这样也就罢了,没有后来了。赚钱潇洒,游戏人间?还是继续侠义助人?我不知道他在顿悟之后会做怎样的选择?但只要他继续留在红尘中,就难免各种人性的问题的拷问。张居正推行改革,遭遇许多人的反对,其中也有他的门生。在师徒门生有一定人生依附关系的时代,遭遇门生背刺,是件难以令人接受的事情。一代名相张居正亦不能例外。放在今天来看,谁担任主考官是历史的选择,有其必然性也有偶然性。同等条件下,皇帝可以选择张三,也可以选择李四。而考生鱼跃龙门大多是其长期勤学的结果,与主考官并无关系。门生支持座主是情义,也是利益;选择独立走自己的路,亦是现实的考量。在刘道元看来,或许他为帮忙打赢大掌柜们的官司付出了智慧和心血,让一些大掌柜获得利益,甚至获得了“新生”,他们理应把他当作“再生父母”,再不济也应当作大恩人对待。但大掌柜事后或许并不这样想,他们或许认为这就是笔交易,事了情断,谁也不欠谁。刘道元把同行好友看成铁杆,或许在他同行好友眼中他只不过是众多同行之一。人与人的思维事实上就不常在一个维度上,恁是要把自己的思维当成别人的思维,就犯了人生逻辑的错误了。今天的命题老师还是阅卷老师,如果也想着考生都是自己的学生,应该与自己“志同道合”,估计夜不能寐了。“施恩不图报,图报莫施恩。”刘道元悟出的人间第一百零一态不知道有没有这一条。如果这是他悟出的一条,我猜想,顿悟后的刘道元应该会走出一条独特的人生路,追求自我不活在别人眼光中的人生路。人生在于“少想”“不计较”,“你怎么看我,他怎么看我”想得多了,“你欠我几斤,我欠你几两”计较得多了,恐怕就得抑郁了。说一下,我不太清楚医理上的抑郁是不是与想得多、计较得多有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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