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遒炼英锐 、雄奇角出                        —读王铎书《南皮道上等七律诗册》

 周孟辰 2024-05-07 发布于河北

天启七年,丁卯五月,王铎赴福建任主考官,途中作七律《南皮道上》、《东阿吊陈思王冢》、《兖州》、《汶上》、《齐化门西眺》。同年十一月,于孟津以绢誊录为册,是王铎一件早期精品。

   王铎大字楷书直接取法颜真卿、柳公权,他的行草书也带有很强烈的颜、柳意味,顿挫分明,笔笔不苟;谨严整束,字字斟酌,缺少晋人的萧散疏放之韵致。而这件《南皮道上等七律诗册》,用笔恬简而警练,古淡而潇洒,“若云行雨散,润色开花”(张怀瓘评王献之语),应是王铎出唐入晋,袅袅有余音的韩娥之讴。

刘熙载《艺概》反说苏东坡语:“李北海、徐季海书多得异势,然所恃全在笔力。东坡论书谓:'守骏莫如跛’,余亦谓用跛莫如骏焉。”以体势而约定笔势,还是以笔势驱动体势,苏东坡、刘熙载之反说,颇可一反再反,纠缠不清。但具体到作品,作者于用笔、结体孰先孰后,却能稍加分别。这件册页,王铎执一管“抽毫甚剧”的笔,不以跳跃而连绵不绝的用笔取胜,而是在相对平静的书写中,表现出强烈的动态,使人不得不佩服他出色的造形能力。

无论有多少可能的审美意蕴,气势、神彩,也不过是落实在纸面笔迹,所以,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缀法》中断言:“盖书,形学也。”“势”必以“形”为基础,“势”在视觉感受中可以直接理解为有动态的“形”。张怀瓘说习书“必先识势”,识“势”其实就是对有动态的“形”的直觉,正如《淮南子.兵略训》所说:“权势必形。”房玄龄释《管子.形势篇》亦云:“夫势必因形立。”书论中康有为也不是第一个重“形”的,蔡邕《九势》早就说过:“为书之体,须入其形。”王僧虔《笔意赞》有一个著名的论断:“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立论虽高,但还是无法觅得“神居何所”。还是范缜说的实在:“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神灭论)总之,无论书家怎样意在“势”还是“神”,离开了“形”,都是无根之木。

书法的“形”,可以小到点画的锋杪,可以大到章法布局,但最能体现作者风格的以“字”为单元的结体。按照格式塔理论,最先进入人视觉的,是事物完整的外形,结体是点画的书、量、方向,组织而成,而给人最直接的第一印象还是它的外形。王铎这件作品最动人之处,正是它单字结体的外形卓异。

    王铎《南皮道上等七律诗册》字形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曾盛赞魏碑“雄奇角出,迎接不暇”,王铎这件作品的结体,也足当此赞。势有正与奇,形也有平正与险绝,王铎作书,争奇好胜,笔法固然绝妙,结体也不同凡响,阿恩海姆在《艺术与视知觉》中,引乌尔芙的观点,将对事物原始图形的不对称性加以削弱的倾向,称为结构的“整平化”;而通过对事物原始图形的复杂、对立因素加以强化的倾向,称为结构的“尖锐化”。“整平化”的作用,就是消除有刺激性的细节,纠正倾斜的局部,从而使对称加强和重复,实现整体的统一,这就是孙过庭所说的“平正”;“尖锐化”则正好相反,它制造分离,加强差异,强调倾斜,这就是孙过庭所说的“险绝”。“尖锐化”有助于消除原始图形的模糊性,成为一种简化。唐代楷书倾向于对图形的“整平化”(平正),魏晋楷书倾向于对图形的“尖锐化”(险绝)。魏晋楷书,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对民间日常书写中复杂、模糊细节中,对立因素的简化和提醒。唐楷则是在所有以前的书法图形中对中因素的消极。

   对比钟繇《宣示表》、北魏《张猛龙碑》、柳公权《玄秘塔碑》,可以看出《宣示表》、《张猛龙碑》字的在传达差异,字形多变,烂漫无羁;而《玄秘塔碑》在力求一致,字形整饬、严谨缜密。后世对钟繇书法的评价是盛赞钟繇书法“巧趣精细,殆同机神”(梁武帝《观钟繇书法十二意》);《张猛龙碑》在后世获得的评价是:“潇洒古淡,奇正相生,六朝所以高出唐人者以此。”(杨守敬语);而《玄秘塔碑》虽被列为童蒙习书之楷模,也有这样亦褒亦貶的评价:“极矜练之作。”(王澍语)。

  唐代以后书家无不受到唐楷“整平化”的陶染,大多数顺流而下,搭乘“院体”的平稳之舟;但还是有人不畏路阻且长,溯洄从之,于魏晋书法中择取被唐人削弱的“尖锐化”之形,用以对抗“整平”。王铎就是为数不多的后者,他小楷书宗法钟繇,溢为行书,于是就有了这件“体调高险,往往惊奇,虽乏绵密,殊多骨气”(殷璠《吟窗杂录》论蔡隐丘诗语)的佳构。

   书法以凝固于平面上的形为表现的基础,“整平化”(平正)型的书法,目的在于清晰、易识,“形”就要匀称、端正,像事物静止的状态;而“尖锐化”(险绝)型的书法,志在以“形”招唤对事物运动的想象,往往截取事物在静、动转化之际,或运动中的一个片段的状态抽象为“形”,运动状态丰富多样,就要求“形”变化多端。崔瑗《草书势》:“抑左扬右,兀若竦崎;兽跂鸟跱,志在飞移;狡兔暴骇,将奔未驰。”就是描述观看草书时,产生的对运动的联想。这些联想不可能产生于“整平化”(平正)的“形”之上吧。

米芾《海岳名言》云:“字之八面,唯真楷见之,大小各自有分。智永有八面,已少钟法。丁道护、欧、虞始匀,古法亡矣,柳公权师欧,不及远甚,而为丑怪恶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书。”米芾推崇钟繇,钟繇的字形态自然,“大小各自有分”,唐代书法八面匀整,是古法的衰亡。如同他认为,用笔八面出锋,就是应该随时能发挥出笔的棱侧一样,他也认为字外形的八面,应该随机在任何方向生发出态势,而不是面面俱足,无偏无颇。他批评柳公权为“丑怪恶札之祖”,一方面是因为柳用笔“挑踢”过甚,这里则是因为柳字外形过于匀整。

  元.陈绎曾《翰林要诀》云:“势者,以一为主,而七面之势倾乡(向)之也。”此说可以视为米芾“八面”之注脚。字的外形,要有“以一为主”的主导趋向。通过观察,我们可以发现这种主导趋向,多以锐角为其形状。康定斯基在《点.线.面》中称:“钝角的呆钝因素,几乎没有丝毫的张力使这种角具有一种优雅的蓝色的特点”;直角是“最公允的”;而“最偏激的是锐角—因而也是最暖的。它将这个平面毫不留情地分剖成八个部分”。字外形的锐角,相对方格,就像锥在囊中,时时欲脱颖而出。“这三种声音,因而也是三种角绝妙的转化成艺术家创作程序的书面语”。也就是说艺术家运用钝角,会使作品呈现优雅;运用直角,会使作品显得冷静;运用锐角,会使作品产生活跃。当图像的外形偏离正方形的边线,更加尖锐化时,它的激情也在渐渐增加,最终,发展为戏剧性的暗示。在书法中,“戏剧性的暗示”就是“势”的暗示。张怀瓘《玉堂禁经》云:“迟涩分矣,求无拘跔;拘跔亡矣,求诸变态;变态之旨,在乎奋斫;奋斫之理,资于异状……”“奋斫”即方向明确的强势,张怀瓘认为它其实就是偏离正方、直角的“变态”和“异状”。对比唐.陆柬之书《文赋》,赵孟頫临《兰亭》,即可察觉王铎对字外形的“异状”和“锐角”的擅长。

  陆柬之《文赋》外形

  赵孟頫《临兰亭》外形

  应当说,“平正”型的书法作品中,也有“异状”、“锐角”显露,但是频度、锐度较低,另外手法较为单调。必如它们的锐角往往出现在靠近字的中轴和右下角处,实际是中豎、戈画、右豎,以及捺画等所谓“主笔”造就,仍是遵循智果《心成颂》之类结体法而成的结果。当一种形式成为惯常,即使是为了突破平正,但也只能沦为新的平正了。

   王铎将字右下角处理为锐角,锐度更强,蹈砺奋发,且不拘方向多变,不拘点画类型。





































​  字中上部的锐角,高耸秀出:















  字下偏中的锐角,飞流无碍:











 字 左下角的锐角:























​  字左上角的锐角,惊听骇目:














字右上角的锐角,慷慨昂扬:













  后世视明人书法尚态、尚势,王铎无疑就是变态、造势的巅峰,而态、势最根本的还是在于他对“形”的戛戛独造。

  如果说 形格、修养注定了作者书法的基调,那么,阶段性的经历、当时的情绪则左右着他的笔端。一年前,王铎辞修为阉党歌功颂德的《三朝会典》,得罪了魏忠贤。魏忠贤也是因为有人接替了这个工作,才没有降罪,但是,在王铎赴福建途中,却暗派间谍尾随,所幸吹毛而未见疮疵。此时,崇祯皇帝继位,十一月,发配魏忠贤于安徽凤阳。王铎在回京前一天,已无忧谗危机之情,平添求思进取之志,故作书结体多有英锐之形。只是,他不知,等待他的是一个愈加恶劣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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