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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默尔索:母亲葬礼,他为何不哭?宁死也不肯说一句谎话

 一寸书 2024-05-10 发布于上海

很多人看不懂加缪的哲理小说《局外人》,尤其是很难想象,一个人怎么可以冷血到连母亲去世都不掉一滴眼泪呢?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可是对于一般人来说,母亲永久离开了自己,怎么说也是到了伤心处,您说是吧?而且,他不仅自己不哭,还说“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这又是为什么呢?

想要理清这些疑问,我们还需要先从《局外人》这本小说的故事本身来分析。

一、整体梳理:
谁是“局外人”?



《局外人》的情节其实是比较简单的。全书都由一个叫默尔索的人的内心独白组成。
因为不小心卷入一场纠纷,一时冲动杀了人,默尔索被捕入狱。
本来他以为这事很简单,最起码也是罪不至死,没想到结果却远远超乎他的预料。
养老院的老院长在法庭上作证,指控他不愿意看妈妈的遗容,没有哭过一次,下葬之后立刻就走,没有在坟前默哀。
不仅如此,他还被人指控把母亲送进养老院,在守灵时抽烟、喝牛奶,还在次日和女友游泳、看电影,滚床单等等,虽然这些罪状和案件本身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就因为多了这一条罪名,最终他被判了死刑。
好了,简单地说完了书中的故事。我们再回头来看故事里的一些相关细节。
不过在开始之前,很有必要先来了解一下书的标题——《局外人》。
首先要强调的是,“局外人”并非贬义词。
有的读者会误以为书中这个“局外人”是个负面人物。其实不然。
加缪曾在这本书英译本的序言中写道:
“他不耍花招,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他所生活的那个社会里的局外人”,“他拒绝说谎……是什么,他就说是什么。他拒绝矫饰自己的感情,于是社会就感到受到了威胁”,“他是穷人,是坦诚的人,喜爱光明正大”,“一个无任何英雄行为而自愿为真理而死的人”。
作家本人其实是将默尔索作为正面人物来写的,说他是“善良宽和”的。这也符合文中默尔索朋友们对他的评价。
唉,原来不耍花招,不说谎,就是社会的“局外人”。那么我相信,肯定有许多人和我一样,宁可不做什么“局内人”……
当初笃信上帝的预审法官对默尔索嚷道:“您难道要使我的生活失去意义吗?”默尔索就曾诚实地告诉他,这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确实,你的生活找不到意义,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非要靠我的委曲求全、言不由衷去实现你的存在感,证明你的人生价值呢?默尔索的回答让我觉得好酷。你觉得呢?
好了,言归正传,一起来扒一扒小说的细节。它们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默尔索这个人,以及他为什么没在母亲的葬礼上哭。
二、细节梳理:
默尔索和母亲



1、宗教仪
接到养老院的通知后,默尔索似乎还来不及对整件事做出什么反应,倒是周围的人纷纷对他表示同情和安慰,默认他应该是悲痛欲绝的。
可是他的内心独白却是:
“我有点儿烦,因为我还要上艾玛尼埃尔家去借黑色领带与丧事臂章。几个月前他刚死了伯父。”
难道他真的就那么不在乎母亲的死吗?也不是。只是他似乎并不想踏上那条对待死亡应有的情绪轨道。
“养老院离村子还有两公里。我是步行去的。我想立刻见到妈妈。但门房说我得先会见院长。由于院长正忙,我就等了一会儿。”
一心想见妈妈,直奔地点,走了好久的路。可是却被例行公事的院长阻隔了。

场面上的公式化交谈令默尔索厌烦。不过当养老院长为他送母入院的行为“开脱”时,也让他想起了自己这么做的真正理由:

“妈妈在家的时候,一天到晚总是瞧着我,一言不发。刚来养老院的那段时间,她经常哭,但那是因为不习惯。过了几个月,如果要把她接出养老院,她又会哭的,同样也是因为不习惯。由于这个原因,自从去年以来我就几乎没来探望过她。当然,也由于来一次就得占用我的一个星期天,且不算赶公共汽车、买车票以及在路上走两个小时所费的气力。”

即使母亲刚来时经常哭,说明并不想呆在养老院,但默尔索却告诉自己那是因为习惯问题。不仅如此,他还因为这个理由长久不来探望。
所谓觉得浪费时间和力气,只是事后补充上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不敢面对母亲的哭泣,而且也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案了。
“院长还说个不停,但我几乎已经不听他了。”当院长终于结束“官方演讲”,问他是不是要去瞻仰遗容时,他什么话也没说就站了起来。
走到停尸房,院长告别时,还告诉了他一句,他母亲表示过,她希望按照宗教仪式安葬。这一点是默尔索没有想到的:“妈妈虽说不是无神论者,可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宗教。”她的选择和后面儿子临刑前的选择完全不同。
默尔索至死都不愿意皈依宗教,“不知道何谓罪孽”,因为是人类判了他死刑,而不是上帝。这一点也让我想到了维特根斯坦。
维氏不是天主教徒。“他在许多场合说过,在谈话和写作里都说过,他不能使自己相信天主教徒相信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他也不践行天主教仪式。”(《维特根斯坦传:天才之为责任》)只不过他的朋友却为他举办了天主教仪式的葬礼。
而在信仰方面,默尔索母子俩原本的态度曾是几乎一致的。那么为什么妈妈在最后一刻却“临阵倒戈”,顺应了宗教呢?这同样是个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后面我很快还会说到。
站在母亲的棺材前,默尔索拒绝瞻仰母亲最后的遗容,也许因为在心理上,他还是没有完全接受母亲的彻底离去。也许是因为不忍心去看,只想记住母亲生前活着的样子。他自己也说不清原因。对他来说,可能一切都像一场梦。他始终觉得十分困倦。
很快,他就“困劲上来了”,而门房的存在却像是在不断提醒他这都是真实的一样。他觉得:“背后有一个人,这使我很不自在。”在他被引进院长办公室以前,门房曾经对他絮叨,冒昧地劝他尽快下葬,他直到此时才突然想起。
“不自在”可能不仅是因为背后站着一个偷偷观察自己的人,还可能因为门房的种种言行。默尔索嘴上礼貌地说着“没关系,没关系。”但或许并非潜意识里就真的没有感觉。
2、不甘孤独的母亲
门房告诉他,她母亲的死因是“下疳”(一种性病)。默尔索当时并不明白。他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大吃一惊。母亲在养老院的日子里重新找到了爱情,有了个形影不离的“未婚夫”。可是她却为此付出了折寿的代价。
她的“老男友”贝雷兹可能就是因为有这个病,身体状况不佳,所以院长才说:“这次,默尔索太太去世,他非常难过,我认为不应该不让他去送葬。不过,我根据保健大夫的建议,昨天没有让他守灵。”
刚刚在暮年重新找回爱与生活的乐趣,生活就这样戏弄了她。也许她不能理解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有什么样的罪孽,才会导致如此荒谬的人生终局。或许这就是促使她最后倾向于宗教救赎的原因之一吧。
那么贝雷兹又是个什么样的老头呢?在默尔索眼里,他举止做作,衣着打扮不协调,长相奇怪、刺眼,还有点儿瘸。
默尔索试图理解母亲生前的感受和她的这份黄昏恋。
院长说,我妈妈与贝雷兹先生,常在傍晚时分,由一个女护士陪同,一直散步到村子里。我环顾周围的田野,一排排柏树延伸到天边的山岭上,田野的颜色红绿相间,房屋稀疏零散,却也错落有致,见到如此景象,我对妈妈有了理解。在这片景色中,傍晚时分那该是一个令人感伤的时刻。而在今天,滥施淫威的太阳,把这片土地烤得直颤动,使它变得严酷无情,叫人无法忍受。
默尔索看着眼前的景色,想象着母亲和其伴侣的日常,对于母亲的“感伤”感同身受。正因为理解了母亲临终前的绝望与悲伤,他才更觉得此时此刻难以忍受。
来参加母亲的葬礼,他的内心是煎熬的。本想尽快见到妈妈,却被院长拦住。来了之后,又只想尽快逃走。从守灵到送葬,整套流程下来,搞得他头昏脑涨,越来越疲乏。
贝雷兹却是满脸老泪纵横,后来还像“散了架的木偶”一样晕倒了。从这些小细节里,我们得以窥见两位老人彼此间的真心。
人生到了尽头,不在乎你有多丑,你有多老,你有多脏,你有多少病,只为灵魂不再孤单,只为最后再不顾一切疯狂爱一次。默尔索母亲的这段黄昏恋令外人为之动容,恐怕更是在她儿子心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然而默尔索在头晕目眩中惦记的却是“将要上床睡上十二个钟头时所感到的那种喜悦。”其实一些参加过葬礼的人是可以和他感同身受的。
人如果一直处在悲痛和无法睡觉的“酷刑”之中,身体和心理都会不堪重负。一边在忙碌和伤心,一边潜意识中又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好让自己喘口气。这种矛盾的心理并非无法理解。
3、孤独的社畜
第二天,当默尔索醒来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因为请假连着周末,会让老板不高兴。多么像我们现代人的生存窘境。
可见无论在哪里,啥时候,职场人士经常都是如履薄冰。对于很多领导者来说,请假几乎永远都是耽误事的,哪里有最合适的时候?尽管有些请假时间不是请假者自己所能控制,比如生老病死。
和许多工作中的年轻人一样,默尔索只能选择压抑和忍耐。本来工作就已经有很大的人际压力,又有无法沟通的母亲,继而是唯一亲人的离世,连哀悼都是那么匆匆忙忙,……瞧这日子过的!
请假时,他对老板说“这不是我的过错”,可是也知道说这个毫无意义。别人才不会关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有什么不得已。“反正,人总得有点什么错。”
连和他游泳的女友玛丽知道他母亲昨天刚刚去世,也“吓得往后一退”。大家全都默认他的状态不该如此“轻松”。
玛丽走后,又是他很不喜欢的孤独星期日。他不想去塞莱斯特开的饭店吃饭,省得被他问起母亲去世的事,于是就在家里吃了简陋的午饭。

“吃罢饭,我有点烦闷,就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妈妈在的时候,这套房子大小合适;现在,我一个人住就显得太空荡了。我不得不把饭厅里的桌子搬到卧室里来。我只用我这一间,……”

母亲去养老院之后,默尔索显然更加孤独了。但他也知道自己必须适应这种孤独。
为了消磨时间,他还喜欢把“报纸上种种叫我开心的东西”都贴在一个旧本子里面。一个人有如此的习惯,可见生活中能让他开心的事情多么得少。在家里无聊地消磨一整天之后,已是深夜。

“我想在窗口抽支烟,但空气凉了,我略感凉意。我关上窗户,转过身来,从镜子里看见桌子的一角上放着我的酒精灯与几块面包。我想,这又是一个忙忙乱乱的星期天,妈妈已经下葬入土,而我明天又该上班了,生活仍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

社畜的枯燥生活日复一日,唯一的变化只是妈妈葬礼的小插曲。死水微澜,又复归平静。

默尔索恢复了上班。老板例行公事般地慰问了他几句,然后就给他安排了许多工作。

或许是默尔索太孤独了,所以当臭名远扬的邻居雷蒙说:“现在,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他感到受宠若惊,并给出了肯定的回应。事实上,正是因为雷蒙,他才被卷入与阿拉伯人的纠纷,并最终稀里糊涂地杀了人。

雷蒙鼓励他“不该灰心丧气、一蹶不振”,默尔索觉得一定是因为自己“显得疲惫不堪”,并不承认自己的状态跟母亲有关。可是从雷蒙家离开后,他的行为明显有些怅然若失。

“出了他的房间,我把门带上,在漆黑的楼梯口待了一小会儿。整幢楼房一片寂静,从楼梯洞的深处升上来一股不易察觉的潮湿的气息。我只听见血液的流动正在我耳鼓里嗡嗡作响,我站在那里没有动。沙拉玛诺老头儿的房间里,他那条狗发出低沉的呻吟。”

4、人与狗:一种“习惯”
沙拉玛诺也是默尔索同一楼层的邻居。
沙拉玛诺在妻子死后养了一条小狗,然而现在狗丢了,老头儿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没精打采。
默尔索听见沙拉玛诺的哭声,“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我妈妈,但是明天早晨我得早起。我不饿,所以没有吃晚饭就上床睡了。”
哭泣的老人让默尔索联想到了妈妈,但是他没有时间悲伤,更不愿意面对这份沉痛,然而身体的反应撒不了谎——他没了胃口。
· 习惯分离
一天,默尔索邀请沙拉玛诺进屋坐坐。他显然是想好心安慰安慰老头儿。
老头儿和狗相依为命,相爱相杀,就像其与妻子曾经的关系。“他和老婆在一起并不幸福,但总的来说,他俩过习惯了。”这一句也是点到了多少夫妻关系。
默尔索安慰老头儿说,他完全可以再养一条狗。“可是,他提请我注意,他已经习惯跟这条狗在一起了,他这话倒也言之有理。”同习惯老妻一样,他也已经“习惯”了与狗共处的生活。
狗生皮肤病后,他也不离不弃,每天早晚两次给它涂抹药膏。“但是在他看来,它真正的病是衰老,而衰老是治不好的。”的确,从某种意义上说,衰老是治不好的病,也是很多人的“病”。人老了之后会带来许多问题,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两人没话找话地聊了一会狗之后,默尔索打了个哈欠,老头儿就知趣地说他该走了。
默尔索虽然有些嫌他烦,但始终是彬彬有礼的,从中也可看出他的个人修养。沙拉玛诺临走,默尔索还说,他还可以再待会儿,并且表达了对他丢狗的同情。
于是老头儿谢了他,又说到默尔索的妈妈很喜欢他的那条狗。他把她称为“您那可怜的母亲”,因为沙拉玛诺老头儿认为,默尔索在丧母后一定很痛苦,说不定还觉得默尔索会有类似他死了妻子,丢了狗的心情。但默尔索却没有吱声。
· 习惯永别
一个人对于母亲及其他亲人的存在,不也都是一种“习惯”吗?
于是老头又“急促而不自然地”提及,“他知道附近这一带的人对我颇有非议,只因我把我妈妈送进了养老院,但他了解我的为人,知道我对妈妈的感情很深。”
但默尔索同样不领情,他说自己对于这种非议一无所知。
“既然我雇不起人去伺候我妈妈,我觉得送她进养老院是很自然的事(当时我为什么这么回答,现在我也说不清)。”
之所以“说不清”,是因为当时默尔索根本就没料到人们会因为此事非议他,更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该怎么去回答。
默尔索还补充说,“很久以来,她一直跟我无话可说,她一人在家闷得很,到了养老院,至少可以找到伴。”总之,只要妈妈不反对,他宁可认为这是对母亲有益处的一件事,他已经尽己所能,解决了妈妈的养老问题和精神需求。
这对于他自己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因为在为母亲养老这件事情上,他可能不仅承担着体力和经济上的双重压力,还背负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也许后者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来养老院长出庭作证时说,母亲对默尔索是有怨言的,但他补充说这是养老院的老人们的通病。

庭长审问默尔索,为什么要把妈妈送进养老院。他回答说:“因为没有钱雇人照料她的生活起居。”庭长又问他这样做是否心里难过。他回答说:
“不论是我妈妈还是我自己,并不期望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而且也不期望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什么,我们两人都已经习惯我们这种新式的生活。”
母子俩互相之间都没有“期望”,长期“无话可说”,因此也就不会有失望。母亲渐渐习惯了养老院,默尔索也习惯了脱离母亲的独居生活。

默尔索恐怕也不是不知道,母亲“习惯”的是和他住一起,而想要让她改掉这么多年的“习惯”,会有多么困难。但是,不管母亲是否出于自愿,送进她养老院都是必然的结果。默尔索也必须要“习惯”与母亲的分离,之后更是要“习惯”与母亲的永别。

但是两个新“习惯”何其难培养啊,尤其是后者。要知道,就连失去一条狗,也足以让一个孤独的人在深夜痛哭……

· 习惯苦难
其实,“习惯了就好”何尝不是一种生活态度呢?
人类在面对不如意甚至苦难时,经常抱着这样一种态度。默尔索的母亲是这个态度,沙拉玛诺老头儿也是这个态度,默尔索自己也这么想。
这是对于荒谬现实的妥协,就像西西弗习惯了每日推石上山,周而复始地进行着单调枯燥且辛苦的劳作。
从表面上看,“习惯”也许是一种比较消极的姿态,因为不会对任何人有什么期望,不指望他人能拯救自己。
但母亲对于默尔索的影响不仅仅是消极的“习惯主义”,更何况有时候,看似消极的态度,其实反而是对不幸的一种积极面对和接受。
刚入狱的时候,默尔索还说:“罪犯这个念头,我一直还习惯不了。”
可是后来,他不得不挣扎着适应囚徒生活,认为自己“逐渐也会习惯的”。他想到:“比我更不幸的人还多着呢,不过,这是妈妈的思维方式,她常这么自宽自解,说到头来人什么都能习惯。”这句话也从侧面反映他母亲隐忍坚韧的性格。
入狱五个月后,他仍然在挣扎。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在自言自语。“于是,我回想起妈妈葬礼那天女护士说过的话。不,出路是没有的,没有人能想像出监狱里的夜晚是怎么样的。”
那么女护士曾经说过什么呢?和默尔索的“出路”又有什么联系呢?
送葬那天的事情,默尔索几乎都不记得了,但他只记得护士代表跟他说过的,看上去非常普通的一句话:“走得慢,会中暑,走得太快,又会汗流浃背,一进教堂就会着凉感冒。”事后默尔索觉得,“她说得对。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默尔索在夜晚的监狱里思索未来,也是同样的感觉:“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每躲过一次可能发生在黎明的提审,默尔索就暂时松一口气。

“妈妈过去常说,一个人即使倒霉决不会时时事事都倒霉。每当天空被晨光染上了色彩,新的一天又悄悄来到我牢房时,我就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最后,他终于“习惯”了不抽烟,没有女人的牢狱生活。
5、老年抑郁
可是为什么,很久以来母亲都和默尔索无话可说呢?
正常来说,这种状态不该是默尔索出生时就这样,而是在他长大以后,尤其是母亲日渐衰老之后形成的。
以我有限的个人经验,很多老母亲也是一辈子爱唠叨的。那些良性的母子关系,哪怕母亲已经很老了,和儿子之间依然有许多话可以说。所以,默尔索和他母亲之间,大概不是母子关系出了问题,就是母亲在精神上发生了改变。
或许母亲宁可与邻居聊他的狗,跟儿子却“无话可说”。又或许,母亲就像那些老年抑郁症患者一样。据说那种抑郁合并老年的现象,在现代社会也越来越多了,其患病的表现就是情绪低落、兴趣减退,说话减少,不愿和身边人交谈,甚至疏远亲友等,甚至会产生悲观和厌世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衰老本身的确是一种治不好的病。如果再叠加精神上的病,就会更加严重。
虽然不知道母亲去世时具体多少岁,但默尔索知道母亲“就这么老”。母亲的问题恐怕让他无计可施,从而不得不送她去养老院,同时极力说服自己相信,这样做是为母亲作了最好的选择。
默尔索被动地采取了相似的态度回应母亲,也表现出了和母亲一样的淡漠。然而母子俩却可能是这世上,对方唯一的亲人。他没在葬礼上哭,努力避免母亲去世的话题,实际上却深受打击,以致于行为也脱离了正轨。
在他开枪之前,他再次想起了母亲,这让他行动失控,激化了矛盾。
“太阳晒得我脸颊发烫,我觉得眉头上已聚满了汗珠。这太阳和我安葬妈妈那天的太阳一样,我的头也像那天一样难受,皮肤底下的血管都在一齐跳动。这种灼热实在叫我受不了,我又往前走了一步。我意识到这样做很蠢,挪这么一步无助于避开太阳。但我偏偏又向前迈出一步。这一下,那阿拉伯人并未起身,却抽出了刀子,在阳光下对准了我。”
三、真实的母子关系



有了以上所有的分析之后,我们才能更清晰地看到本书主角和母亲的真实关系。
首先,不哭的默尔索,竟然深爱着他的母亲。
默尔索被律师问及母亲去世心里是否难过,感到有些惊讶,甚至有点被冒犯的感觉。因为他认为如果换作是自己问别人这个问题,定然会感到很尴尬。
他对律师说:“毫无疑问,我很爱妈妈,但这并不说明什么。所有身心健康的人,都或多或少设想期待过自己所爱的人的死亡。”但是律师并不满意。
他又解释说:“安葬妈妈的那天,我又疲劳又发困,因此,我没有体会到当时所发生的事情的意义。我可以绝对肯定地说,我是不愿意妈妈死去的。”人在困倦之时,很容易觉得麻木。
默尔索是个死也不愿意说假话的人,哪怕死亡迫在眉睫,面对千夫所指,他也不愿说一句违心的谎言。他不肯听从律师的建议,把供词改成是自己克制住了悲痛。
后来预审法官竟然直截了当地问默尔索,是否爱自己的妈妈。默尔索说:“爱,跟常人一样。”
根据默尔索死也不肯说假话的性情,以上才是他真实的想法和感受。只是,如果没有人来逼他回答,他恐怕根本不会将这些深埋心底的话从口中说出来,仿佛真情流露是一种做作一样。
他的确很爱妈妈。妈妈的去世是他不愿意面对的悲痛,是他不肯承认的难过,而且也是他的身心所无法承受的打击。周围人的同情、慰问,对他母亲的一再提及,都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他所有说起来轻描淡写,甚至让人误解为他满不在乎的话语,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自我开解。
其次,默尔索深受母亲的影响,但母子间也存在巨大隔阂。
前面我说到了“习惯”问题,足以见出母亲对于默尔索思想和性格的深远影响。
母子俩原本是同一类人,人生态度也何其相似。但是,随着母亲的衰老,母子间渐渐形成了巨大的精神鸿沟。不和谐的母子关系给默尔索留下了一个心结,成了他极力想要避免回忆和深思的痛。
默尔索在探视室见女友玛丽时,旁边一对母子的状态也仿佛是他自己和母亲关系的映照,所以才格外引起了他的注意,被作者细细描绘。
默尔索先是发现左手边坐着一个小个子的年轻小伙子。小伙子有一双“纤细”的手,一直沉默不语。默尔索这才注意到小伙子对面坐着一个同样小个子的老太太。“他们两人非常专注地相视着。”
在周围一片嘈杂声中,“只有我身旁的小个子青年与他母亲之间,仍是无声无息,就像孤立于喧嚣海洋中的一个寂静的小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到了。渐渐地,囚犯开始被带走,于是没人再说话。小个子老太太的身子也靠近了铁栏杆,显然是有些不舍。这时,一个看守也向小伙子示意该回牢房了。于是,小伙子终于开口了,但只说了句:“再见,妈妈!”
“那老太太把手伸进两道栏杆之间,向儿子轻轻摆了摆手,动作缓慢。”
这对母子几乎没说过什么话,但他们的沉默却有着一种奇特的重量。假如是生离死别,也不过如此平淡如水。
这段看似无关的小插曲,就像报纸上的那段旧闻故事一样,都是默尔索和母亲关系的投射。母子之间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一样,中间隔着深深的沟壑,既遥远又寂静。
默尔索对于母亲的衰老和精神状态无能为力,也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在养老院里交往个又老又丑又病的男友。她的去世并没有消弭两人间的隔阂,直到临刑前,默尔索才突然理解了母亲。
四、母亲葬礼,
他为何不哭?



法庭上,默尔索听着检查官对自己义正严辞的谴责:

“他敢说那桩罪行在他身上引起的憎恶,与我对妈妈的冷酷所引起的憎恶相比,几乎可说是小巫见大巫。他认为,一个在精神心理上杀死了自己母亲的人,与一个谋害了自己父亲的人,都是以同样的罪名自绝于人类社会。”
尽管有少数几个熟悉他的人反而说他忠厚老实,是个好人。就连他明确表示不爱的女友,也很喜欢他。但是竟然没人在意这几个有利于默尔索的证人在说什么。甚至有不少读者也这么看他,觉得他冷漠无情。
那么,默尔索是真的在“精神心理”上杀死了母亲吗?
答案是no。
只要深入书中,就会发现,他对于母亲的“冷漠”,其实有着很复杂的一些原因。而且,无论是从平时为人的细节,还是全书意识流式的自述来看,他都不是冷血之人。
那么,他为什么就没在葬礼上掉一滴眼泪呢?
实际上,在整本书中,他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1、不爱哭的人

书里哭的都是女人或者老年男子,默尔索唯一想哭却也没哭的时候,是在法庭上:

“他(检察官)的声音如此响亮,他的目光如此扬扬得意,朝我一扫,使得我多年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愚蠢的想哭的念头,因为我感到所有这些人是多么厌恶我。”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已经哭不出来了。何况作为一个男人,他还把哭归为“愚蠢”的行径。
不过,虽然默尔索并非热情之人,但他也不是一个冷漠无情之人。
例如,当塞莱斯特在法庭上为他极力辩解时,他其实非常感动,但表面上却完全波澜不惊。“我呢,我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做任何表示,但我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想要去拥抱一个男人的想法。”
熟悉他的朋友无一不称赞他,但大众对他的印象却是沉默寡言、麻木冷酷的不孝之子。
轮到沙拉玛诺作证时,他说默尔索对他的狗很好,默尔索因为跟妈妈没有什么话可说,而把她送进了养老院。“'应该理解呀,应该理解呀!’他这样说。但没有人表示理解。”
沙拉玛诺可以理解,但大众无法理解。
2、内在心理防御机制
某些职业的从业人员,包括医生、律师、法官、心理咨询师等,往往会用到一种叫做“情感隔离”的方式,即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情绪和痛苦,故意把不愉快的想法和情感隔离在意识之外,表现在外在似乎就是一种冷漠、麻木。
普通人也会用到“情感隔离”,它能保护自己,避免遭受精神和心理上的重大伤害。否则受到刺激太深,无法抵御,有些人就很容易出问题,比如有名的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一般指创伤后应激障碍),就是经历过战争之后的常见心理疾病。

此外就像默尔索在狱中反复阅读的一个社会新闻所寓示的那样。那个关于捷克斯洛伐克人的故事印在一张破旧报纸上,粘在牢里小床的褥垫下面。

大意说的是有个人25年后衣锦还乡,来到自己母亲开的旅馆。因为母亲一时没认出他来,他就想开个大玩笑,特意租个房间,故意露财。结果夜里他的母亲和妹妹谋财害命,用大锤砸死了他,并抛尸河里。第二天早上,这人的妻子来旅馆找他,报了他的名字。母亲和妹妹才得知真相,一个上吊自尽,一个投井而死。

默尔索把这个故事读了几千遍,每天反复阅读。他的评价是:“不论怎样,我觉得这个店客有点咎由自取,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这很符合默尔索忠于自我,忠于内心,宁可不让人开心,也不讨好任何人,绝不说一句谎的性格。

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人性:只有装作陌生人,才有可能无视对方的生死。就像有的人会觉得无论天灾人祸死了多少人,都跟自己无关一样。关于这一点,默尔索和他母亲不也有一点相似性吗?
只有这个母亲足够得“陌生”,才能让他感觉事不关己,才不会对他原本的常规生活造成太大的冲击。
可是谁又能知道,他的冲动杀人又和母亲的离世没有一点点关系呢?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是否改变了他的常规思维和人生轨迹呢?
默尔索一直以“局外人”的姿态,与这世界保持着疏离,但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呢?
他并没有刻意伤害过任何人。和他相熟的人都说他随和、正直,是个老实人。说他生性凉薄的反而是那些没有交情的旁观者。
实际上,他比谁都更热爱生活,他也不想死,还想重新再活一次。他不想被执行死刑,还想重新过这一生。
3、看透生死
判决之后,神甫又来规劝他皈依。他却对神甫喊道:“其他人的死,母亲的爱,对我有什么重要?”但是他为什么会这么说,还得联系上下文来看。
因为他知道:“有朝一日,所有的其他人无一例外,都会判死刑,他自己也会被判死刑,幸免不了。这么说来,被指控杀了人,只因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而被处决,这又有什么重要呢?”
死亡面前,人人殊途同归,人人都是“死刑犯”。每个人都会面临一样的终极困境。
正因为看透了这一点,默尔索才经常觉得一切都无可无不可。更何况,在生命尽头,他还突然理解了母亲,更觉得没有什么好悲伤。
4、认同和追随母亲
在等候行刑的最后时光里,在一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他长久以来,第一次想起了母亲。他似乎理解了母亲为什么要在晚年找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又玩起了“重新开始”的游戏。
他想到:
那边,那边也一样,在一个生命凄然而逝的养老院的周围,夜晚就像是一个令人伤感的间隙。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因而准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而我,我现在也感到自己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
原来妈妈在养老院,在生命的尽头得到了爱情和心灵的解脱。她不再为衰老所困,反而准备将濒临结束的人生重启。她不需要别人为自己哭泣,她自由地为自己做出了无悔的选择。
“那边”以及“任何人”,两次叠字的出现,使这段话带上了强烈的感情色彩。
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心扉后,默尔索的感觉竟然如此美妙:
“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
读到全书最后一句话时,我们看到,默尔索已经打通了“任督二脉”,有了一种强烈的参与感。即使这个荒谬世界判了他死刑,他也不想在人们的漠视之下被处决。他终于“习惯”了,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也许他的“冷漠”只是用来对抗世界的武器。一旦放下心中的防备,与外在世界解除“隔离”,他就体会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自己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幸福”的。
以前他想不通的问题,现在已经不再纠结。坐牢终于变成了“习惯”,上不上诉已经不重要,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哪怕是生命。即使死神,也是可以用来拥抱的了。
这是一个成年人与自我的和解,是他与这个荒谬世界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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