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唐大历九年（公元774年）八月的一天，在会稽山阴县隐居十年闭门不出的张志和，早早起来，梳洗一番，脱下了一穿就是十年的粗布褐裘，换上了嫂子徐氏亲手裁制的另一件衣衫，这件衣衫静静地躺在衣柜里十年未动。二哥鹤龄及所有家人都瞪大了眼睛，一脸诧异。张志和神色淡然，命仆人渔童、樵青夫妇二人引路，出门走过好友陈少游出资兴建的“大夫桥”，来到江边。那艘破旧的蚱蜢舟经过简单地修补，正停靠在岸旁等待它的主人。张志和踏上蚱蜢舟，渔童、樵青撑杆划桨，小船乘风破浪，浮江而上，片刻便消失在湖光山色里了…… 这一天，对于已经43岁的张志和来说，是他人生中最为出彩的一天。这一天，他写出了流传千古的绝唱《渔歌子》，奠定了他唐代写词开山鼻祖的地位，成为日本填词的滥觞。这一天，他乘坐那破旧的蚱蜢舟浮江而上，是应邀前往湖州参加刺史颜真卿专门为他设的宴席。为了以示重视和诚意，颜真卿同时约请了当地文人雅士60余人作陪，其中就有张志和的好友茶圣陆羽、诗僧了然等人。张志和心里清楚颜真卿真是给足了他面子，也知道颜刺史的真实用意。颜真卿是去年正月到湖州赴任的。利用公务之外闲暇的时间，建造了韵海楼，召集周边文士讨论他组织编撰的大型文集《韵海镜源》，删繁补阙。为了把这部丛书修订得尽善尽美，他想到了文、诗、歌、画样样精通的奇才张志和。前不久，陆羽领着张志和专程来拜见颜真卿，颜刺史便盛情邀请，但张志和婉拒了。送张志和走时，看到那艘破旧的蚱蜢舟，颜刺史提出要给他造个新的，张志和爽然接受，同时说了这样几句话：“傥惠渔舟，愿以浮家沰宅，沿泝江湖之上，往来笤霅之间，埜夫之幸也！”意思是说，如果您能恩赐我一艘渔舟，我就以它为家当宅，溯游江湖，往来于笤溪、霅溪之间，过着悠然自得的游钓生活，那就是我这个山村野夫的幸福啊。颜真卿听罢也只能附和一笑了。但颜真卿惜才爱才，并不死心，想要用自身的能量和朋友们的劝说再次引张志和“上钩”，于是安排了今天这场盛大的宴会。  张志和下了蚱蜢舟，在众人簇拥下登上韵海楼，颜刺史与他携手入上座。一开始自然是觥筹交错，嘘寒问暖。大家都起身敬刺史，敬志和。张志和善饮，每敬必干。正是酒酣时候，颜刺史起身倡议，就用当地流行的《渔父》曲调，填词助兴。他首先吟诵了五首《渔父词》给张志和： 五岭风烟绝四邻，满川凫雁是亲交。风触岸，浪摇身，青草灯深不见人。 极浦遥看两岸花，碧波微影弄晴霞。孤艇小，信横斜，那个汀州不是家。 洞庭湖上晚风生，风触湖心一叶横。兰棹快，草衣轻，只钓鲈鱼不钓名。 蚱蜢为舟力几多，江头雷雨伴相和。珍重意，下长波，半夜潮声不奈何。 偶然香饵得长鱏，鱼大船轻力不任。随远近，共浮沉，事事从轻不要深。 张志和是绝顶聪明的人，他知道颜真卿为了请他加盟，真是煞费苦心。这五首《渔父词》明显是有备而来，所描述的游钓环境或是风高浪急、舟小身轻；或是雷雨交加，潮声四起，危机四伏。颜刺史还从钓鱼角度进行劝说，就算偶然用对了香饵有大鱼上钩，你那渔舟、鱼竿、渔轮这些钓具质量也差，弄不好鱼跑船倾。他还用“五不”即“不见人、不是家、不钓名、不奈何、不要深”，来真情劝导。相信在座的那些雅士都会为颜真卿的循循善诱所感动。面对此情此景，张志和又该怎样应对呢？  此时的张志和已喝得畅快淋漓，十年来这是第一次如此开怀畅饮。他慢慢起身，举起酒杯又一饮而进，大步来到客厅中间，命人摆上桌案，随手摘取近旁芭蕉树上的蕉叶，铺陈于桌案上，拿起画笔，同时让丝竹演奏《渔父》曲调，他开始引吭高歌、从容落笔：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钓台渔夫褐为裘，两两三三蚱蜢舟。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 霅溪湾里钓鱼翁，蚱蜢为家西复东。江上雪，浦边风，笑著荷衣不叹穷。 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蒓羹亦共餐。枫叶落，荻花干，醉宿渔舟不觉寒。 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夫棹歌欢。钓车子，撅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张志和边歌边画，画笔在蕉叶上挥洒自如，随句赋象，人物、舟船、鸟兽、烟波、风月，都按照他所唱和的场景在蕉叶上徐徐显现，可谓“须臾之间，千变万化。”“观者如堵，轰然愕贻。”这是怎样的一种场景，狂饮、狂歌、狂画，这一“举席骇叹”的场景让千年以后的我仅仅通过文字的描述就被倾倒，恨不得穿越时空来到当时的韵海楼，一睹张志和的巅峰演艺……  张志和的五首《渔父词》一扫颜真卿那种士大夫阴郁忧愁的格调，处处体现着山水自然之美，浮江游钓之美，山村野人粗茶淡饭、笑对人生之美。他同样也用“五不”即“不须归、不曾忧、不叹穷、不觉寒、不用仙”来真情告白，他是多么热衷于烟波垂钓的生活、多么享受与自然山水为伴的乐趣。古来渔隐名士不计其数，然而有几个真心归隐？姜尚钓鱼，是有目的而为，是在蓄势；严子陵钓鱼，是摆出一种姿态给世人，是在钓名；王维钓鱼，意在待价而沽，隐是为了更好的进。而张志和则不然，这五首《渔父词》不是刻意“作”出来的，不是刻意标榜出来的，而是多年游钓生活的再现，是自然天成的真情流露。张志和之隐，隐得彻底，隐得澄清，隐得纯净。明代董其昌在《画旨》中说：“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历代唯张志和可无愧色。” 诗歌的真实来源于生活的真实。还是穿过时光隧道，置身于西塞山的湖光山色之中，伴随白鹭的和鸣，去踏访张志和的游钓生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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