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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给颐年提意见，说学的太少。护理主任就每天把父亲送到三楼去上老年大学。 我追到三楼，见十九位老人家坐在大厅里上课，其中有七位老人坐着轮椅。 我找不到父亲的光头，在前面逛了一圈，父亲抬手招呼我。原来他戴了帽子，佝偻着坐在最后面，难怪我看不见。 音乐课先看视频，然后由甘老师领唱《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唱到这里忘词了，仿佛推车遇到个坎儿过不去，只好退回去加把力，又重新起头再唱。 甘老师看见我站在后面，就喊:妹子帮我拍个视频呗？ 我一听，心里乐开了牡丹花，马上屁颠屁颠跑过去。甘老师和我好友兰医生是同学，应当比我小整整十岁呢，我都快能当她姨了，她竟然叫我妹子。 忘词了竟然没人笑。他们不是一脸认真，就是像父亲一样一脸茫然。 《小草》唱得有气无力，但绝大多数老人都能开口。尽管老师一边唱一边指挥，父亲却丝毫不为所动。他趴在桌前，眼神空空，心根本不在课堂上。过去这要是在中小学课堂，他一定是挨粉笔头揍的那个差生。我们一个脾气暴躁的英语老师，会把一支粉笔一截儿一截儿地掰下来，稳准狠地投射到一个正捣蛋或出神的学生脑门上。 唱完《小草》，甘老师领着做游戏。大拇指拍拍，小拇指拍拍，大拇指拍小拇指拍，大拇指小拇指拍拍拍。几乎所有老人都举起了手，和老师一起做游戏，连阿兹海默叔叔都拍起了手，父亲却油盐不进，动也不动。 见父亲不争气，我那个急呀，只好把着他的手，总算抬了几下。 接着上地理课。甘老师提问:中国共有二十三个省，谁知道都是哪些省？ 有老太太说，黑龙江。有老爷子说，吉林。有的说:辽宁。有的说浙江。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广东广西……大家开始抢答，父亲却自顾自发呆，充耳不闻。 接着答省会。哈尔滨、长春、沈阳、石家庄……到台湾，没人答了。有位老太太说，什么北来着？想不起来啦。 这如果放在五年前，父亲会一口气把所有答案都说出来，然后用撇嘴一笑，表示别人都太笨。现在，他自己成了那个笨人，听也听不见，说也说不出，完全不理睬老师的问题。 这还不算，他挠了挠头，把我给摘下的帽子戴在头上，居然站起来，然后大模大样朝着电梯就开溜。 就这样，父亲没上完课就回到了五楼。我只好陪着他在走廊散步。 现在我们角色互换了，父亲是长托的孩子，我成了气急败坏束手无策的家长。“人有三品:曰锐、曰方、曰圜，其最高曰浑。”我觉得人到了耄耋年纪，就是浑的境地，超出了三品，当然是最高。你没办法拿捏，只能听任自流。至于流到哪里去。谁也无法预料。 我松松地扶着父亲，他说:你这个儿可不矮。 人老了就缩缩了，高个子的父亲，现在驼着背，几乎和我一样高了。 走到走廊尽头，掉头走回来。天气不好，没法出去。 八十五岁的崔妈说:你这姑娘多好。天天来，长得还这么年轻。 唉，轮椅大叔在房间里坐着不出来，没人夸我漂亮了。 我们散步时，只要遇到护理员，父亲就用手对她们指指点点，表示认识她们，和她们很亲近。 刘妈坐在轮椅上，用双脚点着地从房间出来，想要关拉门关不上，我就跑过去帮她关。她说:得关严啊。 她起身，推着轮椅走。我一看，轮椅上多了一小罐白糖。老人家八十九岁了，头发很密，只有很少几根白发。这么吃白糖还有这效果，不能不使人服气。 离开时，我坚持要父亲和我挥手道别，不放过一切可以让他锻炼的机会。  这一天，是父亲到颐年第二十天。我稀里糊涂取衣服时把钥匙忘在了父亲家，但这一切却记得清清楚楚，仿佛脑子里有一本记得工工整整的手账，错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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