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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贵州省|蒲敏:关于母亲的时间切片--谨以此文怀缅至亲

 阿拉善文学 2024-05-11 发布于内蒙古

原创作者:蒲  敏|贵州省

在我眼里她一直是个强的女人。
时家里兄弟姊妹众多,有的弟妹刚出生便殁了。她二十好几才成家,婚前跟前来相亲的父亲拢共只见过一面,便由两家的父母了主,定下了日子。婚后,她随同退伍的父亲千里迢迢地从四川农村来到贵阳,在遥远的异地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她陆陆续续有了孩子,父亲的工资不仅要维系一家几口的日常生活,还要时不时地寄钱回老家孝敬年迈的双亲,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她没私学,略略识得几个字是婚后父亲手把手教的。所以她只能本能地用从自己母亲那里承袭而来的传统方式教育我,坐必端,食不语。依着她对“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句“真理”的深刻认知,认定了读中文系无法让我养活自己,遂令我绝了此念,舍文习理。因了她的固执,那些我本应年少轻扬的日子始终显得乏善可陈。
至此我都觉得自己是她的人生试炼品,用以弥补她生命所有遗憾的缺口。
然而时光却以前所未有的节奏打乱了她自以为是的脚步,命运的齿轮在转动中终于倾覆了她原先预想的轨迹。
父亲把悲恸的、深切的,又显得遥遥无期的爱留给了我们,转身离去。这突如其来令她哭泣,她用大段大段的时间看着父亲的遗像沉默,然后保持沉默。
父亲走后,她愈发显得老态,仿佛父亲离开时将她那所剩无几的芳华也一并带走。那些年光出走得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偶尔回首,数十载的光阴让她发现,除了记忆,什么不能长久。
原来年就是这样脆弱到无法挽留的东西。
她开始多病,那些病根似乎是艰辛的生活在她年轻时就处心积虑预设下的引信,像一颗危险潜伏的种子,不断汲取她身体里的血肉精华,暗自发芽、抽藤,深入年月,终于攀满了她那年老发福的身躯的每个细碎角落,结出疾患的果。每遇换季亦或气候寒凉,她的身体便以各种方式的酸肿疼痛警告、提醒她不能忽略那些曾经亏欠的过往。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强的女人一日日变得琐碎而柔软起来,她那坚硬的外壳被时光的碱水渐渐软化,露出了鲜嫩的内核。
父亲生前留下的几盆花草,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她愈加悉心地呵护,定期浇水、除虫、施肥,就像照料病中的父亲一样。那些其貌不扬的平凡植物似乎了解了她的慰藉,生得异常葱茏,让人见了忍不住想走上前去和它们打个招呼。
只是她的头发渐渐白得有些刺目,时常会低声细喃的自言自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也能反反复复说上多遍。以往她喜欢对着父亲唠叨,父亲性格沉稳,也不与她计较,大多时只是一笑了之。而父亲离去后,她像是突然失去了既定目标,不知所措。偶尔对我们的碎念,总是被我们极不耐烦近乎粗暴的打断,她因此惶恐。我们自己面临着错综繁杂的种种压力,谁会再有耐心去听一个老人将俗常琐事重复广而告之呢?
多几次后,她便很少再对我们念叨,我们的不耐烦像一堵厚实的墙,将她所有倾诉的愿望重重地挡了回去。
她比以前安静多了,开始喜欢和自己对话。
她的话,有时是说给自己听,更多时候是说给在天堂的父亲听。她的声音里有思念刻划的清晰痕迹。
她时常会一个人在房间里来回兜转,最后站定,一脸茫然地说:“没法子,我的记性越来越差,心里想着要做一件事,可是多走两步,便忘了自己要干什么,真是老糊涂啰!”很奇怪的,她的记忆也开始泾渭分明,她往往对间天发生的事印象模糊,些年代久远的物事却反而清晰生动起来。比如谁谁谁某次的无心之失,或是长途旅行中的某个无关主旨的场景。
嗬,原来并不是所有的记忆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淡化被彻底遗忘
我们聊天,她的话题总也离不开“家长里短”,我听得无趣,或者毫无顾及地出口反驳或者心不在焉地随声附和,总也说不到一块。看电视,她絮絮叨叨的意见极多,即便播的是足球,她也能总结两句:“中国足球踢得臭,人长得也不帅,硬是没啥子看头。”可是多一会儿便又静默无声了,我回过头,她靠在沙发上,半张着嘴,鼾声轻微,白炽灯光线饱满地反射她鱼纹粼粼的眉眼与额际。
看吧,看吧,我们终究敌不过时间。垂垂老矣,不过是一瞬的事。
她极节俭,这习惯大概源自她那并不丰裕的童年。吃不完的剩菜,总是从冰箱到锅里,倘若仍吃不完,又会再度回到冰箱,不停往复,就是舍不得扔弃。我们苦口婆心说了百遍、千遍也依然听不进。还美其名曰“细水长流”。我沉下了脸,不搭话。她见我带了情绪,便又放缓了声音抚慰。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理解,数十年间一以贯之的克勤克俭,哪能说改就能改得了的呢?
休息日,我们相约去逛市。偌大的迷宫,庞大的物质世界,极大的丰富刺激着她的感官。她那惊叹的表情中,有着城市与村矛盾纠缠的暧昧,那是她故乡单薄的土地上再怎么努力耕耘也结不出的别样繁华。
回家路上,过人行横道时我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她不习惯地缩回,说:“不用,我可以自己走。”我其实也是别扭的,从小到大我也没牵过她几次手。只是她的眼早些年因高血压引起眼底出血,现在视力仅剩了一小半,每每过街时总像是有些踉跄。我固执地握住了,说:“这车来车往的,你眼睛又不好,不小心碰着了怎么办?”她含糊地“哦”了一声,不再抗拒我伸出的手。她纹理粗糙的手,有些些燥热,忐忑地,终于在我的掌心中安静了下来。我牵着她穿过白漆条纹的斑马线,她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任由我牵着,可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在掠过她的侧影和灰白头发时,却刹那有些失焦,是阳光太过强烈模糊了视线罢?
我们小心地避开了来往的车流缓缓朝前走,路很远,似乎看不见尽头,我们一直走,一直走,几乎就要走回到从前了。
我可以想见这样一幅画面:其实是她牵着尚年幼的我,走在透着盛夏腥辣的热气,附和着街边繁茂行道树上知了的叫声而变得无比漫长的下午,我们沿循着倒叙的记忆一路仔细拾捡曾经的日子那个当下的美好几乎可以蔓延到路途中擦身交错的每一个人的身上,以时光为基,留下幸福的印记。
但此刻,她佝偻且臃肿的身影经过现实阳光的透析被拉得很长,长得像一群暮色里的鸽子,被时间的脚步惊扰飞散,稍顷,便在四周哗啦啦地扑腾起来。
蓦地,我忽然想起著名学者王鼎钧曾对漫长人生有过这样的体味:“上帝把幼小的我们给了父母,把青壮的我们给了国家和社会,到了老年才把我们还给了我们自己。”
就在离我一伸手的距离,这个被我唤作“母亲”的女人,终于像一枚故乡田垅间熟透的稻穗,晒着太阳沉沉下垂,以无限谦恭地姿态,贴近大地。

蒲敏,贵州省贵阳市人。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铁道报》《学习强国》《西南铁道报》《通途》《贵州日报》《贵州工人报》《贵州作家》《文学贵州》《黔东作家》《贵州铁道文艺》《重庆铁道文艺》。曾获中华全国总工会读书征文一等奖,贵州省第十三届“新长征”职工文艺创作比赛散文二等奖。出版报告文学合集《乌蒙情》、诗歌散文合集《诗意成昆》。

主编:袁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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