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948期 老 弟 的 盛 宴 文/盛琼 平师傅的额上挂着汗珠,他从床头上取过一条毛巾擦了汗,然后笑着说:好的,好的,严局长,你是我们的老客人了,我们老板吩咐过的,一定要做到你满意为止。他重又在“大块头”的身上揉捏、拍打起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感到手下的那个身体就像面团一样,慢慢地被揉开了,揉熟了,揉到没有什么筋骨了。他的呼吸也渐渐平稳了下来。他想起了刚才那个没有接的电话。会是谁打来的呢?肯定是老弟!这次不知他又有什么事情? 去年腊月的时候,老弟也曾给按摩院打过电话,找他的老哥,说有急事相告。老板接的,他不情愿地说:你哥正忙着呢,你等中午吃饭的时间再打吧。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老板早忘了这茬了,他跟人去饭店喝酒,将办公室的门锁得紧紧的。老弟在话筒里听着空洞的铃声,老哥则在办公室门外徒劳地转着,干着急。后来兄弟俩通上话时,老弟没好气地说:老哥,回回找你,都这么难,你好像给你们老板“包”起来了一样,这哪里是什么按摩院嘛,简直就是监狱!平师傅听着弟弟的抱怨,尴尬地咳嗽了两声,问老弟找他有什么事情。老弟立刻换了一种嗓音,把“哥”叫得比蜜糖还甜:哥——,我谈了一个对象了,过年的时候准备定亲,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又是钱!老弟找他,几乎都是借钱。可是。这借,又是只借不还的借。 最少也得有个四五千吧。 哥,你那些钱又没地方花,再说,我这次是为了给你找个弟媳妇的,将来,再给你添个亲侄子,是正经事呢—— 平师傅想起自己的这个老弟,心里就像打翻了一锅粥。自己是家里的老大,虽是个男丁.因为生下来便是瞎子,给父母带来的不是唉声叹气,就是互相埋怨。他们都说自己瞎了眼,都骂对方造了孽,但说归说,骂归骂,生了个儿子总不能一把掐死吧?父亲明白一个瞎子一生要过的坎有多少,就给他取个名字叫“平”,一生平安的意思。家里穷,穷人家的孩子本来就像狗尾巴草似的,何况又是个瞎子,父母便拿他当条狗养着。下田干活的时候,就用一根绳子将他拴在院子里,让他自己在地上爬着玩,经常是烂泥鸡屎地糊了一身。吃饭时,递给他半碗饭。几根咸菜,还是让他坐在地上吃。有时家里的鸡闻着味儿也来抢他的食,他看不见,手胡乱地挥舞几下,就在鸡啄过的碗里继续吃。有时一群厉害的鸡叽叽喳喳地一拥而上,将他的碗打翻在地,将他的手啄得出血。他撵不走那些鸡,气得只有哭。母亲走过来,没有一句安慰,反而恶狠狠地打他一巴掌:哭什么哭?连鸡都能抢你的饭吃,你有什么屁用? 鸡?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因为生下来就是瞎子,这个世界对于他,懵懵懂懂的,是个又恐怖又奇怪的东西,穿,穿不过,撞,撞不动,想,想不出。他不知道父母长什么样,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不知道自己爬的这个院子是什么样,不知道阳光、雨水、树叶、小草,所有这些奇怪的名词背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只能用他的一双手小心地触摸着,一点一点地感觉着,然后竭尽全力地去想象。可是他想得头都要爆了。还是什么也想不出来。他的头脑里整天飞着一些奇怪的虫子,大大小小的,嘤嘤嗡嗡的,可是,你要去捉,却又是什么也捉不住的。 母亲回家的时候,手上抱着的那个婴儿,就是老弟。 这些年,老弟要读书,家里要起两层的新房子,父亲胃溃疡大出血,住了一次医院,一个钱字,压得全家多少年都缓不过一口气来。幸亏,那两个曾经被父亲骂为“赔钱货”的妹妹,相继来到城里打工,又相继出嫁,不仅给自己挣了嫁妆,还给家里挣了不少的彩礼。后来,他也来到城里。他一个瞎子能打什么工呢?说起来,也算是奇缘吧,那次与村支书的儿子大荣的巧遇,竟让他这块土疙瘩飞了起来,让人想起来就像是白日里做了一场大梦似的。 他本来光知道傻笑,不回答。后来跟他们熟了,也缠着人家问:你说,你说,太阳是什么样的? 他们就笑嘻嘻地答:太阳,就是跟你们家的灶台一样的东西,烧着火,热烘烘的。 有些心肠软的女人听了,就一边笑,一边说:你们别拿平瞎子开心了,人家平瞎子生下来就是个瞎子,他连自己是个什么模样都不晓得呢,连自己的亲爹亲妈都没见过一眼呢,你们取笑一个瞎子算什么能耐? 平瞎子听了,也跟着大家一起傻傻地笑。等人都散了,他在自家的院子里站着发呆,想起了刚才那些放肆的笑声。那每一声笑,竟然都变成了跳动的锋利的竹片了,在他的心上划一下.又一下,一下一下的。他觉得自己的心破碎得无法收拾了,脑袋里像是有一只蝉在尖厉地鸣叫着,叫得他几乎要发疯发狂了。于是他就戳着一根竹篙,一个人沿着村里的那条土疙瘩路,走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可是他的脚却跟着竹篙,一颠一颠地走远了。 死,他想到了死。一想到死,他的心便痛到痉挛,哭声也变成了呜咽,他的泪更汹涌了。是的,就是死了,他也是个不甘心的鬼呀!人家嘲笑他,也没有嘲笑错啊,他活到这么大,确实是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啊! 他活着,其实,还不如一条狗。家里那条公狗黑皮,见到陌生人来还能凶巴巴地吼几嗓子。见到母狗,也能撵着它的尾巴,汪汪地追个不停。那次黑皮不知跟谁家的母狗又弄上了。正好被老弟的那帮朋友们看到,他们一边怪腔怪调地起哄,一边恶作剧地硬要把它们分开。两只狗的叫声带着说不出来的痛苦。他听了,忍不住上前劝了他们几句。这下好了,他们又找到新的矛头了。那些玩笑真是针针带血啊。他们说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和尚了,是不是听到狗发骚的声音就憋不住了,是不是也想如公狗母狗那样的来一次呀;他们说他长这么大,别说女人的奶子没见过,恐怕连男人女人都分不清吧;他们还让他去点曹寡妇的蜡烛,说那个女人是村里最骚的女人了,怕是连瞎子去*都敞着门呢——那天,他们一直笑,一直说,直到他的脸上挂起一块血红的布,直到他把手里的竹篙举起来,他们才慌张地作鸟兽散。他拿手里的竹篙照着空气胡乱地挥舞着,嘴里发出了疯子般的叫骂。然后他就听到老弟的喊声:你们快别欺负我哥了,他是一个瞎子呀,十个瞎子九个蛮,还有一个猪头三,你们难道不知道厉害啊?!…… 那天,平瞎子坐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回忆着那些想忘也忘不了的往事,哭到声音嘶哑,筋疲力尽。头上的血结了痂了,眼泪、鼻涕在脸上也风干了。他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鼓鼓地在胸口拉着风箱。他觉得自己好累,好困。后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就是村支书的儿子大荣。他知道,大荣是村里最能干的男人,比他的老子还要能干。他十八岁的时候,一个人到城里去闯荡,在外面混了十几年,现在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包工头了。听说,他在城里买了几套大房子,还娶了一个漂亮的城里老婆,回乡下的时候,开的是进口小汽车。不过,村里人对他的评价并不好,说他光知道自己发财,不愿意提携本村人,这些年从来没有将生意包给自己本村的人做过。可是按他自己的说法是,生意是生意,乡亲是乡亲,生意是不讲交情的,而乡亲却是不能不讲交情的。他不能为了乡亲坏了生意,也不能因为生意得罪了乡亲。当然,他的这番“交情理论”并没有让村里的人改变对他的看法,他们仍然在背后骂他“大啬皮”。 大荣当着老婆、孩子的面,难得扮了一回好心人,却不料惹上了麻烦,他当即皱着眉道:平瞎子,你这是干什么?谁欺负你,你就找谁去一 大荣完全被平瞎子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弄糊涂了。倒是他那个漂亮的城里老婆看到一个瞎子趴在地上哭得那么伤心,头上结着吓人的血壳,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像戴着一副恐怖的面具,这样子对于她来说就有点骇人了,超出了她同情的底线了,似乎不采取点什么行动就不能心安了。她弯下腰来,和颜悦色地对平瞎子说:这位老乡,你想到城里打工,是吧?这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你先跟我们回家去,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行不?但是平瞎子不为所动,他仍然扑在大荣的腿上,死死地抱着不松手,好像他是一条蚂蟥,就吸在大荣的那条腿上了。大荣挣不开,推不脱,只得无奈地摇头叹气。情急中,大荣的老婆脑子一亮,她想到自己的一个表哥正是开按摩院的,那里面雇着几个盲人按摩师,当下心里有了底,带着点豪气对平瞎子说:老乡,你就放心吧,别人的事情我们可以不管,但是你的事情我们不会不管的,我向你保证,你荣哥是最讲仁义的人了! 平瞎子坐着大荣的小车回到了家。第二天,大荣要带平瞎子到城里打工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大家纷纷议论道:没想到,这个“大啬皮”对瞎子还蛮有同情心的哟,看来,这小子赚了钱,还没有把良心完全赔掉! 大荣本来还怪老婆多管闲事的,却听到四下传来这么一片难得的赞扬声,连父亲也笑眯眯地称赞他——“你做了一件积德的事了”。他虚荣心膨胀,又觉骑虎难下,只得摆出更高的姿态来,将好事做到底了。他带着平瞎子到村里的理发店理了个头,又把自己一套大半新的衬衣、西裤送给了平瞎子,还给他买了一副黑色的塑料墨镜。村里人见平瞎子突然时来运转,似乎有一步登天之势,忍不住眼红起来。有一些年轻人也想跟着大荣去城里,但大荣对求到他家的那些人说:人家是瞎子呢,你们跟一个瞎子比什么比?莫非你们也想瞎了眼,跟到按摩院里,去给人做按摩呀?!一句话呛得人家张口结舌的。 来按摩的人以男人为主,也有女人。因为来的不多,每一次都能给平师傅带来一些特别的感受。女人是哪一类人呢?从一个按摩师傅的手感来说,女人应该是一种比男人要美好得多的人。她们柔软,纤巧,富有弹性,有着棉花一样温暖的特质。她们的身上还会散发出花朵一样的芳香。她们的声音也像小鸟一样,尖而细的,带着绕梁的余韵。——平师傅耶,你给我这儿再按重一点哟——她们像一群毛茸茸的幼雀一样,塞满了他的心窝,又如一场淅淅沥沥的牛毛春雨似的,让他干涸的心田充满了潮润的感觉。 女人还是笑:这世上到哪里能找到开心的日子呀?都是自己找给自己的。我这人呀,就是藏不住事,搁不住气,什么事情过了就过了。不放在心上的。——你想想,人就活这么一辈子,生气啊,烦恼啊,那不都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女人脆脆的声音像是给平师傅的按摩打了节拍一样,让他的动作更加流畅、舒展。平师傅一心想听这个女人说下去,随便说什么都成。他就引着她继续往下说。他问她的家庭,孩子。她的话就更多了:我老公,是个做生意的,卖家具,做了好多年了,开始的时候,我帮他一起做,后来生意做起来了,就不用我了,我就在家里专门带小孩。我小孩不错呢,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嘿嘿,品种齐全。现在两个孩子都上学了,大的上初中了,小的也读四年级了,我就有时间出来转转了,以前不行呢,以前,两个孩子就把我捆死在家里了。我老公,一直在外面忙,家是一点都顾不到的,人还行吧,就是脾气不好,总不归家,不过,他不管钱,钱都交给我管的。反正,就是过日子吧,我想得开的,什么事情我都想得开的——师傅,你多大年纪,有没有成家啊? 平师傅听着女人说自己家的事情,就像从前在乡下听快板书一样,听得津津有味的,冷不防被女人问到自己。他慌乱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我,我这样的,哪里—— 这有什么?你找个女人,成个家,有什么不行的?只要心肠好的,其他的条件倒不重要。她见他不说话,就自顾说了下去:这成家虽然也不一定有多好,但不成家肯定是不好的,太孤单了吧?而且,将来老了,病了,怎么办?总得有个人在身边吧? 话说到这儿,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平师傅已经按到她的腰了。女人的腰上箍着一圈肉,腰椎按起来比别人要圆润点,正好够他不轻不重、不紧不慢地用力。他喜欢这样的手感。往常他给别人揉到这里时,都要喘气了,出汗了,可是给这个女人揉,他的力好像是开了沟的河渠一样,滋滋地自己往外冒。 要是别人这样问他,他肯定要反感了,厌恶了,可是女人的询问在他听起来,透着一股实实在在的亲近,还有一些关切。于是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生下来,就是这样的。 女人迟疑地说:是不是骂你是“瞎子”“瞎了眼”啊?——我猜不出。其实,我最不爱听别人说的话,是什么“眼不见,心不烦”了,他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其实,眼不见,心是最烦的,因为不知道烦的是什么,其实就是最烦的。唉,连猫呀,狗呀,都能看一看的,都知道世界是个啥样的,我却连猫,连狗都不如啊,真的,如果能让我看一眼,哪怕看一眼,我就是立刻死了,就是下辈子变成猫,变成狗了,那也心甘情愿啊。 哥,找你,怎么跟找国务院总理似的,这么难啊——没关系,没关系。哥,我告诉你,我已经结婚了,我们上个月领的证,这个星期六要在家里正式摆酒呢,你也来吧。 我——我还要请假的。我争取来吧。 那一晚,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有一根神经突突地跳着,怎么控制也控制不了。 新郎也不错喔,这一对看上去蛮般配的。 新娘子到了,上菜啦,上菜啦!来,准备开酒啦! 又是一阵忙乱,一阵热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热气熏到了脸上。酒香、菜香混杂着,引得人暗吞口水。耳朵里一片热闹的祝酒声,喊叫声。仿佛一只巨大的油锅揭了盖了。这喜宴就这样地开场了。 这时,正巧上完菜准备回灶台的大妹妹一转身,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哥哥,惊讶地叫了一声:哥,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呀?来,来,来,我领你去坐席吧。大妹说着,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就有些瑟缩地跟在妹妹的身后。 是的,就是为了这一双无用的眼睛,他吃了多少苦啊,一颗心都在苦水里泡大了,泡烂了,泡麻木了。忍啊忍,忍到现在,日子是比从前过得好多了,挣了钱了,可是挣再多的钱,有什么用?这日子再过下去有什么意思呢?这个念头一跳出来,就跟泉眼似的,堵不住了。是的,有什么意思?活着,像他这样地活着,有什么意思?老弟都娶媳妇了,将来还要抱儿子,再将来,抱孙子,一家子过得热火朝天的,可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平瞎子恐怕一辈子都要这么孤家寡人了……周围的吵闹声、起哄声、划拳声、爆笑声像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地响着,衬得平师傅的心更空了,完全没有着落了。家里人,包括用了他那么多钱的老弟,恐怕早就把他丢下了,像垃圾一样地丢下了。他们只会在用钱的时候,才会想起他来。也许,老弟让他回家,只是为了那一个红包呢?这么一想,他仿佛被抽空了似的,一下子就薄了,薄得像纸一样了。他在桌子旁不断地矮下去,矮下去,哧溜一声,就滑到地上了。凳子翻了。筷子从他的手上飞了出去。墨镜也掉在了地上。大水终于漫上来了,转眼,水就汹涌了,泛滥了,成灾了。是的,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哇——”一声哭号仿佛晴天霹雳,把周围的人都吓成了傻子。所有的声音好像被掐断了脖子一样,只剩下半截在空中飘着。笑容还在人们的脸上冻着,放不下去。人们有些摸不着头脑地东张西望。人一静下来,那哭号就显得更加突兀了,简直有了防空警报的威力了。平师傅就像一颗突如其来的落在水里的巨石,一声轰鸣之后,便是短暂的寂静,然后,涟漪就开始渐渐地扩散了。谁啊?谁啊?怎么啦?怎么啦?大家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这人是谁呀?有人在小声地打听。 不是摔坏了吧?还是被人灌醉了?怎么刚刚喝酒,就醉了啊? 平师傅的哭声听起来是复杂的,是奇怪的,是有很多的含义的,可是再一听,又是单纯的,没有任何内容的,就像面筋似的,自己把自己拽着,扯不断。这哭声让人有点莫名其妙,又让人有点无法言说的会心会意。涟漪很快就散去了,喜筵就像一张惊讶的脸,很快就回过神来了,那些冻住的笑容很快又活跃起来了。 大妹递给他一条擦脸的毛巾,然后坐在他的床边,一直说,说什么他都是不想听的。无非就是劝人想开一点儿的那些话呗,谁不会说?谁不会想?都是漂在水面上的那些东西。可是一个人心里的那些疙瘩,都是沉在水底里的,都是漂不走的,都是化不开的,都是需要自己独个儿去消化、去忍受的。说,有什么用?想通了,有什么用?说得再好,想得再通,你也不能把别人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把别人的老婆当自己的老婆,把别人的家当自己的家,把别人的眼睛当自己的眼睛呀!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个理!他平瞎子早就想通了,可是,日子还不是一样地过? 等了一会儿,大妹该说的都说了,没话说了。她就出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端进来一碗鸡汤,一碗堆着菜的米饭。她把汤和饭放在床边的木桌上,对平师傅说:大哥,你饿了吧?起来吃一点吧。 大妹还在小声地劝他吃饭,可是他硬撑着不吃。这时候,他突然害怕妹妹失去耐心,离他而去。那他就真的没法收场了。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让自己的哭泣变成了另一种味道,仿佛他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正在父母身边以哭泣要挟,无理取闹,撒娇耍赖一样。可是这种变化是不受自己控制的,他只能被这种变化推着往前跑,或是推着这种变化往前跑。于是他更大声地哭出来,边哭边说:我不吃,我不吃,今天我非要新娘子亲手下一碗喜面不可,我就要吃新娘子下的面条,不然,我是什么也不会吃的! 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他并没有深想。但是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提出这个要求是一点都不过分的,是合情合理的。是的,老弟娶媳妇,说白了,不也有他花的那些钱的功劳吗?也可能那些钱还是起了最关键的作用呢。那么在今天的喜宴上,他要求新娘子给他下一碗面吃,弥补一下他们对自己的忽视,表示一下他们对自己的感激和心意,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是的,他就要吃新娘子亲手下的喜面! 现在,整个事情都变了。大妹出去了,带着他的略显任性的要求出去了。她帮着他去和他们“交涉”了。好像他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等着让人来哄了。他心里当然是没有底的,但他只能咬着牙,撑下去了。不撑,整个事情就垮了,就不像样了,就让人看不起了,也让自己看不起了。 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了。单薄的却又是急切的。是一个人的。平师傅像做了贼一样,赶紧慌张地躺了下去,面朝里,背朝外,还用被子劈头盖脑地把自己蒙了起来。 他一动不动。 母亲愣愣地看着冲她发火的这个大儿子。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可怕,脖子上的青筋跳着。这是她的大儿子吗?这是那个一直有点木讷寡言温顺的大儿子吗?他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冲她发过火呢。——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呀?真是有点大逆不道,不识抬举了。别以为自己现在在城里挣了点钱了,就有什么了不起了,对母亲就可以有这种态度了,在老弟的喜宴上就可以这么胡闹一番了,要不是看你现在不常回家,在家里也算半个客人的话,真该好好地教训你一顿不可!母亲这么一想,也有点光火了,不过,毕竟是个大喜的日子啊,她使劲咽了一下口水,克制着。这时,黄昏的最后一束光折射到房间里,有一种稀薄的惨淡,有一种抓不住的温暖。那光也映在平师傅的脸上。母亲好像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他。她看着儿子脸上那两个枯枯的黑窝,看着他脸上清晰得像刻上去的皱纹,再看看他扔在床上、皱在一起的那套崭新的西服,不知为什么,心里猛然一酸。她拎起那套西服,在椅背上挂好,然后叹出一口气来:好了,好了,平儿,别闹了,你这个做大哥的,一直都挺懂事儿的,这会儿也该拿出点做大哥的样子来吧?一家子人,就应该开开心心的,你让别人在背后嚼什么舌头呢?我这就给你下碗面,行了吧? 不,我就要吃新娘子下的面!不知为什么,平师傅那种做瞎子的犟劲儿上来了,他往床上一倒,又用被子蒙上了头。 唉——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一阵脚步声就走远了。 寂静。死一般的静。窗外的热闹漂浮起来,一切仿佛在梦中了。 大哥,你的面,我给你端来了。 一个大眼睛,长睫毛,一口糯米牙,皮肤又白,长得水灵灵的女人,捧着一大碗油汪汪的面条,站在他的面前。他看见了,分明看见了。她朝他笑着。面是香的,她的手,她的身体香得更厉害。那是女人的香,独特的香,可以飞的香。可以游的香。他好像在哪里闻过的,又好像是闻所未闻的。 大哥,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们的关照啊。这碗喜面是我特意为你下的,我在里面放了一种特别的东西,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就要看到了。你别走,别走,你等一等啊,我能看到的——那是我的面啊,你别把它拿走啊—— 原载《十月》2007年第2期 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总 编 简 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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