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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莺花录 第一辑 上

 新用户4541Ay47 2024-05-11 发布于上海

第一回 闹市烟云人惊绝艳 旅斋风雨客述奇闻

国事蜩螗矣。近年来、燕云万变,楚歌四起。锋镝余腥无避地,况值疮痍未已。问谁是中流柱砥?大好男儿身命贱,照青萍、剩得头颅几?兴祖国、在此举。著书惭悔翻情史。说甚么、滴粉搓硃,鸳俦鳒侣。愿拨铜琵惊噩梦,怕有血痕满纸。一字字、金戈铁甲,一声声哀筝怨笛,定有人、肠断秋风里。编实录,重开始。

这一首小词,是作者自悔近十余年来,碌碌与笔墨为缘,本无南董之才,不讳东施之丑。世人不谅,偏生要加他一个“小说家”的虚衔。作者自从拜领这虚衔以后,兀自暗暗好笑,没事时候,少不得便将从前所著作的文字,重行翻阅一过,仿佛小学生温理旧书一般。及至细细看去,实在没有甚么有益社会的地方。不是为那些痴男怨女撰一篇列传,便是为那些蛇神牛鬼编一部世家。不到几十年光阴,怕我这个虚衔不独不能“世袭罔替”,简直要加我一个“辜恩溺职”的罪名,褫夺勋章,永不叙用了。况从镜子里面再看看自家年貌,萧疏白发,已非张绪当年;寂寞红颜,讵冀玉箫再世。闲情都谢,绮语齐删,这是一层。再者,“道不高而毁来,名未修而谤至”。闲情逸致,我原无造衅之心;风听胪言,人多作含沙之想。疑指桑而骂槐,遂僵桃而代李。因此悟人间之苦趣,尝世上之酸咸。落叶打包,清流洗脚,人畜无非平等,尔我俱是冤亲。暂戢剌剌之喉,永卷哓哓之舌。

作者正在那里懊恼一番,又将适才那些话颠倒价叙述一番。正自说得高兴,猛不防侧首里走过一个平时最熟识、又长于口才的朋友,笑吟吟的驳着说道:“照先生这样讲起来,似乎从今以后,既不替人家撰列传、编世家,便该削笔成锥,焚纸成灰,捣墨成泥,裂砚成瓦。何以今日还一般的在此东涂西抹,岂非言不由衷么?”这几句话,说得很是促狭,转将作者引得笑起来,笑了一会,复又正色说道:“足下的话差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在下岂但要改过,且想补过。茶温饭饱,灯灺酒阑,偶一兴到,想起这世界上也还有几个磊磊落落的丈夫,做出几件烈烈轰轰的大事,断不能因为我懒于执笔,便将他白白埋没了。桃花曲扇,柳敬亭别有伤心;槐叶深宫,王摩诘正多感触。只要读我书的,见豪杰知道崇拜,遇宵小知道劝惩;增男儿爱国之心,翻昔代从军之苦,只也算是文人天职,醒世婆心。若照先生适才劝我的那一篇议论,岂非又近于厌世过深,绝人太甚么!”

于是在下便慨然说道:“这一部小说,却不记得出于何代、何时、何年、何月。只记得我有一天,刚刚在上海做那个寂无聊赖的寓公,因为翻译着一部外国侦探稿子,业已告竣,是日又是春雨绵绵,道途泞滑,不便向马路上闲逛,一个人独自睡在一张汽皮椅子上面,兀自朦朦的思量,去同睡魔结个良伴。便在这个当儿,栈房里一个侍者,匆匆的从外间拿着一封信送进来。那个睡魔看见侍者影子,他已经逃遁,我也就将那信接到手里。拆开来一看,原来是报馆里一个朋友寄给我的。信上说的:他因为本馆有件要事,要向福建省去勾当一番,知道我闲居上海,也没有事做,想邀我做个同伴,一路上好破破岑寂。并说如若承我允许,今晚航海的轮船准于十一句钟开行,便在这轮船上接洽。信尾上并附一行小字,说是:“君如不往,请赶在午后用电话见覆。”我仔细一想,我如果肯往,自然便不消覆他电话了。心里十分高兴。与其蛰居在这旅馆里,何妨航海一作壮游。立时将信搁在皮包里,便忙着去料理一切什物。忙了好半晌,眼见得诸事妥帖,只单单剩有床上的被褥尚不曾打叠。侍者见我这光景,知道我要出门,遂上前问我动身的时候。我随即将适才信上的话一一告诉他,并托他结束帐目,打听几时可以开船,回寓告我,不可误事。侍者一一答应。果然当晚约莫有夜饭光景,侍者回来替我将被褥一古拢儿结束严密,所有行箧及什物等件,雇了一个人挑往船上。我一经抵了轮船,那船已在江岸边呜呜放起那催客汽笛。旅人来往如蚂蚁一般。我跟着那个侍者,押着行李径向官舱里走进去,早看见那位朋友高踞在中间炕上,见了我欢喜得甚么似的,仓卒之中也不及闲话,一直等到铁轮鼓动,船上人声方才宁静。一霎时出了外海,回头再看看那一座上海地方,已剩得电灯万点,眨眨眼又不见了。

经了三昼夜,船已入口。那个朋友遂同我一齐进省,拣了一座高大旅馆安置下来。休息了一日,第二天,那个朋友便出门勾当他的公事。我倒又独坐旅馆,同坐在上海那个旅馆的寂寞一般无二,我暗暗好笑。旅馆的侍者瞧出我的心事,笑着说道:“先生闷坐在这里,毫无兴趣,何妨破点工夫向街上逛逛?我们这里不久便要出赛夏老爷会了,连日那些会中的执事,忙着操演,大家都在那里兴高采烈。我们城里有几句俗语说得好:'要得河水干,夏老爷安如山;要得河不旱,会中朋友忙出汗。’不瞒你先生说,我们这地落有条城河,每逢旱年,河道上可以走得行人,说是只要夏老爷出来赛会,会里的人忙得满头满身的汗,一把一把的向河里洒去,立刻便就成了一条大水。你先生仔细就这俗语想想,可知道这会热闹不热闹。”那个侍者正指手划脚的说得高兴,忽的隔壁一个房间里喊人泡茶,那个侍者连连答应着就跑了。我听他说话很觉得好笑,再要详细去问问他已是来不及了。好在平素常听见人说,福建这夏老爷会真个名震一时,难得我来的时候又巧,碰着这机会,倒不可不前去领略领略。主意已定,遂锁好了房间,径自踱出了旅馆大门,信着脚步走去。

所喜这建设旅馆的地方是个通衢大道,来来往往的行人很是不少,竟有好几处街道业已搭设彩栅,铺张扬厉。夹道旁边一家一家的香铺都是临时设置的。走了好半日,却也不曾遇见一班操演的会。正自没兴,又转了一条街,忽的从眼面前涌现出一座高大门闾,一例水磨砖砌成的门楼。大门底下,深深悬挂着一条碧绿珠帘。正自奇怪,暗想这个人家如何会将帘子挂在外边来,这是甚么缘故哩?猛一转念,方才恍然失笑道:不错不错,我们家乡每逢地方上有迎神赛会的事,那些仕宦人家,有些少奶奶、小姐,又不便抛头露面出来看会,失了官僚体统,不是都用着这劳什子悬挂门首。他们在里边看得见人,人在外边看不见他们的意思。目下这里正闹着赛会,这个人家自然也少不得如此办法了。但是这人家毕竟是谁呢?再一抬头,原来墙外边还高高贴着一道大红官衔条儿,是“省议员林第”五个极大的大字,心中很是觉得稀罕。刚在徘徊,一街上的人忽然哗噪起来说:“会来了!”“会来了!”便从这哗噪声音里远远听得“呜呜呜”“喳喳喳”,仿佛奏着军乐模样。顷刻之间,沿街的店铺都挤挤的拥着许多人伸直了头向东首瞧看。便是走路的也都停着脚步,拣人家屋檐底下立着等待。那个对面一家大门里早听见一阵笑语之声,跑出许多少妇娇女,宝光珠气,鬓影衣香,隐隐约约,十分好看。这时候,那军乐声音越走越近了,两旁看的人蓦又大笑起来,说道:“呸,我们还只当是出夏老爷会,哪里知道并不是出会,是本城陆军学校里学生在城外试操回校经过此地。这有甚么趣味呢!”说着大家脚底下便都有些活动,想要走开去,不似先前静肃。

这个当儿,便听见对门飞过一种娇滴滴的喉咙,喊着:“既说不是赛会,你们把这帘子打起来罢!”立刻就走过几名家人,笑道:“弟兄们听见么?赛姑分付打起帘子呢!”帘子刚刚打起,却好学生前队已到。第一个走的身段很高,挺胸凸肚,手里高高擎着一面红缘白地湖绉绣旗,随着风卷得瑟瑟的,旗上绣的字样便看不清楚。旗子后面一班军乐,其余便都身着陆军服,肩上一例的背着明晃晃五子钢的新式快枪,滴嗒滴嗒,按着步法,真个走得一丝不乱。说也奇怪,分明不曾听见教师喊着口令,谁知大家走到林第门首,不约而同的一齐都“向右看”起来,比较平时听见口令还来得齐整。前走的刚刚过去,后面一队一队的都是如此。末了押队的是个少年体操教师,结束得十分华丽,腰间拖着一柄指挥刀,金索红绦,鲜艳夺目。也不知道他是有意无意,走到此处,忽的拿出一个银哨子,滴溜溜的吹得价响,于是全队都立定了。毕竟是个教师身分不似学生们举动,公然直“向右看”,不过将一对眼睛深深的沉下来,将两个黑眼珠儿向右边直斜过去,左角上全剩了些些白膜,形状十分难看。停了一晌,方才有气无力的喊了声“开步……走!”随又听见“滴嗒”“滴嗒”迤逦向西而去。

原来这林家门首自从将那珠帘高高卷起,少不得里面的内眷一个个都将全身色相显露出来。内中尤以一位十四五龄女郎,名字唤做赛姑的更为艳绝。只见他高高站在一张金漆椅子上面,顾盼飞扬,嬉笑无度。身上穿着一件芙蓉罗的夹衫,外罩玄色蝉翼半臂,胸口一顺排着光莹夺目水钻钮扣,额上齐齐覆着碧清的头发,两旁便一直压到耳朵底下,越衬出修眉妙目,粉鼻朱唇。至于足下双钩,却被别人身子拦着,不能容人细细赏鉴。这个时候,学生队业已过去,夏老爷赛会却又未来,一霎时间,街上行人纷纷走散。林家门首那扇帘子依然重行放下,拦得一个文风不动,只剩得我这呆子还只管痴痴的立在对过一家檐下,在那里凝神贯想呢。

诸君,诸君,我在先不是说过的,我已近中年,久销绮思,难不成今日忽的看见这个小小赛姑,会为他勾起甚么邪念不成?诸君如果这般猜测我,那就将我冤枉死了!我在此时不过触着一个念头,觉得这“议员”两字,看去却似个荣耀头衔,然而论他这责任很是重要:下佐国民,上监政府,是都人士将他选举出来的,并不是官中封赠出来的,与“钦加”“钦命”那些字样却迥乎不同。何以这一位林老先生不尴不尬,竟从大门外边将这几个字高高张贴起来,夸耀别人耳目?我怕他这官癖很浅呢。正在沉吟之间,猛的觉得身边有个人将我肩上使劲一拍,吓了我大大一跳,忙抬起头来一看,原来那个拍我的人就是同我一齐到福建的那位至友。他轻轻向我笑着说道:“老哥在这里出甚么神呢?”他说话时候,也就将个头掉转去,向林家门首望得一望,重又说道:“哦,我知道你又少见多怪了!难道这福建省里著名的'黑虎林家’你还不晓得?”我当时骤然听见这四个字,很是新颖,不禁也笑起来,便说道:“小弟是初到闽省,不比先生在这地侨居过的,所以各事都还一一明白。譬如这'黑虎林家’,小弟不但目中不曾见过,便耳朵里也不曾听人讲过。这字样已经新颖不过,可想内中历史必定很有趣味,先生何妨就此见教呢?”那个朋友听我这话,兀的将舌头一伸,重新笑着说道:“这段历史却是人家祖上一种笑话儿,说出来也不甚雅驯,就是你要听,也须等到寓里细细告诉你,如何可以当着人家门首高谈阔论的讲起这话。给人家听见,怕不要给我们耳光子吃!你看这时候天气骤热,东南角上漫着云气,雨意沉沉的,此处也不宜流连了,还是快些回寓罢。”我随即将天色望了一望,果不其然,那雨势好像顷刻就要到了。赶忙拎着长衫,匆匆的偕着我那朋友向寓里飞跑。只见街道上的青石滑得像油一般。及至赶到寓所,已是走得气喘嘘嘘。彼此进了房间,早有侍者替我们将长衫接得去挂在壁上。其时玻璃窗棂因为气候太热,却好全行开放。刚坐得下来,呷了小半杯茶,蓦觉得一阵东风吹得那窗上幔子瑟瑟价响,很是爽快。这时候,侍者早又忙着进房替我们将窗子又一扇一扇的关闭起来。我笑着说道:“这风吹得煞是有趣,很不用你殷勤忙着关格子做甚么?难道想将我们闷死在这屋里不成。”那个侍者笑道:“先生还不知外面已经落雨了,这一回又是顺着东风,疏疏斜斜的都向这里飘洒,若不关上窗子,怕这案头的什物都要透湿了。”我听他这话,才留心向窗外望去,原来那雨并不很大,急切间却听不见雨声;再看那案上书籍,果然都薄薄润泽了一层。也只得一笑,听他去料理。休息了一会,电灯业已通明,窗外雨声比较先前来得凶猛,疏檐余溜,滴沥不已,料想今晚并不能出寓到酒馆里去用膳,便分付侍者在栈里预备晚饭,同我那个朋友在房间里吃了。

入夜,彼此都闲着无聊,正是我好追问林家那段故事的机会了。我那朋友也猜到我这意思,好在两人的卧榻相去都不甚远,大家披了寝衣坐在床上闲话,倒很是有趣。那个朋友便向我笑说道:“这福建省城,老哥是不轻易到的,这也难怪这里风俗人情老哥都不甚明白。至于我呢,虽是祖籍浙江,却自幼儿随着父母侨居此地,所以像姓林的这份人家目前的局面,以及先世的盛衰,倒常常听见此地父老讲说过的。但是第一件,我却先要请问老哥,今天在他家门首可曾看见些奇异的人物?你先告诉我,我就从这一个人身上先行讲起,才有眉目呢。”我随即想了一想,说道:“今天虽然在这林家门首看见好些内眷,因为出来瞧会的,一时间也辨认不能清楚。至于奇异的人物,却没有甚么奇异的。只一个女郎名字叫做赛姑,生得很是不俗,在他们内眷之中倒要算得一个'翘楚’。一个女孩儿家长得眉目艳丽些,也是有的,却算不得甚么奇异。”我说到这里,又将那些陆军学生当时的神情一一演说出来,以博我那朋友一笑。

我那朋友听到此处,便哈哈大笑起来,说:“不错不错,我的意思,就是指的此人而言。你老哥真当他是个女郎么?你却称不起一个'老眼无花’了。他分明是个男孩子呢!”我惊诧道:“哎呀,这赛姑原来是个男孩子,怎么他那神气之间便活脱是一个绝妙女郎!目下外边时行风气,女孩子男装的也多,却不曾见过这赛姑,好好男孩子不去做,要装出这模样做甚?这就无怪你说他是个奇异的人物了。但是这林家也有些胡闹,好端端的易雄为雌,毕竟是何用意呢?”那个朋友又笑道:“说起来这话很长,赛姑的祖老太爷本不姓林,又不是福建原籍,这'黑虎’的笑话儿就是这位祖老太爷的在先一段故事。老哥你是知道的,自来谈中国形势者,莫不强西北而弱东南。以为要求刚健之夫,必趋燕赵;若启文明之渐,又在粤闽。这种议论,我们却也不敢拿话去驳他。却好赛姑这个人的种族流传却兼这两种美质。我为甚么说这话呢?原来他这位祖老太爷,本是山东济南府的人氏,他本来复姓东方,单单讳一个杰字,自幼儿从风沙泱漭之乡炼就成一副铜筋铁骨。他起先家世后人也记不甚明白,只因为那时候红巾创乱,接着徐海一带又被捻匪蹂躏得不成模样,他祖遗的几座田地房产,当这兵燹之际,荡毁无存,只剩得他孑然一身,穷苦万状。后来虽大局渐渐平定,他平时既不事生业,到此地步,便几几乎要与乞丐为伍。既无伯叔,又鲜兄弟,再想想自家年纪已是三十岁开外,还不曾娶过妻子。说也好笑,这一年忽然转了一个念头,想着老远在北边一带苦混,断然没有出头日子。东南诸省素称富庶,虽当大兵以后,元气一时未能平复,然而比较起我这故乡,总有天渊之隔。我不若筹划几个本钱,向沿海一带去做些买卖,或者可以有发迹的日子。主意已定,于是便嘻皮癞脸苦苦向那些亲友们乞贷得一二千文,就拿这一二千文在济南县里买了许多雨伞,高高的堆满了一小车。心想,久闻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如先往杭州去碰碰机会。

“谁知一路风尘辛苦,到得杭州恰值天时大旱,雨滴俱无,那里还用得着雨伞。眼见得东方杰的生意是无人过问的了,可怜东方杰真急得没法。后来又听见别人传说,江浙一带虽然大旱,福建省里数月以来却是连绵不断的大雨,若是将这辆车子的雨伞推到那里发卖,包管是利市三倍。东方杰听着,心里一动,便连夜的又从杭州转向福建进发。倒运的人说来真是发笑,及至这东方杰巴巴的到了福建,那个福建早已云消雾散,烈日当空。当这夏末秋初,所有道涂上有些泥泞俱已晒得干干净净。

东方杰看这光景,不禁暗暗到抽了一口冷气,没精打采,也不想进城去了,只在城外乡间奔走,打量寻觅些主顾。可怜这一晚腹中又饥,走得又没甚劲儿,眼花缭乱,东磕西撞,只顾向前行去。其时约莫有初更时分,荒田草露不辨行踪。先前他本是顺着大道而行,不知后来怎生信着脚步忽的走向斜刺里去了。平芜软浅,沙土轻松,简直那个车轮子一点声息都没有。他走得顺溜,黑魆魆的向前驰去。走了有一箭多路,那个车子猛的推不前进,他一时兴起,也不仔细瞧看瞧看,使出他浑身蛮力便将车头直撞过来。耳边只听见'哗喇’一声,好似天崩地塌,他那身上早已砖石交下,泥土飞扬,原来将人家一座短墙从转角处竟自被他撞倒了有一丈多远。他方才知道自己闯下这天大的祸,料想逃避也来不及,吓得浑身发冷,又是饿了半日的人,那里禁受得起,一口气堵塞喉咙,竟自推金山倒玉柱景厥在车子旁边。”

我听到此处,不由笑得打跌,嘴里骂道:“浑蛋,浑蛋,怎么这般糊涂!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幸亏他是推车子,仅仅拉倒了人家一座短墙,若是叫他骑马,还不要将人家楼屋拆散了么!大约这一顿臭打是不能免的了。”

那个朋友笑着摇头道:“老哥且缓奚落他,他这一生奇遇便从此发轫,少不得听我慢慢表来。东方杰晕厥之后,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悠悠醒转。他明明记得是睡在人家墙侧的,及至展眼一看,真把他糊涂死了,此时却睡在室里一张竹榻上面,灯火通明,许多仆从围绕在自己身边,像个殷勤伺候的光景。再偷眼向上边炕座上一瞧,分明一位苍颜皓发的老翁在那里沉吟不语。屏风之后,隐隐约约还有好些妇女躲在一旁窃窃私议。东方杰真个摸不着头脑。可怜他心里一总还记挂着他宝贝似的雨伞车子,微微开口向身边一个仆人问了一句,又听见炕上那位老者提着铜钟喉咙笑道:'你们大家听听,他这元神不是入舍了么!且不用尽灌他姜汤,你们好生的将我吃的那个参术膏调一盏来接一接他的胃气。’这时候便听见屏风后面嘤咛答应了一声,不多一会就有一个仆人用磁勺一口一口的喂着自己。也不知道里面是甚么,只觉得甜津津的很有味儿,好在自己已饿得久了,便老实都吃入肚里。那位老者方才轻轻走下炕来,一面望着他吃那参术膏,一面捻着自己短须,堆着满面笑容,只顾向东方杰脸上瞧看。觉得他脸上一副紫膛色面皮,虽然被那日色晒得黑巍巍的,却是光彩内蕴,宝气外涵,越衬出粗目浓眉,五官端正。老者越看越爱,口中不住的低低念着道:'果然端的是一位黑虎临凡,我家媚儿今夜所见,决非无故。’说过这两句话,重新命仆役将这人先行扶入外间一座书房里安置,等待他将息好了,明天再询问他名姓不迟。”

我听到此际,方才恍然大悟,觉得这“黑虎林家”的故典,原来就出在此处,不免重又追问了一句,说:“我不相信这东方杰闯下这样大祸,那老者还如此厚待他,其中定有蹊跷!”那个朋友又笑道:“甚么蹊跷不蹊跷呢,这总是当初一般老先生迷信太深才造化了这山东侉子。我先将那位老者家世告诉了你,你可就明白这其中原委。你道那位老者是谁?他便是今天你所见的那个林议员家里的嫡派祖宗了。这福建省里本要算姓林的是个大族,这老者名字便叫做林春熹,在道光朝点了翰林,后来做了一任淮安府知府。那个缺分虽不甚腴美,他本本分分的倒也蓄积了有十多万银子。因为书生习气太重,不善逢迎上司,到了五十多岁,遂告了一个因病休养,在本省里娱乐晚年。夫人姓刘,也曾生过几个儿子,只是活到三五岁便死了。其时膝下只有一个爱女,名字叫做媚珠,那年已长成十九岁了。春熹有时候也想娶一房姬妾,无如他那刘氏夫人阃威利害,不容他作此妄想,此论也就作罢。发匪乱时,省城一夕数惊,春熹夫妇早已挈着女儿避居在乡间。同治初年,国事大定,依刘氏夫人意思,尽想入城居住。不料春熹老先生因爱着乡村风景,又因为在这别墅里住了好几年,一时转不肯舍此他去。好在他那住室,外边虽是黄土短墙,内里却一例的疏帘画栋,没事时候,除得赏玩赏玩山水,便亲自教儿女习字读书。那媚珠小姐虽及不得今日那个赛姑美丽,毕竟是个大家闺女,品貌故自不见。因为父母择婿甚苛,虽年已及笄,尚在闺中待字。

“有一晚正是七月天气,残暑未净,夜凉乍生,媚珠小姐趁着父母业已入寝,他便悄悄的偕着两个侍婢向院子后面一座草亭上纳凉。亭子面前挂着几盏纱灯,媚珠便斜在一张湘妃竹榻子上面。身后立着一个婢女,拿着纨扇替她轻轻搧着。鱼更初跃,媚珠小姐兀自睡眼惺忪,那个婢女便催着他进房安歇,媚珠小姐方才懒洋洋的立起娇躯想下亭子。耳边忽听见一片山崩地裂的声音,吓得芳魂出窍。凝睛向外看去,陡然惊叫起来,说:'短墙外边分明扑进一只黑虎,那黑虎眼中光芒四射,因为势力用得太猛,顿时将那短墙扯倒,再看那黑虎已不知去向了。’再经那两个侍婢十分装点,更说得活灵活现,霎时之间,将家中上下人等全行惊起。春熹老夫妇在梦中也闻此声息,问着媚珠小姐,媚珠小姐同侍婢又一口咬定是如此如此。老人心下大凝,便提起他当初阅看旧小说的心理,觉得世间往往真有此事。这短墙倒的缘故,虽然不见得真为甚么黑虎,或者外间竟是贵人下降也未可知。

“那老先生自从心里存了这种思想,至于一片短墙扯倒了,倒略不介意,一心转想出来寻觅贵人。立刻传齐了仆役,大家点起灯笼火把,复行开了大门,兜转到后园外面,哪里有甚么黑虎影子。早看见一辆雨伞小车歪在灰土里,车子旁边睡着一个大汉,鼾呼不醒。仆役们无不哈哈大笑,有的便嚷着快将这汉子打醒了,叫他赔我们这墙。正纷纷闹着,那位老先生不慌不忙,提起一柄灯笼向那汉子脸上照得一照,顿时正颜厉色的吆喝着仆役们:'不许啰唣!你们快替我将这汉子好好抬入我们屋里,等他元神入舍,让我好生问他。你们这些蠢材,哪里知道甚么高低!你们以为看不见那个黑虎,就这样大惊小怪起来?哼哼,等待我告诉你们明白,你们才知道这种道理呢。大凡一个有根器的人,都有一座本命星宿,像古时候那些真命帝主呢,他的星宿便是个龙;次一等便是王侯将相了,王侯将相的星宿便是个虎。小姐分明看见一座黑虎冲墙而入,此时黑虎已经没有了,只剩得这一个汉子,那黑虎不是这汉子的星宿是甚么呢?’那些仆役们听了,大家将信将疑,只得依着老主人说话,一面将这东方杰抬入室中,一面将那雨伞车子便由墙缺处也推向园内。好在其时已值承平,夜间却没有甚么盗贼,这座破墙只好等待天明再行补葺。”

我又笑道:“这事真是奇闻,我不相信这位老先生顽固迷信到这步田地。若在目前文明开通的时候,断然没有人肯说这话。”那个朋友也笑道:“谁还不是这样说呢!只是在这个当儿,他先生既发出这种议论,谁也不敢拿话去驳他。其实那位媚珠小姐,当时又何曾真个看见甚么虎影子。因为在那夜色朦胧之中,那辆雨伞车子黑巍巍的又高又大,她又说虎眼睛里射出光芒来,后来经人揣测,这光芒便全是雨伞顶上那些铜帽子映着亭子上面的灯光,远远看去不甚明白,自然疑惑它是虎眼睛里的光芒了。总是东方杰这厮的造化,既然有那媚珠小姐误认黑虎推墙,又有那位老先生断定星君转世。到了次日,林春熹果然殷殷勤勤的询问他名氏族里,东方杰少不得一一说了。春熹成竹在胸,立时向后室里同他那位刘氏夫人商议,意欲将他膝前那位爱女便行招赘东方杰为婿。刘氏夫人起先决意不肯,说是我家这媚珠,经许多宦族求他为媳,我们总是拣长拣短,不肯轻易将他嫁给人家。如今忽然招赘着这一个无家无室精穷的匹夫,被别人听见了岂不要将牙齿笑掉!这时候少不得要累春熹先生引经据典,拿着许多故事比喻给刘氏听了。后来又渐渐说到这东方杰将来定是不见,封侯拜相,一定是稳稳的事情。若是错过这种姻缘,怕将来提着灯笼还没处寻觅这样好女婿呢!好容易说了许多话才将刘氏夫人的心说活动了。好在那时候儿女婚事全是父母作主,只要父母允许了,也没有去同女儿勘酌的道理。那媚珠小姐听见这个消息,心里虽不甚愿意,也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儿家,羞人答答的,不能说出别样话来。到三个月的工夫,问名行聘,纳采迎娶,全是林家一手经理,东方杰落得现现成成的做了五马黄堂太守家的娇婿。你想这东方杰其时心里欢喜到甚么分儿呢!”

我越听越是好笑,只顾扑手打掌,喊着“奇闻”,“奇闻”!说:“若不是你原原本本说得有凭有据,告诉谁也不肯相信。便是我兄弟在上海编小说也不能编出这些话来叫人驳我。便依你说,这东方杰不过做了林家的女婿,并不曾给林家做儿子,如何你又说是赛姑的祖太爷呢,这不是老大破绽?”那个朋友又笑道:“你且听我再往下说罢。东方杰既已娶了媚珠小姐,料想他那辆雨伞车子已经置之高阁,不再出门去卖那雨伞了。其时在乡间又住了半年,他便同他岳翁发出议论,要想在社会做些事业,不能老困守在这荒僻所在。林春熹暗想这话也甚有理,他们少年男子不比我这老朽,理应享这田园之乐,若是要想他们成家立业,还须搬向城里去居住。好在城里本来置有许多高大房屋,从第二年春间,依然搬回自家住宅,便是老哥今天看见那所高大阀阅了。进城之后,春熹老先生又发出许多私蓄给东方杰开设庄号。偏生东方杰时运发达,凡有贸易,无不利市三倍,历年很聚积了些财产。媚珠小姐先后又生了两个儿子。却好这一年刘氏夫人身故,族中还有好些子侄,无不觊觎他家当厚,争着要继给春熹为后。开了一篇应继名单,倒好有二十余人之多,你不让我,我不容你,闹得一塌糊涂。将林春熹气极了,便发誓一个不许承继,情愿将自家女儿所生的外孙为后。说也奇怪,那些子侄,自家人只不肯输这一口气给自家人,听见他老人家要立外孙为后,倒反心悦诚服,不敢前去争执。所以东方杰那两个儿子转安安稳稳都姓林了。”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二回 进谗言劣儿废读 明大义烈女全贞

且说东方杰自从将第一个儿子林焕华承继给林家为子之后,不上几年,春熹又已身故。东方杰一个转念,老实也不再姓东方了,公然便自称为林杰。世易时移,好在更没有人追问他的根底,安然同他夫人坐享林先生家这份家业。

林焕华生得美秀而文,性喜读书,自幼儿便颖悟异常,一时有“神童”之誉,十六岁上便在本县入了邑庠。林杰夫妇自不消说得是十分钟爱。那时候县学老师是江苏人氏,姓孟,双名宗魁。因为焕华游泮,少不得来拜谒老师。相见之下,知道此子将来必成大器,央出当地缙绅向林杰说合,情愿将膝前一个爱女,名字叫做书云的配给焕华为妇。林杰一口便应承了,当时便送了聘礼过去,准备第二年秋闱以后择吉完娶。焕华在暗中也曾打听过这孟书云小姐,家传旧学,精通翰墨。只是一层,这孟小姐的才华却不在诗词歌赋上用心,因为这些月露风云的轻薄文字不是闺中女孩儿家可以研究得的。平时议论起来,都觉得道蕴咏絮之才,易安伤春之语,虽复名传后世,总不免玷了闺娃身分。自己只把那些天崇国初的帖括之学潜心讨论。每值银缸结焰,静夜沉沉,花阴里常送出孟小姐吚唔之声,真是清脆可听。不上几年,居然成了一个“八股名家”,批点丹黄,又全出自他老父手笔。

这位孟老先生年逾半百,尚无子媳,你想他焉有不将他那副全身本领,拿出来造就这不栉进士的道理呢!后来孟小姐已知道受了林家的聘礼,夫婿又是个年少秀才,芳心暗暗欢喜。自家在背地里打算,若是那人秋闱获隽,自不消说得;万一乡试报罢,暴腮而还,我嫁过去之后倒要加意督责,尽我所有的学问,把来成就他的功名,庶不负我数年萤窗攻苦。

林焕华既然知道他这位浑家是个“扫眉才子”、“八股名家”,他那里还敢怠慢,真个日夜手不释卷,把所有外间的名人闱墨,竭力揣摩,便是睡梦里都吚吚唔唔,吟哦不绝。谁知用心过度,那个顽固时代,读书士子只知道伏案功深,于卫生上毫不讲究,从是年冬间,林焕华便得了一个咯血症候。他又深恐给他父母晓得了,替我担忧还是小事,万一再拦着我不许用功,那才要把人急煞了呢!于是决意隐瞒着不肯告诉别人知道。大凡一个人讳疾忌医,定然要养痈遗患。林焕华便因为存了这个主见,不上两个多月已是骨瘦如柴,形容憔悴。后来被林杰夫妇瞧出他的神态,逼着问他,他才约略说了几句,吓得老夫妇惊魂无措,一面延医调治,一面分付他好生静养。自是以后,不许再捧那牢什书本子。林焕华也觉得性命要紧,方才依着父母的话,暂且将那些闱墨束之高阁,一直延至次年春间,始觉渐有转机。

林杰家中本来请着一位西席先生教他两个儿子读书。那位西席先生却是闽中耆宿,道德学问卓然表表。因为与我这书中没有甚么关系,老先生的名讳我也不再去替他表明,转淆读者耳目。当初那些做人家西席的却与近来时髦不同,决不是一味敷衍东翁,哄骗学生,只图一年混他几百元修金;至于这学生将来成材与否,他却概不过问。这位老先生却是尽心教育,爱着这林焕华刻苦用功,他也一毫不肯松放。

自从焕华得疾之后,林杰倒也没有甚么别的意思,转是林氏夫人啧有烦言,说:“好好一个体气健旺的孩子,硬生生的被他先生督责太严,以至逼出他的病来。若是我这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不叫这老货偿我儿子的命,我定然不活在世上。”林氏夫人虽然有这些不讲情理的话,也不过是在闺房以内说着出出闷气罢了。偏是他那位第二贤郎,名字叫做林耀华的,积伶不过,听见他母亲说着这话,他其时也不过才十五岁,便趁这个当儿,指手划脚向他母亲冷笑道:“可是的,我在先告诉过妈的是些甚么话,妈总是骂我,说我扯谎。妈如今也明白过来了。那老猪狗简直也不是教书先生,翻起两个白眼珠儿,与活强盗一般无二。哥哥起初没有病的时候,他逼他念书也罢了,或者是他的好意;至于哥哥已经病得不成猴子头了,妈也曾分付爹去告诉老猪狗,说停几时再叫哥哥念书罢,单教耀儿读读《三字经》也好。那里晓得那个老猪狗毒得像蛇一般,除得拚死拚活同我做对,一般的还逼着哥哥在夜里躲在他那牢床上,点一盏油灯瞒着别人念书。可怜哥哥那时候念得上气不接下气,只管一口一口鲜红的血,吐在那老猪狗白帐子上。那老猪狗却也不嫌腌,还望着哥哥发笑。我也猜不出那老猪狗是安着甚么心儿!我虽然坐在书桌旁边,我就很有些不大愿意。”耀华一面说,一面拿眼去偷瞧他母亲脸上气色,觉得他母亲颇以自己的说话为然,并没有嗔责的意思,益发快意。又嬉皮癞脸的简直坐向他母亲膝上去,用一只小手摸他母亲下颏,笑问道:“妈呀,你这地方为何没长着胡子?我看妈凡事都同我的爹争强,爹有的物件妈都有,我笑妈这胡子却输给爹了。妈几时索性再同爹大闹一场,逼着爹分些出来,安在妈这地方也好。”

这几句话,早引得满堂的婢仆都失声大笑起来。林氏夫人又是生气,又是好笑,轻轻用手掌将耀华那只手击得一下,骂道:“糊涂畜生,越说越不成话了,还不替我快滚下去,我这身上禁得起你这般揉搓!”耀华便趁势向地上一跳,见人笑他,他也呆呆的望着人笑,又用两只手圈起两个指圈儿套在眼睛上面装鬼脸子。林氏夫人笑道:“刚才说的话,倒还像个明白道理的。”耀华猛然听见他母亲加着他这奖语,心花怒放,便不再装鬼脸子了,重又正色说道:“妈呀,像哥哥这病,妈还想他好呢,还是想他不好?”林氏夫人笑道:“这孩子又来胡闹了!你哥子自从得了这病,我成日夜的焦烦到甚么田地?巴不得他立刻硬朗起来我才欢喜,怎么会不望他好呢!”耀华拍手笑道:“妈何不早说,若是真个望哥哥病好,我倒有个绝妙药方子,只须吃一剂,包哥哥硬朗起来,更不消用第二剂。”林氏夫人一时转被他这话朦住了,又看他这般正言厉色,料想不是顽话,忙立起身来问道:“好儿子,你有甚么药方子可以吃得哥哥病好?你为何不早说?好在如今还不甚迟,你可记得明白是那几味药,快说出来,我叫人到药铺子里赶紧配去。”耀华忍着笑,说道:“这味药,铺子里却没有,却好出在我们家里,只须妈去分付一声,叫我们书房里那个老猪狗赶快回去。老猪狗回去之后,哥哥病如不好,你们只管骂我。”耀华一面说,一面嘻天哈地的大笑。猛不防他父亲林杰靴声秃秃的已打从外面走入来,耳边也隐约听见一两句,还不很十分明白,便含笑向身旁一个仆妇问:“二少爷在这里同太太讲甚么这样高兴?”那个仆妇便含笑将耀华要赶逐师爷的话约略说了些。林杰也忍不住好笑,忙沉下脸吆喝道:“小孩子不许乱讲,这是一味甚么药,还说医得你哥子病好?”林杰说着,便又望着林氏夫人,自信自家说的这话,更没有可以批驳去处。

谁知林氏夫人却又不然。先前对着耀华,听一句,只管点一点头,及至后来看见林杰责备耀华不是,顿时愁眉泪眼,冷冷的说道:“儿子呢,横竖也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养得出来的!焕儿这孩子是我的肉,也是你的肉,我不提起他这病倒还罢了,一经提起他的病来,我浑身便觉得肉片片儿飞!耀儿说的看似孩子话,然而细想着,倒实在是至情至理。”耀华站在一旁,听见他母亲说到这句,早用一个大拇指直竖的藏在背后给婢仆他们看;又鼓着两片小腮颊儿,待笑不笑,装出正经样子。林氏夫人接着说道:“便是做师爷教人家儿子读书,也须有个分寸儿。也不曾见没早没夜,像逼命似的同人家孩子过不去。我也曾打听出来,怎么焕儿已病到这个分际,他还硬叫他藏在卧床里念文章?世上可有这种不近情理的书呆子?哼哼!好在'带来的儿子当兵——不心疼’,只是我们做父母的,难道便忍心望着焕儿将这条小命送在他手里不成?如今大儿子是被他弄到这步田地了,还有我这老二依然跟着他读书呢,万一……”林氏夫人说到此处,以下的话觉有些忌讳,不忍再望下说,转拿起手帕子揩擦眼泪。林杰忙道:“我知道你们母子两人的意思了,只是半途上便辞了他这馆,怕这话难以启齿罢。”林氏夫人倏的将手帕子向怀里一塞,额上两道蛾眉似乎蹙了蹙,冷笑道:“论理,这些事我辈女流本不宜干涉。你自己斟酌斟酌,还是师爷同你亲密些呢,还是儿子同你亲密些?你若是将自家儿子的性命看得没甚要紧,你就留着他在我们这里一世也好。”林杰经他夫人这一篇话,一句也不敢驳回,只低头笑了一笑。果然不到半月功夫,毕竟将那位西席老夫子辞得去了。那位先生倒是极有涵养的,毫无异议,慨然就道。还是林杰看不过去,暗中将全年束修捧出来送给他。不知怎生又被林耀华打听得清楚,咕噜咕噜告诉他母亲,因此林氏夫人还同林杰闹了一场。

看官看看,林耀华这点点孩子,究竟同他这位先生有甚么不共戴天之仇呢,处处同他反对?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先生督责太严,自己又懒于上进,遂竭力怂恿自己的爹妈逼得先生走了,好让他无拘无束,享受他做少爷的安闲日子。说也好笑,他自从九岁上便随着哥子焕华在家塾里读书,读了六七个年头了,入手读的《三字经》,到了今年,依然还是读的《三字经》,因为他第一年勉强将《三字经》读完,到了第二年,他那本《三字经》又全然忘掉了。林杰便同先生商议,添教新书,恐怕他不能领受,不如依然还读《三字经》罢。一本《三字经》读了两年以来,也算是“百读不厌”了。谁知到第二年上,《三字经》依然是《三字经》,林耀华依然是林耀华,两两没有交涉,林杰也是没法,所以一年一年递换下去,一直到十五岁上。“天不变,道亦不变”,林耀华仍然与那《三字经》结了一个不解之缘。

自从此次那位老先生去后,他益毫无忌惮,成日价便同家里使唤的那些小厮们,无论甚么淘气的顽意儿他都干得出来。有时候向松树上折一干松枝,插在帽檐上做花翎儿,大模大样装起老爷来,叫小厮们扮做衙役一般的呼幺喝六,放告排衙,将东首一座小花厅简直做了他的官署,没事时就去排演。有一天却被林氏夫人看在眼里,却不肯去惊动他,暗暗在一旁点头,觉得这儿子这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举动,将来必成大器。想着当初“孟母三迁”,也不过是怕儿子跟别人学坏了。看起我家耀儿,虽在游戏之中,仍不失仕宦人家本色。若是比较战国时那个孟子,似乎还胜得一二分呢。因此越发钟爱他,不忍呵斥,背地里还将这事告诉林杰。林杰笑道:“话虽如此,然一味的纵容他,放荡惯了也不成个事体。依我主见,过了午节,总须另行延聘一位西席,逼着他用心读书才是正理。”林氏夫人满意告诉林杰这话,林杰听了必是欢喜。不料他又说出这拂意的话来,顿时放下脸色,望着林杰说道:“你毕竟是个平民大百姓出身,只知道卖你的雨伞。我父亲也是瞎了眼睛,又说你是'黑虎下凡’,将来必定要做到甚么大大位分儿,可以继续我家这仕宦之族。谁知你如今也捱到五十多岁了,几曾见有过一个翎顶儿飞到你头上来的,我怕你哪里是'黑虎临凡’,简直是个黑狗转世!”

林杰一生一世,只恐人揭他这短儿。今日蓦地被他夫人提起这话,又不敢使性子拿话去堵塞他,又眼睁睁的看见一大堆仆婢立在旁边,只逼得他一副紫黑面皮,顿时透出一条一条的红光,异常难看。勉强笑说道:“这些旧话,你无缘无故的又提他则甚?管他虎也好,狗也好,你总算嫁给我了,几十年的夫妻,切不要在这些上面有伤和气。”林氏夫人冷笑道:“伤和气便怎么样?你有本领,你就将我们母子惯下来也罢!你还去推你小车子去!其实我也不是一定怪着你不去做官,不过我那死去的父亲,他总想出几个有志气的子孙,好让我们这份仕宦人家不至中途堕落。你今生今世,算是没有做官的指望了,难得耀儿在从小儿便有如此的志向,将来总可以博得一官半职,好叫我那父亲在九泉之下兀自欢喜。我巴巴的把来告诉你,你转没头没脑,又批驳我的不是,可想叫我气不气呢?”

林杰此时真是无言可答,心里兀自难受,只得站起来背负着手,尽管在堂屋里踱来踱去。林氏夫人见他这样,还思量拿话去驳诘他。转是林焕华在对面房间里听见父母在外边口角,更忍不住,好在此时病势已渐痊可,忙趿了一双睡鞋,笑盈盈的走出来。林氏夫人方才打断话头,忙安慰着他道:“好儿子,你静养着罢了,又巴巴跑出来做甚?仔细扑了风,可不是当耍的。”焕华也笑道:“儿子近来已觉得身子很是硬朗了,出来吸取点新鲜空气,于卫生上倒还有点好处。”林氏夫人皱着眉头说道:“你又来说这些外国话了!甚么叫做'空气’?甚么叫做'卫生’?我一经听入耳朵里便是生气。我只知道一个有病的人总宜在房中静养,四围窗幙都要闭得完风不透,才可以免得外邪侵入。你只管说这些胡话,怕不是同你这条小命做对!咳,你们此时是人大心大,那里会相信我们这些老腐败的主张呢?”林氏夫人说着,便很有些闷闷不乐。林焕华却也再不敢说别的了,转含笑向他父亲说道:“爹适才说午节后要另聘教我们的读书先生,这件事倒还可以缓得一缓。因为秋间便是乡试的日期,儿子忙着入闱,也没有功夫再同先生研究学业。至于兄弟耀华呢,他左右不过读了一本《三字经》,至今还不曾读熟。我没事时候也还可以教着他温习温习,老实等到明年再议及聘请先生的话罢,也不定赶在一时忙着。”林杰点头说道:“你呢,我原放心得下,便是没有先生,你自然会按步就班的读书。只不过耀儿他是个没有笼头的马,不请一位先生督责着他,怕他只顾贪图顽笑。我适才不过说了这几句话,便引得你母亲生起气来,将辰年卯年的话都翻出来同我生气。”耀华此时看见他父亲同他哥子在那里讲他的话,他早不耐烦再听,乘人一个不防备便溜得出去了。林氏夫人也不便再说甚么,只逼着焕华到房里去安歇,怕他因为讲话劳神。

光阴飞快,转眼已届初秋。焕华将息了半年,脸上虽然不十分丰腴,然而比较他初得病的时候却是好看了许多。他的性格本来异常聪敏,因为试期在迩,略略将当初所习的文艺重新整顿整顿,一到了下场日期,高高兴兴先在学台那里应了录遗的试,便已巍然高列。迨至三场已毕,所作的文字真个掷地有声,沉酣饱满。那些同试的朋友见了,莫不啧啧称羡。焕华也自得意,少不得又将稿子恭楷誉写出来,送给他岳丈孟公阅看。孟公越看越爱,又命焕华将稿子存在自家这里,且缓取去。焕华答应了,告辞而退。

但说孟公留存他这稿子的用心,料想没有人猜不到,他定然是留给他那个“闺中文豪”赏鉴。果不其然,孟公等焕华走后,他早已笑嬉嬉的袖着那几篇锦绣文章,亲自到他女儿面前,轻轻放在女儿书案上面,嘴里并不曾说出甚么。好笑那个书云小姐,也不诘问这是谁人手笔,父女两人仿佛彼此打了个哑谜一般,相对无言。书云小姐早已一篇一篇的悉心浏览,孟公只从旁察看他女儿神态,觉得他吟哦之际,颇露着眉飞色舞的神气。老人家心里已猜到他爱女是十分欣赏的了,一直等他阅毕之后方才含笑问了一声,说:“你看这种文字,是否可以入那些主司法眼么?”书云也只笑了一笑。孟公见他女儿不肯下着断语,知道他女儿还有害羞的意思,不便再行诘问,依然笑着将那几篇稿子袖出去了。

时值九月,天高气清。凡有应试的秀才,无不伸头垫脚的盼望发榜的佳音。再讲到那个林焕华,转因为在棘闱里面过于劳神,旧症复作,回家没有多日,依然口吐猩红,身体潮热,一时咳嗽起来,甚至成夜的不能合眼安眠,把一个少年美好的郎君顿又弄得骨瘦形销,卧床不起。林氏夫人见这光景,吓得茫然无措,除得叠请名医疗治,加着日夜求神问卜,仙方符水,没头没脑的直望焕华肚腹里灌,总然没有一毫效验。林杰在外边也是急得搓手顿足,有时候同林氏夫人研究焕华的病源,林氏夫人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恨起来只有提着那位西席老夫子痛骂,似乎他这爱子的病都是他硬生生逼出来的一般。及至到了将近放榜那几天,焕华渐渐有好几次昏晕过去,不省人事。是省城里有些名气的医生都请遍了,镇日价穿梳也似的,全是医士进出。耀华看这光景很是热闹,格外高兴,益发奔走跳跃,没有一个人敢去管束他。林氏夫人一搭鼻涕、一搭眼泪,赶着各庙宇去焚香祈祷,不知允许了多少愿心。又不肯将这消息给孟府上知道,怕孟家父女替他担忧。所以外面各士子虽然纷纷的盼望放榜,他家上下人等却一毫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怜这一天五更头里,那焕华已是一丝半气的躺在床上,将个头掉转向床里边,只顾喃喃私语,像个同人说话一般。别人虽然站在床前,一句也听不清楚。林杰知道光景不妙,同他夫人商议,要将焕华身后的事料理料理。林氏夫人那里肯答应,转泼口骂着林杰,说是咒着儿子。林杰转不敢开口,只得背地里分付几个家人预为布置一切。一直挨到黄昏时分,林焕华一口气回不转来,早已魂归罗刹,长辞人世去了。这时候只把个林氏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哀恸无比。闽省风俗,凡遇着病人临危时间,必须将外面大门、内里屏门一齐开放,是个遥送死者出去意思。

可巧在这个当儿,忽的门外锣声震天,虎也似的扑进一大群人来,不由分说,拥至大厅上面,将手里那封泥金捷报高高替他悬起,口里尽嚷着讨索喜钱。原来林焕华已高高中了第十七名举人。耀华得了这个喜信,兀自高兴非常,连蹿带跳跑入他哥子死尸床前,喊道:“恭喜爹妈,哥子中了第十七名举人了,报喜的在厅上讨赏呢!”林杰耳中猛听见这话,又喜又恨,一眼看见耀华那种蠢然无知的样儿,不由伸出手来打了他一个耳光,打得耀华直跳起来,说:“我又不是说谎,爹如若不相信,出去看一看便知道了,为甚无缘无故的打我?”说着便放声大哭。其时林氏夫人只顾在床前哭泣,并不曾留心外边热闹,及至一眼看见他们父子俩在一旁吵闹,方才懒洋洋的忍泪向着林杰说道:“我的天呀,如今第一个儿子是死了,所剩的不过尽有这个孩子,你毕竟还要使出你的那个毒恶手段放他不过?左右儿子都是你的仇人,你爽性拿根绳子将这祸害勒死了,好让他弟兄们做一路去。”林氏夫人说到此处,又忍不住要哭,一把将耀华扯入怀里,用手摸着他头,问:“你老子打了你那里了?你这祸害,死不挣气!哥子现死在床上,你好好的又跑来撞甚魂呢?”耀华哭道:“我原是不肯进房的,我也怕哥子这形状难看,只因为哥子中了举人了,外面报喜的一大堆人进来讨赏,我巴巴跑来告诉爹,倒吃爹打我一下。”林氏夫人惊问道:“真个你哥子中了举人了?”才说了这一句,立刻放下耀华,走至床前,抱着焕华的尸身,一声儿一声肉的哭得利害。林杰见此光景,也不由顿脚痛哭。便是房间里所有的仆俾无不各各垂泪。

且说厅外面的报喜的人,经林家的仆役,将这情节告诉他们,真个将他们一番豪兴,仿佛提入冷水里,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发呆了一会,内中有几个人说道:“晦气,晦气!算我们白跑这一趟了。我们的弟兄们,还分了一半到孟公馆那一边报喜去呢,怕也不是要吃一鼻子灰!”

林家因为焕华病势垂危,固然不曾留心去探听放榜。至于孟宗魁孟老先生,他起先虽然知道焕华有病,也常常命着仆人过来探问。及至到了乡试那几天,他分明看见焕华精神丰彩与病中大不相同,而且出场以后,焕华又亲自送闱稿来看。孟老先生既喜这爱婿疾体复元,又爱他那几篇文字做得十分出色,一个举人是定然稳稳到手。他那里会猜到林焕华旧病复作,竟至一暝不起呢?是以将近放榜这天,孟老先生异常高兴,一面差遣身边两名敏健的斋夫前去向贡院门口打探消息,一面置备了好些酒肴,亲自命人安设在他女儿闺房里。上灯时分,便父女同酌起来,准拟一夜不睡,等候喜信。书云小姐也甚感激他老父意思,便也陪着闲话。约莫等了有一个更次,还不曾见那两名斋夫回来;又听见街上报喜的锣声镗镗走过去好几遍。书云小姐虽然勉强捧着酒杯,那个芳心中不无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一会儿觉得坐又不是,立又不是。孟老先生重行斟了一杯酒,捻着那几根长须笑道:“孩子,你老实将心放下,他那几篇文字如若不中,我以后也不敢衡量天下士了!我往常翻阅那些旧本小说,最可笑的是形容那些听榜的士子,刻划入微。及至中的人已经报完了,并不曾有他的大名,别人没有话来安慰他,便又说道:'你先生的名次决在五魁之内,发榜规矩,固然五魁后填。’然而落第的人也甚不少,人人都用这话来安慰,一张榜上哪里有这些'五魁’呢?我同你是父女,固然用不着这些无谓周旋,然而就以他这文字而论,却是精湛有余,饱满不足。我却不敢恭维他,许他五魁,若讲到中的名次,却也不会出二十名以外。你放心,包你不会将全榜名字报完了,我才拿那五魁的笑话来奚落你家夫婿。”书云小姐也是微微一笑。父女两人正在谈话,已听见外边一阵嘈乱,那两名斋夫喘吁吁的跑得转来。孟老先生知道这件事有九分了,倏的立起身子跑出房外,一头已撞着进来的人,只说了一句“恭喜老爷、小姐……”底下的话一时急切喘得说不出来。孟老先生将手一挥,说:“你们在外遍歇歇去罢,这事我已经知道了。”说过这话,一个转身,望着书云小姐笑道:“我的话如何?”立刻端起酒杯子吃了一杯酒,不觉哈哈大笑。那个书云小姐,顿时也就觉得眉横翠黛,脸晕羞霞,说不出那个芳心中无限得意。约莫二更时分,外边报喜的人已闹进来。孟老先生高声喊着:“放赏放赏!”又将贴身小厮喊过来说道:“你们去打发他们,这是大喜的事,不用替我省钱,只要叫他们欢喜就是了!”小厮连连答应。这且不在话下。

孟老先生这时候已将酒饭用毕,旁边仆婢已经将什物收拾完好,另泡上一壶龙井酽茶。孟老先生喝了几杯,眼见自鸣钟上长针已指到丑初三刻。老人家深恐自家女儿不耐夜深久坐,便笑向书云小姐说道:“你停一会也料理料理,预备寝息罢,我也不能过于耽搁,明天还须起个清早到亲家那边去贺喜呢!”说着又回头笑向他女儿用的一个侍婢说道:“好孩子,你快去跑一趟到姨太太房里,嘱咐他将我的冠带袍褂检点齐整,省得早间又忙得手慌脚乱;并告诉他一句,我今夜就在书房里安息了,叫他好生睡罢,不用等我。”那个侍婢噭声答应而去。

原来孟老先生元配萧夫人业已于五年前辞世,适才所说的这位姨太太,本系当日萧夫人陪嫁过来的婢女,芳名叫做春莺。起先萧夫人携带来的婢女本有两名:一名春莺,一名秋燕,当时年纪不过只有十四五岁。秋燕为人,倒生得敦敦实实的,性格又极忠厚,便因为过于忠厚了,不甚得主人怜爱;至于那个春莺呢,真是舌比流簧,一面将萧夫人哄得天花乱坠,一面又暗中同孟老先生眉来眼去,卖弄风情。那个孟老先生在着当年,也算是个“风流张绪”,却不似近日龙锺老朽,一般的遇见春莺也就情不自禁,不无有些在背地里沾花惹草。只是畏着萧夫人的阃威不能真个拥抱衾绸,许他在三五小星之列。萧夫人又不知道他们暧昧情事。可巧这一年,书云小姐已长成六七龄了。一个小女孩子,他那里知道轻重?偏生有一天无意里碰着他父亲在一所套房中,正和春莺携手并肩。书云小姐笑着,便跑去告诉他母亲,又举起两只小手,比喻他们那时情状给母亲看。萧夫人顿时倾翻醋瓮,立唤着春莺进房,重重鞭挞了一次。又没头没脸的同孟老先生严行交涉,以后便时时刻刻防闲他们起来。孟老先生也无可如何,只得自行检举,向萧夫人面前赔着不是。惟有那个春莺恨这书云小姐,真是深入骨髓。那萧夫人毕竟妇人家心肠褊窄,便因为这件事,觉得夫婿的爱情原来同自家神离貌合。自是以后,便得了一个隔食重症,医治无效,迁延好几个年头遂一命呜呼,与孟老先生做了一个分飞之鸟。书云小姐后来渐知人事,懊悔万状,觉得他母亲之死全是为的自己搬弄是非而起;况且这些情事,我做了一个女孩儿家当时要去干涉他们做甚?越想越过不去,真个抱了终天之恨。

萧夫人既殁,孟老先生虽然也痛痛的哭了好几场,然而一个转念,觉得天从人愿,好像要成就他同春莺一段艳史,才逼着萧夫人下世的一般。于是赶着殡葬了萧夫人,无论甚么戚友忙着替他续弦,他是一概谢绝,遂轻轻的将春莺收了做着偏房。名分所关,他虽然不能拿出做母亲的身分来欺压书云小姐,然而心中终究记着前仇。平时同书云小姐总有些面和意不和的光景。前车可鉴,他自从嫁给孟老先生之后,他又防着孟老先生用着当初偷摸他的手段去偷摸秋燕,倒也是一件极悬心的事情。于是日夜在孟老先生面前絮聒,逼着他将秋燕速行遣嫁。其时孟老先生尚居原籍,并未曾就职闽中,却好近邻有一份打铁的店铺,这靠着打铁为生的主人名字叫做郝龙,年纪已在三十以外。因为上有孀母,自己又生计维艰,是以到今日并不曾娶过妻子。春莺得着这个消息,便央人向这郝龙说合,情愿赔贴些妆奁,将秋燕嫁给他为妇。依郝龙主意,决计不肯答应,怕多了一个人进门,每日所得的钱财便不够供养他那老母。还是他那老母嚷着骂着,说:“你这个糊涂畜生,难道因为我这个老朽,便耽搁了姓郝的一个嗣续?平时你都拿话搪塞我,说是没有钱能娶妻子,这也罢了;怎么今日难得人家巴巴的还贴你妆奁,将一个现成的人自送给你,你这没有长进的奴才,还要把来推掉了?好好,你左右不过多着我,我立刻一头向墙角上碰死了,那个时候,你横竖不能再拿我这老朽推托!”郝龙的母亲,真个善于做作,居然弯着腰埋着脑袋要向墙角上碰去,把个郝龙吓得三魂出窍,一把将他母亲紧紧抱住,没口子的答应,说道:“我依妈!尽说尽好,只求妈不用生气。”他母亲听着这话,才不去寻死觅活。不到一月光景,竟将秋燕娶入门了。秋燕他本是个心地长厚的女郎,既然主人遣嫁,他却一毫没有计较贫富的心理。嫁过来之后,转一心一意侍奉孀姑,辅助夫主,做起一份好好的人家来。

春莺当夜分明知道他们父女等候林焕华爱婿的喜信。后来接二连三的,又晓得林焕华真个中了举人了。他先前本独自坐在房里,此刻转气愤愤的解了衣服上床安睡,满肚皮不快活。忽然又在这个当儿听见孟老先生打发人来,叫他尽今夜里预备冠带袍褂,明天一大早便去林亲家那里贺喜,心中益发不自在,勉强答应了一声。书云小姐那个侍婢刚待回身要走,春莺一个转念,觉得先前还可以装着不知道此事,不去理会;如今他们父女既然已将这话巴巴来告诉我,我依然不向书云小姐那里去周旋周旋,毕竟场面上不甚好看。话虽如此,若是再叫我此时重新下床跑去贺喜,心里又不甘服。他毕竟是个伶俐的人,忙将自己身边用的一个侍婢唤得近前,说:“你替我去到小姐房里走一趟,顺便告诉小姐,说我今晚身体不大爽快,有些怯寒,不能亲自过来替姑少爷小姐贺喜,叫小姐不用见怪。万一明天身子爽健起来,再到小姐这边来补贺罢。”那个侍婢也猜到这姨太太的意思,含笑答应了一声,却好便同书云小姐那个侍婢,一路嘻嘻的笑着到书云小姐房间里来。

书云小姐的侍婢上前回过孟老先生的话,春莺的侍婢也就走进一步,将适才姨太太吩咐的言语一一向书云小姐说了。孟老先生倒也毫不介意,转是书云小姐听了这一番不痛不痒的话,顿时触起自家无穷身世之感。暗想:一个女孩儿家没了生身之母,就再没有一个知疼着热的人了。这位姨太太,素来本是同我貌合神离,今日的事,怕他只有一分欢喜,倒有九分妒忌,我却也不去怪他。若是我母亲在堂,不要说听见这个消息,他定然笑得拢不起嘴来,便是适才放榜时间,他老人家也断不肯安然高卧,怕还不是同我父亲一般要坐在这里等候喜信。如今是音尘永隔,魂梦难亲,九泉之下,谁还能递一个信给他老人家,使他为我这可怜女儿然一笑呢!书云小姐想到沉痛去处,不觉那泪痕如断线珍珠一般,滚滚的直堕襟袖。此时转将春莺遣来的那个侍婢吓噤住了,不知小姐因为何事,兀的听见我们姨太太的话引得痛哭起来。大家互相厮觑,默不一语。

至于孟老先生却在这时候闭目摇头,研究这举人风味。可怜孟老先生一生一世赴了有十几次乡闱,不但不曾有中举的指望,便是希冀个堂备荐卷,或者误中副车,都没有这个造化。还是侥幸在岁考里补了一名廪膳生员。又熬了十多个年头,循例遇着一次恩贡,好容易巴结到做了闽县教谕。所幸老眼无花,竟被他选中了一个女婿,固然年轻貌美,品学兼优,而且初次入闱公然竟夺锦标,名驰全省。老先生生平一副肮脏不平之气,也就算是借这爱婿身上洗刷罄净了。所以坐在那一张太师椅上颠头簸脑,得意洋洋,说不尽心中快乐。

不料在这个当儿,觉得先前满房都是欢笑声音,如何忽的变做音响沉沉的境况?老先生猛一睁眼,早已看见书云小姐坐在一旁垂泪。他正猜不出他这女儿是何用意,心中却老大不以为然,忙跳起身子,逼近女儿面前,仔细望得一望,失声吆喝道:“哎呀,云儿,你是为着甚么,好好的伤心起来?这个不可!这个断断乎不可!有忧而喜,固属反常;像你这有喜而忧,也非佳兆。云儿,云儿,不是老父同你闹着顽笑,你家夫婿如今已是中了举人了,你还如此伤心,像你这不肖的父亲,当初入一次乡闱遭一回落第,你那母亲岂不要同我拚命吗?”说毕便掀髯大笑。事有凑巧,谁知孟老先生不提起“母亲”两字倒还罢了,偏生无意中又将书云小姐的母亲两个字提出来,益发触动小姐适才的悲感。先前书云小姐不过呜呜咽咽,掩面悲啼,到此竟不由的放声大哭,竭力要忍也忍不住,急得个孟老先生双足齐顿,嘴里只嚷着:“不好不好!为甚好端端的如此伤心?莫非……”底下的话尚未说完,一霎时间,蓦听得前一进屋子里蹿进几个斋夫来,一路喊着:“老爷可在小姐这里么?林公馆那边差遣家丁过来,要见老爷,说是姑少爷去世了!”

书云小姐哭声未已,尚不曾听出甚么;孟老先生耳边已触着“姑少爷去世”几个字了,也不知道是酸是痛,是悲是恨,转呆呆立在房里,一动也动不得。一直等到自家斋夫将林府送来那张丧条呈上来,老先生也知道接在手里,将两个眼珠儿睁得比平时大了一倍。果见上面明明写着:“小儿焕华于九月二十一日亥时辞世,准于二十二日戍时入殓。”两行大字。老人家此时转丝毫不觉得悲痛,不由气轰轰的将这字帖掷在书云小姐面前,说道:“孩儿,我叫你不要哭,你不肯相信,如今真个哭出意外事来了,自是以后,好孩儿你有得哭呢!”孟老先生说到伤心之处,方才虎吼一般大哭起来。这才将书云小姐吓得一跳,毕竟还猜不出他父亲所哭何事,或者知道我想起母亲伤心,他老人家也想我的母亲,亦未可知。及至再听见他父亲且哭且叙,话里已夹杂他夫婿焕华的事,蓦向案上一瞧,见那张丧条已赫然在目。始则还疑惑是在梦中,不禁暗暗用指甲将手掌掐得一掐,分明华烛未残,鱼更三跃,一时惊魂出窍,立刻双睛反插上去,平空栽倒在椅子上。所有旁边伺候的婢女,惊惶无措,赶着近前叫唤,兀自不曾醒转。孟老先生见此情状,只有捶胸跌足的分儿,更无方法。

春莺遣来的那个侍婢,早已疾转身躯,飞也似的向春莺那里去报告异事。刚走进房,见春莺尚恹恹的斜倚在绣枕旁边,像个说不出他心中懊恼。那个侍婢笑盈盈的说了一声:“太太,你可知道林府那位姑少爷已经……”春莺正没好气,一眼见这侍婢含笑而来,知是他替书云小姐欢喜的意思,又怪着他劈口便提起林府姑少爷。春莺益发怒不可遏,重重的向那个侍婢脸上啐了一脸唾沫星儿,接着骂道:“看这小蹄子,这般浪样儿!谁不知道林府姑少爷已经……已经中了举人了,可是不是?人家中举不中举,与你这蹄子有甚相干,要你这般快乐?你再多讲一句,看我掌你这油嘴!”那个侍婢本来一团高兴,陡被春莺一顿怒骂,还不许他重行开口,只得倒退了几步,站在一旁咕嘴,喃喃的说道:“谁曾说林家姑少爷中举来,我说的是林家姑少爷已经死了,太太也不听个明白,便没头没脸的骂我。”春莺先前本懒懒倚在枕畔的,此时忽的一咕碌坐起身子,向前欠得一欠,指着那个侍婢问道:“你嘴里讲的甚么,是谁死了?”那个侍婢重又说道:“有谁死了呢,便是中举的那个林家姑少爷业已于昨天晚间去世。适才报丧条儿已交在我们老爷手里,如今小姐哭晕过去了。我怕太太不知道这件事,特地跑回来告诉的。”春莺听到此处,不由心花怒放,笑着说道:“我久已讲过的,像我们小姐那个清瘦脸儿,断不是个载福之器。这件事也是意中的事,并没有甚么希奇。我一时也睡不沉着,丫头,你好好的伏侍我下床,我转要到小姐那边去瞧瞧热闹儿!”说着早已跳下床沿。好在九月天气还不十分寒冷,身上尽披了一件夹衣衫,命侍婢在前掌灯,自家便轻挪莲步,袅袅婷婷的走入书云小姐绣闼里来。

其时已有多人将书云小姐唤醒。书云小姐这一哭,真是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众人也没有解劝法子,正自仓皇无措。孟老先生一眼看见他这姨太太到来,便拂拭老泪,哭说道:“你看你看,这事怎生是好,叫人哪里想得到?我此时方寸已乱,你替我斟酌罢,我们怎生办法?”春莺扭头一笑,又流转二目,似乎向孟老先生丢了一个眼色,说道:“这件事有甚么办法呢,老爷起先主见倒还不错,天色尚不曾明亮哩,便逼着我预备冠带袍褂向林亲家老爷那边去贺喜。如今贺喜是贺不成了,冠带袍褂预备却是还要预备的,只须将那天青颜色换过了,换一件玄色外褂,连夜里跑去吊丧确是不迟。”孟老先生连连点头说道:“你这话却也说得不差,只是此时倒也不一定计较这些仪节。只是从天外飞来这件大祸苦了我家云儿,叫我心里如何得好生过去?”说着重又大哭。春莺冷冷说道:“老爷尽哭也无济于事,自家还该保重些。你年纪六十以外的人了,心里如何搁得住这般哀痛?”一面说着,一面才缓缓走近书云小姐身旁,劝道:“死者不得复生,小姐你这样哭法,难道还能将林家姑少爷哭活了不成?大凡皇上家的功名,也要看这个人的福命,压得住呢是压不住。万一没有那个福命,倒是这份功名不飞到头上来,是他造化;若是无故的得了这份功名,小则生灾,大则送命,这是一定不可移易的道理。林家姑少爷想是福命太薄,所以刚刚中了举,他就伸腿去了。阎王老爷没有错拿的人,我劝小姐还是看开些罢。只是我们老爷,他素来是个性情急躁的人,刚才听见姑少爷中举,他就欢喜得那个样子;如今听见姑少爷去世,他又哀恸的这个样子,这不是坑死人呢!我劝他他又不信。与其此刻像这样闹法,在先便是少欢喜些,倒还可以扯了个直。”说着又挤眉弄眼的向那些侍婢们示意,又将头掉转过去笑得一笑。幸喜他们父女已哭得死人一般,春莺这番冷嘲热讽的话一共还不曾听见。春莺轻轻将书云小姐袖子扯得一扯,重又说道:“我还有一句狠心的话呢,好在林府上同我们这边不过下了一个聘礼,我们家的小姐,一总还不曾出嫁过去,这也没有甚么关系。如今好端端的将这千金身体哭坏了真不值得。倒是林家姑少爷终七之后,我们老爷须速同那边亲家老爷将话讲明白了,那边所来聘礼,该还他多少,就还他多少。像我们家小姐这样人材,还怕没有人家抢着来聘小姐么!”书云小姐只顾哭泣,其先本不曾听见春莺所说的话,至于这几句不尴不尬的言语却被书云小姐听在耳朵里,猛一转念,觉得春莺措词虽近无理,然而难保别人不随着作这般思想。此时更不能再顾羞耻,也不同春莺驳诘,转含着一胞眼泪,匆匆的走近他老父身旁,双膝跪下,一手扯着他父亲袍袖,侃然说出一番道理。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三回 公子芙蓉消遣法 美人桃李艳阳时

孟老先生当时忽然看见书云小姐扯着他的衣袖要同他讲话,赶忙拂拭老泪,哽咽说道:“孩儿,你有甚可说,不妨同老父斟酌?你父亲没有不依你的道理!”书云小姐这才重立起身来,一手指着他的姨娘春莺说道:“父亲你适才不曾听见姨娘的言语么?他为孩儿计较,孩儿不能驳回姨娘,说姨娘不是。只是人各有志,孩儿平素承父亲教训,虽然不能及得那古往今来义烈的女子,至于那'从一而终’这句话倒还讲解得明白。林家夫婿不幸夭亡,论理,做女儿的便该相从地下……”书云小姐刚说到此句,孟老先生益发肝肠寸断,忙哭着拦道:“哎呀,这个如何使得!好孩子,你难道只知有夫,不知有父了?你父亲行将就木,子嗣尚虚,不过眼前只有你一个女孩儿,慰情胜无,聊以承欢膝下;你万一竟存了这个念头,这不是立刻催着你父亲往死路上走吗?雀屏选婿,业已闹出这般惨局,那嫉忌我的,早应该讥诮我衰年命蹇。你如若再决计一死,我便偷息人世更无生趣。老实说,与其我望着你死,不如我先死了,落得一瞑不视,不见不闻。”孟老先生越说越苦,不由的竟放声大哭起来。春莺暗暗好笑,忙走过来假作劝慰说道:“老爷你再往下听去,小姐适才的话还不曾说完了呢,你不明白小姐口气,他并非真个要死,不过这般说说罢了。一个做女人的,丈夫一死,自家都跟着去死,照这样说法,世界上早应该没有寡妇了!人家都笑我痴呆,照我们老爷这样锯倒树捉鸦的见解,真个比我还痴呆十倍。”

春莺这一番轻跌巧播的话,竟将房中的仆婢有说得笑起来的。孟老先生果然才收着眼泪,只管凝睛向书云小姐瞧看。书云小姐也不理会春莺,重又垂泪说道:“父亲快不要为女儿伤心,女儿也知道父亲这意思,一时间如何肯舍着父亲去觅死路。只是有一句话要预先同父亲讲明白了,父亲不阻拦我,女儿自然知道感激父亲恩典;就是父亲阻拦我,女儿既已定了主见,所谓'三军可夺,匹妇之志断不可移’,女儿也必孤行其是。父亲先前不是说的,明日清早向那边贺喜,如今噩耗传来,不料易贺为吊。女儿此时索性禀明父亲:父亲去时,女儿决意随着父亲前往,抚尸一哭,便在那里守孝。生为林氏之人,死作林家之鬼,也可以省得背地里轻薄唇舌,或竟疑惑你女儿别有用心。须知道暮作孤鸾,朝歌飞雉,那些忘廉丧耻的举动,在稍有人心的尚不肯出此,何况女儿也曾略涉诗书,深明义理,安敢偶一不慎,贻近人之口实,落后世之骂名!只是自此以后,一别庭闱,尽节日长,承欢日短,按之方寸,悲痛万分。伏乞父亲谅我节孝不能两全,慨然俯允,则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百世为儿难酬恩谊。”书云小姐说着重行跪下地去,用手抱着孟老先生双膝,哀哀欲绝。书云小姐虽然说了这一番话,还深恐他父亲舐犊情深,未必毅然答应。谁知孟老先生在这个当儿转收了眼泪,仔细捧着书云小姐的脸庞望了又望。望了好半晌功夫,忽然仰首向天,哈哈大笑,转将房里的人吓了一跳,便是春莺也觉得出自意外。大家互相厮觑,默不一语。孟老先生笑毕之后,一把将书云小姐扶得起来,正色说道:“好儿子,好儿子,你真个有如此见解,这是成圣成贤的道路。不料你这点点年纪,竟能造就到这个地步,你父亲年虽老迈,安敢阻拦你,不让你成就一个完名全节的女中圣贤!好儿子,你有这种学问,我转要伏地拜你,何能再容你跪我!这不是折杀老父了么?快快站起来,我们好商量此后进行方法。”书云小姐听见他父亲这番赞语,虽未免觉得有些过分,然而见他父亲已经允许,真是感入骨髓。想起鞠育深恩,又未免伤心落泪。只不过春莺同那些仆婢们却猜不出孟老先生何以竟狠心至此?一个女孩儿要向人家去守节,他老人家不哭而反大笑,觉得有些不近人情。孟老先生一把将书云小姐推坐在椅上,自家也对面坐下,慨然叹道:“你虽然有此美意,还须得我停回前去向亲家夫妇那里说明白了,料想他家也是仕宦之族,听见这话,没有不乐从的道理。但是你既过去之后,一时不见得便能回来,所有钗钏首饰、衣服箱笼,总须收拾收拾。此时便随着我一径同去,未免过于仓猝。你依我说,我也不能再等到明早过去往吊,此刻便行前去,你尽管在家等着我。适才你的姨娘还说要预备玄色外褂,这殊可以不必,就命你的姨娘陪你一陪。此时也有三更以外将近四更时候了,大约天明我便回来接你。”说着便分付外边斋夫伺候。俄倾之间,点齐灯火,孟老先生带了两名跟人一直径向林府而来。

这一夜,林杰家里灯烛辉煌,通宵达旦,上下人等异常忙碌。门丁见孟老先生已到,随即进去禀告林杰。林杰将孟老先生延入大厅,相见之下,彼此涕泪纵横,失声痛哭。孟老先生坚意要向焕华停尸之所一走,林杰也不能拦他,只得在前引导。内眷听见孟老先生到来,大家都暂避在灵床之后。孟老先生一见了焕华尸身,说不尽心中惨痛,这一哭也就竭情尽致。家人们等孟老先生哭毕,拧着手巾近前给孟老先生擦脸。孟老先生便坐在房里,将书云小姐要来吊孝守节的主意一一告诉林杰。林杰骤然听见,兀自半晌不能回答。谁知这一番话已被灵床后面林氏夫人听得明白,也顾不得同孟老先生不曾会过,不便相见,转嚎啕大哭,奔得出来。孟老先生同林杰都吃了一吓。林氏夫人悲悲咽咽同孟老先生行了初见的礼,哽咽说道:“适才亲家的言论,妾身已听得清楚,不料我这媳妇有如此的贤德,叫人异常感激!只可惜我家焕儿福薄,不能消受这样贤德妻子,他竟自溘然长逝,不但将我们夫妇抛下,还累着那边小姐这点点年纪便守了孤孀。在愚夫妇的意思,儿子既死,何忍再累那边小姐到我们这里替他守节?今承小姐不弃,竟愿光降寒舍,永矢冰心,倒不能拂贤小姐这番美意。好在愚夫妇这边虽然算不得世家大族,所幸尚有薄薄田产,小姐到这边来,或者不愁温饱,就请亲家回去转告小姐,明天愚夫妇这里便用花轿到尊处迎娶。等小姐过门后,再将焕华儿入殓,好让焕儿在九泉之下也自欢喜。”林氏夫人说完之后,重行走近焕华灵床,放声大哭,嘴里断断续续的还将这事告诉焕华,越说越恸,几次昏晕过去。所有内眷也就从床后都走出来劝慰。孟老先生见此光景,不能久坐,也只得含泪同林杰作别,林杰送至门外。

其时天已大亮,晓日将升。孟老先生回去,少不得同书云小姐预备一切。果然将近午牌时分,林家的花轿鼓乐业已到门。孟老先生知道焕华在戌时大殓,不能耽搁。可怜书云小姐早已洗除脂粉,屏脱簪环,身上却穿着大红衫裙,登时上了彩舆,一路上哀哀欲绝。这时候全城都知道这事,无人不替书云失声叹惋。还有许多人赶到林府观看热闹。林杰这边既要替儿子料理丧仪,又要为媳妇置备吉礼,还喜得他家钱财富有,亲友众多,一夜之间,各事都还办得妥贴周到。书云小姐彩轿到门,已有许多仆妇簇拥着新人升堂。书云小姐哪里还忍得住,早就放声痛哭。除得林杰夫妇悲痛自不消说得,是凡在林府致吊的人,见这惨状,莫不泪随声下。那一片哭声,也就仿佛山摇地动。不说别的,众人眼看着书云小姐其时登毡谒见翁姑,上首便另有一个仆人捧着焕华灵牌,书云小姐便立在下首,双双行礼。这一层举动,就足使石人落泪,铁汉酸心。然后书云小姐重又对着灵床换了妇人妆饰,身着缞麻遍拜亲友。大家看见书云小姐生得端庄秀逸,莫不交口赞叹,一直等到焕华入殓之后,方才略事休息。孟老先生因为哀伤过甚,触动他痰喘旧疾,便不曾亲自送他小姐过来。书云小姐三朝已过,也曾回去过一次,问候老父。自是以后,书云小姐便做了林家一个青年守节未亡人了。

就中单表林杰那个第二儿子耀华。自从焕华去世,他益发觉得兴高采烈。那一天他哥子入殓,娶书云小姐过门,别人已是哀痛异常,他转以为是从来未有的热闹。他这一天前进跑到后进,瞧瞧这一处,看看那一处,几乎笑得拢不起嘴来。只怕被父母看见要训斥他,他早躲向门房里同那几位大爷们喜天哈地的谈笑。门房里有个家人,名字叫做林福,跟随林杰已有多年,是林杰素来最宠任的,家中凡有事故,林杰均交给他一人经理。你们想近来出了这一件大事,林杰夫妇已是方寸大乱,更不比平时银钱出入还有林氏夫人料理,此次便都归林福掌握。大权在手,明取巧偷,吞没的款项很是不少。林福本来烟癖甚深,加之此次,未免日夜操心,少不得更要藉重他振作精神。他睡的那张床榻上是永久设着烟具的。耀华进了门房,便同林福躺在一处。林福趁间笑向耀华说道:“二少爷,你如今总该要放尊重些了,大少爷既死,将来你便是撑持这份门户一个重要的人,老爷想该益发欢喜你,你此后哪里还肯同我们这些奴才们在一堆儿嬉戏呢?老实说,你二少爷许同别人拿二少爷身分,不该同我拿二少爷身分。你可记得老爷有好几次发狠捶你,都是我替你讨饶,你如若公然……”耀华听见林福说到此处,一扭身子用手握着林福的嘴骂道:“你敢说这些话?当初老爷捶我,是因有大少爷在世,如今大少爷倒跷了辫子了,他那里还肯捶我?你别的话不说,单拣这些讨厌的话乱嚼舌头,看我依你!”

林福笑道:“不说就不说罢了,你好生躺在那一边,让我抽一口烟再同你讲别的。这几天可怜我也辛苦够了,二少爷你是亲看见的,哪一件事情不要我过去理会?若是全靠着我弟兄们这一班土牛木马,这件事出来还成个样子么?”说着重又抽了好几口烟,方才将那支烟枪缓缓放在一旁,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大少奶奶好一个标致人品,偏生将一个大少爷死掉了,叫他活活守寡,我只恨老天不曾生着眼睛。你二少爷也该是定亲的时候了,不知道我们将来那个二少奶奶可赶得上大少奶奶呢?我们瞧着太太意思,对于二姨太太那边舜小姐倒很有点关切的样子。却好舜小姐今年刚是十四岁,比起二少爷只小了一年,若是把来给二少爷做媳妇,倒是天生的一对儿。二少爷何不同太太商议商议,老实就放了聘罢,省得二少爷乌眼鸡似的,看见外面只要有个品貌好些的姑娘,就不转眼的向人家瞧着。”林福说毕,忍不住哈哈的好笑。旁边另有一个家人笑着说道:“这一会子等你提议这事呢!我瞧太太光景,想该早已同二姨太太谈过他们两家头的婚事了,不然我们家里这几天像这般热闹,如何二姨太太到来,单单不曾携着他家舜小姐呢?可想舜小姐是因为害羞,不肯随着他母亲向这里走动了。”

先前林福说话时候,耀华早听得呆了,只管扭着身子竖着耳朵动也不动。及至听见这个家人又这般说,他方才笑着跳起身子,拍手说道:“你们没的活见鬼了!世上没有影子的话,到了你们嘴里便说得活灵活现。谁告诉你们,舜小姐这几天不曾同着姨娘到我们这里来是因为害羞呢?我知道舜妹妹当初本在私塾里读书,去不去可以随意,所以我们姨娘出来他就跟着出来。自从去年姨娘将舜妹妹送入崇实女学校里,学校里的规矩,不遇着星期是不准放学的。哥子死的那几天,你们想想可是星期不是?舜妹妹自然不能到我们这里瞧看热闹了。亏你们扯七扯八,又扯到那些瞎话上去,仔细给舜小姐听见,没头没脑的骂你!”林福冷笑道:“二少爷讲的话忒是稀奇。你们做亲不做亲,干我们屁事?不成说了这一句顽话,就该舜小姐骂我们!不是我林福斗胆说一句放肆的话,像老爷这样身分,他想骂我还离着远哩,倒不曾去领那舜小姐的威风!”又有一个家人笑道:“福二爷,你真个同二少爷计较这些?二少爷嘴里虽然这般说,其实我知道他那心里听见福二爷这一番话,他不知怎样欢喜呢!舜小姐那副俊俏庞儿,谁人瞧着不爱。把来配我们二少爷这副嘴脸,难道还辜负二少爷甚么不成?”

耀华此时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羞惭满面,一时又辩驳他们不过,无以解嘲,只得重行将身子躺向床上,提起烟签子,在那烟盒里蘸了许多乌烟,向灯头上尽烧。他又不会烧那牢什子,只烧得满屋焦香,早被林福一眼瞧见,急得双脚齐跳,喊道:“我的小祖宗,你在这里闹甚么把戏!你不知道糟蹋这烟比较糟蹋五谷还要利害十倍!你不怕雷公爷爷来凿你的脑袋?来来来,你想要吸几口倒不妨事,只不要白弄掉了,便算你惜福惜寿。”林福说着,真个也睡上床去,替他烧了一口烟,装在烟枪上,递向耀华嘴边让他吸。耀华本不曾尝过这种异味,接二连三的吸了几口,果然觉得浑身舒泰,只是头目有些发晕,忙笑着摇摇手说:“多谢多谢!我不能再吸了,吸多怕要呕吐,留着些明天再来叨扰你罢。”林福笑着点点头。自是以后,耀华每逢午后没有事做,便跑向门房里借乌烟消遣。林福略不吝惜,殷殷勤勤的烧给耀华吸,还自家掏出钱来买些水果茶点供应这位二少爷。一天一天照样过去,不到半月光景,耀华竟是非此不乐,简直同林福混在一处,形影不离。那个林福知道耀华虽不曾十分上瘾,觉得已有九分九了,有时候故意躲避起来,不同耀华见面,急得耀华抓耳挠腮,苍皇失措,命人四下里去寻觅林福。林福暗暗知道大功业已告成。除得林杰呼唤他,他还略略支应一两件事,其余便都派遣别人奔走,他只终日高卧,陪着二少爷吐雾吞云。

约莫又过了好几个月,这一天刚同耀华睡在床上吸烟,他便开口向耀华说道:“目下土价渐渐昂贵了,我实供应二少爷不起,二少爷倒是戒了这烟罢;如若二少爷一定高兴要吸,还须筹点现款交给我,好让我替二少爷预备着。若不是这样办法,万一一天两天弄不到嘴,二少爷又该骂我不会干事。”耀华此时正吸得高兴,猛听见林福这话,不由吃了一吓,说道:“哎呀,吸烟耍子,如何还要我给钱?就是要我给钱,派我给你多少呢?”林福将舌头伸得一伸,又把个头向腔子里一缩,烈烈的怪笑道:“我的二少爷,你真是生成吃熟饭的,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世间的物件,哪一样不要钱去买?你不要疑惑这鸦片烟,它名字虽叫做'西土’'广土’,他却不是真从土里挖出来的,一块滴大溜光的洋钱也买不到三两五钱。我林福在这几个月里,多也不敢说,足足报效了二少爷将近百番了。老爷给我们工食,一个月能有多少?都把来供应二少爷吸烟,也来不及呀!二少爷如果喜欢借这东西消遣,大约至少每天要一块洋钱。这里面我若是赚你一个鹅眼儿,叫我将来同大少爷一样,中了举人就死。”

耀华笑道:“自家好弟兄们在一处儿取乐,多用几块洋钱有甚么打紧?亏你还同我赌这血滴滴的毒咒,看被别人听见笑话!只是我目前的境况是你晓得的,家里白花花的银子虽然不少,都被我那死鬼老头子霸占在手里,丝毫不许我浪用。他拿出防贼的手段防我儿子,他难道活到一百岁都不死?总有这一天,遇见我使起牛性子,叫他认识我这姓林的也不是好惹的!”林福笑道:“二少爷又来讲笑话了,二少爷姓林,老爷难道不是也姓林!”耀华四面望了望,见房里却没有别人,忽的低低附着林福耳朵说道:“老爷他配姓林?你是我的好哥哥,我不瞒你这件蹊跷的事。在先我的妈曾经背地里告诉过我的,爹本来是姓东方,因为我们小弟兄们承继给我们祖爷爷,我们姓林,他也就老着脸也姓林了。其实我们这份家私是祖爷爷的,并不是爹的,我们姓林的可以使用得,他却使用不得。如今转颠倒过来,叫他阻拦着我不许使用这银子,你看可有这道理没有这道理?目前却同他辩驳不到这一层。只是哥适才所说的这句话,我尽着去筹办,总不叫哥吃亏。哥还须看我们平日交情,不许使促狭藏躲起来,不给我烟吃。”林福笑着点点头,又叮嘱他说:“老爷姓林不姓林的那番话同外人不可提起。其实老爷当年那一段故事我们也有所闻,少爷也该替老爷隐瞒些,父子间不可伤了和气。”耀华笑道:“这且看他造化,他在银钱上面放宽松些,我又何须苦苦同他为难呢。”

果不其然,耀华打从今日便百般的设法掏摸家里银钱出来,交给林福替他熬鸦片烟。毕竟出纳之权不在他手里,一月之中,要想赚取二三十番却也不甚容易。渐渐的便假托说要购买书籍,要置备衣服,日夜的向他母亲罗唣。林氏夫人素来溺爱耀华,少不得徇着他的意思,瞒着林杰,背地里给钱给他。后来仍是不敷应用,耀华便不免在母亲房里实行他盗窃手段。有一次竟将林氏夫人一副手镯偷出来交给林福,押了二百多块钱。谁知钱越来得快,烟越吸得多,不上两月光景早又告罄了。林氏夫人暗中也瞧出耀华不肯学好,房中累次损失物件都是他的作用,又不敢告诉林杰,怕林杰委曲了他。背地里又气又恨,又不知道耀华偷这些款项在甚么地方使用。几次也诘问他,他只支支吾吾不肯实说。林氏夫人恍然大悟,暗想:耀华今年已是十六岁的人了,孩子们知识开得早,人大心大,定然在外边有些沾花惹草,遇着不肖的朋友,难保不勾引他向那些不正经的地方去走动走动。花费银钱还是小事,万一将身子淘碌坏了,有个山高水长,将来我们夫妇还靠着谁养老送终呢?越想越怕,镇日价没精打彩的在房里淌眼泪。由是打点了一个主意:第一件,须得赶紧替他觅一房媳妇,早早娶进门来,拘束住他,或者他便不想在外边流荡。第二件,老放着他不去读书也非长策。自从去年为延请教读先生,同林杰口角之后,林杰真个绝口不提此事。此时又不便将我这意思同他父亲商议,背地里转将这话告诉他寡媳孟书云小姐。

书云小姐见他婆婆为耀华读书筹画,便慨然说道:“这句话母亲不是告诉过媳妇的,他哥子在日,说一时延聘不到西席,他哥子情愿担任教叔叔读书。如今不幸他哥子已经去世了,不能将这句话实行出来,想他哥子未尝不衔恨地下。媳妇不才,幼年颇曾研究过一番书史,好在叔叔读过的书也还不多,媳妇又闲着没事,情愿每天同叔叔研究研究学业。一者媳妇可以借此消遣永日,二者也完了他哥子一桩心愿。”书云小姐说到此处,已不禁泪痕满面。林氏夫人听毕十分欢喜,说:“难得你肯如此热心,是极好的事了。你叔叔将来有点出息,断然不敢忘你恩德。”说着又提起袖子向书云小姐福了两福,吓得书云小姐忙站起来,说:“自家骨肉,理所当然,婆婆如此客气,转使媳妇心里不安。”当下婆媳将这件事计议已妥。

第二天上,林氏夫人便将耀华唤得进房,先重重的训斥了几句,然后将嫂子要教他读书的话说出来。耀华听了,虽不甚愿意,然转念一想,觉得嫂子教我读书,总该比请的先生宽得多呢,不如答应下来,省得父亲又要替我另延西席,那时候倒反不好。于是欣然应允。林氏夫人见他这样,益发欢喜,便命耀华将书桌设在正屋中间,却好他们婆媳的住房都在对面,可以互相照应。

打从这一天起,耀华真个便从书云小姐读书,只是不得耐心坐着的分儿。每逢晌午时间,他就抛却书本子去跑向外边去顽耍。书云小姐倒还循循善诱,不上几日功夫,已将他那本《三字经》理得透熟,随即教他《四书》,而且逐字逐句讲给他听。其实论耀华资质并不十分拙钝,不过先前遇的那位老先生,对着他只一味的严声厉色,稍不受教便“夏楚”从事,逼得个学生畏之如鬼,自然日日思量逃学,那里还有心情去温习书籍。耀华这番既是感他这位嫂嫂和蔼可亲,又将书里的义理编着白话讲给他听,他焉有个不觉得津津有味?所以收效反比外边聘的西席又妥又快。虽然没得坐性,时常偷空向外面去走动,林氏夫人转暗中授意给他媳妇,叮嘱他不用过于拘束,怕这上了笼头的劣马使性子重又溜缰。书云小姐也因为耀华功课并不十分亏缺,也就落得做点人情,不肯苦苦与他为难。

林杰近来也知道这件事,心中却不甚为然,迫于他夫人的主张,也只好推聋装哑,不大理会。由是耀华名目上虽是按日读书,其实暗中仍与林福打得一团火热。叵耐那个奸狡林福,除得同他拚命吸烟之外,偷着闲空又引诱着他时时向那娼寮赌局上去嬉戏。林耀华本来是个纨袴子弟,胸中又毫无主宰,加着知识初开,既然领略到这许多地方的滋味,益发乐而忘返,骎骎有趋入下流之势。目前只苦银钱不济,不能任他尽情挥霍,又亏林福替他出了一个绝好主意,钻头觅缝,替他在外用三分五分的利息借钱。不上半年工夫,耀华身上已负有二三千银子债务,一半是自己花费,一半已填入林福的腰囊。

看官,论耀华这点点年纪,除他父母而外,又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不务正业,如何竟会凭着林福这一个家人,大家竟肯成千累百的借银子给他使用?岂非著书的人有些言过其实么?这其中却有大大的缘故,待在下表白出来,便不至惹诸君驳诘了。因为那些借钱给他的人却都是些老奸巨猾,他们久已知道姓林的这份人家富有财产,无奈林杰生性悭吝,要想他错用一文是再没有的事。今日难得他生出这一位佳儿,同他乃父的见解却是背道而驰。不趁这个当儿用重利去盘剥他,更待何时?他们又明晓得此时借钱给耀华,不但本钱无着,便是利息,他一时也无从出项。他们却也不怕,只从借据上注明几分利息,过个三月五月便将那利息积聚起来,算上本钱。借钱时候三面言明,只要他父亲在哪一天身故,这款项便在那一天偿还。这个办法是专为便利那一班不肖纨袴子弟起见,是以美其名曰“磬响钱”。磬响者,人临死时必须敲磬,磬声既响,然后此款遂随磬响之音而入债权者之手也。诸君不信,试从我们这个文明上海地方略一调查,当有许多买办少爷、封翁公子,比较我书中这位林耀华借的那种“磬响钱”还要多得十倍百倍的,且不计其数。单单去责备讥诮我这少不更事的林耀华,却未免少见多怪了。

闲话休絮。且表这福建去南城十里那一带地方,却是妓馆林立。凡是当妓女的,不同上海风气,或是称“先生”,或是称“姑娘”。他们另有一种名目:一例的都称做“白面”。耀华自从随着林福光降这地方以来,就中单结识了“清香堂”一个“白面”,名字叫做玉青。据玉青的鸨母夸说,这玉青年纪虽然与耀华同庚,却还是个冰清玉洁的清倌人,至今并不曾被人梳拢。林福又在背地里告诉那鸨母他这少爷家世,鸨母便一心一意的拉拢耀华,讲明了梳拢时一切用度约费五六百余。耀华便同玉青双双成了好事。最苦的这地方是在城外,家中又拘束得紧,只好从白日里偎香倚玉,却不能成夜的宿在玉青那里。我能发誓,耀华确是个初经风月的雏儿,比不得玉青,我却不敢替他下这断语。这件事倒是不曾尝过滋味的好。耀华自与玉青订盟以后,又不能公然常常的同他双宿双飞。你们想他镇日的被他那位嫂嫂逼着读书,真个痛苦万分,无言可喻。别人虽然望着他坐在屋里,双手捧着书本子,其实可怜他行也是玉青,坐也是玉青,茶饭里也是玉青,睡梦里也是玉青。到了无可奈何时候,他竟公然移着怜爱玉青的心,渐渐怜爱起他那位嫂嫂起来。

这一日,刚是风和日丽,淑景暄妍,林氏夫人因为日长困倦,午后躺在他牙床上睡觉。耀华的读书桌子便设在靠窗子一边。刚刚读得几句,也就有些疏懒,蓦然打了一个呵欠,简直有要去梦见周公的意思。书云小姐坐在上面,一眼瞧见他这形状,又是好笑,又是生气,便提着他呖呖莺声喊了一句,将耀华从梦中惊醒,兀自揉了揉眼睛,掉转脸向书云小姐望得一望,也便吃了一吓,按着书本上东拉西扯不知胡乱念了些甚么。书云小姐便拿出他做先生的身分,重复将他喊近案侧,顺手在书本上翻了几页,却好翻到《宰予昼寝》那一段故事,放下脸色说道:“在先这一章书,我曾经讲过给你听的,此时且不要你背诵,你倒是替我望着这书本子,照样复讲一遍给我听听。”耀华此时本有些糢糢糊糊,陡然见书云小姐要他讲书,他早已心慌意乱,一时间哪里讲解得出?只管对着书卷发呆。好半晌,刚念出“宰予昼寝”四个字,以下便连字句都辨别不清楚了。书云小姐见他这惫懒模样,不由噗嗤一笑。谁知这一笑不打紧,耀华偷眼看见他这嫂子淡妆素服,雅洁无伦,暮春天气,书云小姐只着了一件葱白罗夹衫子,越显得弯眉入鬓,笑辅承颐。再四面望望,那些仆婢一个个都不在屋里,想是大家都偷懒躲向外边去打盹去了。耀华顿时觉得情不自禁,便也回眸向书云小姐一笑,说:“嫂嫂宽恕则个,这一段书委实一时记不清楚,让我好生想一夜,明天再讲给嫂嫂听罢。”嘴里说着这话,忽的将自家身子直挫下来,斜靠到书云小姐身上。书云小姐猛不防耀华会做出这般轻薄状态,直吓得浑身抖战,舒开纤腕,使劲将他向外一推,大怒吆喝道:“畜生,敢如此无礼!”耀华心已荡漾,一点也不惧怯,心里也还疑惑他嫂子是故意倔强,论他这芳年守节,未必遂心坚如石。经这一推,他转趁势掉转来,依旧想用手去搂抱书云小姐。书云小姐又急又恨,一时避让不及,只得将自己面前那张书案“豁琅”一声推翻在地,三脚两步飞跑入自家绣房里,吁吁气喘。耀华的心还是不死,也就随着书云小姐脚步,意思想闯入闺闼。只恨那些不做美的仆婢听见屋里桌椅倾翻的声息,都匆匆跑入里面来看视。林氏夫人午梦初酣,也自惊醒,大声问着何事,耀华眼见风色不利,才一溜烟的含笑飞逃跳出去了。众人也猜不出其中缘故,只纷纷的将书案整顿好了,一地上纸墨书籍掳掇不及。这个当儿,林氏夫人已趿着睡鞋出了房门,问他们为甚么在此纷乱,耀儿呢,为何不坐着读书?如何还不曾到放学时候早又不见他影子了?

仆婢们见夫人询问,你望着我,我瞧着你,大家都回答不出。林氏夫人益发焦怒,刚待向他们发作,耳边忽听见他媳妇“嘤嘤”在对面房里啜泣,心中也便瞧料六七分,只长长的叹了口气,慌忙走至书云小姐那边。已见书云小姐钗横鬓乱,气竭声嘶,便从无穷悲愤之中加着异常怜悯,款款的向书云小姐问了一句,说:“不肖畜生,想是又不服教训,以至累媳妇气苦。好孩子,你告诉我,看我叫他老子捶杀他。”书云小姐此时只有哭泣的分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见林氏夫人追问他这缘故,先前还羞羞涩涩的不肯说明,后来被逼不过,方才含羞敛恨,将适才情景一一的告诉林氏。只把个林氏夫人气得面色如土,一叠连声命人赶快出去将这畜生抓进来。仆婢们只得连声答应出了内室,传话给外边,教请少爷入内,夫人立等着问话。

不多一会,外边仆役已进来回报,说:“四下里寻觅少爷,不见少爷踪迹,不知跑向何处去了。”林氏夫人格外着急。却好林杰其时刚坐在西边一个小花厅里同几个厨役在那里结算连日伙食帐目,听见太太生气,着人出来寻觅耀华,他也猜不出为着甚事,不敢怠慢,立刻发遣了厨役,亲自踱进内室。林氏夫人因为在媳妇房间里不便同林杰讲话,遂含怒走入自家卧室,先将耀华调戏他嫂子的话略告诉了林杰一遍,随又长长的叹了口气,向林杰埋怨道:“我几次同你商量过的,说孩子近年来人大心大了,若不赶紧替他娶一房媳妇,怕后来还闹出别种笑话。你都是同我一味搪塞,说是在外边听见文明人议论过的,说中国男孩子此后不宜早婚,若是早婚了,便有许多障碍。放他娘的屁呢!我听了这些瞎话我就生气。据你告诉我,中国有四万万多人呢,我家一个耀华,便是早婚了,也没有甚么打紧,只要别人家不早婚,也不至便叫这中国受了早婚妨害了!你又拿你自家做比方给我听,说你也是到了三十岁以外才娶我的。你这话益发糊涂了,你当初是个精穷光蛋,若不是遇见我那父亲,你到今日一般的不曾娶亲亦未可知。你须知道耀儿他与你不同,他的命好,偏生的在我们这份人家,还是没有钱,还是没有势。你难道还望他同你当日一样,穷得连爹妈都养活不起,推着小车子度日?”

林氏夫人还待望下再说,早被林杰笑拦着说道:“又来了,又来了,同你讲起话来,动不动都提起这些旧话,实在讨厌得紧。耀儿的婚事,你要替他怎样办便怎样办,我是没有违背的。只是一时间去向那里觅这一门亲事呢?依我的主张,如今世界上叔招嫂的事也算很多,你何妨先去探听探听大媳妇口气,他若是肯于答应,我们就简直将他这两口儿推向一处,省得另外又多出一番使用。”林氏夫人向他啐了一口,说道:“怪道耀儿敢如此妄作妄为呢,原来你早存着这主意了!一个堂堂知府人家,如何公然做出这样事来,敢要被人家骂煞!况且我这媳妇年纪虽小,倒是一个规行矩步、不苟言笑的人,我不敢开口向他说这样话。你做公公的你有这本事,你何妨去同他商议商议。你休得将这难题目儿给我去做!”林杰哈哈大笑道:“这个如何使得,我有这老脸向媳妇讲这样话,岂非去讨没趣?罢罢,你若是说用不得这主意倒也不妨,何必给这苦给我去吃?我也不上你这个当。”林氏夫人也笑道:“可又来了,你不肯上当,谁还肯去上当呢?你也休想讨这种便宜!孩子们婚姻大事,多使用些银子也不算甚么,你快别生此妄想。耀儿的媳妇,我心眼里倒有一个人呢,说出来给你听,管许你也以为然。英家二妹妹,他的女儿舜华,我就欢喜他那一种天生成的活泼性格儿,又长得最可人意,我久已想要他做媳妇。不过因为他们年纪还小,又加着近来我们家里接二连三的闹出这些岔枝儿的事,所以一时也就不曾提及背地里窥探我那妹子的神情,提着耀儿都是眉花眼笑。只须我们向他去求亲,他没有不允的道理。在这个当儿,请出几位亲友来去向他们那里说一说,包管十有九成。”林杰笑道:“着着着,你这主意真个不差!莫要说别的,他万一不答应我们,我们只须将那每月津贴的款项一概停止,就可以立制他们死命。”说着又皱了皱眉头道:“这是一层,同他那里做亲,若是想他们多多的陪奁,怕就不能如愿了。”林氏夫人笑着骂道:“同你讲起话来,都全是这些小人心眼儿,真要把人呕死。他们那份贴款难道是掏你的腰包?人家不肯答应亲事,便该拿这些话去挟制人家?莫要给我那妹子听见,他难不成是卖女儿给你?至于陪奁这一层呢,多也罢,少也罢,只要女孩子福命好,也不在一时陪奁上计较。不过我近来听见我那妹子又将舜华送入女学校读书去了,这件事我很不满意,横竖等娶过门之后,他少不得要依着我们家规矩,这学校的风气却万万不可沾惹。这些后话且放着再议,倒是你过一两日就去赶着将这事办一办罢。”林杰连连点头,说:“使得使得。”停了半晌,重又向林氏说道:“耀儿这孩子近来很不长进,我暗中打听出点消息,据说他酷嗜洋烟,如今渐渐的上了瘾了。虽然未知真假,你早晚将他唤到面前,替我审察审察,看他可真有这嗜好没有。若是果真有这嗜好,老实说,他也不是我的儿子,我也不敢做他的老子,立刻将这畜生赶出姓林的大门,让他同乞丐为伍。这是你知道的,当初有一次,我发胃脾气痛,疼得在床上滚来滚去,汗珠子比黄豆还大,许多亲友劝我吸一口洋烟,包管立时奏效,我是拿定主意,宁可疼死了,总舍不得拿着白花银子去买这害人东西来治病。他有多大年纪,又不病,又不痛,转拚命的向这下流路上去走,你看我可能容着他放肆不去管束呢!”

林氏夫人听到此处,忽然笑容满面,说道:“原来耀儿是吸上鸦片烟了,阿弥陀佛,我今才将这颗心放落下来。我正疑惑他前几次将我的首饰偷窃出去是在甚么地方使用呢,若是光使用在这上面,倒还算是我们林家造化。你这没见识的人懂得甚么?大凡一个做子弟的,仗着家中有些财产,第一件最怕的是花天酒地,挥金如土,被那些没脸面的婊子哄骗起来,成千成万的银子都肯拿出去花费。那个用法,可就没有底儿了;若讲到吃这鸦片烟,他纵是吃得利害,像我们这份人家,每年掼给他几百块钱也就够他慢慢的消遣了。而且拿这烟拘束住他的身子,倒还可以保得住他不别生妄想,这是最好不过的一件事。亏你还要去同他拚命呢!他不过吃一两口烟,你便同他过不过去,你若听见他在外面浪赌浪嫖,你又待如何?你今年也有半百的人了,我虽然比你小得十几岁,你是知道,但是要想再养个一男半女,料是没有指望。亏你狠心辣手,说得出这样的话,叫我听着如何不兀的伤心?”林氏说着这话,那个眼眶儿一红,不由的扑簌簌的流下泪来。

说也奇怪,林杰本来挟着一团怒气,几乎要拿出他“义方之训”管教顽儿,谁知此刻经林氏夫人一番话,仿佛兜头淋了一杓冷水一般,立刻乾纲不振,愤意全消,转凄凄惶惶的陪着他夫人流着眼泪起来,一声儿也不言语。坐了一会,慢慢的踱将出去。不曾过了几天,真个央出两位亲友向英府那边去求婚。

且说林氏夫人的父亲林春熹,本来单生了这位千金,其余别无子女。这位英姨太太,据林氏夫人口气,口口声声称他做妹子,这壁帐究竟从哪里算起呢?原来林春熹老先生当初本有一个同祖的长兄,名字叫做林春涛。论起他们这林家,族众甚多,同在五服里的弟兄们,班次也很不少。惟有这林春熹同林春涛,自幼儿便在一处同学,及至成立以后,性情又极投契。当春熹服官淮北时期,春涛其时亦经捐了一个盐大使在两淮候补,弟兄们总不时的通通信札。无如春涛为人使酒负气,与那些一班同寅的人多所龃龉,以至听鼓多年,始终不曾得着一个差缺,弄得两袖清风,一贫如洗。老夫妇先后便殂谢在扬州地方,只有一个女儿,嫁在江西南昌府英姓,早年便已守寡,膝下只生得一男一女,夫家境况又极萧条。后来打听得他那叔父春熹在福建故乡很有声望,随即挈着子女二人来投靠春熹。适值春熹避居乡间,却好因为自家在省城里房屋甚多,便拨了一处给他们母子居住,所有一切用项,全系春熹这里替他预备。英氏儿子,却与耀华同庚。不幸那一年福建大闹鼠疫,阖家便都染了重症,英氏母女医治痊愈,偏生将他那个儿子死掉了,英氏异常悲痛。这时候春熹却已赘了女婿挈眷返省,见此惨状,十分怜悯,看待英氏母女格外周到。春熹临死之时,谆谆的将他女儿女婿唤至面前,分付他们:“我的长兄只有此两代弱息,我死之后,须照着我生前办理,依旧津贴他们,不可稍存歧视。”林杰夫妇唯唯答应。历年既久,他们抚视英氏已不如从前,然而每月津贴之款却还不敢怠慢。英氏对于林杰夫妇,因为仰仗他们照应,凡事也都先意承志,好博他们夫妇的欢心。

论英氏心理,先前本极钟爱焕华,久已有心想焕华做他女婿。后来见焕华已经同孟老先生那边结婚,此事也就作罢。不料焕华命薄,中了举便已身故,英氏暗暗叫声惭愧,只有些可怜书云小姐。至于耀华的为人,他的父母虽然溺爱不明,然而英氏从旁边看出,知道这孩子将来没有甚么长进。偏生林杰此时又遣出人来想娶他女儿舜华为媳,英氏满心不愿,又迫于林杰夫妇看待自家母女很是不薄,若是一经拒绝,此后更无颜托人宇下。况且耀华此时年纪尚小,等待成人之后或者不至一味流荡。好在他家富有财产,任是耀华不肖,也不见得便误了我女儿终身。主意已定,便满口应承了。林杰夫妇自然异常欢悦,少不得按着结亲仪注,行茶下礼,便将英舜华小姐聘定了。

此时林氏夫人已查出耀华是躲在门房里同林福吸烟,特地将耀华唤至面前,重重申斥了几句。耀华竭力抵赖,坚不承认,后来经林氏夫人告诉他,吃烟原不要紧,只要你关着门在家里静坐,不出去交结匪人,你就明白地在家开了灯罢,你老子已经我同他讲明白了,他也不来管你。耀华方才欣慰,真个的同他母亲要了些银子,逼着林福替他在外边置办了精美烟具。起先倒还本本分分,镇日价在家消遣,无如静则生动,不上一两个月,又渐渐有些活泼起来。好在他此时已不从嫂子读书,更没有拘束他的事务。南城外面,玉青那里便常有耀华踪迹。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四回 旧知县频遭月旦 新议员重出风头

清政不纲,大局日促,亲贵固招权纳贿,汉员亦结党营私。鱼沤涸辙之中,燕巢危幕之上,加以外交失策,干戈固不足言战,玉帛并不足言和。列强耽耽,蹈瑕伺隙,即以赔款一事而论,每年损失之巨,已不可以数计。国币虽已空虚,而皇室挥霍之经费,在势不能稍加节省。赋税不足,继以厘金,厘金不足,继以捐纳。最妙不过的是拿那朝廷不甚爱惜之官,为骗取百姓资财之策。偏生有那些不长进的官迷,家中薄薄有点财产,平时则一钱如命,孤寒的亲戚,贫困的朋友,开口向他告贷,他便挤眉弄眼,百般诉说他的艰窘,仿佛吃了早饭就没有晚饭一般;若再说到慷慨好施,做点慈善事业,更是没有指望了。至于讲到捐官这一层,有钱的固甘破悭囊,没钱的也东挪西借,若是乎这头上不安着一个翎儿顶儿,身上不披着一套袍儿褂儿,脚上不穿着一双靴儿袜儿,就辜负了这堂堂七尺之躯似的。一旦高车驷马,安富尊荣,问他怎么叫做国计?怎么叫做民生?他那一肚皮的草包,两腿胯的泥土,除得乞怜昏夜,白日骄人,吮痈舐痔,掇臀捧屁,再做不出一件叫人称颂的事体出来。乱离时代,天地便生出一班杀人不眨眼的魔君;承平时代,天地便生出这一种吃人不吐骨的官吏。这也叫做气数使然,非人力所可转移的。

在下为何说出这一番话呢?便因为我这书中那位林耀华先生,自幼儿便喜欢装模做样,学个大老爷派头顽耍顽耍,果然生有自来,与寻常人家儿女不同。不独林氏夫人背地里称赞这儿子根器非凡,便是林杰有时候看见他举止雍容,一口北京官话儿,又说得轻圆溜亮,也暗暗觉得“雏凤清于老凤”。却好在这前几年,已将英舜华娶得入门,夫妇之间颇相和睦,只是至今还不曾生得儿子。

这一年清廷捐例大开,耀华便百般怂恿着母亲,叫他同林杰商议,替自己捐一个大八成知县。论林氏心里,见儿子要想出去做官,自然没有一个不赞成的道理。无如林杰总舍不得拿出几千银子去搏那将来不可知的利益,老是延挨着不肯去办。耀华兀自忍耐不得,简直向林杰面前百般要挟,说:“儿子今年也有二十多岁的人了,平时只恨着我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老坐在家里享快活日子。如今世界上若讲到做买卖这一层,能有多大点利息?便是开着绸庄银号,一旦倒歇下来,更没有翻本的指望。儿子想来想去,只有这做官一事利息最厚。今日父亲拿出几千银子出来,将来几万几十万,都包在我的荷包口袋里,这是再合算不过,再稳当不过;况且这昭信股票,比较此项捐款省俭得许多,万一错了这机会,将来再想捐官可就烦难了。我只知人家做儿子的不肯上进,父亲须得去责罚他,不曾见着做儿子的要想做官替祖上争光,父亲反苦苦阻拦起来。老实说,父亲若是再坚执不允,我自今以后,也只得借点别的事情去寻寻乐儿。要想将我关在家里,像做女孩子一般,那是干不到的。”耀华愈说愈气,狠狠的楞起两只眼珠子向他父亲使劲望了望,拨开大步,一口气早跑向外边去了。林杰一时又拿话驳他不出,不得已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径自踱向里边同他夫人斟酌去了。

林氏夫人拍手笑道:“香的不吃吃臭的,我说你这人真是别有肺肝。耀儿他说得出就做得出,万一真个在外边大闹起嫖赌来,他是有词可藉,说你做父亲的连做官都不许儿子去干,想必是留着他在家里流荡的了;况且还有一层,耀儿已不是做孩子的年纪,凡事也该放他出去阅历阅历,他一经做了正经人,又没有我们做父母的去帮护他,他也就不敢有所倚赖。做官做得好呢,自然让他一路荣升,开府封疆也是人做的。说句不顺遂的话,即使风色不顺,还可以将他呼唤回来,也不过花了几千银子,到底落着几对衔牌儿,搁在我们公馆门里也算一时的威风,也没有甚么折本的去处……”林杰此时只有点头的分儿,真是内逼悍妻,外迫娇子,那里还敢怠慢。好在林春熹此时虽已身故,他那些姻亲故旧,在北京里拥据要津的也还不少。林杰请人替他写了一封恳切的书函,将要替儿子捐官的话详细说明,一经就绪,立刻从银铺里将捐款汇奇。京里的人得了这个消息,果然照着办理。不到三五月功夫,林杰便将银子汇去。那边已将捐照寄来,却是分发广东,尽先补用知县。这其中经手办理的,少不得还吞没了七八百银子,林杰如何会得知道?但是替儿子已将这件事完全做成,自己也就安然做了“封翁”身分。不但林氏夫人同耀华欢喜到极处,便是林杰也十分畅快。耀华先赶制起簇新知县袍服,镇日的坐着呢轿在城里东奔西走,借着拜谒亲友为名,希图卖弄。林杰又拣个好日子,替耀华开贺,真是悬灯结彩,大擂清吹,整整热闹了三日三夜。耀华的岳母英氏已经笑得拢不起嘴来,暗暗叫着惭愧:若是当初错了主意,不肯将女儿嫁给他,岂不是白白将一位现成知县太太让给别人!背地里怂恿女儿:“万一耀华往省候补,务必闹着同他一路前往。女婿年轻,得意的又早,你不在他身边监察着他,还要怕他三妻四妾的浑闹起来如何是好。至于讲到在家侍奉婆婆这一层,他横竖有他的大寡媳依随膝下,也不能不让你随着丈夫走。你第一这些主意务要打定,万不可博贤孝之名,贻误大事。”英舜华小姐听他母亲的话,也只笑了一笑。

谁知英氏在家里同女儿磋商,要他随夫赴任,那里想到在这个当儿,早已另有一人闹得更比英氏利害。这人是谁呢?便是南城白面玉青了。玉青平时拿出他狐媚手段,早已同耀华山盟海誓,口口声声说要嫁他。那时候却还是沉几观变时会,嘴里嚷嫁,心里还未必一定肯嫁。今日见他父亲已替耀华捐了知事,花样又足,到省不要多时就可以当差署缺,这是拿得稳的事情,不趁这个巧宗儿强他替我出一笔银子赎身,将来要再想遇着这寿头码子可就难了。况且我是嫁他之后,要是好呢,大家就在一处多混几时;若是不好,好在我年纪还轻,将来便是另打主意也还不迟。所以自从耀华告诉他想要捐官,他早就甜言蜜语,骗得个耀华死心塌地。今日见他功名业已到手,他劈口便先问此番到着粤省,可否携带你们太太同去。耀华正色答道:“这个想是不行罢,我的爹妈,他们又不随着我去享福,我终不能擅自带着妻子双双赴粤,怕被人家议论。我此后比不得当初的林耀华了,知县虽是个七府小官,将来还要去整顿人民,维持风化。这些上面,倒要将脚步站稳了,万万被人指摘不得。大约我先带着几名家人前去看看光景再说。所好的本省与广东尚系毗连,随后挈眷不挈眷,也还容易。”

耀华刚自说到这里,忽见玉青猛立起来,将个身子直跌到耀华怀里,那滚滚泪痕便是断线珍珠也没有那样又圆又快。转把个耀华吓了一大跳,忙低下头去,拍着他背低问道:“哎呀,你这是甚么意思?有话尽管好说,怎样好端端又哭起来?我此番是前去做官,比不得别的事情,凡事都要图个吉利。亏得你肯如此糟蹋我,我和你将来是同福共命的人,我便有个山高水低,你也不见得有甚么益处。”玉青正哭得高兴,转被耀华这几句话点醒过来,暗想他这话果是有理,我未免有些失于检点了。好在此时已哭了半晌,那把眼泪已有些接应不济,便不是耀华拿话拦他,他也要易哭泣为干嚎了。却好趁这个当儿收了眼泪,免不得掏出一方香扑扑的手帕儿,向粉颊上略掩了一掩,冷笑说道:“你只怪我不该哭,恐防蹭踳了你,我岂不明白这道理?但是你的作为,太没有一点怜恤我的分儿,你就不知道责备你自己了!你此番到省,不肯携带你的太太同走,这原见你的孝顺爹妈的心。你不能携带你太太,难道也不能携带着我?我适才故意探听你的口气,谁知你简直一句都不提起我的话,你叫我听着伤心不伤心呢!你们做男人的,铁打的心肝,铜浇的肺腑,我年纪小则小,然而在这些世故人情上面,我早已冷透了这颗心了。但是一层,宁可叫你们负心,我们做女人的却是既同这一个人要好,偏生死心塌地,时时刻刻便将这一个人当做自己嫡亲丈夫看待。莫说你今日不过到广东去做知县,便是放了那里的督抚大员,我只听见这'分离’两个字,老实便有一柄锋利的刀子将我这心肝平剜了去。所以在这几月前,有意无意的知你要捐官分发出省,我外面虽然不甚露着形迹,怕你替我伤心。你那里晓得我便从那一天起,我这一双金丝累凤镯儿,猛可的在手腕上便宽了一围。”玉青一面说,一面早掳起袖子,露出一双雪白也似的皓腕送到耀华脸上给他看。耀华虽然不曾真个去验他钏口大小,然而这时候便觉得有一股肉韵脂香冲入鼻观,已是荡得神魂欲醉,再加着看见玉青粉颊上早又盈盈挂下泪痕来,真个心痛欲死,嘴里只有感激的话儿,吚吚唔唔也不甚听得清楚。

玉青重又说道:“我也知道你此番出去,家人小厮,少不得要带一大堆去,还愁没有人伺候你?我只虑到那些人,他们只许在外边随机应变,一经到了夜晚,你步入卧室的时候,他们见你睡下,还不是一窠风的跑去偷懒了。我不是同你讲笑话,这孤零零的客枕,单薄薄的香衾,睡了大半夜,到有小半夜不得安适,那时候谁来体恤你!”玉青说毕,忍不住合合的笑,又用手指头在腮颊上羞着他,低说道:“我请问你,平时我觉得腻烦起来,常常使劲推开你,叫你离开着我,你还涎皮癞脸,像吃乳的孩子一般死也不去,我究竟问你这是甚么意思呢?”说着流波送盼,媚态横生,狠狠的向耀华瞅了一眼。耀华也无从分辨,只低着头含笑不语。玉青又说道:“你此时是一个豪兴,以为出去做官了,哼哼,你还不曾尝着旅客滋味呢!到了这个当儿可是懊悔迟了。”玉青说着,又用手拍得一拍,说:“你不要尽管向着我笑,我也猜出你的用意了。你以为我所说的这一番话,全是白操了心?自今以后,你老实是个知县大老爷了,又有钱,又有势,花天酒地,还不是尽着你去胡闹?俗语说得好,'三只脚的蛤蟆没处找,两只脚的婆娘要多少。’你太太又不在你面前,我又远在福建,珠江的姑娘,体面似我们的很多很多,你还不是拿出本事来去'吊膀子’,'结线头’?便多带几名来陪你,也不是希罕的事。哼哼,林耀华,林耀华,你放着你的玉青不死,你若果然抛掉了我又同别人去攀相好,我纵是这身子不能飞到广东去监察你,我半夜三更,魂儿梦里,我摇身一变,也须变个极毒极利害的猫头鹰儿,一翅飞向你住的那座房子屋上,成日成夜的向你怪叫。我不把你们那个合欢好梦,闹得你们丝毫不得安静,我也不在世上算个人!到末了还要撕下你片片肉来,跑向广东城门楼角上细细嚼吃,也要叫你好生消受!”

玉青真是咬牙切齿,说得十分利害。耀华毕竟是个初出山的雏儿,先前听玉青发的议论,还只管咧着嘴笑,此时转吓得呆了,连忙摇手向玉青哀告道:“快别要如此!你有甚么主意,尽管同我计较,我们好好的交情那里说到这些上面?你知道我素来胆小,何苦拿这些话来吓我?”玉青又抿着嘴一笑,说道:“我和你有甚计较呢,你的主意拿得稳稳的,是决计将我抛在此地了,我便勉强闹着要随你去,后来也没有甚么味道儿,老实你还是让我照这样办罢。”耀华道:“你这人委实难缠,你是我心爱的人,我何尝忍心将你抛下?不过你的身子还是你父兄的,你又不能自由,难道我白白的能带了你走?你又是个红倌人,身价又高,我一时也难筹措这笔现款。这是我的老实话,你去替我想想看,可有一字欺你?”玉青听到此处,不由略点了点头,重又向外间斜着身子望了望,笑说道:“今日时候已是不早,日色渐渐沉下山去了,你若是能在我这里耽搁一夜,我们停会子再细细同你打算主意,你看可好不好?”耀华答道:“使得使得。”说过这话,旋即命房里娘姨出去,“叫跟随我的人着一个进来,我有话分付。”娘姨立时含笑走了出去。不多一刻,果然走入一个小厮。耀华正色说道:“你留小林在此伺候我,你就赶快进城去罢。如老爷不问我则已,若是问我为甚么不回家歇宿,你就说程伯英程大老爷留着我议论一齐到省的话,这时候还不曾开席,大约至早须得明天午前方赶得及回府。千万说妥贴了,不可大意露出马脚。要紧要紧!”小厮一一听着,连答应几个“是”,重又缩回几步,方才掉转身子向外面跑出去了。玉青看着耀华说道:“亏你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三岁五岁的孩子,怎生你家太爷还不容你在外边住宿?我替你可惜,枉把个知县大老爷给你做了!要是我,好就好,不好就同他翻脸,怕他还敢下手打你?”耀华叹道:“一言难尽,这老头子一天不死,我须受一天活罪。他别的本领没有,同儿子吵嚷是他第一等拿手好戏,瞪眼竖鼻,叫人看着便要吃吓。我难道不想同他翻脸?只是别人议论起来,但有说我的不是,没有人说他的不是,你叫我奈何得他呢,所以纵容得他越闹越威武了。”玉青也只微笑一笑。

其时房里娘姨知道耀华今夜在此住宿,早已预备好了酒饭,立刻捧进房来,也不去请别客。彼此浅斟低酌,十分有趣。一直饮至二更时分,大家都有了些酒意,炉薰鸭脑,衾拂龙涎,双双解衣入寝。枕上喁喁细语。耀华便先问他:“身价究竟要需多少,若是我能竭力筹措,我就将你的身子赎出来,老实先携你赴粤,也不必三心两意。”玉青笑道:“不能依我爹妈的主张,他们开口动不动都是一万二万。我知道你这人的心,便是在我身上花个几万银子,原不介意,只是你家里的银子还不能由你做主,便说到能由你做主,我也不忍心叫你无辜的花这许多昧心钱。我说句老实话,你的银子,就是我的银子,你舍得浪用,我还不肯容你浪用呢!你尽让他们漫天索价,我们须得酌地还钱。我给你一个底细儿,你在我的爹妈面前千万不可露出口风,说是我教给你的,那时我这条小命也不想活了。”耀华低低说道:“我又不呆,我忍心葬送你,难得你待我这般恩义,我感激你还感激不来呢!”耀华话还未毕,玉青早将一颗香口衔近耀华耳朵,低告道:“我这身子大约只要你出八千足色纹银也就可以集事。”耀华伸了伸舌头,刚待答话,玉青忙又说道:“你若一时凑不起这样数目,我还有个计较,你尽管去凑得多少便是多少,其余上下差个一千八百,说不得这话,我既一心要嫁给你,我身边还有点体己儿,我情愿拿出来贴在里面,你看如何。我这是真心为你才肯说出这话,若是外人想我这样待他,可就做梦了!你若再推三阻四,可想你就不是真心要想娶我,我们从今以后就一刀两断。”玉青说着,那泪痕已点点滴滴,倒有一半浸湿了耀华腮颊。

耀华低告道:“我那里是不肯娶你?我要娶你的心,比你要嫁我的心还急得十倍。只是这几千银子,虽然不算甚么巨款,毕竟总要去同人家挪借。你不知道我目下欠的'磬响钱’着实已是不少。虽然承人家的情,不一时急急要我偿还,然而遇着别人有些需用去处,少不得还要同我纠葛。我连年这耳根子也就很不干净,你想此时忽然又要去设这几千银子的法,可拿得稳拿不稳呢?我此时不恨别的,只恨我那老子依然精神抖擞,一点病痛也没有,指望他倒头可想难了。万一天老爷有眼睛,立刻下帖请他到阎王那里吃酒,我可就有了命了,莫说三千五千,便是三万五万,不是说句狂话,轻轻的捧出来却也不难。”玉青冷笑道:“照这样说来,你的家里是拿不出,外面又借不到,除得死法想活法,只有求你老人家早死这一着子以外,更无计较。来呀,我们不会就想一个法子,请你那爹早早升天呢!

耀华笑道:“好极好极!你真有这个好法子,你便教导了我罢。若是能够如愿,不独我感激你,便是那些借钱给我的诸君也都感激你。”玉青笑道:“这是你我两人体己的事,做成功,彼此都有好处,很不用你感激我。你明天回去对你的爹依然和平日一样,你须索打听他几时睡觉,给他一个冷不防,悄悄的将他头发打开来,用一根极长极快的铁钉,轻轻向他脑袋上插进去,用着被头替他没头没脸的蒙起来,使他叫喊不得,不到一刻功夫,管教他一命呜呼,伏维尚飨,比较砒霜毒药还利害十倍,便是官来检验,一时间都瞧不出形迹。这件事再稳当不过,你依着我去办,包管一些不错。”耀华想了想,重又说道:“话虽如此,只是我母亲却同他睡在一处呢,如何能够让我从从容容做这手脚。我做儿子的,虽然不爱惜老子,他做妻子的却要爱惜丈夫,万一叫喊起来,事尚未成,我早已耽着这偌大罪名,如何使得?”玉青笑道:“这也虑得不错,但是你去做这件事,却要见机而作。你先要探听你那母亲睡熟不曾,等他睡熟了,你再下手也不为迟。还有一句老实话,若是你母亲果然护着你爹,不容你施展,你就一发将你那母亲也做翻了,好让他们夫妇双双的携着手,向枉死城里去走一走,而且办起丧仪来也还便当些,省得去做两番发送。”玉青这一篇议论,真个将耀华说得顽石点头,心花怒放,没口子的称赞:“好计好计!”两人此时约莫谈了有大半夜功夫,十分困倦,一倒头便沉沉睡熟。次日清晨,玉青也不留他。耀华因为心中有事,亦急于要赶了进城。

进城之后,到了家里,一眼看见林杰夫妇同他妻子都聚拢在一处替他料理行装。他望了望,也不去理会,重又掉转身子走到门房里去寻觅林福。可巧林福正闲着没事,正躺在床上呼呼的抽那大烟。耀华不觉笑道:“好呀,你真快活!在这里取乐也不招呼我一声,你知道我恼你不恼你?”林福斜着眼,见耀华进房,也不起立,只努了努嘴,说:“少爷请那边躺躺罢!亏少爷还在这里怪我。少爷昨夜在玉姑娘那里快活,也不曾招呼我林福一声,你恼我,我还要恼你呢!”耀华笑道:“呸!谁见来!我是在程老爷那里住的,何曾看见玉姑娘影子。”耀华说着,早已躺下来笑道:“快烧一口烟给我过瘾,休得同我瞎三话四。”林福一面替他烧烟,一面笑道:“你真个不曾住在玉姑娘那里?住在玉姑娘那里的敢是一条癞狗!好少爷,你做的事休要瞒我,瞒了我,是再也干不好的!你做宋江,我就是吴用;你做刘备,我就是孔明……”林福还待望下说,耀华一口烟早已笑得喷出来,骂道:“这都是小林嘴快,看我明天揭他的皮!”林福笑道:“他不曾替你告诉老爷,就算是他好处,万一他不仔细,竟给老爷晓得了,你又待如何呢?”耀华猛然听见林福提起“老爷”两个字,他心里是有事的人,不由动了动心,顿时放了满面愁容,重重的叹了两口气,依旧拿起烟签子,就着烟灯烧烟。林福暗中已瞧科几分,只不便拿话去问他,左右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耀华更忍不住,一时将烟枪放在一边,劈口向林福问道:“大前年老爷同太太预备好的那两副寿材,我记得是停在北门城外龙光寺的,此时想还搁在那里呢?”林福笑道:“这个没要紧的事,少爷提他则甚?”耀华正色答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们看看老爷虽然是精神健旺,只要一口气不来,那时候就要这棺木用了。”说着又连连叹气不已。林福此时已十分明白,重又逼问一句道:“我怕老爷一时难得便死,阎王老爷不来请他,难道老爷还去寻觅阎王老爷不成?不能依我林福的心,我也望老爷早早死了,少爷做了一家之主,那时候我们便该快乐不尽了。”耀华忙道:“难道你也有这样心?既是如此,我也不瞒你了,做出来,还要你各事帮我料理呢!自家好弟兄们,我将来断不负你。”耀华于是将夜间同玉青计议的主张,详细说出来告诉林福,林福只管竖着两个耳朵听他说话,再也不去扰他。及至听他说完了,然后才一咕噜坐起身子,笑向耀华道:“我的好少爷,你真个依着玉姑娘的话去干不成?这是大逆不道的罪名,一个头是不够砍的!少爷要做,还须斟酌斟酌才好。”耀华急道:“我也出于无奈,若不是要银子用,谁还肯去杀害亲老子。好在这件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你不去替我告诉人,谁还知道这事便是我做的?”林福笑道:“这一层虽然不消虑得,但是你少爷不是捐了知县,要到省去候补么?候补的官,一经父亲身故,便须禀报'丁忧’,这'丁忧’两个字是官场最忌讳的,你将老爷害死了不打紧,因这上面却不能不丁忧回籍,这不是自家给苦给自家吃吗?玉姑娘他只顾说得高兴,他那里会想到这其中的原故呢?”耀华听到此处,方才恍然大悟,急得将双手一拍说道:“哎呀,我就不曾想到这一层,幸亏你提醒了我,几乎错走了道儿,那时候才懊悔不及呢?这可难煞我了,又要钱使,又不能用这一条计策,玉青这身子不替他赎出来他又要恼我。好哥哥,你既做我的诸葛孔明,你有甚么两全妙计呢?”林福笑道:“莫忙莫忙,等我这诸葛孔明将烟瘾过足了,再来替你筹划。”说着便拿起烟枪吸了好几口烟,才望着耀华微笑道:“少爷你左右不过是要钱使用,我来替你想个变通方法,权且济过了燃眉之急,随后再设法弥补也不为迟。我们公馆里同本城益大钱铺共着往来,这是少爷知道的。每次支取银钱,不是老爷亲自去会他们管事先生,有时候也遣我去付过银子的。此番瞒着老爷,你就说赴省需款,在他们铺里先支八千银子应用,他们见了少爷,料想不会不答应的。便是老爷随后查察出来,少爷已经到了广东,难不成老爷还能奈何你?”耀华笑道:“不行不行,我也想到这种办法,只是支取银钱必须簿折为凭。我知道那个折子老爷收藏得非常严密,亲自交代在太太身边。你替我想想,我还敢同太太开口要这折子出来?便是和太太商酌,太太也决不肯轻易允许。若是我能将折子取到手里,我早已随意去支付款子了,还待你今日替我筹划?我说你这'诸葛先生’很不济事!”林福不待耀华再望下说,忙正色答道:“少爷又来了,我岂不知道这个道理。不得簿折,如何能支付银钱?我们此时第一须要设法将折子骗取到手,以下的事便可迎刃而解。少爷不等我的话说完,兀自先责备我的不是,我如何肯服。少爷在先不是说的要谋害老爷,必须乘夜深人静,悄悄入房。我的意思,此一层文字却用的不错,只须改换谋害的主张,易为偷盗的手段。我久已打听得老爷近来并不常在上房里宿歇,这件事更容易下手,但是婢仆们耳目众多,也不可不防。老实同他们打通一气,事成之后,允许他们好处,约定日子,还可以分付他们开门而待。这是千稳万妥,比较那些做出灭伦的大祸高着许多。少爷一经将银子取到手里,依然将这折子轻轻放归原处,神不知鬼不觉,还可以保得老爷查检不及。”耀华此时只顾凝神静听,及至林福将话说完了,重行立起身来,向林福深深作了几个揖,说:“妙计妙计!便依你这样法办,至于里面婢仆们,我不便向他们接洽,一切总费老哥的心,替我成全到底。”林福笑道:“那个自然,我替少爷干了这件功劳,我也不想别的好处,少爷赴省,千万向老爷说一声,携带我同去,便是少爷酬谢我的地步。”耀华笑道:“你这人可不嫌腻烦,这句话早经同你说定了,还要你叮咛甚么?难不成叫我画个花押给你不成?”说着彼此相顾大笑。

果然不多几日,林福真个买通里面上下人等,将林氏夫人存储簿折地方都打听得一一明白。耀华这一夜公然偷入他母亲房里,其余物件一概不动,只把个同益大往来支取银钱的折子悄悄偷得出来。次日便去益大铺里支了八千纹银,少不得又拿出些交给林福酬谢里边的婢仆,随时又将那个折子交给他们,依然背着林氏夫人放还原处。林福又带要带借,也取了他百十两银子,耀华方才欢天喜地,将银票放在一个皮夹里面,带在身边,径向玉青处来替他赎身。这件事彼此当面又不好讲得,还是约同林福一路出城,到玉青那里叫他做个撮合保证。

且说玉青自从教导耀华杀父计策以后,便日夜盼望他父亲身故消息。谁知等了有好几日功夫,并不曾见林家有甚警报,那耀华的影儿又不见到来,心中异常焦急,深恐耀华负心。这一天刚在房间里闷坐,忽的外边报进来,说林少爷已经到了客厅。玉青不由吃了一惊,刚立起身,已见耀华笑吟吟的掀帘而前。玉青一眼瞧见他,依然是平时装束,猜道耀华并不曾依着自己计策行去,心中便老大不自在。只冷冷的问了一句,说:“少爷这几天很好。”耀华笑道:“多谢你问着,我还一般的顽健。”玉青又问道:“你们老太爷这几天想也很好?”耀华益发大笑起来,说:“我的爹同我一般都还好。”玉青到此更不言语,一屁股坐向绣墩上边,几乎要盈盈的落下泪来。耀华含笑挨着他坐在一处,低低说道:“并不是我违背你的言语,那件事委实做不得,不但我担当不起这杀父的罪名,而且爹死之后,我就须'丁忧’,不能到省。我既不能到省,我又何能替你赎出身子,带你回广东去呢?你是聪明女孩子,须索替我想一想。”玉青一面听着,一面使劲将耀华推过一旁,含愁敛睇的说道:“你也不用同我支支吾吾,我猜透了你这颗心,左右要抛弃我罢咧。这也办不到,那也办不到,你还是老实去到广东做你的知县。我是个薄命的人,也不想跟着你去享福!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不到我这地方来呢,你今日又来显魂做甚?谁希罕你这样甜言蜜语的来骗我!”耀华见他这娇嗔满面,越显得楚楚可怜,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道:“痴丫头,你休得向门缝子里瞧人,将人都瞧扁了。我姓林的难道除得杀害老子才有钱使用,其余便想不出一个方法来赎你的身子?你也不问人一个青红皂白,便霹霹拍拍像放连珠炮似的责备我一大篇混话。我要不是打心坎里爱你,我便赌气跑了,看你同谁去使这性子!”玉青听见他这话里有因,兀的转过脸来也笑道:“你赌气还不是由你去赌气,我只恨你这人,既然想好了法子替我赎身,为甚不明白告诉我?转要你这般吞吞吐吐的拿着人开心。”说着又笑道:“我昨天新近得了一双好鞋样儿,你看这花朵绣得好不好?”耀华望了一望也笑道:“很好很好,我此时且没工夫同你研究这些,你将耳朵送过来,我告诉你的话。”于是耀华遂将昨日如何同家人林福设策、怎生在益大铺子里瞒着爹透支了一笔款项,今天专为这件事而来同你家妈讲话,你看可好不好?

耀华却不曾说出实数,只告诉玉青说是取了六千银子出来,却不知你的妈还答应不答应?玉青只管含笑点头,立刻便命人将他的妈请进房,将耀华要替他赎身的话一一说了。那个鸨母起初听到这里,放下脸色决意不肯,说是我一家子的希望都在玉儿身上,其余虽然有几房女儿,才色都不出众,将玉儿放走了,我家这份门户便立刻支撑不来,还是劝林少爷休打这个主意。这番话将一个林耀华说得冷水浇背,五官百骸一毫热度都没有了,也不答鸨母说话,只呆呆的望着玉青发愕,几乎不垂下泪来。还是玉青莺簧一般的言语向他的妈央告,说是:“林少爷他是决不顾惜银钱的,他都能使你们心满意足,图个下半世的快活。”鸨母那里肯听,只把个头仰得高高的,好似绝对没有转圜的地步。玉青益发着急,免不得淌眼抹泪同他的妈厮闹,说:“妈如若不放我嫁林少爷,我从今以后便立誓不接第二个客,借此报答林少爷平时待我的一番情义。我看你们能奈何我怎样?”鸨母被他闹得没法,才冷冷的说道:“好呀,女生外向,好儿子,你只知有林少爷,不识有你的妈了!你既然决意要跟林少爷走,料想我便拚命留你,留住你这人,也留不住你这颗心!我也只好割割肚肠,让你们称心满意!只是我辛辛苦苦养了你将近二十个年头,别的不算,就是我调理出来你这一般水葱儿似的人物,也不知费了几多心血。我倒要听听林少爷的分付,你这身价他给我多少呢?”玉青哽咽说道:“妈又来了,女儿是你的女儿,这身价自然听妈究竟索多少,不是我替林少爷说话,他怎么先开口给你多少身价呢?好妈妈,'要得卖,头向外’,妈也不必给这难题目给我们做罢,还是请妈明白说一句,好让林少爷自家去斟酌。老实说,妈也要平心想一想,我自从解了知识以后,历年间替妈也挣了许多银子,妈今日千万不可路转山遥的索价,总要让林少爷能做得到,那就算妈是爱惜我了。”

那鸨母冷笑了一声,故意扭了一扭头,向玉青说道:“咦,我倒瞧不出你这小蹄子同林少爷打得这样火热!怪不道有时候从夜间都听见你魂儿梦里喊着林少爷名字!”鸨母刚说到这里,把一房的人皆引得哈哈大笑起来,耀华尤其觉得眉飞色舞,玉青羞得脸上通红,轻轻向他妈啐了一口,也就笑了。鸨母又接着说道:“你既然这样说法,真个倒叫我不能同林少爷多索银子了。罢罢罢,好歹林少爷就给我一万银子罢!这真是天公地道,若是别人要娶我这玉儿,便加增我一倍我还不依呢!”玉青得了这口气,也不再同他妈讲话,便走近耀华身边低低说了两句,自家便佯佯的走过一旁去了。耀华方才向鸨母说道:“论理,你要的这数目也不为多,只是我近日忙着到省候补,凡事都拮据异常,一时间如何能得此大宗巨款?好在这件事也不是我同你两人当面可以谈得妥协的。我有个家人林福,是我今天将他带出来伺候我的,他此时想在你们那个门房里坐着,你可出去将他唤进来同他接洽,他凡事可以替我做得一二分主的。你同他计议好了,叫他到我跟前回我的话。”鸨母连连答应了几个是,呵着腰含着笑,径自走得出去。玉青见鸨母已走,从背后瞪了瞪眼,向房里那几个娘姨用手指着鸨母身后,喃喃的说道:“你们看这老婆子越老越糊涂了。开口一万,闭口一万,他也不知道这一万银子毕竟有多少?他这老脊背儿,可还搁得动搁不动,我不笑他别的,只笑他一个贪心太重。你们看我这话可是不是。”娘姨们也笑道:“姑娘的话一点不错,论姑娘的心,是我们素来知道的,巴不得白跟林少爷走,只是这位老太婆太难缠,姑娘也叫做无法。”玉青笑道:“可不是的呢!我只恨我这身子不能自主。”

大家刚在房里说了些闲话,早见林福掀着门帘伸头向房里探了一探,似乎不敢擅自进来模样。耀华眼快,早已瞧见,忙喝道:“林福,你有话进来说不妨,不用这般鬼鬼祟祟的。”林福得着这话,方才走入房里,一眼看见玉青坐在耀华身旁,忙抢近了一步,向玉青弯了一只腿,口里说着:“林福替姨太太请安!”玉青委实不好意思,勉强抬了抬身子,笑道:“不敢当。”说毕忙掉转脸,用手帕子掩着香口,吃吃的笑个不住。耀华对着林福冲口问道:“适才玉姑娘的妈同你讲的话怎样了?你看他开的盘子很大,简直是有心不肯让玉姑娘嫁我。你毕竟怎生对付他的?不妨明白告诉我,横竖我也不恼他就是了。”林福垂着手,将身子站得挺直,朗朗的说道:“小的很知道少爷的意思,适才同他们着实磋商了好一会,玉姑娘的母亲初则不肯答应,经小的再三开导,说是少爷如若不娶玉姑娘,以后也再没有人敢占我们少爷的面子来和玉姑娘相好。”说到此处,林福又将一双眼睛向玉青飘得一飘,微微笑道:“况且小的久已探听得玉姑娘除得我们少爷,他也决不肯另行嫁人。你们白白的在里面作梗,反落得两边不很好看,你们都要在这价目上面让一让,这件事才可就绪呢。玉姑娘母亲听小的话说得十分恳切,方才命小的斟酌个办法。小的从五千银子上讲起,此时已讲到六千五百银子,至于做喜事时候,一切开支在外。小的看他们的口气业已活动,所以进来特地请少爷一个示,还是就照这样办呢?少爷如若嫌数目太巨,小的也可以去回覆他,小的不敢擅自专主。”

论耀华此时的心,深恐那个鸨母真个非一万银子不可,便是求他宽让些,大约总要八千身价才可集事。谁知听见林福这一番话,简直出自意外,心中已是欢喜不尽,面子上故意迟疑了一会,又拿眼去望着玉青,似乎要待他发落。玉青也猜到他这心事,忙笑推着耀华说道:“我的少爷,你就答应了他们,在我身上多用个一千八百,我是知道感激你的,你若再迟疑,弄出别的岔枝儿来,你便对不住我。”说着又望林福笑道:“林二爷,我知道你是少爷体己的人,这点点主,你便不能替他做一做,还巴巴的来同少爷聒噪?我劝二爷快去同他们接洽定了罢!你放心,料想少爷不来怪你。”玉青刚在这里说着,旁边早走过一个凑趣的娘姨,使劲的将林福向房外一推,林福便趁这个当儿笑了一笑,真个跑向外边去同那个鸨母做事去了。辗转了片刻功夫,重又跑得进来,向耀华索取银票。耀华早从身边一个皮夹里拿出六千银子一张红票,另外一千的又是一张,当面交给林福,说其余的五百以及开销费用,改一天统共再交一千银子。林福将银票接在手里,检点清楚,答应了几个“是”,匆匆的又出去了。

其实林福同鸨母议定,玉青的身价整数七千,另外开销只有五百,其余五百银子老实便是林福享用,这是他们预行计议的,好在这款项都出自耀华身上,大家分润些也不为过。后来耀华感着林福替他出了这一番力,还另行送了他二百洋蚨以作酬劳之用,林福欢喜自不消说得。当晚兑价之后,鸨母少不得备了上等酒筵替耀华同玉青贺喜。耀华当夜便又宿在玉青这里。隔了几天,耀华在家里忙着起行的事件,玉青那里又拣选了吉日良时,实行纳宠的仪节。耀华便在这时候,又将那一千银子交给林福,有些同耀华密切的朋友都跑向玉青那里去纷纷祝贺,热闹情形,在下这支笔也不去替他们铺张扬厉,只瞒得林杰夫妇,以及耀华的妻子英氏实腾腾的。

等到耀华赴任之期,雇好官船,扯着“广东候补知县”红沿黑字的大旗儿随风招飐。耀华真个同他父亲求告,将林福携带赴任。林杰初犹不肯答应,还是他母亲说林福这人干练多能,耀华身边虽然带了好几个家人,总不若林福为人妥贴。到省之后,有林福在耀华面前照料一切,我们做父母也可放心,林杰这才首肯。林福第一件事,便是背地里将玉青用一乘小轿先行抬至船上。开船之后,耀华十分快慰,白日间便推窗四望,同玉青并肩坐着,指指点点,叫他看两岸风景。一到夜里,旅客凄凉,征人辛苦,他是一点没有这些感慨。转瞬之间抵了粤省,那些脚靴手版,庭谒衙参,少不得自有他们一番官场俗例,暂时权且不絮絮表他。我且将耀华在家里脱骗出去的那八千银子交代一个下落,才见得世界上有这种为富不仁的父亲,自然要生出这种善于挥霍的贤子。

林杰自从送耀华赴任之后,心里自是欢喜,一双垂老的夫妇,偕着两房媳妇在家庭度日,倒也安闲快乐。隔不了多日,其时适值冬至令节,朔风凛冽,天气寒。林杰这一天清早起来,督率着仆婢们在神座前烧着贡香,遍燃蜡烛,自家穿戴起礼冠礼服,恭恭敬敬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然后便有孟书云小姐同着英舜华小姐,两个人含羞带笑的出来替公婆贺节。林杰夫妇也笑着说了些升官发财吉利话儿。大家刚才坐下,其时家人们便热腾腾的送上几碗猪油白糖大汤团子上来,因为林杰平素酷嗜此物,加着冬至俗例,无论大家小户,必须用这汤团为冬至食品,大约取个团的意思。林杰十分高兴,端过碗来,狼吞虎咽的一气吃了有五六个,他们婆媳们只不过随意吃了些就放下来。仆人收拾碗箸之后,递上滚热手巾,林杰擦了两把,便告诉林氏说自家要出去向几家亲友那里走一走。林氏笑道:“怪冷天气,你既然要出去贺节,好叫他们赶快替你预备轿子。”林杰笑道:“不用不用,家里又没有轿夫,向外边雇人,当这节期,定然又要争多竞少,还是步行的好;况且适才我又多吃了几个汤团,倒是走几步路,还可以活动活动,免得停滞在胸腹里,不能消化,生出病来。”林氏也笑道:“不坐轿子就罢了,又说这些蹭蹬话做甚。大清早起,又是令节,你也不图个顺遂!”林杰也只笑了一笑,果然只带了一名仆人,携着自家名帖,一路上迎着朔风,迤逦前进。刚自顺道访了几家亲友。忽地满天又飘下几点碎雪来,道途又滑,身上觉得微微有些燥热,回头向仆人笑道:“早知便坐轿子出来也好,此时在那里觅一地方歇一歇脚,委实我有些动弹不得了。”仆人向街上两头望了望,猛然指着一处说道:“离此不远,我们共着往来的那家益大钱号便在这里,老爷最好在他铺子里坐一会,等雪住了再走不妨。”说着抢先行了两步,果然到那铺子里招呼一句,益大钱号便走出一位管事的,笑吟吟的迎得上前,说道:“天气这样寒冷,老先生还出门则甚?快请到小号里吃杯热茶。再回公馆。”林杰也拱手笑道:“久不到宝号来盘桓,今日特地到来贺节。”那管事的笑着道:“老先生言重,'贺节’二字,实不敢当。”

两人说着话,早先后的走入中间一进厅上,彼此分宾主坐下,已有号里仆役殷勤送上茶点。那个管事的少不得想着闲话同林杰攀谈。又讲到耀华赴任候补一事,着实的奉承了好些话。林杰十分得意,也便询问些“今年年底银根松紧如何?贵号素称殷实,想不至有所拮据,就以舍间存款而论,放在别家号里总不及贵号倚靠得住。大约年间尚不至到贵号提现,只求将利息早早的发给弟使用,弟便感激不浅。”那个管事的听见林杰说到此处,凝了凝神,重又欠着身子问了一句,说:“老先生财产饶富,通省皆知,一时原不必急于提付现款。但是在令公郎赴任之先,曾在小号里拨过八千银子,想老先生应该知道的。”管事的这句话不打紧,然而传入林杰耳朵里,好像劈头打了一个焦雷一般,真个掩耳不及,顿时面色便死白起来,也没言语回答,两只眼珠渐渐要反插上去。幸而坐的是一张靠背椅子,不曾倾跌下来,把个管事的吓得真魂出窍,忙跳近林杰身旁喊道:“老先生怎样!老先生怎样!”接连的喊了几声,那种声气,将一店的人都惊坏了,大家一窝风似的都围拢过来瞧看热闹。林杰带出来的那个仆人刚站在店门口闲望,见这光景,知道里边出了岔事,忙跑近前仔细一望,向众人摇摇手,说:“不妨事,不妨事,我们老爷想是急怒攻心,以致一时转不过气来。莫非管事先生同他讲起银子的话,他才有这种神气,只是我们素来知道的。”管事的听那仆人很说得有理,方才匆匆的将适才的话说了一遍。那个仆人笑道:“可不是的,我们老爷的性命,将来定然要断送在这银子上面,你们若是不肯相信,再瞧着罢。”说毕便伸手向林杰唇齿中间使劲的掐了一下,林杰果然立时苏醒,悠悠的叹了一口气,睁开眼来,见许多人围绕着自己,又羞又恨,忙用话解释道:“诸位休慌,我是生平有这头眩的病,一时发作起来往往如此,停一歇便可痊愈了。”众人听了他这话方才陆续散去。

那个管事的殷勤慰问了一番,林杰叹道:“银子呢,原不打紧,只是孩子们瞒着我做事,实在胆量太大!况且他此次到省的一切用度我已替他预备妥贴,不知道他又要这许多银子在何处使用?”说着又连连摇头不已。瞧这光景,几乎又要眩晕过去模样,那个管事的忙劝着说道:“老先生这也不要过于怨恨你们少爷。目前世界,非钱不行,尤以官场为甚。少爷此去不想差缺则已,如若想差缺到手,大约赤手空拳,万无希望。少爷难得生在老先生这份人家,若不下些本钱,将来的利益从何而得!哈哈!不怕老先生见罪,世界上利益最厚的莫如做官了。少爷有朝一日升官发财,那成大堆的,黄的是金,白的是银,翻翻滚滚的运到公馆里去,那时候老先生才知道这八千银子的好处呢。不比我们做生意的人,拿着钱出来开铺子,稍不谨慎,一般连本带利都亏歇了,捞摸不得,还没地方去叫冤呢!”管事的说着这话,又掉转头分付小官们快些送上热茶来,给林老先生润一润口吻。林杰细细听去,心头一般恶气,稍稍按捺了些,更不耐久坐,便要告辞而行。管事的也不敢久留,一直送至铺子门首。林杰刚待要走,猛又想起一事,又重行站下来向那管事的问道:“劣子不肖,固然不该瞒着我私付银钱,但是贵号既不曾给信给我,如何竟听信劣子一面之词私相授受?这件事似乎……”在林杰的意思,满心想借这话同益大办个交涉,思量同他们图赖这笔现银。那个管事的精明不过,亦已洞见林杰的肝肺,不待他说完,忙笑着说道:“老先生言重,这私相授受的罪名我们何敢担受?只是少爷付银子时候,确有老先生簿折为凭,当时若没有这个簿折,莫说少爷要付八千银子,便是八百八十,小号也不敢擅自给他。老先生是最明白事理的,倒是速回公馆,查问查问这簿折如何落在少爷手里的,这才是正办呢!这还幸而少爷是老先生爱子,取去银子使用,便同老先生亲自取去一般,万一竟被外人偷窃出来,径向小号支付款项,那时老先生更当着急呢。”管事的这番话,分明讥诮林杰不自谨慎,以至酿出此事,又句句堵塞住林杰适才的言语。林杰方才知道耀华竟是盗取簿折,表里为奸。这一气更比先前利害,又加着那管事的当面冷嘲热讽,分明抢白自己。想要再同他争辨,又觉得自己适才所说的话,原是过于冒失,便争论起来也于事无济,只得重行将这一口闷气勉强吞咽下去,再不言语。径自同原来的那个仆人冒着微雪,一路上踉踉跄跄的赶得回去。

一进了大门,飞也似的跑入上房,坐下来举着双手揉搓胸腹。林氏夫人瞥眼瞧见林杰气色大变,气促声微,知有意外变故,忙走进前询问着说道:“好好的出门贺节,为何弄成这般狼狈样子回来?敢莫是在路上受了风寒么?”接连问了好几遍,只不见林杰答话。林氏夫人益发大惊,忙一叠连声的命女仆们:“将适才跟随老爷出门的那个爷们唤进来,待我问他这其中的缘故。”女仆们刚待要走,猛的听见林杰大吼一声,直跳起来,一把揪住林氏衣领,轻轻的按倒在一张睡榻上,所有衣服已撕成两半,揸开五指便去褪林氏小衣,几乎不将四体显露出来。也不知林杰那里来的这般勇力,口口声声只喊着:“我倒要剖开你这肚皮,问你当日在这地方如何会生出这孽种!你们快替我取一盆水来,让我替他洗一洗这肠子!”林杰越说越气,顿时眼睛通红,口流白沫,只把个林氏吓得怪喊怪哭,拚命的撑扭。其时屋里也立着许多仆婢,大家见这光景,知道林杰已经疯狂,谁也不敢上前劝解。毕竟林氏尚有主见,虽然闹着,还大声吆喝着仆婢,说:“你们快快出去,多叫些爷们进来动手!”这一句话才将大家提醒。果然不到片刻功夫,外边陆续跑进许多仆役,连拖带拽,才将林杰扯得过去。林氏将自家衣服掩束完好,再瞧着林杰已在一边蹿上落下,寻人厮杀。林氏分付众人快用绳子将林杰手脚捆缚起来,不得容他施展。才一长一短问着先前那个家人。那个家人便一一的将在益大铺子里的情由告诉林氏,林氏重重的啐了那个家人一口,说:“谁叫你献殷勤叫老爷到那铺子里去呢?你看我,这事做梦也想不到,这原是少爷不好,也难怪老爷生气,如今弄成这个模样,这不是气数么!”说着已簌簌流下泪来。

这时候,两个媳妇都已站在一旁,只得先将林氏劝得进房,重行穿换衣服。林氏果然将那个益大钱号簿折检查出来,再一细看,不是明明白白注着日期,付过八千银子,一毫不错。不由长长叹了口气,顺手掷到英舜华小姐面前,意思叫他去看。舜华气得粉面雪白,也不伸手去接。还是孟书云小姐凑趣,依然替林氏将簿折包好,放入柜里,笑道:“娘还是将这簿折收拾好了罢,免得再被别的人盗了去,弄出岔枝儿来,那才是不了呢!”书云小姐原是一句取笑的话,谁知已直刺入舜华心坎里,疑惑是轻薄他的夫婿。从此遂记着书云仇恨,以至后来家庭酿出许多酸风惨雨。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这两个媳妇刚将婆婆安慰好了,重出来看视林杰。只见林杰虽然被人捆着,兀自喃喃的乱嚷乱骂,也听不出他说的是些甚么。一会儿气竭声嘶,便又口吐白沫,昏然不省人事。林氏夫人出来瞧这光景,惊惧交并,赶忙命人出去延请医士前来诊视。医士按切他的脉道,便一一告诉林氏,说:“老爷分明是急怒攻心,猝然疯狂,纵是吃下药去,怕一时难奏功效。”说毕遂开了一纸方剂,不过都是安神定魄的药。林杰勉强服了下去,略觉安静些。无如他今日早间吃的汤团太多,一共不曾消化,真个停滞在胃脘里。从此不思饮食,恹恹成了膈食重症,一时气愤起来,依然指着林氏骂詈,怪他不曾生着好儿子。林氏也不敢同他争辨,镇日价惟有暗自饮泣,形容也日就枯槁,背地里又命人将家中如此情形痛痛切切的写了一封长函寄给耀华。

谁知耀华自从到了广东,循例参见了几位上司,将近半年,也不曾得着一个差委。因为那时候,清政不纲,亲贵用事,外任的大员多半由苞苴而来,一切用人行政,谁也不是视贿赂之多寡,定差缺之肥瘠?那些候补人员,除得借重京内的请托,还可有委署缺分的指望,再不然,也须辇着重金,夤缘上下!你们想,那个林耀华,既无当道的攀援,至于银子一层,好容易窃取了些,已花费在玉青身上,所有林杰交给他的几百元,才够在省中饮食居处的支用,那里有余款可以贿通长吏?可怜他那一条水晶板凳,坐得很有些不耐烦起来。好笑那个林杰,在家里骂着他;那里知道,他一般的也在外边骂着林杰,说:“我这父亲不达时务,既然替我捐官,又舍不得给我私通贿赂,不知等候到那一年,才有发迹日子!”闲着没事,住在寓里,日间便同林福抽着大烟消遣,夜里少不得又要敷衍敷衍玉青。烟色两亏,年纪虽然不过三十岁左右的人,已是骨瘦形销,毫无生趣。赌气不寄家信去禀安父母,遇着用度不给,只打发一个家人回家取钱。粤中官僚,大家也都晓得耀华癖好甚深,嗜烟渔色。大凡一个人好好名誉,最不容易传播,至于此等劣迹,偏生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立时将个林耀华指摘得无地可容。耀华有时也听入耳朵里,又羞又气,越发不肯出去同那些人周旋,孤立无援,益形狼狈。当初在家里借的那些债累,人都以为他既然到省候补,还不时的写信来催促他的借款,他格外心里焦急,常常的对着玉青唉声叹气。

这一天,一个人刚坐在书房里发闷,特地命着身边伺候的小厮去传唤林福进来替自己烧烟。不多一会,已见林福张皇失措的手里拿着一封书函跨进书房,向耀华说道:“奇怪!我们公馆里不知出了甚么事故了,刚才从邮局里送来一封快信,上面标着'紧急’字样,我又不敢擅自开拆。少爷快快瞧一瞧看,告诉我们,好让我们放心!”说着便将那信递入耀华手里。耀华略将信面子随意看了看,又重掼过一旁,冷笑道:“有甚么事故呢,任是重要,不过老爷或是太太病故罢了!像我在这里活活受罪,倒不如回去'丁忧’还爽快些,要你这样着急做甚?我的瘾已发得好久了,且将这'牢什子’搁在那里,停会子去开拆不迟。你好好的替我上来烧几口烟倒是正经。”林福见他如此,心里暗暗好笑,又不敢同他违拗,只好向那张烟床上对面躺下,一递一口抽了好些烟。耀华吸得快活起来,已是闭起双眼,沉沉要睡着了。还是林福忍耐不过,用手将耀华推了几推,说:“好少爷,这封信不比寻常家信,毕竟请少爷看里面说的是甚么。少爷若是果然懒得看,只要少爷分付一句,我便替少爷拆开来念给少爷听也好。”耀华闭着眼笑道:“没的活见鬼罢,我几曾有事瞒过你的,这封信你要拆就拆,何用如此绕着道儿和我讲话。好好,你便念给我听!”林福被他也说得笑起来,真个坐起身子,跳下床沿,将那封信一气拆开,从头至尾念了一遍,笑道:“原来是老爷疯了,目前又添了膈食症候,这信上说得十分危险,怕少爷适才说的那句'丁忧’的话真要实行了也未可知。”耀华听毕,果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我的话如何?我相信我这料事如神是再也不会错的。我有句话要问你,在先常听人说,凡人得了这膈食重症是再不会痊愈的,但不知这病几时可以送命?须是越快越好。”林福道:“这话也难预料,虽然膈食症候异常难治,然而却保不住不迁延个一年半载。若果然遇着灵效方子,一样能进饮食,重新会好起来,这瞧着少爷的命运罢。”林福这几句话早又将耀华说得闷闷不乐,重又向床上一躺,只是叹气。林福笑道:“其实这灵效方子向那里去寻觅呢?怕老爷这病左右是个死局。”耀华忙一咕噜坐起身子,指着林福大笑道:“你这一句话讲得才明白呢!我就很欢喜,听得入耳朵里去。像你先前说的那些议论,我们就恼了交情都使得!”说完这话,他也再不俄延,立刻拿了那封信函,一直笑到内室里去了。

玉青近日以来,久不见耀华的笑容,今日猛的见他如此形状,心中也兀自欢喜,忙笑道:“少爷高兴得很,敢不是从藩台那里得着甚么署缺的消息了?”耀华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便是署缺,也不过出去寻觅银子使用。如今是外面的银子虽然没有指望,家里的银子,不瞒你说,转可以稳稳到手了。”于是将今日接到家信的话详细说了一遍,又叹道:“我那死鬼老子,在这银子上面,真个一点儿也瞧不破,其实他单单剩了我这个儿子,偌大的家财,将来总许着是我承受,何苦措勒着毫不放松?我不过背地里私支了他八千银子,就气得连性命不要,在家里泼天泼地的骂我,我都等候着他,有这一天咽了气,看他还能带一个大钱到棺材里去么!我此时也没有别的希望,只在这里等他的凶信,那时候,我同你快快收拾赶回家去快活罢。这牢瘟候补知县也没有味道儿,况且我也曾听见外边消息甚是不好,怕这大清皇帝还坐得不稳呢!甚么'革命党人’,背地里闹得烟舞涨气,一旦决裂起来,怕那些狗官不都是些刀头之鬼。好在我虽然在此候补,尚不曾领着大清的傣禄,也不犯着去替他出力。我也有我的主意,若是那些'革命党人’果然成事,我便去俯首求降,少不得也会捞摸着他们的一半官职,不强如在这地方受这些官场的恶气!”玉青笑道:“你讲话也须得仔细些,怎么公然提起'革命党’来?万一被人家传出去,你可吃不了还要兜着走呢!你说你们老爷病势沉重,在我看,倒不如借着这个名目,向上司那里请个终养的假,早早回公馆去等候着,把一家的权柄揽在手里,等候老爷归天,所有一切财产方才不至别有遗漏。虽然老爷是生着你一个儿子,你还该记得当初尚有已经死去的一个哥子呢!那个嫂子又长长住在家里,万一有那白嚼舌头的,说是要平分家产,你所得的数目毕竟就不能无所亏折了。你仔细去想想看,我这话可使得不使得?”耀华拍掌笑道:“你真个是玲珑透剔的心肝,你想出来的主意都比别人高得许多,我就在这些上面爱你不过!”说着便拢近玉青身子,向他接了一个吻。玉青笑着用手一推,说:“看你这轻狂样儿,实在有些叫人肉麻,奴婢们大家都站在房里呢,派你这样来轻薄我。你既然真心爱我,你不会将你那夜叉老婆药杀了,扶我为正!”耀华猛然伸出一只手掌来,叫玉青击着,说道:“谁也没有这样心?我若有半字虚言,我就是你养出来的!”两人又调笑了良久,耀华方才含笑出房,又去寻觅林福,将玉青适才一番议论同他去细细斟酌。林福也是极口赞成。耀华于是决意遄回故里。

水陆行程又迁延了半个多月,及至到了省城,先是觅了一处房屋,将玉青安置好了,然后回家谒见父母。那林氏见儿子回来,倒也十分欢喜,询问他在广东一向的境况,耀华略略说了。林氏笑道:“这也罢了,横竖像我们这样人家,也不一定靠着做官去发财。既然在省里没有甚至指望,倒是回家来学习学习操持门户,也是正办。但是,你老子在这几日前因为气你不过,得着症候,好容易延医调治,目下稍有转机;然而仍是不能多进饮食,每日除得吃点糕汤,同半碗薄粥,其余便一点不能下咽。他一个人睡在书房里不肯见人,见了人就要生气。你此番既然回来,做儿子的规矩又不能不让你去会他一会,只是你随机应变,不用再触恼他倒是要紧。”耀华点头笑道:“这个儿子理会得。”说着就想向书房里走,林氏忙命着一个女仆引着他。刚去书房不远,已听见林杰在里边喃喃说话,耀华忙停了脚步,疑惑是有客在此同林杰谈心。那个女仆笑道:“老爷哪里肯见客呢?他这几月以来,都是这个样儿,谁也听不出他讲的是些甚么?少爷进去不妨。”耀华一笑,方才大着胆子走进书房,早一眼瞧见林杰拥被坐在床上,身边连一个小使都没有。耀华此际抢近两步,走至床侧低低的喊了一声“爹!”林杰初犹不辨为谁,及至凝睛一看,见是耀华,不由吼了一声,将身上所掩覆的衾被,平空卷过一边,举起双手拟向耀华猛扑。无如他是病久体弱的人,那里容得他施展,倏的又倒下去,已是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耀华见此情状,觉得林杰同他全然没有一点父子之情,不但不为惊恐,而且怒气填膺,更不去理会林杰生死,掉转身子疾便向房外而走。还是同来的那个仆妇在门外看得清楚,深恐林杰酿出别的变故,赶将进来看视,见林杰已经双瞳反插,大大吃了一吓,更来不及招呼别人,忙用手在林杰身上乱掐乱扑。约莫有几分钟光景,林杰方才回转气来,犹自四面瞧望,似乎寻觅耀华的意思。那仆妇更不耽搁,忙回转上房,将这事告诉林氏,林氏惟有默自流泪,也说不出甚么。自此以后,林杰病势日益沉重,简直不省人事。

林耀华自从撇下他父亲之后,因为匆匆回家,尚不曾与英舜华款洽,转笑嘻嘻的跑入自家房里,将住在广东一切情形大略说给他妻子知道,只将玉青的话一字不曾提起。舜华见着自己丈夫,自然异常欢悦。夜深就寝,耀华少不得又问起近来家中情事。舜华埋怨道:“都为你一个人不肯长进,已经将爹爹气坏了身子,但是这层还是小事。八千银子,你虽然瞒着爹爹取出去,毕竟你同爹爹是父子之亲,他终不能奈何你怎样。我单单气不过我们那位嫂子,这件事与他又有甚么相干?他人前背后都拿这些话来奚落我。那一天婆婆将那益大簿折取出来给我看,他便明讥暗讽的,又说'不要再给别的强盗偷出去,弄出岔枝儿来’。你想想我在这个当儿,有地缝总该钻得进去!照这样子看来,你所干的事,难保他不在公婆面前暗中调唆。你是个顾头不顾尾的蠢人,我不过白关照你,以后对于这嫂子,倒要留他点神呢!”耀华听见这话,暴躁如雷,兀的跳起来骂道:“好好,这贱人,他也来欺负我,我倒要前去问问他,爹的银子,毕竟是他的还是我的?要他抱这不平是何用意!”说着披起衣衫,便思量哄到书云小姐房间里去。舜华一把将他袖子扯着笑道:“你这威武样儿使给谁看?家里已经气杀一个了,你还要闹出第二场笑话来,再叫人议论你的不是?”耀华急道:“又是你告诉我,又拦着我不要同他闹个翻天覆地,你这不是安心要气杀我!”舜华笑道:“我告诉你,是叫你防备着他,不曾叫你真个同他去厮闹。我请问你,你便同他去嚷吵,你有你的理,他也有他的理,不过彼此乱吵一阵,又有何益?我们如今且放着他,好在他是个孤另另的寡妇,任他利害也跳不过我们掌握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慢慢的再去摆布他,也不为迟。你看今夜已是不早,还不快快替我上床去安歇,眨眨眼天就要发亮了。”说着回眸一笑,两颊红云不由的从腮颊上晕入鬓际,这才把耀华的一腔怒气平空按捺下去,喜孜孜的解衣入寝。

作者如今且将耀华家事权且按下缓表。且说清廷气运渐次告终,便在这几年间,汉人种族之思益发膨涨,都觉得满廷执政,处处丧权辱国,大有不可一日与共之势。祸机四伏,只待乘时起事。不料那些亲贵尚不省得,还想用专制手腕扑灭党人。这一年便因为四川铁路风潮,弄得举国人心纷纷涣散,那些革命志士,却好便借这个题目思量大举。却好其时两湖总督正是满人瑞澂在位,防遏党人的计划无微不至。哪里料到在上的压力愈大,在下的抵制力亦与之俱涨。巧巧在八月十九这一夜,全营哗变,立时遂逐走瑞督,占据武昌,公举黎都督出来主持一切军政。义声所播,全国响应。不到三月光景,已逼着宣统退位。南边便举孙文为大总统。各省纷举代表,创立宪法。说也奇怪,好好一个数千年专制政体,猛然的一跃而为共和,后来孙文一个转念,又将总统让给袁世凯。袁世凯是个极深沉勇毅的奸雄,一朝大权在握,便按着民主国的章程,第一件重要的事,就令各省选举议员,参预国政。无如事属创举,固然不乏文明志士出来躬膺艰钜。但是其中难保没有许多人以为议员位分是个升官发财的捷径,竟有百般的贿通选民,按票价买,将一个庄严神圣不可侵犯的代议士,弄得鱼龙混杂,不辨贤奸,内灰豪杰之心,外腾列邦之笑,这也要算得我们中华民国的怪现状了!

诸君诸君,我何以说出这些颓丧的话,叫人听着不快活呢?我便因为我这部书中那位林耀华先生,他在前清时代做了一个知县,不曾得意。却好听见这“议员”二字,比知县高贵得许多,他转高高兴兴拿出他狡猾手段,全神便都灌注在上面。身边那个林福,又是他参赞帷幄的一个军师,狼狈为奸,不消几日功夫,公然竟将一位当选省议员运动到手。最妙的是,他这时候却不比当初银钱拮据了。

林杰是一息仅存,恹然待毙,所有一切家政,以及用款上收入支出,全是他一手主持。只须挥霍些现银子,自然那“省议员”的头衔就不劳而获。耀华这一番快乐,真个竭情尽致。所以他的公馆门墙上面,便用上等朱红名笺,高高的标起“省议员”字样来,夸耀乡里。任是有人笑骂他,他也置若罔闻。每逢省里开会时期,他一例的参预末座,好在他也没有甚么政见表示,老实按月去支取他薪金。

谁知不上一年功夫,忽然打听得北京里面闹起帝制风潮,取消议院。耀华私心筹划,又觉得这“议员”名目不甚光彩,思量随声附和,同林福斟酌,不如竟将门墙上面“议员”字样洗刷干净,重新贴起他旧日知县官衔来。议尚未决,不料他家庭里又闹小小风波,不免将此事暂行延搁。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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