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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莺花录 第一辑 下

 新用户4541Ay47 2024-05-11 发布于上海

第五回 借赀财气死孟宗魁 求子息乐杀王无咎

且说书云小姐的父亲孟宗魁在闽省当着清苦教官,自停止科举以来,他那所得的束修已渐渐有些入不敷出。谁知堂堂的一个清室,眨眼之间宗社为墟。政体既变,所有各省的广文先生自然淘汰得干干净净。孟公经此打击,格外灰心世事。本拟挈眷回乡,又因为囊橐空虚,川资不继,不得已便侨居福建,一时间不作“首邱”之想了。无如自家虽已赋闲,至于家中用度,依旧不能减省。他那位如夫人春莺,衣饰钗环,脂香粉盝,尚不时的同老先生絮聒。孟公不得已,初则将自家平时所聚蓄的那些名人墨迹,琴剑图书,一件一件取出来售卖,聊资口。无奈私囊有限,耗用无穷,不上一两年,已是四壁萧条,家无长物,加着春莺诟谇之声终日不绝,逼着孟老先生向林家去告贷。孟老先生那里肯折这身份,后来被逼不过,默自思索,除得此策竟无别法,少不得下气低声来同林杰启齿。

诸君知道,那林杰又是个一钱如命的,始则犹迫于亲戚分上,勉强借贷了些,后来见孟老先生渐渐来得腻烦了,竟自冷嘲热讽,不但一毛不拔,而且责备孟老先生不善持家,累及亲友起来。孟老先生这一气,也就非同小可,发誓再也不上林杰的大门。林杰不识孟老先生的为人,尚恐他将来纠缠不清,公然在自家那座大厅上面两根廊柱上,用红笺写起一尺占方的大字,一边是“至亲好友,领骂不借”;一边是“前欠未清,免开尊口”。仿佛是一副对联一般。孟书云小姐是个极精细极聪明的人,知道他这尊翁写此联语的用意,背地里也不知流了许多眼泪,遂不免借着归宁为名,将自家按月的月钱积蓄起来,悄悄带给他父亲使用。遇着不足的时候,又典质些首饰,借资贴补。孟老先生虽然感激他这爱女的用心,却顾虑到林家人口繁多,万一被他们知道了,不独将我看得一钱不值,还怕连累着女儿受气,有时反劝书云小姐不可如此。转是春莺以为林家富有资财,在书云小姐这一方面定然如取如携,不难源源接济。书云小姐虽将自家所处的境遇一一告诉他,他兀自不肯相信,都还疑惑书云小姐悭吝,故意装这委屈样子来欺他老父。书云小姐也就怀着满腔冤愤,无可表白。因为怕春莺纠缠,也就轻易不敢回家走动。他父亲却也不来怪他,惟有春莺在背地里百般怨诅。

忽的有一天,春莺瞒着孟老先生,自家坐了一乘小轿子径向林家而来。也不去谒见林氏婆媳,转鬼鬼祟祟的走入书云小姐房里。书云不免吃了一吓,却又不敢怠慢,少不得殷勤接待,暗中便探问他的来意。春莺扭头扭颈的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小姐你是最玲珑不过的,试猜猜我来访你何意?”书云小姐勉强笑道:“姨娘心里的事,我如何得知?还得请姨娘明白表示了罢。”春莺笑道:“你爹是古板的人,小姐是知道的。我便偶一思量出门去散散心儿,他都没命的拦着,好像我一出去便溜跑了一般。好容易昨日有几位朋友约我出城去逛逛,难得你爹竟自应允了,我心里十分喜欢。但是一件,你爹近来的境况很是不济,这是小姐知道的,简直连一件漂亮衣服都穿不上身。还是我出了一个主意,将冬季里几件皮衣命仆人们挟出去质当,才另制了一身纺绸衫裤,式样倒还时新,我穿起来给你爹看了看,他兀自高兴,笑得两只老眼睛几乎要合了缝。难得他又替我想着,说衣服倒还不差,只是手腕上没有一副金镯,毕竟不能同那一班姊妹们争胜。我也晓得小姐你那副镯子在去年被我们当了,至今还不曾有款子赎出来还你,心里很是抱歉。如今也是情非得已,你爹叫我同你斟酌,请你同你那位弟媳妇借一副镯子出来给我撑撑面子,第二天上便仍是我亲自送过来,双手交还,包不误事,不知小姐还放心不放心呢?”

书云小姐刚听得这里,不由愕了一愕,尚不曾回答,春莺忙接着冷笑道:“小姐这又何必故作疑难呢?谁家亲戚不同亲戚通融?借点首饰,我们又不至连夜逃跑了!大不过一两百块钱物事。你爹同姨娘,虽一时拮据,不见得将来就没有发迹日子。说起来叫人感叹呢,当初你爹在任上的时候,甚么金狮子、银哈你姨娘都有,只要有人说一句要借的话,我从来不曾打过一个哑声儿。不料得如今开口向人便这样烦难。”书云小姐笑道:“姨娘这话又冤屈我了,我岂敢有一毫藐视姨娘的心!只不过我那弟媳近数年来都是同我面和心不和的,我也不知道那一件事曾经得罪了他,闪得我在这家庭之间,浅也不是,深也不是。姨娘也不用生气,我便去他那里替姨娘借一副金镯,至于他答应不答应,这个却不敢预必。”春莺冷笑道:“小姐这话说得冠冕呢!肯不肯的权柄虽在他,借不借的用心还在小姐,小姐若是果肯替我出力,料想你那弟妇断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怕小姐不愿意耽着干系,那可就难说了。”

春莺这几句话,分明刺入书云小姐心坎里,书云小姐真是委屈不过,也不再同他辩驳,随即站起身来,命房里侍婢们:“伺候着姨娘,我去就来。”说着径自三脚两步的走入前一进屋内。却好看见英舜华正独自坐在房里,面前放一本小说在那里瞧着。书云小姐便将春莺要借金镯的话匆匆说了一遍,猜着舜华未必肯轻易答应。却不料舜华的脾气又自与常人不同,平时虽然不满意书云小姐,此番见他来替他母家的人借贷首饰,转有意的要卖弄他首饰充足,忽地笑嘻嘻的请书云小姐坐在一旁,笑着问道:“难得嫂子的姨娘也知道向我借金镯,只是我的金镯有好几副呢,不知道他要那种式样儿,倒是请你们姨娘向这边来亲自拣选也好。”说着方嗷声喊进一个侍婢,便将这话告诉了他。侍婢去不多时,果然春莺已盈盈的走来,含笑向舜华行礼。舜华哪里有正眼看他,兀自待理不理,转忙着将自家那个首饰匣子重沉沉的向桌上一搁,启开匣盖,一件一件的取出来,堆积满案,光华灿烂,耀得春莺眼睛几乎睁不开来,心头便觉得有些跳得不住,暗想世界上竟有如此慷慨好义的人,我不信我家这小姐,竟自将他这弟媳说得十分悭吝。你想他同我并不认识,一经听见我和他借镯子使用,他毫不留难。我想除得这镯子以外,便和他再多借几件料必也是肯的。

心里正在这般盘算,早见舜华递过一副累凤攒珠的镯子在书云小姐手里。书云小姐忙接过来重又交给春莺。春莺一眼又瞧见那匣子里一支赤金耳挖,重又笑道:“这支耳挖子一发请二少奶奶借给我罢,明天一齐送还二少奶奶可使得?”舜华抬头将春莺望得一望,随即将那赤金耳挖拿出来,说:“这有甚么使不得,横竖是我们嫂子同我借的,我将来便和嫂子要,还怕靠不住么?至于这位姨娘呢,我们却是初会,只要我们嫂子做个保人,便是借去一百件也正不妨。嫂子你看我这话可是不是呢?”书云小姐只得点了点头。春莺非常得意,拿了首饰,向舜华谢了又谢,舜华早去收掳物件,也不理他。春莺见首饰到手,也再不向书云小姐房里去坐,径自上轿回家去了。

著者到此,却有一句话要向诸君交代明白:那个春莺姨娘,口口声声告诉书云小姐,都说是有几位女友约他出城游玩,因为首饰不齐,便由孟老先生分付他来,向他女儿的弟妇借贷金镯使用。这句话不独欺了书云小姐,怕连阅书诸君都一齐被他欺了。那孟老先生的为人,虽是一介寒儒,却生性是“一介不与一介不取”,第一个耿直人物,他岂肯因为纵容小妻出门游览,觍颜向人家挪借首饰去装潢门面?原来春莺这一次举动,全是他私心筹划,以借贷为名骗取人家财物。自从孟老先生卸职以后,家计虽然日就萧条,至于柴米油盐,百凡拮据,依然全行仰仗孟老先生去一一料理,稍不遂意,勃谿诟谇之声,他这闺房之中也不曾有一日安静。孟老先生被他缠障不过,也没有别法,只得躲向他那一座小书房里,捧出些《太上感应篇》以及《朱子语录》等书摊在案上,高声朗诵起来,借资排遣。

春莺暗暗发笑,见孟老先生不来理会他,他也不去理会孟老先生。好在他的女友甚多,倒有一大半是福建著名的赌棍,彼此联络起来,便成日夜的在赌局上过活。一年计算有三百六十日,他确有七百二十个半日不离赌局。大凡一个女人家酷嗜赌博,若是有人去劝诫他,他总笑着说:“彼此藉着这顽意儿消遣,没有许多输赢。”他一共不曾想到这每日酒食的开支,仆婢的赏赉,以及头家的头钱,暗中销耗,日计不足,月计有余,又有谁来替他们填补?况且有时候赢钱到手,好像是意外猎取来的一般,毫不爱惜,任情挥霍,赢得越多,用得越快;及至输得一场两场,只得质衣鬻物去偿还人家。并非他为人信实,因为凡是赌友,不怕输钱,只怕输了钱不设法给人,别人就要同他断赌。

孟老先生在任时候,入款尚多,春莺便有时赌输了,尚不致十分为难。目前是日用尚且不足,孟老先生那里还有这笔余资交给春莺浪费呢?也不是孟老先生没有这权力去阻拦他,也因为自己年事就衰,娶了这花枝一般的女娘,种种不能惬其心愿。若再遇事箝制,也防着要激而生变。所以明知道春莺溺情赌博,也只好装着痴聋,给他个不闻不见。转是春莺去赴夜局,他老人家反酣然熟睡,休养精神,再没有那般恬适。

无如春莺今年入春以来,赌运欠佳,无日不赌,却又无赌不输。不独同赌的人挂欠不少,转又向别人借了好些款子。说也奇怪,只要银子一经到手,那银子好像生了腿脚一般,便会如飞的跑向别人面前去了,想拦也拦不住,只急得春莺三尸神炸,七窍烟生。再从赌局上窥探别人对待自己神情,简直有些不高兴同自家入局模样。那些债权的人又不时的同自家罗唣,弄得春莺一个千玲百巧的人渐渐的竟无计可施,一筹莫展。平时虽有些钗环首饰,早已典卖略尽。也亏他左思右想,想出一条好法子来,便同书云小姐商酌去借他弟妇英舜华一副金镯,一根赤金耳挖回来。他的初意,原想将这两件首饰权时质押在典铺子里,将这一笔钱拿出来偿还债务。谁知一眼看见这白花花银子,不觉又心烦技痒,暗念与其拿着还人,不如借此孤注再赌他一两场,一样将以前所输的钱一齐翻转过来,这也是意中之事。主意已定,次日便喜孜孜的捧着银子重又去赌。不到两日功夫,不但没有翻本的指望,白白的将费尽心机骗取来的首饰转又不翼而飞,不胫而走。春莺这一番的懊丧,自然不消说得。

再讲到英舜华借那两件首饰的用意,不过要叫他嫂子同那个春莺姨娘知道他富有资财,累累珍宝,并非同春莺有甚么特别感情,忽然做出这慷慨通财的举动来,既已达到我这卖弄家私的目的。仅仅隔了一夜,便穿梭价的差遣自家侍婢向书云那里催促送还镯子,并那根赤金耳挖。书云明知他姨娘春莺来借首饰决非出自他老父之意,其中定然另有作用。但是如今既已被他将这两件首饰略骗了去,也叫做无法可施。心中正自闷闷不乐,再加着舜华毫不容情,叠叠的叫人来索取,先前都用言语搪塞,乞他宽限几日。后来被逼不过,又不见春莺将那首饰送还,只得差遣自家房里用的一个仆妇,悄悄到春莺那边,将他弟妇催促的话告诉他,并恳切叮咛,如若业已用过,便交给来价带回最妙。春莺始犹百般掩饰,拿话支吾,继而因为书云小姐那边催促得太紧,他转老羞成怒,竟自出言不逊,说:“这点首饰,论理便不归还,我家小姐也不能逼取我的性命。他若是果然等待不得,便请他替我还给人,也不算过分!”仆妇们回来,遂将这番话一一的告诉书云小姐。可怜书云小姐又急又气,背地里只管淌眼抹泪,只恨自己母家境况艰难,不能替自家争气,反做出这不尴尬的事来,落人褒贬。

如此延挨,已非一日。看看将近有半个多月了,舜华本来生性暴躁,那里再容纳得下?这一天便亲自走到书云小姐房里,指着书云小姐诘问,口口声声便说他串通他的姨娘来骗取自家首饰,若是不赶紧取出来交还,便要同书云小姐势不两立。书云小姐含羞带泪剖辩了几句,舜华益发大怒,双手将书云小姐靠近窗口的妆奁举起来惯向地下,直掼得落花流水。林氏在隔房业已听见这边吵闹得利害,少不得过来询问详细。舜华哪里容得书云小姐分辩,滔滔不绝的将前日的事告诉林氏,林氏也觉得书云小姐这件事做得不合情理,又重重申斥了书云小姐几句。这时候,舜华的骂声,书云小姐的哭声,林氏的吆喝之声,直闹得沸反盈天,烟舞涨气。

恰好林耀华刚在前面书房里同林福议论着国家大事,思量将省议员的名目改换前清知县的头衔,尚在踌躇未决。耳边猛听得内室里这种声息,接连又有家人上前禀告,兀自说得不甚清楚。耀华更不怠慢,撇下林福,随即大踏步奔进来查问原故,才知道便因为前日借贷首饰的事。耀华当时便冷笑了几声,指着舜华说道:“别人家既然穷得没有首饰去装体面,谁叫你白白多事把来借给人家。你须知道这一班没体面的人,借时是一种面目,你要索还时,他便又换了一种面目。我不怪人家不好,我总怪你多事要借给他的不好。”耀华这几句话,原是冷讥热讽,分明奚落书云小姐,偏生遇见那位舜华体会不出他的意思,还只当他丈夫真个不以他借的为然,其怒愈甚,猛向耀华脸上啐了一口唾沫,也就哭着闹起来说:“你不该当着人给我没脸,你不帮着我同人家索还首饰,该你编派我的不是!”大跳大闹,直闹得三面不得开交。幸亏耀华平素最畏惧他这位夫人惯了的,除得用袖子将脸上唾沫抹了抹,却一句不敢开口,两片腮颊儿气得像个癞蛤蟆似的。忿无可泄,只说了一句:“你们也不用只管在家里胡闹。'冤有头,债有主’,嫂子既然说是他们姨娘借的,我立刻坐轿子到我们太亲翁那边,亲自同太亲翁去坐索,横竖我们那位太亲翁他是最讲体面的人,也不至于借了你们女人家的首饰,便想图赖不成?”说完这话,立刻吆喝人去预备轿子。可怜此时书云小姐正坐在一旁饮泣,猛然听见耀华要去会他父亲,知道父亲若是晓得这件事,必然要气出别的岔枝儿来。也顾不得羞耻,随即抢至耀华身旁,一把扯着他的袖子,哭着拦道:“好二叔,你不须性急,包在我的身上,不出三日,定然将这两件首饰交在弟媳手里。此刻却千万不要去同我的父亲接洽!”耀华刚受了他夫人满肚皮恶气,正是无可发泄,今见书云小姐忽的走来拦他,转急得暴跳如雷,双足乱顿。舜华见这模样,转不哭了,冷笑望着耀华说道:“你们瞧瞧他说的这风凉话儿,左一个三日,右一个三日,如今不知有许多三日了。可想他这其中情节,显见得是无私有弊了!”林氏也放下脸对着书云小姐说道:“好孩子,既不是你串通作弊,耀儿要去同你父亲接洽也是正办,你苦苦的拦着他又是何意呢?”耀华更不容分辨,使劲摔脱了书云小姐的手,真个如飞的跳出前进,乘着轿子去会孟老先生去了。

我如今且不须絮絮叙述耀华如何同孟老先生索欠,徒把来占我篇幅,料想当时定然没有好话对付这孟老先生。只表这孟老先生送过耀华出门之后,他老人家那副枯涩面皮,立时由红而紫,由紫而白,比死人临终咽气还要难看十倍。手足冰冷,一屁股坐向一张藤椅子上,只管唉声叹气。停了一会,又回过两只枯眼左右望了望,猛向一个仆婢问道:“姨太太这一会子在那里呢?”仆婢掩口笑道:“午后姨太太到方公馆姨太太那里斗牌,不是曾经告诉老爷的?这一会子老爷如何忽又忘记了,转问起我们来?”这几句话转将个孟老先生问得无言可答。顷刻痰气上壅,双睛反插,口角边涎流不止,半截身子直挫下去。仆妇们方才大惊,一时间没了主意。好在门房里使用了一个老仆,听见内里这个消息,飞也似跑进来,拥抱着孟老先生,腾出一只手向他胸口使力揉搓,只不见醒转。那个老仆益发慌促,遣了一个仆妇快去请姨太太赶紧回来。仆妇答应了,高一脚底一脚的忙着去报信给春莺。

幸喜这方公馆离自家公馆尚不甚远,眨眼之间已到了那里,早一眼瞧见春莺同着三位女眷坐在一张桌上斗牌,正斗得高兴。那个仆妇气喘嘘嘘的喊了一声,说:“姨太太不好了,老爷病势危急,请姨太太快行回公馆去罢!”这句话方才出口,早将桌上的人吃了一吓。春莺转冷笑着说道:“没的活见鬼罢,我从清早出门时候,老爷还好端端的坐在书房里看书,怎么就会得病了?我知道你们这些贱人,别的本事没有,像这样雷声大雨声小的来传话是你们最擅长的本领。姐姐们不用去理会他,我们只管斗我们的牌。”说着依旧从手里发了一张牌出去,问下家可吃不吃碰不碰。还是别人委实看不过,笑对春莺说道:“姐姐到底问问你这大娘,你们老爷究竟得的是甚么症候,如今可有碍没碍?”春莺只才扭了扭头问道:“你且试说说看,我在这里听着呢。”那个仆妇正撅着嘴侍立一旁,听见这话,方才将孟老先生的情形详细告诉了一遍,只不曾提及林耀华来会孟老先生的事迹。春莺一面发牌,一面喃喃的骂道:“便依你说,老爷也不过是个气急痰涌,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到了你们嘴里,便像老爷立时要咽气一样。其实他那里就会死呢?若是果真死了,倒还干净,省得在世界上挣命,把米都被这一班老不死的吃贵了。你替我赶快滚回去,老爷如若问我,就说我一经完了牌局自然回来,叫他放心,道不得个便跟人逃走了!”一顿话真个把那仆妇说得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抱头鼠窜,怏怏飞奔出去。大家见这形状,都拍手大笑,称赞春莺遇事真有决断。春莺益发得意。

谁知孟老先生这时候果然不出春莺所料,真个不会便死。那个仆妇回转以后,他老人家已甦醒过来。其时身旁那个老仆已经将遣人去接姨太太的话告诉了他。他见了仆妇,便战战的问了一声:“姨太太可曾同你一齐回来?”仆妇板着一副面孔,气得不能讲话,只剩向孟老先生摇了摇头。孟老先生也不开口,止不住簌簌老泪直流下来。老仆不免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孟老先生哭着说道:“你还出去好好照应着门户,万一我死之后,还要你主持一切,姨太太他是靠不住的。我将来这副棺木,你须去同大小姐商议,能够亲家那边怜我孤苦,帮点丧葬之费,还以搬运回乡同太太合葬为是,否则便埋在这福建城外也使得。你跟随我多年,始终也不曾有点好处给你,但是我一生为人,虽然算不得毫无缺憾,然而这安分守命,不取非义之财,这是你最知道的。上天不仁,不料得使我如此结局!我书箱里还有好几本制艺,是我一生心血,你过一天替我检点出来,去送给大小姐,叫他收藏好了,侥幸遇着知音,能刊印行世,是我的造化;如果没有这指望,便留着给大小姐看看,见了这文字,像是见了他父亲一般,算是个纪念罢。”孟老先生说一句哽咽一句,说到此处,已是喘得回不过气来。可怜那个老仆除得唯唯答应,只有哭泣的分儿,衣襟上已湿透了一大片,只得依然退入他那座门房里。

好容易等到掌灯时分,才见春莺姗姗而来。进了门,少不得要打从孟老先生书房门口经过,悄悄的伸着头向房里望一望。孟老先生省识得春莺脚步声音,勉强提着喉咙问道:“哎呀,你回来了,你且进房来,我要问你……”底下的话尚不曾说完,春莺也不理他,早一扭身子向内室走去,嘴里自言自语的说道:“白白一天累在牌局上,连解手功夫都没有,我委实涨破小肚子了,谁还有这心绪同你讲话。你若有话问我,停一会子再问不迟。”孟老先生也知在这书房里不好说甚么。回头看见身边还立着一个仆妇,孟老先生便命这仆妇扶着自家,一步一步的缓缓踅进春莺卧房里来。春莺此时刚坐在净桶上,勉强笑着问道:“听说你适才病了,不料好得转这样快。”孟老先生已经舍了那个仆妇,坐向一张椅上,猛的大声吆喝道:“我且问你,你几时曾向林家二少奶奶那里借过首饰使用?还假托我的名儿?你这贱人全然没有心肝,胆敢做出这不顾廉耻的事来辱没我!你好好直供出来,限你尽今晚快将这首饰送还人家去,万事全休,若是……”春莺听到这里,便截住孟老先生的话,冷冷的笑说道:“我的老爷,你如今是落了职的人了,你兀自使出你这浑身的威风来吓谁?我又不是犯人,供不供你便怎么样!可怜你不过做了一个芝麻大的教官罢咧,若是教你做了知县,难不成使用你那小板子去打你老婆的屁股。不敢相欺,林家二少奶奶的首饰是我借的,你老爷的大名是我盗用的,我知道没有别人唆弄这是非,定然是你那个寡妇女儿给信给你的。虽然不是我亲生养的,他毕竟在我面前抚养了他好几年,他没有别的本领,唆弄他老子同我淘气是一等名功。咳!天老爷的赏罚,是再也不会错的,他若果然有良心,天老爷也断不叫他不曾出嫁便守了寡。”春莺说这话的时候,早“苏罗”“苏罗”,向床褥底下去掏摸粗纸,揩拭了一会,倏的已立起身子,走近他梳桌旁边,自家倒了一杯清茶,用手托着,慢慢的品味,也不来理会孟老先生。

孟老先生被他这一顿数说,只气得筛糠簸米价抖,好半晌重又抖出一句,说:“你倒不用冤枉了书云,他何曾将这件事告诉过我的?今天他家二老爷亲自到我这边来索取。据他的意思,还疑惑书云同你是串通去略骗他们夫妇呢。如今长话短说都不消说得,毕竟这两件首饰是甚么模样儿,央求你先取出来给我瞧瞧,说不得要下这口气,好让我亲自送过去,替你赔个不是,也免得书云夹杂在里面受别人的气!”春莺又笑道:“首饰么,若是还在我身边,我早就送还过去了,也累不到他家二少爷亲自跑来索取。老实说,你要瞧这首饰却也不难,只须捧出二百块洋钱来,立刻到质铺里就拿到手。”孟老先生益发惊讶,说道:“怎么你借了人家首饰,转质押着钱使用了?我家近年的境况虽然艰难,道不得个便短了你的衣食,你为何质押这许多洋钱?究竟用在那一笔款项上?你又知道我一贫如洗,从何处拿出这钱来替你赎当?你如此种种妄为,不是简直要逼死我这老命!”春莺笑道:“提起衣食呢,承你的厚爱,果然养得我盛水不漏。只是我这历年的赌账,你问问良心,可曾替我弥缝过多少?我也体谅你手头不宽,也从不曾向你絮聒过,我是不得而已才想出这法子来弥缝过去。你若是明白事体的,任是他们二少爷跑来索取,你只该推聋装哑,置身局外,他们有本领,同我打一场讨债官司,我断不惧怯他。不料你这人糊涂透顶,竟自承认了不算,还巴巴的跑来审问我。既许你有这权柄来向我审问,就许你有这权柄去替我赔偿。”

孟老先生此时越听越气,一咕噜站起身子,重重的向春莺脸上一啐,说:“你这贱人,满嘴里放的甚么屁!那一家做女人的该派在外面成日成夜的狂赌,赌输了便去骗取亲戚家的首饰!这不成了一个活贼!”春莺不慌不忙,叠起两个指头在鼻梁上指着说道:“没的叫人惭愧罢!老实告诉你,我们做小老婆的,比不得你们当初的大太太,在理须替你撑持门户,除得寻取快乐,其余没有我们应该干的。你抚心自问,你有那一件事能叫我称心满意?若再拦着我不赌,岂不是要白白闷煞了我?我也不呆,世界上精强力壮的少年汉子也不知多少,我总念你毕竟是做过芝麻大教官的人,从来不曾在背地里同人家偷偷摸摸;你如今竟为着这一点些些小事同我反脸。哼哼,你有前眼,没有后眼,看我施展出手段来,拣选一个好孤老,不在白日,便在黑夜,只须买几钱砒霜立刻发送了你这条老命,好图我下半世的快活,看谁来替你伸冤。你千不该,万不该,当初不该白糟踏了我这花枝般的人物。我提起来便恨得牙痒痒的。亏你老脸,还拿出你做老爷的身分。要做老爷压制姨太太不妨,只是谁叫你没有钱,便穷困到这个分儿呢?我这房里没有你这穷鬼站立的地步,赶快替我滚去书房里安置罢!我已是赌了一天,精神委实疲倦,却不陪你长谈了。”说着便丢过一个眼色给那仆妇,意思叫那仆妇扶着孟老先生出去。那个仆妇哪里敢违背姨太太的意旨,只得走过来,带笑带劝扯着孟老先生向外间走去。可怜孟老先生已是气得不能发话,勉强从丹田里叹了一口气,颤巍巍的扶着仆妇,真个回转自家书房,向床上一倒,便模模糊糊有些不省人事。仆妇轻轻的替他扯近一床被盖上,放下帐子随即走了。

且说书云小姐当时看见林耀华负气去向他父亲理论,明知他父亲听见此事定然生气,素来又知道春莺不守妇职,这一番吵闹定然不免。这一夜之间,整整哭了半夜,心里委实放心他父亲不下。次日清晨起来,便略略梳洗,走过林氏这一边来禀明了,要亲自回家去走一趟。林氏笑了笑道:“你回去也好,倒是劝你们那位姨娘,好生的快将那两件首饰送过来,不然,我家那个蠢儿他是不懂人事的,一般的会重行闹到你们老太爷那里。自家好好亲戚,不要因此闹生分了,反叫我们做父母的难处。”书云小姐俯首答应了一句,那眼泪又直流下来。林氏看着,也知道他心里委屈,重又说道:“他们诬蔑你的那些话,你也不用去计较,只是我心里明白罢了。”说着便命身旁一个仆妇赶快出去,叫外边预备大少奶奶轿子。仆妇随即传了话给前进伺候大厅的管家,不多一会,轿子已经齐备,书云小姐只随身带了一个小婢,浑身穿着素服,越显得蛾眉淡扫,体态轻盈,款款的向外走来。刚经过舜华住的那一重上房,蓦然看见阶沿下面氤氤氲氲的设着香案,两旁燃着一对大红凤烛,案上黄表堆得有二三尺高,下铺锦垫,端然立着一位星冠珠披的道士,右手捏诀,左手捧着七星宝剑,口中念念有词,不住价的叩拜。书云小姐不审何事,吓得转止住了脚步不敢前进。却好在这个当儿,舜华房里已跑出一个蓬头短婢,赶到书云小姐面前,双手拦住说道:“二少奶奶分付,今日有人替我们二少奶奶拜斗,最忌的是阴人冲犯。大少奶奶若是要出去,务须请由那边小弄里绕一转儿,不可冲犯我们二少奶奶今天清醮。”书云小姐点了点头,又悄悄用手指着说道:“这人是谁?好像面熟得很。”那个短婢笑道:“这就是玉皇阁的王道士。去年老爷害病时候,太太曾经延请他们那里许多道士来诵经,热闹了好几天。他是天天来的,所以大少奶奶觉得他面熟。”书云小姐又问道:“你们二少奶奶又不曾害病,又去请他来拜斗做甚?如何又是他一个人在这里,又不看见别的道众?”那个短婢掩着耳朵笑道:“这个我不晓得,大少奶奶休要问我。”

刚自说着,早听见舜华在房里骂起来,说:“你这小蹄子同谁在外边嚼舌头?我分付你的话,你从来不肯依我,看我会揭你的皮!”那个小婢听到这里,忙掉转身子如飞的跑入里面去了。书云小姐只得复行退入后一进里,绕出腰门,由小弄内出去上轿。好在那些轿夫全是耀华近来雇着用的,也曾抬过书云小姐回自家公馆里好几次,是以更不消问路程,上了肩便如飞而去。那个侍婢早已有人替他雇了一乘人力车,随在后面奔走。接连走了好几条街,却好这一条街上人烟稠密,十分拥挤。轿夫是不由分说,只顾横冲直撞。猛不防迎面走过一个人来,仓猝之中,低着头踉踉跄跄的向前行走,早被前面一个轿夫使劲一推,将那个人推得有好几步远。那个人发起急来,指着轿夫便骂。林公馆里轿夫又是不肯让人的,转停着脚步对骂。书云小姐早隔着玻璃窗子喊起来,说:“这不是我们家里的福子,你这般忙着到那里去?”那个人抬头一看,见是自家小姐,忙抢着走近轿子前,喘着说道:“原来小姐已回来了,巧得很,小的此刻便是赶着去请小姐的。我们老爷昨夜已经身故,我的老爹早间走入书房里,才知道老爷业已咽气多时,正哭着替老爷穿衣服。他是不能走开,所以命小的来报信给小姐。”书云小姐听见这话,立时放声痛哭。原来这福子的父亲,便是孟老先生身边那个老仆,他自己却不在孟公馆里服役,另在一个乡绅家里当着爷们,是以那些轿夫一总不认识他。此时大家都笑起来,说:“休怪休怪,不是我们这一撞,你兄弟还须白跑一趟路,亏你还破口骂着我们。”那福子也拱拱手笑道:“不知不罪。先前我还怪着大哥们跑得太快,此时倒反要求着大哥们快着跑了。”说毕跟着轿子,真个飞也似的直向孟公馆走来。

书云小姐跳下了轿,更不待侍婢搀扶,一路哀号擗捅走入书房,早见他父亲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书云小姐抱着他父亲尸骸,哭得晕绝过去。眼泪哭干,继之以血,哭得声嘶力竭。带来的那个侍婢也就含着眼泪竭力劝慰。已有仆妇们递过手巾给书云小姐擦脸,书云小姐勉强止了哀恸,耳边才隐隐的听见还有一个人坐在窗口掩面啜泣,知是他姨娘春莺。书云小姐哽咽问道:“父亲是在夜间甚么时辰归天的?临终时候可有甚么话分付下来没有?”他姨娘忙答道:“谁还知道呢?他久经独自睡在书房里,我几次劝他老人家移入我的房里宿歇,他死命的不肯答应。昨夜还好好的同我讲了一会闲话,谁也料不到他会骤然身故。如今将我一个没脚蟹抛撇下了,他也要算是狠心。”说着便故意要哭,只是没有一点眼泪,少不得用手朦着粉脸。那个老仆此时正坐在地下焚化纸锞,那扑簌簌的鼻涕眼泪一条条的都将胡须黏满了。见他小姐问到这里,哽咽着答道:“小的们罪该万死!谁说料不到老爷死呢?老爷早经将话分付小的了,等小的来告诉小姐……”那个老仆于是带哭带说,将孟老先生日前分付的那番话一一禀明书云小姐。只是碍着春莺在旁,将孟老先生所说他姨太太靠不住的话不曾提明。书云小姐听一句,哭一句,到此重又伏尸大哭。那个老仆拦着说道:“小姐,这不是你哭的时候,小姐还该想着法子,料理老爷身后大事要紧!老爷一生清苦,难道死后还让他老人家久久停尸不殓么?况且那边轿夫们还在这里听候小姐示下。小姐有甚么发落,好让他们早早回公馆去禀报一声,好在这边除得小姐那边是自家亲戚,以外姻旧朋好也很有限,也不用去布散丧条,因为这些仪节,我们这里也没有人料理。”书云小姐点头称是,便将小婢唤至身边,说:“你出去分付轿夫,叫他们先行回公馆去,顺便就将这件事告诉太太同二老爷一句,说我暂时不能回来,至少要等过老太爷首七。”侍婢答应着立刻去打发了轿夫。

林氏得着这个消息也就吃了一吓。随即将耀华唤到里面,叫他赶快到孟公馆里行礼,便在那边帮着你嫂子料理料理。耀华跺着脚喊道:“怎么这老头子竟自死了?昨天他还允许我将借的首饰赔偿过来,如今道好,没有指望了!好好,我们过一天再同他家那位姨太太讲话,好在首饰是他亲自来借的,老头子虽然死了,横竖他不曾死。至于母亲叫我去行礼,我却没有这些闲功夫;况且你的媳妇因为求子的事,正延请着道士在家拜斗,我须得陪着他,一刻也不能离开。在儿子的意见,他家出了这件事,老实给他一个不瞅不睬,还怕嫂子开口要向我家借贷?那时候不答应也不好,答应了便破钞,我们究竟亏负他家甚么?有钱也犯不着向他那里去使!”说毕也再不待他母亲开口,径自大踏步跑向前一进去了。林氏觉得他儿子说话也自有理,自家沉吟了好一会,毕竟有些舍不得书云小姐,小小年纪,遇着这样大事,叫他一个女人家如何发付?又知道孟老先生身后萧条,殡葬之资一时料难筹措。想了想,便从自家那个小匣儿里检出一叠钞票,约莫有二百多元,悄悄的放在身边,忙带了两名仆妇乘着轿子,立刻亲向孟公馆而来。

书云小姐听见外面传进来,说林府太太到了,慌忙偕着他姨娘迎接出去。一大群人簇拥着林氏进了上房,春莺便同书云小姐匍匐在地,行了大礼。林氏一手将春莺搀得起来,凄然说道:“不料亲家老爷遽然作古,真是叫人意想不到!姨太太还须保重身子,不要哭泣坏了,我们亲家老爷在天之灵也放心不下。”此时书云小姐已站在一旁。林氏又向他说道:“你今天回来恰巧,适才我听见轿夫们回去说着这话,把我都吓坏了,我又知道你身子单弱,禁不起这样哀痛。论理你父亲也年近七十,少不得有这一日,只是他老人家生前的境况是我们知道的,不晓得这衣衾棺椁可曾预备好了没有?此时尸灵停在何处?我还得亲去叩拜叩拜才是道理。”春莺忙拦着说道:“业已劳动太太大驾,委实感激得很,再不敢当叩拜,太太还是请在这里坐一歇罢。”林氏说:“这个不能。”说着就命书云小姐引着道儿,一路向书房里走去。

春莺心里十分不悦。见林氏走后,也不去陪,只喃喃的向着自家仆妇说道:“又不是喜庆的事,还巴巴的赶来热闹,叫我们还是料理死人,还是周旋贵客呢?这不是讨厌得紧。”春莺刚坐在后面发话,兀自不肯出去陪客。谁知没有一刻功夫,书云小姐忽的打发着小婢进来,说是请姨太太到书房里讲话。春莺懒洋洋的答应了一句,说:“我理会得了,我知道我家这位小姐他是断不容我偷一点懒的。”春莺打发那个小婢走后,又延捱了一会,才缓移莲步,走入书房里。

原来林氏拜灵之后,便将带来的钞票双手交给书云小姐,说是权且留着为你家父亲身后一切用度,若是不够你再回来告诉我,我替你设法,只是不要叫你的小叔子夫妇知道就是了。书云小姐接过来之后,真是感激涕零,又不敢径自做主,所以特特的命小婢去请春莺出来,将这件事禀明了他。此时已见春莺到了书房,忙含着一包眼泪将钞票送过来,并叙述他婆婆一番意思。春莺拿眼睃了睃,见是五十元一张的钞票共计五张,真个出他意外,惊喜万状,提起袖子向林氏福了两福,随即变换了一副神态,叠叠连声的命人出去买点心,泡上等好茶,又分付向酒馆里定一席鱼翅饭菜;见旁边放着一架面盆,亲自拧手巾送给林氏擦脸。林氏毕竟老实,见春莺如此殷勤,十分过意不去,忙拦着仆人们说:“你们千万不用依姨太太的话,我立刻就要回去。你们这里遭着这样大丧,如何还能为我一个人费许多的事?若再如此,我便坐也不坐了。”书云小姐先前本已瞧出春莺冷淡他婆婆的神情,此番见他忽然装出这种殷勤丑态,知道便全是看的钞票分上,不由也就插口说道:“姨娘倒不用如此着忙,好在娘又不是外人,姨娘倒是拿着这钱赶快命他们替爹去置备棺木一切要紧。”春莺忍不住笑吟吟的说道:“你们小人家不知道轻重,林太太轻易又不曾到我们这里来过,若是怠慢了他老人家,叫我们心里如何过意得去!你是太太的媳妇,可以说得这话;我们将来仰仗太太的地方甚多,万一不懂人事,叫太太着恼,不怕天雷来劈我?”春莺其时嘴里虽这般说,后来见林氏决意不肯在此扰饭,也就罢了。一会儿将林氏送上了轿,自己早将那些钞票收藏起来,勉强拿出几十串钱交给那个老仆使用。哪里能够好好发送?书云小姐十分看不过去,不免说了几句。春莺早沉下脸来,说道:“你爷在日,一毫不知道积蓄银钱,他老老实实一旦伸腿去了,叫我在这里为难!你小姐只懂得说现成话儿,我岂不想在你爷身上热闹热闹?但是没有款子也叫做无法。'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小姐若是能体贴我,难得你婆婆说过的,万一钱不够使,再同他去设法,不知你小姐的意思怎样呢?”书云小姐沉吟了一会,说:“姨娘这话,只好随后再看光景,终不成刚才收了他的钞票,此时转又回去同婆婆罗唣,也叫人看轻了我们。”春莺见书云小姐尚不曾十分拒绝,私自欢喜,便大家忙着将孟老先生装殓起来。书云小姐想起自家命运,以及他姨娘不懂人事的地方,不禁对着他老父灵位哭得死去活来。春莺在这时候,防人议论,少不得也帮在一处哭泣,只是没有眼泪,一味的干号。这就叫做“虚应故事”罢了。世界上像这样的女人尽多,却也不必单单去责备春莺。

可怜书云小姐一直等到孟老先生首七以后方才叩别灵座,回转夫家。谁知在这七天之内,耀华夫妇早已打定主意,直待书云小姐回来,同他索取首饰。书云被逼不过,隔了几天,只得重行去向春莺商议,将孟老先生生前置办的书籍古玩,还有一张没弦子的旧琴,一口拢儿检点出来赔偿该款。幸喜春莺不知爱惜这些物件,竟慨然应允。书云小姐又百般的向他弟媳舜华哀告,说自家的父亲委实没有别的私蓄,如今权且将这些质押在这里,一俟将来姨娘有钱时候,定行赎回,决不累及你们夫妇。依耀华还是不肯答应,究竟女人家心肠软些,看出他嫂子为难情状,只得劝耀华暂时允许,这重公案才算权行了结。诸君阅书到此,须知舜华并非慷慨的人物。他此番作为,尚不失为仁厚者,其中正另有缘故。

且说舜华自从嫁到林家之后,忽忽的已将近二年,却从不曾怀过身孕。论他们夫妇年纪尚轻,便迟得个一年半载不生子女也还不至于十分着急。谁知天下的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耀华在外边娶了玉青为妾,本来瞒得个舜华完风不透,无如阅时既久,这种消息已被舜华的母亲林氏从林家爷们嘴里打听出来,吃这一吓,真是不小;又知道他女儿性情激烈,怕告诉了他,夫妇之间必然生出别的意见。左思右想,便虑及到他女儿至今尚不曾生育,万一俄延下去,女婿耀华再借着妻子不能生育为名,一般会公然将那个玉青娶得进门,那就很是不好。如今是别无长策,第一件必得女儿早早生个一男半女,才好堵着女婿的口,所以百般的替他女儿舜华觅取求子的方法。舜华的母亲本来同城里那个灵鹫庵的尼姑,名字叫做印云的打得十分火热,自家只要有点积蓄,都把来施舍在这庵里供佛。又不时挈带印云到林公馆里拜谒他姐姐林氏,所得布施很是不少。素来知道他这庵里有一座送子观音的佛殿,常时有许多妇女进来拜佛求子。却好在这个当儿,触起他替女儿求子的心事,便暗中将这意思告诉了印云。印云满口答应,说:“只须每月送十斤菜油来,将观音座前那座长明灯点得透亮,不消过得三五个月,定然能使我们家里的小姐生一个又肥又白的小少爷。前年张道台家,去年李知府家,两位少奶奶不是都因为送我们的菜油,每人都生了孩子?太太如若不相信,我们出家人是再也不会撒谎的。”舜华的母亲听见他说得这样活灵活现,喜得甚么似的,便悄悄的告诉了舜华。舜华也十分欢喜,说:“这十斤菜油有甚么打紧?母亲快去分付他,叫他庵里按月到我这里来领钱。若是果然有了效验,过后我们还许得重重酬谢他。”他母亲笑着便去告诉印云。于是又不时的携着舜华,常常到他庵里随喜。

印云拿出浑身本领应酬他母女两人,无微不至。只是过了好些时,也不曾有点怀孕消息,计算那菜油的款项倒被他领去许多。在舜华这边,毫不介意,惟有他母亲觉得十分着急,不时的同印云罗唣。印云暗想:大凡做妇人的要想怀孕,必须他这丈夫精强力壮,或者还有点指望。至于他家那位二少爷,年纪虽轻,已经被那鸦片烟淘成一个虚弱身子,猴头缩颈,萎败不堪,料想他天一之水,定然不会涓滴归公。这位二少奶奶的母亲,他不想到这一层缘故,转来同我纠缠不已。说句老实话,二少奶奶他是个女人,我们当姑子的也是个女人,纵有替他种子之心,没有替他种子之力。这真算得个爱莫能助了。印云越想越没有主意。事有凑巧,隔了几日,恰好逢着观音圣诞的日期。这一天佛座前,香花果供,摆设得非常齐整,便有许多檀越到来拈香叩拜。不消说得,舜华的母女自然也在此处了。

且说那玉皇阁的道士王无咎,本来同印云是旧交,早已打得十分火热,凡遇着印云庵里有事,他都要过来帮着料理一切。此番一眼瞧见舜华,背地里便笑同印云说:“这林府上在我们省里固然算得是个富户,然而他家那位老太爷悭吝性成,在我们僧道身上是从来一毛不拔的。除得上次因为他家老爷有病,延请我们道众去荐了一坛清醮,到后来依旧轻易不敢近他的府门。不料你公然有这神通,竟同他家内眷联络起来,我想你多少都要得他们点布施,毕竟还是你们当姑子的好。”印云见他问到这里,蓦然触起自家心事,便也悄悄的将王道士袖子扯得一扯,低低说道:“停会子你到我卧室里来,我有话同你斟酌。”王道士会意,便点了点头,果然先到印云卧室里去等候印云。印云在外边张罗了一番,又嘱托了别的尼姑同那些内眷们在一处盘桓,自家疾便抽着身子来会王道士。两人并肩坐下,印云便从头至尾将舜华要求子息的话告诉了他,说:“这件事我很有些为难。如今想起来,还只有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王道士听了半晌,兀自用手在头上搔来搔去,说道:“且缓且缓,我不忍心欺你,我所有的那些白凤丸、降嗣丹,以及调经种子的药方儿,全是捣鬼,骗着人家钱顽笑的。如今你既没有这本领替他求子,我哪里还有求子的妙法儿,怕还不是个劳而无功?”印云红着脸笑道:“呸!谁还要你当真去替他想法子呢?你的那些真方假药,一概都不必提起。我知道你求子法儿是最灵验不过,你通记不着去年坑死了人,白白的叫我吃了十个月的苦,好容易耽惊受怕,才将那个血淋淋孩子发送了。你既有这本领对付我,何不再拿出这一份本领来对付林家二少奶奶,也叫他称心满意?”

王道士到此方才恍然大悟,不禁哈哈的笑道:“原来你是打的这样主意!但是我替你求子,是你自家愿意的;那个二少奶奶,难道放着他家二少爷不去同他养儿子,倒好看上我这道士?”印云笑道:“你这人真是糊涂!二少爷能够同他养儿子,他倒不向我这庵里来求子了。我瞧透了世界上做妇人的心理。他既然求子心切,只要能遂了他的心愿,倒也不在乎是自家丈夫不是自家丈夫。况且他的母亲曾经亲口告诉我的,二少奶奶若不生下一男半女,便恐怕二少爷外边娶的那个姨娘就要进门,所以十分着急。我们还该看菩萨面上,做一做这方便也好。”王道士笑道:“也罢也罢,凭着你这本领去同他们暗中知会好了。至于我这人是现成,我又不呆,放着这般标致女人,难道还肯推辞着不干?只是你将来倒不要吃起醋来,又怪我负了你。”印云也是一笑,狠狠的用手向王道士额角上使劲一点,说:“我成全了你这样好事,你若是负了我,菩萨也断不容你!以后好歹凭你的良心便了。”

印云说过这话,也不敢过于耽搁,旋即出了自家卧室,重行走到舜华身边,笑了一笑。舜华笑道:“好呀,有好一会不看见你影子了,又不知道鬼鬼祟祟的去干甚么,将我们一干人搁在这里老等。像你这样周旋施主,怕将来鬼都不上你这庵门。”印云见舜华发话,便趁势将舜华一扯,说:“请二少奶奶不必挑我的眼儿,借一步同你谈几句体己的话。”说着就引舜华另行到了一个净室里,推舜华坐下来,咬牙笑道:“你这好人,人家为你的事操尽了心,你还同我瞎三话四,看我背地里提你名字咒你。我如今老实告诉你罢,我有一位师兄,他是在本城玉皇阁里做着住持,他名字叫做王无咎。他也曾到你们公馆里讽过经的。他的神通广大,除拿妖捉鬼是他的家常本领,至于他求子的法儿,又多又灵。别人家提起这'王道士’三个字,没有一个不知道的。”舜华低头想了想,重又笑起来说道:“哦,这王道士不是生得眉清目秀,单论他那副面庞,长的又红又白;诵起咒语来,真个清脆好听。他年纪约莫也不过三十左右。”印云拍掌笑道:“二少奶奶的话真个一点不错。说句笑话儿,做和尚的人还有生得极萎琐不堪的,至于世界上的道士,却没有一个不是仙风道骨,仪表非凡。毕竟上八洞的神仙传下来的子孙,与寻常人不同。”印云说到此际,忽又轻轻附着舜华耳朵,不知说了些甚么,只引得个舜华粉面通红,羞晕欲绝,忍不住将个头俯到胸口,不住的格格的要笑。

话休絮烦。自是以后,印云遂替舜华同王道士做了一个“氲氲使者”。舜华也不瞒着他的丈夫,转告诉他玉皇阁仙佛最灵,求财得财,求子得子。耀华也自欢喜,隔着三天五天,都催着舜华到玉皇阁里拈香一次。说也奇怪,不曾有半年光景,舜华居然怀了身孕。王道士又替他推算流年,说是舜华本年系计都星入宫,若不将他设治禳解,怕临产时候有意外的危险。舜华听去尚不很相信,转是耀华异常着急,诚诚敬敬的去延请王道士到家替舜华拜斗,建了一场三日三夜的清醮。这便是书云小姐看见王道士在内室里设坛的事了。王道士日间固然口诵真言,殷勤“拜斗”,夜间也就留宿在林公馆里。好在耀华宠爱玉青,却好借这拜斗为名,说是理宜斋戒沐浴,夫妇分眠,他早一溜烟跑向玉青那里去了。舜华也就自然而然的不肯苦留他,兀自一心一意的去款待王道士。拜斗既毕,王道士少不得仍回他的玉皇阁。

且说林氏本来望孙心切,今既知道第二个媳妇已有喜信,欢喜得甚么似的,百般爱护着他,不肯容他受了委屈。一举一动,分付他加意小心;燕菜参汤,不时的叫人替他预备。在这几月头里,便雇着许多成衣匠人,赶制小孩子的衣履,从生下来的时候做起,一直做到十岁上的穿着,锦衾绣褓,斗丽争华。诸事忙得妥贴,眼睁睁的只等舜华分娩。舜华的母亲这一番得意更自不消说得。又悄悄的在他女儿那里取了好些银子,也替小孩子做催生衣服。书云小姐眼看这样热闹,自家常常坐在房里,想起丈夫焕华来,不免伤心落泪。有一天却被他婆婆林氏瞧出他的神情,老大不忍,忙用好言安慰他说道:“也难怪你伤心,假使我家焕华在世,想你早应该替我养了孙子了。事已如此,哭亦无益,你凡事总要看开些。我们大清律例上曾经说过的,长房无子,次房不得有子。万一耀华他们先生下孩儿,理宜先行继你为后。不过隔了一层肚皮,这名分上是迁就不得的。你是个聪明孩子,还有甚么见不到呢?”书云小姐感激他婆婆这番话,真个解释了一二分愁怀,也就匆匆忙忙帮着舜华替孩子想这一件、置那一件,还亲手绣了一方大红肚兜、一双花鞋送到舜华房里。这一天刚是黄昏时分,猛见舜华颦眉蹙额,倚在床柱上,像个忍痛模样。书云小姐吃了一惊,低低问道:“妹妹莫敢是有了分娩消息么?”舜华痛得已经不能说话,只略点了点头。书云小姐这才分付房里侍婢们赶快去给信太太,叫外边爷们一面去招呼稳婆,一面去请二少奶奶的母亲过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六回 易女装娇儿入世 惊国变老父归天

大凡一个富贵人家妇人分娩,比寻常不同。寻常妇人等到十月满足时候,纵然有了些分娩的消息,他总一味的瞒着人,忍着痛,及至瓜熟蒂落,宛如母鸡下蛋一般,毫不费力,生下的孩子,偏生又易长易大。越是做到这种少奶奶身分,便看得他这怀胎一事,像是甚么一种惊天动地的举动。单以舜华而论,孩子尚怀在肚腹里,合家的人已就闹得烟舞涨气。此刻将要坐蓐,他们不知道产妇须得安静休息,转四下里雇了许多稳婆,加着一府的内眷,穿梭价的探问消息,把一个产妇房里几乎挤得水泄不通。偏生舜华又忍耐不得疼痛,颦眉泪眼,万种呻吟,吓得他的母亲同婆婆林氏不知道要怎样才好。神佛前固然烧起满炉贡香,又不时的用人参桂圆汤逼他吃下去辅助正气。稳婆既不止一人,谁也不想争功献策?“催生神符”、“安胎灵药”,成大捧的拿得来放在案上准备应用。

可怜舜华这一件养小孩子的事,是他破题儿第一次经验,又看见他们这样慌了手脚,总疑惑自家是性命呼吸,吉少凶多,霎时间倒不曾疼得晕去,转吓得晕去。他的母亲更是好笑,不由分说,早儿天儿地的嚎起丧来。林氏更没有法儿,只一叠连声打发人赶快出去寻觅耀华回家,防着他妻子有意外变故,好让他夫妻们会一会面。外面的爷们刚才答应,分头出门,谁知舜华便在这晕过去的当儿,小孩子业已堕地,呱呱的啼哭起来。稳婆们齐打伙儿伏侍着产妇上床,安然无恙。他母亲泪痕还不曾干,早喜得笑逐颜开,向林氏道贺。林氏不由从口里喊了一声“阿弥陀佛”!大家都聚拢来看孩子,真个生得魁伟壮大,说不尽心中快乐。稳婆们此时正忙着替小儿洗澡。洗毕之后打起包裹来,双手捧着送至舜华身边给舜华瞧看。舜华微拾双眼,仔细望了望,暗暗叫声“惭愧”,觉得这小孩子面庞不是简直同王道士一般无二。这个当儿先前出去寻觅耀华的人都纷纷回来,说二少爷今夜不知向甚么地方去赴赌局去了,四下里寻觅已遍,都不曾见二少爷影子。林氏叹道:“这畜生越发越发不像样了,半夜三更还在外边流荡,房里这件大事,他转置身事外,难道这孩子不是他造下的孽?都把来交给别人身上!”舜华的母亲同些稳婆们一齐都笑起来,说道:“这原是二少爷的福气,安安耽耽的生下这般小少爷,怕他明天得着喜信,不会欢迎?”舜华的母亲重又笑道:“正是的,这个喜信也须得告诉亲家老爷一声儿。”林氏连忙摇手道:“这却可以不必,他公公近来连人都认不清楚,饮食也是吃一顿,不吃一顿,我的心也冷透了。请了许多名医服下药去一点也不见效。你们将这件事去巴巴告诉他,一般的会发狂大闹起来。”说着又望书云小姐笑道:“你看我这话可是不是?”书云小姐只是含笑不语。半响重又说道:“婆婆同太亲母忙了大半夜,总该辛苦了,便请去睡一睡,这房里交给我同仆婢们在此照应也不妨。”林氏近年来本患着筋骨疼痛的症候,一经劳了神,委实有些支持不住。刚待答应,转是舜华的母亲抢着说道:“这个如何使得?亲家太太尽管同大少奶奶进房歇息,我是惯会熬夜的,便是熬得三夜五夜,也不妨事。”彼此互相谦逊了好一会,然后才议定了:书云小姐同舜华的母亲在此看护舜华,林氏回入上房安睡。稳婆们见诸事完毕,也都拿了赏号纷纷散去,约定了三日之后再来做汤饼大会。

事出意外,谁知等不到三日,这里又生出岔枝儿了。且说耀华果然在次日得了喜信,连忙赶回来看他这儿子。王道士因为舜华是在他那里求的儿子,也忙着备了一份礼物亲自来贺喜。耀华见了王道士,少不得满口称谢。王道士走后,看看傍晚,林氏同舜华的母亲都在房里,已预备了好些钩藤甘草,泡起开水来给小孩子吮咂。书云小姐喜孜孜的将孩子抱入怀里,林氏便用一柄小银匙儿,颤巍巍的拿着来喂他。只见那孩子一张小嘴紧闭不开,任是你们灌下去,依然从口角边还淌出来。喂了好半会,一共也不曾有点下咽。林氏吃了一吓,便忙唤着舜华的母亲,问他缘故。舜华的母亲已经在旁看见了,只是摇头不语。再听那孩子哭的声音也不洪大,好像是哭不出来一般。书云小姐也吓得不敢出声。大家静悄悄的互相厮望。还是舜华的母亲忍耐不住,说道:“我看这孩子嘴里定然有病,敢莫不是得的锁口症候?事不宜迟,还须赶紧去将稳婆唤得来,叫他们瞧瞧光景,看是怎生办法。”书云小姐听到此处,便不由吓得索索得抖,忙将小孩子依然放下。耀华不由分说,飞也似的跑出去命人去唤那些稳婆快来。

果不曾隔了一会功夫,早有许多稳婆赶到这里。林氏便将这话告诉他们。他们立刻看视了小孩子,知道这委实是“锁口之症”,若不赶紧设法医治,是断然不会咂乳的。其中便有一个年纪长些的稳婆,早从怀里掏出一包器具,内中针刀剪镊,各色俱全,虎也似的将孩子抱过来,用指头将那张小嘴挖开,轻轻用了一柄剪刀,从他舌根底下刺进去,随时挤出许多紫血。那孩子便呀然一声哭了。林氏等大喜,忙轻轻接过,搂入怀里。那个稳婆高兴非常,又叮嘱今晚权且不用灌他乳汁,等到明日自然会得痊愈。林氏便依他分付,重又取了些银子赏给他。婆子欢天喜地接了银子,谢而又谢,径自去了。别的稳婆不曾得着赏号,也就怏怏的分头各散。此处房里的人,格外提心吊胆照应着,不敢松懈。谁知不曾到半夜时候,先前那孩子还一声一声的哭闹,后来渐渐声嘶力竭,宛然像个病猫嘶唤。房中本来点着许多灯烛,觉得一阵冷风过处,光焰兀自缩得如绿豆一般。那耀华因为稳婆替小儿诊治时候说不妨事,他借着产妇床褥污秽为名,早已溜向玉青那里宿歇去了。此时房里房外全是些妇人女子,瞧这神情,大家都自不寒而栗,只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搓手咂舌,无计可施。林氏同舜华的母亲知道这事不妙,又喃喃的骂那稳婆卤莽,转被他误了孩子性命。立刻打发人出去延请医士,重来诊视。医士尚未请到,那小孩子早就声息俱无,浑身冰冷。书云小姐先行伸手去摸了摸,不禁放声哭了。舜华的母亲旋即跟着哭起来。舜华益发伤心,也就要哭,还是林氏恐怕舜华身子虚弱,禁不得这般惨痛,忙忍着眼泪,先来安慰舜华,说:“你这身体要紧,这点点血泡子,命中注定不应该做你的儿子,还去哭他则甚?”一面又拦着他母亲同书云小姐,说:“孩子已是去了,你们不要再闹出别的岔枝儿出来要紧。”大家才住了哭,只呜呜咽咽的站在一处。这个消息传到外边,已走入许多家人。林氏便分付他们买了一个小棺木来盛殓这孩子,又将在先制好的衣服取了几件,把来发送他。整整忙了一夜方才料理清楚。

次日,便有人跑去告诉耀华,耀华倒也毫不介意。转是王道士听见这话,不免捶胸顿足,背地里急了好一会。又隔了许多日子,这一天打听得舜华的母亲在他自己家里坐着,他便悄悄的来会舜华的母亲,说是很不放心二少奶奶,近来身体可还平善?自家不便亲去探视,所以特地到太太这边来问一声儿。舜华的母亲见是王道士,不由埋怨着说道:“那小孩子的事,想你也该得着消息了。我正预备过些时到你庙去咒骂你!你平时讲的甚么话,都说你那玉皇阁里仙佛最灵,我请问你,那些佛若果然是灵的,为何我家小姐在那里求了一个儿子,不曾捱到三朝便又白白的跑掉了?这不是有意给这苦头给我们小姐吃?亏你今日还有这副老脸跑向我这里来呢!不用恼我起这性子,我有本领,叫我的女婿带了人去,拆毁你那个牢屋子!”王道士见舜华的母亲向他发话,一点也不着忙,转拍手打掌哈哈笑起来,说道:“太太这话真个要冤枉死小道了。但是冤枉了小道却不要紧,冤枉了菩萨真个罪过呢。这其中曲曲折折的缘故,不到这时候,小道却也不敢泄漏天机。先行告诉太太,今日孩子已死,便说出来却也无妨了。我先斗胆请问太太一声,譬如拿着小姐比起这血泡孩子,还是小姐要紧,还是孩子要紧?”舜华的母亲笑道:“呸!讲起要紧来,小姐同孩子都是一样。至于万一到了不得而已的时候,自然小姐比孩子还得要紧些。这个又何劳你道士掂斤播两的说起这话!”王道士又笑道:“可不是的呢,谁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怜我为小姐的事费尽了无限的心机,几乎闹得要同我家菩萨反脸,如今才算是保住小姐性命了。太太不来感激我,还成大套的责备小道,不是冷透了小道的心!”王道士说着,便提起那大袖子,意思要去拭眼泪。

舜华的母亲见他说得如此郑重,不由吃了一吓,忙问道:“你说的甚么?我一毫也不懂?得请你详细告诉我,若是果然有理,我自然知道感激你。”王道士方才正色说道:“小姐今年是计都星入宫,在先小道不是说过的,太太料还记得。”舜华的母亲笑道:“又不曾隔着三年五载,这句还是记得的,还劳动你替他拜斗。”王道士道:“还提起拜斗呢!那一天我替小姐拜斗,不是匍匐在蒲团上足足有两个时辰,是太太亲眼瞧见的。”舜华的母亲想了想,笑道:“不错不错,那时候我还背地里笑你,说王道士为何老远匍匐在地上捣鬼?”王道士笑道:“亏你还笑我捣鬼呢!这种大道理,在佛家便叫做'出定’,在我们道家便叫做'游仙’。我其时三魂渺渺,七魄悠悠,驾着一道详云往游天府,其时劈头便撞见那位北斗星君,他开口向我说道:'王无咎,你此番拜斗,可不是为的英舜华恶星入命,替他禳解的么?’我忙应道:'星君有先见之明,我不为英舜华还为谁来?’那位北斗星君听了我这话,忽的向我摇手说道:'王无咎,你可不须出来兜揽这件事罢。舜华大限已终,有他的前生冤孽,此番已经放他不过了,专待他临产时候索他性命。你如不信,我可以将我那生死簿子检出来给你瞧着。’哎呀!我当时听了这话,好似半天里打下一个焦雷,几乎将我脑子震破了,只吓得战战兢兢,一言不发。再一思想,平时承太太同二少奶奶照看我的情分,我安能见死不救。随即跪在星君面前,哀求他设个法儿解救解救。星君始尚不肯答应,继而被我缠障不过,想了好半会,说:'也罢,若是徇你的情面,要救舜华性命,除非另外寻得一个人来替他代死,方可以缴销这重公案。我想他还有一个亲生老母,或是将他勾摄得来,替了他的女儿也好。’”

王道士一面说,一面拿眼偷瞧舜华的母亲脸色。只见舜华的母亲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浑身上下像似得了三阴疟疾一般,连珠价的抖得要死,倏的立起身子向自己哀告道:“这可万万不行呀!我女儿固然死不得,我这条老命,生前还有许多未完的心事,毕竟也死不得!还求求你同星君哀恳,重行觅一个替他罢!”说着真个要哭出来。王道士见他这情状,兀自暗暗发笑,忙接着说道:“太太休得吃惊,若非小道百般的替太太同星君哀恳,太太这时候如何还能活在世上同小道谈天呢?也是小道当时人急计生,便同星君商议,说:'不如就让二少奶奶生的这个小孩子替了二少奶奶罢!我也有我的打算,小孩子虽死,二少奶奶还可以再生别的孩子,若是二少奶奶一死,可就值多了。’可怜小道为了二少奶奶费尽无限心机,到今日不曾落着太太的好处,还一味的埋怨小道,可不叫小道听了寒心!”舜华的母亲到此方才将一颗心放得下来,重又笑道:“哦,原来如此。我早知道这个缘故,那一天小孩子死后,我们应该欢喜,不该转去哭他了。”

舜华的母亲刚说了这句话,好像又想着甚么似的,凝了凝神,复行问道:“但是一层叫我有些不很相信,你当初拜斗时候,离着我们二少奶奶分娩时候隔了有好多日子,如何会见你,你一共也不曾提起这话,及至孩子已经生下来,你一般的也备着礼物到他们公馆里去贺喜,像煞你一点也不知道孩子会死的消息。今日孩子已经死了,你方才成大套的告诉我这番没处查考的话,敢莫不是你见我拿话责备你,你才信口开河,编着来哄我们?”王道士猛不防劈头被舜华的母亲问了这几句话,一时未及打算,几乎登时对不出,不由的抓耳挠腮,脸上的红晕一阵一阵泛得出来,又恐被别人打眼,兀自提着大袖子在室中团团的绕了几转,方才站定了,哭丧着脸冷笑说道:“我不料太太真个不达时务,竟会拿这样话来堵塞我!而且北斗星君你都有些疑惑他老人家不正经起来,真是万分罪过!幸亏他老人家住在天府,离太太这里还远,若是被他听见,哼哼,只消他老人家歪歪嘴,分付值年的雷公老爷,怕不是震天价的霹雳掼下来,问太太一个'毁谤星君’的大罪!”

且住,读书诸君且休着急。这时候并非王道士还有这闲情逸致,说这风趣话儿,亦非作者故意弄这笔墨尽在这里盘旋。委实因为王道士口里虽在那里说话,心里急得甚么似的,要想几句话出来抵制舜华的母亲,还不曾想得出,所以十分的延挨着。落后竟被他想着一个好主意,譬如做文章,方才打到本题,侃然说道:“太太你疑惑小道在先不曾提起小孩子替死的话,一般送礼贺喜,便冤枉我拿话欺了太太。我老实告诉你罢:大凡一个有根器的人,最忌的是泄漏天机。小道修炼了二十多年,不敢说根器甚深,然既能巴结到同天上各位星君互相厮混,难道连一个天机不能泄漏的大道理都不明白,转来卖弄自家未卜先知,便预先将这件事同太太们讲起来了?所以当那小孩子未死之先,一般的装着同凡人一样,叫你们大家瞧不出来,这就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谁知转因为这上面叫太太不能见信,想起来可不叫人又好气又好笑呢。”

王道士当时这一篇话,真说得天花乱坠,顽石点头,把一个舜华的母亲直相信到一百二十分,慌忙提着袖子,恭恭敬敬向王道士万福,道是:“适才多多得罪,务乞将来会见星君时候替我道歉!”王道士见他吓得如此模样,又用了好些话来安慰他,然后才告辞而去。

这里舜华的母亲转又亲自到林府里来,将王道士那番议论,一一的告诉了林氏同舜华他们。林氏也就将王道士当做神仙一般看待,并叮嘱舜华的母亲:“此后如会见王道士,须得求他设个法儿,将舜华前生的那个冤孽解释开了,将来再养孩子,方才可以保得住长命百岁。”又笑向舜华说道:“好儿子,你前回的孩子是向王道士那里求得来的,过一天等你将息好了,依然还是多向王道士那里去走走,虔虔诚诚的,再向菩萨面前祷祝祷祝,或者还可以有点指望。我们这份人家,各事都还算得称心满意,只是子息这一层觉得艰难些。好在你们夫妇年纪还轻,我们再等着罢。”舜华听了,只是低着头含羞不语。先前向玉皇阁时常走动,还有些防着林氏不悦,如今是公然奉林氏的命了。自是以后,舜华同王道士的踪迹益发来得亲密。有时候婆媳两人还偕着到那地方去随喜随喜。谁知隔不了一年,舜华居然又怀着身孕了。他的母亲同林氏重行快乐起来。上次替小儿制的那一套衣服,因为嫌着忌讳,一概抛弃了不用,把来另行赶造,又眼巴巴的专待舜华分娩。说也奇怪,及至等到十月满足之后,不但舜华分娩的情形同着前番一样,便是那个小孩子,不出三朝,依然得了“锁口症候”而死,也是同着前番一样。急得林氏同舜华的母亲叫不出连珠价的苦来。

话休絮烦,舜华一连生了五胎,都是水月镜花,倏生倏灭。最可笑的舜华虽然生子不育,毕竟他还耽着一个生过儿子的名目;至于耀华那位爱宠玉青,自从嫁给耀华之后,简直连蛋也不曾下过一个。耀华年纪渐渐也将近四十岁的人了,心中不无也有些着急,时常在家里对着他妻子舜华唉声叹气。舜华有时候良心不昧,也觉得自己行为不端,对不住自家丈夫。暗想叠次经着这分娩的磨折,安知不是神佛嗔怒,因此屡遭天谴;况且再向镜子里照照自己容颜,已自绿鬓消疏,朱颜非旧,心里十分懊悔,以后便绝迹不再到玉皇阁里去求子。有时王道士也着人来请他,他总拒而不理,转一心一意的操持家政,侍奉翁姑,便是对着书云小姐,也不是前时跋扈。妯娌之间亦甚和睦。书云小姐见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心中暗自纳罕,也就各事襄助着他不生意见。

这一年刚在光绪三十年上,舜华忽又呕吐不安,嗜酸贪睡,腰腹渐渐膨胀起来,屈指受孕日期又将近半载。林氏得了这个消息,因为惊弓之鸟,兀自愁眉不解,背地里同书云小姐谈论都耽着十分惊恐。依林氏主意,此次舜华分娩时应用诸物,一概都不去预备,准拟任着孩子去留,免得事前种种热闹,到后来转落人笑柄。舜华的母亲见林氏这番冷淡光景,心里虽然不甚满意,又因为自家女儿生着孩子都不挣气,也不好同林氏争竞,只好在背地里求神许愿,问卜延医,无论甚么方法,只是想得到的,一般的尽心尽力去做。后来还是同他住在一条巷子里的紧邻,有一位年老的妇人,经验很深,平时也知道林府上各种事迹。有一天,见舜华的母亲打从他门首经过,他便殷殷勤勤的邀到他家里去坐,便有意无意的问着舜华怀孕的事。舜华的母亲也就一一将前后生儿不育的话告诉那老妇。又说:“你老人家阅世甚多,看可有甚么法儿没有?”那老妇便笑着问道:“你们那位小姐历次生的孩子,究竟还是男胎的多,还是女胎的多呢?”舜华的母亲叹道:“可不是的呢,就因为历次都是男胎,生下来不到三天上便白白跑掉了,怎生不叫人可惜!”那老妇人点头说道:“这就难怪不育了!这其中很有个道理呢。料想你们那位小姐,命里注定了不应该享着这男孩子的福分,所以生下来便压不住他,你叫他怎样会不死呢?我来教导你一个法子,包你没事:万一此次你们那位小姐生下来是位姑娘,便不谈了;如果依然是位小少爷,你太太切记着,便把他当女儿看待。你第一件先去问问你那亲家太太,这番替孩子预备的衣服若是都制成了,千万不可顾惜银子,赶快放着不用,一例的都改成女孩子的装束,不待三朝,一般的替他穿耳朵,戴环子,能一概瞒着人,叫人不知道他是个男孩子最好。就使家人们晓得详细,也须分付他们大家都唤他做小姐。依我这样办法,定然易长易大,无灾无难的过到一百岁。若没有应验,你来挖我这两颗昏昏糊糊的眼珠子,我不怪你。”

舜华的母亲听那老妇一番议论,真个笑得扰不起嘴来,说道:“这法子真是奇妙,亏你老人家教导了我们,心里着实感激。好在我那亲家太太,因为历次孩子不存,各事都灰了心,延捱到今日也不曾替孩子制一件衣服,如今我去将这话告诉了他,包他听见了定然欢喜。我也不在这里耽搁了,随即就去会我们亲家太太,此次小孩子若是应了你老人家话,我叫我们亲家太太那里送一百枚喜蛋过来,给你老人家当点心。”说毕遂别了那位老太,径自向林府而来。从头至尾,将这话告诉了林氏。林氏也只淡淡的答应了几句,说照这样试办办也好。次日遂雇了许多成衣,连日的赶着制女孩子的衣服。书云小姐同舜华背地里都觉得好笑。

光阴飞快,转瞬已到了第二年花朝这一天,便是我书中在先曾经发现的那位赛姑诞降之辰。至于那临产的繁文末节,也不必絮絮的去讲他。只是林氏们看见舜华生下来的孩子依然是个男胎,不禁从丹田里倒抽了一口冷气。大家面面相觑,不但没有贺喜的声音,转提心吊胆,好像那孩子又要得那“锁口症候”似的。一直等到次日星月已上,又须替这孩子用汤水开口了。林氏战战的捧着杯匙,仍旧叫书云小姐抱在怀里去喂他。不料那孩子竟咂嘴咂舌的喂得一个十分爽利。林氏在旁边看着,先自乐得眉花眼笑。舜华的母亲更是不消说得,没口子的只管念佛。本来屡次当那未曾坐蓐之前都是将奶妈雇好伺候的,这会儿书云小姐见那孩子嘴里一毫没有毛病,也就快乐非常,笑嘻嘻的顺手便将孩子送入那个奶妈手里,叫奶妈解开怀来喂孩子的乳。奶妈果然便将ru头给孩子衔入口里,可喜那一张小嘴紧紧的含着ru头吸个不住,一点都流不出来。大家这才将心上一块石头放下。三朝以后,真个替孩子装扮成一个女儿模样。传出话去,都说是二少奶奶此番生了一位小姐。报喜给亲友家,一概都是这样说法。这其间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莫不替舜华欢喜。

弥月过周,依旧大开筵席,十分热闹。这“赛姑”名字便是林氏替他起的,暗暗寓着赛过姑娘的意思。最奇怪的这孩子名字叫做“赛姑”,长到两三岁上,偏生生得异常美丽,眉目如画,举动之间同女孩子一般无二,可以算得上名称其实。性情又极聪明,自幼儿便随书云小姐识字读书。林氏命他称书云小姐做母亲,转称他自家母亲做婶母,转称他父亲做叔父。赛姑乖巧异常,依依在书云小姐膝下,百般承顺。不过祖母等人十分骄惯,凡事都顺着他的意见,从没有个人肯委屈他。舜华自从生了赛姑之后,一总也不重怀身孕,更是看待得赛姑宛如珍宝。再讲到他父亲耀华,既不出去做官,镇日价除得同林福呼吸洋烟,便是在玉青那里大开赌局,日夜的号召那一班不三不四的朋友聚赌。后来舜华的母亲暗中将玉青的事告诉舜华,舜华初则尚有些不悦,继而经书云小姐劝慰,说不如简直命二叔将玉青接回来住罢,省得他在外边另行支着一份门户,转多耗费。舜华也就依着书云小姐的话背地里诘问耀华。耀华知道无可隐讳,只是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向舜华面前自认不是。舜华便叫他将玉青接回来同住,耀华也答应了,去同玉青商议。玉青知道终久避居在外,也非长策,于是遂将细软打叠打叠,择了一个吉日,迁移到自家公馆里来,叩拜林氏同舜华他们。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林杰自从受了耀华的气,终日便似颠非颠,卧床不起。再加着得了一个膈食重症,从不曾好好的能进饮食,饿极了只勉强进点粥汤。林氏初犹着急,延医调理。后来经医生说是只好带病延年,难冀起色,也就将一颗心淡得下来,不去问他。赛姑有时候也到他面前走走,他一时明白,也知道欢喜。然而只认做他是女孩子,从不省得他是乔装的。那一年赛姑已经十岁,林杰便溘然身故。幸是衣衾棺椁在他生前便已预备好了,依着民国体制,遵礼治丧。林氏一番哭泣也不必细述。至于耀华平时借的那些磬响钱利债,在林杰病中,不问家政,那时候也就陆续偿还了好些,尚有不曾偿还清楚的,耀华此时遂公然将各钱铺里的存款一一清提出来,算明本利,一概还了别人。再将所有家私通盘筹算,也不过剩了些田地房屋是不动产业。每年进项,渐渐的有些入不敷出,他自家心里也很有些着急。他的那议员位置,在先本因为洪宪改元,大家又闹起帝制来,所以京城里的议会,既经解散,便是各省里也就仰承意旨,虽然不曾明布解散的公文,其实也同解散一般,终年也没有开会希望,各议员的薪金遂一概停发。耀华镇日价只有长吁短叹,不时的还同自家妻妾使着性子胡闹。

谁知事有凑巧,却在这个当儿,云南忽然起了一枝义兵反对帝制,愈闹愈紧,竟有好些省分响应起来,彼此相持不下。兵连祸结,吓得那些小百姓叫苦不迭,猜不出将来究竟作何结局。那里想到不曾闹了半年,洪宪皇帝尚不曾登极便尔驾崩。这也是天老爷可怜小百姓们,不忍叫他们受罪,轻轻的好像便在暗中做了一个调停。君主既已宾天,总统重行就职,共和政体依旧恢复。一般号称志士的莫不兴高采烈,又忙着大出风头。你想各省那些伟人,谁也不是见机而作?也就立即号召旧日的议员,把个省议会又簇新热闹起来。

别人我不知道,单就我书中那位林议员而论,得了这样消息,第一个快心满志,直乐得跳出跳进手舞足蹈。当下又没命的逼着小厮们买红纸,磨香墨,请了一位会写大字的,明明白白将那“省议员”几个大字写得龙蛇飞舞,更来不及去揭门墙上面旧日那张知县官衔的条儿,仅用了许多浆糊,将这新头衔儿加在那旧头衔之上。有人笑骂他,议员是人民公举出来的,不应该如此做作。他转楞起白眼,说:“民国体制,理当如是!我若不尊重我这议员,便是不尊重民国。”别人听他这话也只得付之一笑罢了。说也可笑,他在先充当议员,不过像寒蝉仗马,无声无嗅的随着别人旅进旅退,只知道按月领取薪俸。此次却又不然了,一者年齿既长,阅历已深,二者实在因为家用浩繁,仅仅循例领取薪俸,不敷挥霍,便日夜睡在烟床上,同他那位诸葛军师林福筹画妙策。林福本是个极工心计的人,便怂恿他借这议员名目,凡事招摇,甚至包揽词讼,私通贿赂,把持新政,关说差缺,无所不至。只要有人将成千成百的银子送给他,他是不惜廉耻,不顾声名,拚命去做。有些奸民想要沟通外人,私卖矿产,不敢去同别人联络,都来寻觅“林议员”这条门路。耀华益发兴高采烈,觉得浑身本领竟没有一个议员能及得他。是以朝朝酒宴,夜夜欢场,忙得连回家功夫都没有了。

赛姑这一年已经十四岁了。豆蔻初胎,芳菲正艳,女装既惯,那行止举动,纯粹是女孩儿家态度。不但陌生的人看不出来,便是自己家里上下人等,积久相忘,简直不去把他当做男子。有一天刚随着书云小姐在房间里读书,声调琅琅,绝似莺簧燕语,十分好听。他祖母林氏蹜蹜的打对面房间里走过来,坐在旁边望了好一会,不由含笑说道:“一个女孩子家要读这许多诗书何用?亏你母亲镇日价逼你捧这书本子,一共也不教导你做点针黹,将来看你嫁到人家去做媳妇的时候,连一根线儿也拈不动,怎生是好?”赛姑骤然听他祖母说这一番,也摸不着头脑,只管将两颗漆黑小眼珠儿骨碌碌的仅望着林氏发愕。还是书云小姐不禁“扑嗤”笑起来,说道:“母亲真是龙钟了,怎么忘记我家赛姑儿是谁,都说出这样话来!他不久已是要娶媳妇的人了,如何会嫁给人家去做媳妇?”这几句话才把林氏提醒了,忙用手拍着胸口笑骂道:“你看我这人不是老悖到极顶了,公然的将孙子当做孙女儿看待起来,没的把人牙齿笑掉了!”说毕重行大笑,直笑得颤巍巍喘不过气。书云小姐也是笑得花枝招展,手里捧的一杯茶盏都倾泼了好些在地上。赛姑方才悟会这意思,更忍不住一直扑到书云小姐怀里,埋着头哈哈的笑。此时舜华刚同玉青坐在前一进里闲话,忽然听见后边笑声大作,两人携着手,带了几个婢女一齐进来询问。方才坐得下来,赛姑指手划脚笑着告诉道:“祖母要将我给人家做……”刚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复行大笑,再也说不出话。还是书云小姐忍笑将适才的话说了一遍,舜华同玉青也一齐大笑起来,便连那些仆婢,没有一个不掩口而笑。笑了好一会,玉青笑说道:“我看赛小姐也有这般大的人了,还是改了男装的好。老实像这样装扮着,果然将来怎生好娶媳妇呢?”林氏忙摇手说道:“这个如何使得?你们不知道轻重,我家赛姑因为这般装束才养成他这般大的,如何能够轻易叫他改装?万一改了装,你们可保得住他不伤风咳嗽?若是提到娶媳妇这句话,便迟了两三年也不妨事。你看他那个不成料的老子呢,娶媳妇娶早了,他就会在外作怪,又闹起娶小老婆来了。”林氏这几句话,本是取笑的意思,不防着直羞得那个玉青面红耳赤,一时间低头不语。舜华同书云小姐见他这个形状,不禁又是一笑。林氏不悟他们的意思,还只管唠唠叨叨的说耀华说个不住。书云小姐刚待拿话去拦林氏,猛不防外面跑进几个仆人来,嘴里不知嚷着甚么,诸人齐吃一惊。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七回 真相思男儿惊绝艳 乔入学女校结新欢

话说前回书中刚叙到林氏一干人在房中笑语,真可算得天伦乐趣,泄泄融融。谁知在这个当儿,蓦的外间跑进几个家人来,喘吁吁的报告事项。不独书中的人被他吃了一吓,便是书外的诸君,谁也不以为外间定然有了变故。横风吹云,截然中断,若不是出了特别大事,著书的定不留着做两段章回斗笋接缝之用。哈哈!若果照这样想去,可不叫著者背地里笑得比适才林氏他们还要利害。诸君通不记得这《战地莺花录》第一回的事迹了?夏老爷赛会,已是闹得举国若狂。林公馆大门口便因为这件事,屏门内外,特地将帘子悬得齐齐整整,准备赛会经过到此,阖府内眷便出来瞧看。家人们这时候远远的听见军乐声音,也不曾问个青红皂白,深恐误事,便没命的跑入上房来报告,说是快快请太太、大少奶奶、姨太太、小姐出去瞧会,迟则恐防不及了!说了又喘,喘了又说。书云小姐笑喝道:“原来是外间赛会,看你们这般大惊小怪的。这点点事,要这样慌张则甚?还不快滚出去,命他们将帘子放得下来,太太同我们即刻出来瞧看就是了。”几句话说得那几个家人怏怏而出。赛姑听见这赛会的话,他一把早拖着书云小姐袖子直往外跑。林氏笑道:“仔细些,你母亲脚小,休得将他跑跌倒了,那才是笑话呢。”说着也就立起身来。旁边走过两个侍婢搀扶着。舜华玉青大家也都扶着各人侍婢,闹哄哄的一齐走出去,在珠帘里面一排坐下。忽又听见家人们在旁边叽咕着说:“适才的军乐,谁知并不是赛会,是陆军学校里的学生演操回校打此经过。”林氏笑骂道:“蠢奴十分糊涂!难道不打听明白了便就向上房里去乱报?没有赛会,老实我们还是进去罢!”惟有赛姑听见是学校里的乐队,他是孩子见识,转舍不得就此进去,忙笑说道:“学生队伍,在我看比较赛会还要好玩。好祖母,我们在此耽搁一会儿,让我看他们走过去再进去不迟。”林氏不忍违拗他的意思,也就答应了。赛姑好生快乐,一叠连声便命人:“将帘子替我打起来,好在不是赛会,街道上定然没有闲人,要这牢什子挡在面前委实讨厌。”

嗟呼!世界上本没有事,都因为人去寻事做,然后才闹出多少事来。此时赛姑如若不嚷着打帘子,万事全休,偏生他讨厌这牢什子,家人们便将一抹珠帘高高卷起。他还觉得在屏门旁边看得不甚爽利,一个人竟跑出来向外张望。别人家那里猜得到他是个乔扮英雌,只见他这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态度,神光离合,顾盼飞扬,固然将那一班陆军学生看得个个销魂,人人荡魄。这中间尤有一个多情种子,不过也随例同赛姑打了一个照面,那里想得到他的身子虽然也同着那一班学生一齐回校,他的魂灵儿早不曾转去。你们知道他那魂灵儿不曾转去,毕竟在那里干甚么呢?说也可笑,他这魂灵儿便一直痴痴的立在林公馆的大门左近,一直等着赛姑将他们这队伍看得完毕,笑吟吟的偕着他祖母一干内眷,指指点点回入上房。家人们依旧将些珠帘全行放下,他那个魂灵儿方才缓缓的走回学校,依然同他的身子附合起来。

著书到此,又有人讥诮我这话太觉荒唐,简直有些套用古时那个《倩女离魂》的故事了。这话却又不然,如今是文明时代,就说我著书的没有装点,也断不敢将这希奇古怪的话儿引人发笑。我适才说的这番话,并非实有其事;如果实有其事,他这魂灵儿不会竟不回校,一样跟随赛姑到他那道绣房里盘桓个一年半载,也不会有人去赶逐他。要知世界上断没有这样快活的事,当初的小说家,都是编着哄人玩的,诸君千万不可去相信它。我讲的这个人,实在因为爱慕赛姑不过,觉得走遍了福建全省,也断断不会寻出这样千娇百媚的女郎。他一时虽然匆匆的返校,坐定下来,他兀自出着神,仿佛亲眼看见赛姑笑吟吟的转身入内,亲看见家人们放下珠帘。这也叫做“一相情愿”,乱想胡思。自此以后,他不独无心上课,便连茶饭也是无心去吃,好觉也是无心去睡,常常编着谎向提学面前去请假,不时的走向林公馆门首,希冀再见玉人一面。但是林耀华家中,虽然算不得个“侯门似海”,毕竟堂堂议员的公馆,也没有女眷擅自倚门卖俏的道理,你叫他那里去见一见赛姑呢?后来还希望着夏老爷赛会,或者赛姑仍然要出来瞧会。谁知那些不做美的官厅,因为国体新更,危机四伏,新年里龙灯花鼓尚且一概禁止,安能再让他们兴高采烈去赛夏老爷会呢?不由分说,下了一条禁止赛会的示谕,高高贴在通衢。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暗想:我这单相思病定然稳稳害成了。先前还是瞒着人在心里打算,到后来更忍不住,逢着星期例假出来自由行动的时候,便悄悄的将这番事迹同他的一个妹子商议。这可真要算得一个情种了!

且住,著书的说了这一大篇话,究竟还不曾表明了这个学生到底是谁?听了去没头没脑,也不成个格局。如今且待在下慢慢表来,才知道这学生根基也还不薄,比较起黑虎林家来,名望还高些,门第还大些呢。单论他的姓,便占着社会上通用的百家姓上第一个字,又是大宋嫡派的子孙。他的祖父在前清做过陕西河南两任督学使者,父亲是个纨袴公子,只在吏部里捐了一个小小主事,并不曾出任,仅管在家乡里享着田园之乐。革命军起,福建光复,那些党人便借他家曾经做过满清奴隶的名目,又知道他家富有资产,硬行向他家勒捐十万银子佽助军饷,若是不肯答应,就须率领健儿实行去抄没。他父亲本来胆小,性情又极懦弱,得了这个消息,百般的央出人来向军政处哀恳,只承认了五万银子,随时交割清楚。银子虽然是交割去了,这一口气哪里咽得下去?由此一病,便行身故,只遗下他夫人湛氏以及一子一女,便是我在先讲的这位陆军学校里学生了。生得眉清目秀,举止翩翩,学问又极充足。可惜赛姑不是真正女郎,万一果然是女郎,配着这样才子,倒是天生的一对嘉耦。他的名字便叫做赵珏,表字璧如,还有一个妹子,论他妹子的容貌,比赵珏还要胜得十倍,姿态明艳不见得不如赛姑。至于身段玲珑,腰肢窈窕,赛姑终究是个男儿,还有些比他不过。芳名赵瑜,婉如是他的表字,这两个字,还是他哥子替他取的。湛氏夫人膝前有这一对佳儿也就心满意足。虽然夫主已亡,家道中落,却也减得许多忧郁。赵珏今年十八,赵瑜今年十四,赵珏入校业已四年,本年暑假已届毕业时期。至于他妹子赵瑜,去年才入本城高等女子小学校肄业。

那个学校原名“含芳”,系是一位太史公高攀龙的如夫人创办的。高翰林夫妇去世多年,那个如夫人曾经留学过日本,复姓欧阳,单名一个春字,嫁给高翰林未及两年,已守了寡,愿意将所有财产,私立这一座含芳学校。民国成立,风气大开,他这学校也就非常发达,学生已达一百五六十人之多。赵主事同高翰林当初本是通家之好,所以湛氏夫人将这爱女送入该校读书。校长欧阳春不时的还同湛氏夫人常常来往,遇着经济不足之时也曾经通融过的。赵瑜在校里名分上虽是学生,至于校长看待他宛如自家子女一般。赵瑜又非常敏慧,每届试验均列优等。他们兄妹之情也甚融洽。那个赵珏年近弱冠,情窦初开,是以蓦然见着那个赛姑,无怪他魂儿梦里都把来系恋着他。但是逢到在家休沐之日,都觉得神志萧条,不时的短叹长吁,或是独坐书斋里,喃喃呓语。他母亲偶然看见他这情状,疑惑他染着病恙,着实有些悬心,问暖嘘寒,殷勤更挚,有时问他他也没有甚么可说。却是赵瑜暗暗猜着他哥子心事,背地里拿话去引逗他。赵珏满腔抑郁,正苦无可发泄,竟一一的明白说出来,又道:“我这颗心里都嵌了那人的小影,我也没有别的想头,只求能再行会他一面,便是死了也甘心的。好妹妹,你是聪明不过的人,可能替哥哥筹划一个好主意,达我这个目的,你将来要我买甚么物件酬谢你我都愿意。”赵瑜到此方才明白,不禁笑道:“我道哥哥为着甚事这样愁苦呢,原来是因为想娶嫂子。我不信,林家这位小姐究竟生得怎样一个美人儿似的,累得你为他这般憔悴!不是我说句笑话儿,他既然做了一个女孩子,横竖将来都是要嫁给人的,像哥哥这样才貌,便是娶他回来做嫂嫂也不为辱没他。若是问我的主意,在我看,最好老实将这话去禀明了母亲,央出人来向他家去求婚,包管十拿九稳。那时候嫂嫂进了门,任你怎生去看他都可以,不比这样鬼鬼祟祟的,光在这里痴想的好得百倍?”赵珏笑道:“话虽如此,我又何尝不想到这一层办法?我只怕一经去求婚,他家若果然允许了,自是万幸;万一没有这姻缘之分,他父母不肯答应,岂非绝了我的希望?绝了希望,我便没有命了,转不如此时究竟还有一线生机。所以想到这求婚这一件事,越想越是害怕。”赵瑜笑道:“呸,世界上的事都尽尽力去做,没有个做不到的!若是像哥哥这样畏首畏尾,他家不允许我们,固然料不定;他家就是肯允许我们,我们不央出人来向他家去说,难道人家就晓得你爱慕他这小姐,白白的送来给你做妻子不成?我平时尝笑哥哥读书都读痴了,照这样看起来,真是一点不错。”

几句话转将赵珏说得笑起来,羞得脸上通红,忙用双手握着两个耳朵笑说道:“你说得很是有理,我就通通将这件事交给你去办,若是能替哥哥办妥了,买物件谢你还在其次,包管在哥哥身上,将来替妹妹拣一个好男孩子,长得同林家小姐一般俊的给你做女婿,你看可好不好?”赵瑜手里却好拿着一柄湘妃竹的纸扇子,使劲在她哥哥背上敲了几下,说:“好呀,别人在这里帮你打主意,你转拿话来奚落我,可想你这人没有良心!”说毕早笑吟吟的跑入后进,果然将他哥子的心事一一告诉了母亲,并将自己的主张也说出来。湛氏夫人不由笑道:“哎呀,珏儿这点点年纪,他居然作起怪来了。你去替我吩咐他,叫他将心用在学问上,将来何愁娶不到媳妇。不用三心二意,偶然见了人家一个女孩子,就魂思梦想起来,这还了得!”赵瑜笑道:“母亲的话,怕不有理,但是哥子此番的意思,大有不遂他的心就没有性命的光景。好在哥哥年纪也这般大了,嫂嫂迟早都是要娶的,他既然爱上这林家小姐,母亲何妨就央出媒人来替他去说说看,若是说妥了,母亲也放下这一条肠子。”

湛氏夫人也笑道:“好呀,你竟不是同我来商议,简直是替我哥子作说客来了。我知道你们小人家的用心,以为早娶了嫂嫂,你们就多了一个伙伴。也罢,我就看你的情面替他向林府那边去说一说看。只是一层,虽然彼此提起来都还知道,毕竟平时也没有往来过。女孩子的容貌,想自然是好的了,这倒不消探访得。至于请谁去做媒,要想一个两边都熟悉的人倒还烦难呢。”赵瑜听她母亲说到这里,也就沉吟了一回,忽的拍手笑道:“有了有了,这做媒的人,母亲何不便请我们校长!”湛氏夫人道:“你难道晓得你的校长同他们那边有甚瓜葛?”赵瑜笑道:“怎么没有瓜葛?我久经打听得林府上这位小姐的婶母还在我们校里肄业过的,当初同学录上还刻着他的名字,叫做英舜华,后来不知为着甚么,不曾等到毕业便行退学了。可想我们校长同他府上有这一重世谊,为何不可以去代哥子做媒?”湛氏夫人点头笑道:“这是最好的了,想必该应是他们前生注定的婚姻,所以凡事都还来得凑巧。你明日到校里,就说我的意思去烦校长做媒人,想他也断不至推辞。”赵瑜见大功业已告成,忙笑着去安慰他的哥子。赵珏听了也自欢喜非常。兄妹二人,依然各人到各人学校里潜心修业。

且说欧阳春听了赵瑜的话,他是个最热心的人,早已满口应承,先行到湛氏夫人这边来接洽好了,随即坐着轿子径来拜会舜华。舜华自从出了学校之后,同那个欧阳校长虽然也时通庆吊,至于平素没有事故,却轻易无由会面。此次门房里忽然通报进来,说是含芳女学校长亲自来拜会二少奶奶,有话面谈。舜华吃了一惊,暗想他来访我,有何话说?一面沉吟,一面便招呼人开门延接,自己早走至阶下等候。不多一会,已见欧阳校长踏着小皮靴儿,“咭咯咭咯”的一路笑得进来,一眼瞧见舜华,忙走近几步,笑拉着舜华的手说道:“我们还是那一年,尊翁仙逝,我到府上行礼,曾经畅谈了一次,如今又有好许时不来看望你了,起居料还佳胜?”舜华当时谦逊了几句,便让着她在堂屋里上坐,侍婢们已经送上茶来。欧阳校长又问了他婆婆同寡嫂的安好,方才凝眸向房里望了望,笑道:“你的那位女公子呢,如何不出来我们见一见?”舜华欠身笑答道:“家中人等,托庇校长洪福,均皆平善,小女此时现在他母亲房中读书,我去命他出来拜见校长。”欧阳春重又笑拦着说道:“既然是女公子不在这里,且缓着去请他,他若是过来,我们反不好谈心了。二少奶奶须知道我此番来的用意并非闲聚,特地到府替他做媒。”舜华忙笑答道:“原来校长有此美意,这是极好的了,特不知校长谈的是谁家的女孩子?”欧阳春怔了一怔,转笑道:“我来做媒的便是府上的女公子,并非替别人家女公子多事,二少奶奶适才的话想是错会我意了。”舜华到了此时,方才恍然大悟,暗念道这人委实糊涂,我心里只知赛儿是个男子,那校长如何会猜得出他是乔装呢?适才这句话,几乎露出马脚来,幸亏匆促之间校长一时尚不至明白我的话中意思。忙接口说道:“原来校长是替小女择婿,校长法眼,平时阅人甚多,谈的这位公郎定必不错,何妨宣布出来,好让学生去同婆婆斟酌,再行回覆校长?”欧阳春见舜华有允许之意,非常高兴,遂将湛氏夫人为儿子求婚的话一一告诉了舜华。

大凡世界上做媒的人,那张嘴是再圆活不过的,极穷的人家他会把来说成个富如猗顿;极陋的子弟,他会把来说成个美若潘安。况且这赵府门第,本来是世代簪缨。赵珏的为人,本来是翩翩公子呢,再加上欧阳校长那一番颊上添毫,十分装点,暗想这位二少奶奶听见,包管要没口子的答应了。谁知舜华只是低头含笑不语,一直等欧阳春说完毕了,方才答了一句,说:“赛儿虽然是我养的,如今已是过继我们寡嫂做女孩子,这件事须索要我的婆婆同嫂子做主,请校长好言上覆赵府太太。既是校长盛意,替他们撮合婚姻,赵府那边的家世,又是我们素来倾慕的,料想没有不应承的道理。”说毕又将别的闲话应酬了几句,欧阳春方才欣然告辞而去。舜华殷殷勤勤一直送至二门,看着校长上轿走了,早忍不住好笑,急急转身,正预备到后一进里将这话去告诉书云小姐。

其实书云小姐同玉青在先忽然听见婢女们传说,含芳女学校长到门求见二少奶奶的话,彼此正在疑惑,不知为着何事。玉青便扯了书云小姐,悄悄的躲在屏风背后,他们两人所谈的话,已经一一听得明白,及至欧阳校长走后,他们早已笑盈盈的站在屋里。书云小姐早笑指着舜华说道:“你这个人卤葬到甚么田地?怎么别人替你家赛儿做媒,便应该给他说媳妇,不应该替你觅女婿。别人哪里知道你这赛儿是男孩子?幸亏这位校长先生的糊涂也同你一般无二,他就被你几句话朦混过去了。若是我就会瞧出破绽来,当时便问你一个将男作女的罪名,看你怎生分辩?”舜华笑道:“你们不用说嘴罢,这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若是人家骤然对你们说这样话,难保不也是同我一样。倒是我们且休讲玩话,赛儿若是老远不改换男装,以后像这样烦难的事倒很多呢。”玉青接着笑道:“谁也不敢再提赛小姐改装的话了,那一天我不过说了一句,倒被老太太数说了一顿,还夹七夹八的连老爷都骂下来了。今日这件事,二少奶奶何妨前去禀明老太太,看他老人家究竟怎生个办法?以后若是再有人出来替赛小姐做媒,最好大少奶奶二少奶奶都不用去理会,让老太太一个人发放人家。”几句话转把书云小姐同舜华说得笑起来,于是互相携着手,款款的走入林氏房间里来。

这时候赛姑刚伏在一张桌上低着头写字,并不曾理会外间的事。转是林氏夫人一眼看见他们满面笑容,不由笑着问道:“你们又遇着甚么喜事了,这样高兴得很?”舜华同书云小姐尚未及答应,玉青忙接着笑道:“谁说不是大喜的事?如今果然有人家来替我们赛小姐做媒。太太前日刚说赛小姐将要给人家做媳妇,真个应了太太的话了。”林氏惊讶道:“难道真有这怪事不成?你们究竟如何对付人家的?敢知又将老实话说出来了,看我依你们!”舜华忙笑道:“事是有这事的,便是那个做过学台的赵家,央出含芳学校校长亲自到我们这里来求婚,媳妇知道赛儿乔装的话是万万不能告诉人家明白的,只好含糊答应着,说是停会子要同婆婆斟酌。做媒的人如今却是别过了,但是人家明天要等候我们的回信,在婆婆看这件事怎生答复他才好?”林氏正色道:“这有甚么为难呢?那个校长若是再来罗唣,你们就替我回绝了他,就说是我的主意,我家这个孙女儿,是要留在家里做子的,一百年也不嫁人,任是这做媒的再涎皮癞脸,也不好还向我们纠缠不清。真是发笑,即是我家赛儿真算是女孩子,他今年也不过才十四五岁的人,他们就容不得他,必定抢得聘了去才算趁了他们心愿?适才这个校长,幸亏不是同我当面讲的,他若是当面同我讲这话,看我没头没脸的耳光子打过去,问他下次还敢替人家多这些事不敢?”

林氏刚同舜华在这里发话,玉青站在背后悄悄的拉着书云小姐袖子笑道:“人家做媒,原是为好的,就是不答应人家,也没有被打耳光子的罪名。别人他哪里会知道你家小姐,内中有这些不尴不尬的玩意儿呢?我瞧他老人家,越老肝气越旺了。”此时赛姑早已从椅子上跳下来,笑嘻嘻的听他们说话。已知道人家将他当做女孩子,替他做媒,他十分不快,急得跺脚道:“不晓得你们为何好好的将我弄成这般模样?我是不愿意老远受这般气。我立刻将这些牢衣服脱下来,看他们可还要娶我回去做媳妇!”一面说,一面真个就去脱上身那一件桃红洒花湖绉夹祆子。林氏吓得慌张了,一把将他扯入怀里,“好乖乖”、“好心肝”的喊个不住。又说道:“你因为装成这个模样,才长成到这般大,你切莫同你小命做对。都是你的娘同你的婶娘不好,他们闹出这些笑话儿来引你生气,你还好好的去读书写字,以后若是再有这样不识时务的人到我家门上来,我分付门口爷们,关起大门不许他们进来,可好不好?”赛姑听见林氏这番话,方才罢休。

约莫又隔了半个多月光景,那个赵珏十分放心不下,转又逼着他妹子去催校长。校长欣然向赵瑜说道:“我看这件事没有不成的道理,只不能像你家哥子那般着急。你告诉他,等到下一个星期,我再向林府去走一趟,但是林府这位小姐年纪还小呢,总不能一经谈妥了就容易让你家娶了过去,你哥子再着急些也没用。”几句话说得赵瑜也笑了。

这一天刚是五月初一。最可笑是中国自改变政体以来,久已颁行阳历,一般社会却没有一个人肯遵照办理,譬如本年五月,在阳历已是六月下旬,然而各人家里依然还是闹他们的端阳佳节,舜华同书云小姐,大家正在后一进里用粽箬裹粽子,赛姑站在一旁瞧着,侍婢们各拿蕉扇立在他们背后扇着取凉。忽见玉青匆匆的含笑进来,向舜华努嘴道:“那个讨厌的校长又进来了,坐在你的屋里等你讲话,仆妇们要进来通报,是我拦着说,等我先去告诉二少奶奶一声,还该大家斟酌句话好去回复他。”舜华忙将粽箬掼下,皱着眉头笑道:“太太呢?”赛姑在旁边说道:“祖母适才刚睡午觉。”书云小姐站起身子笑道:“你们不必着忙,这番等我出去见他一见。”赛姑鼓着两片小腮颊儿向书云小姐说道:“娘去见他时候,何不将他骂一顿,免得他下次再来!”书云小姐笑喝道:“你懂得甚么?不能依你祖母的意思,好好的得罪人家则甚?”说着便轻移莲步径到外面。果然看见欧阳校长坐在椅上,他们彼此却都是相见过的,书云小姐先开口说道:“大热天气,累校长远来相访,寸心中甚抱不安。舍弟媳因为有些琐屑的事缠着身子,不能出来奉陪,校长若是有什么分付,我当代为转达。”欧阳春校长笑道:“前次曾经到府,为令嫒小姐执柯,尚未知尊旨如何,是以此番特地前来讨个确实消息。倘蒙金诺,当即回复前途,以免悬盼。”书云笑道:“不错不错,此事已经舍弟媳禀陈婆婆,婆婆的意思,以为赵府那边不鄙寒微,肯附为姻娅,非常欣幸。但是小女尚在雅龄,一切懵无知识,一时还提议不及此事,务肯校长将这意见婉向赵太太面前辞谢,实深感激。”欧阳校长笑道:“令嫒小姐年纪虽轻,正不妨先行受聘,好在嫁娶这一层,便是耽搁个一年半载也不妨事;少奶奶这般峻拒,想是不肯同那边俯就的了。”书云小姐笑道:“在愚妯娌的思想,谁也不是同校长一样!不过家中大小事件,均须禀承婆婆的意旨,他老人家这样分付的,没有人敢去驳回他,还求校长俯察下情,勿用见怪;况且鄙人这边也很知道赵府的公郎非常美秀,此刻又在陆军学校受业,将来怕还不飞黄腾达?舍此佳婿,又将何求?老实同校长说,小女万一不嫁则已,若是将来择婿,断不舍赵府公郎另受他姓之聘。'茑萝附松’,这段婚姻是必要同赵府那边联结的。”

论书云小姐说的这话,正是他善于词令。他以为赛姑本非女郎,断没有将来受聘之理,此时落得做个人情,好让欧阳校长听着欢喜。至于等过几年,赛姑一经成立,自然仍改他的男装,赵府断不能责我前言,务期践约。然而那个欧阳校长,那里会猜到书云小姐的心事呢?他这时只在胸中暗暗盘算,如若说他不愿同赵府结亲,听他话中之意,却又有仰慕赵家门弟的意思,只猜不出他又愿做亲,又不愿在这时候受聘。至于赛姑年轻的话,分明是藉作推诿,并非实事。世间自幼联姻,长成合卺的也还不少,难道他家小姐已经十四五岁的人还不能给人放聘不成?毕竟心里虽然想到此处,当时又不便拿着话再同人家驳诘,只得点头答应,重行说了些闲话。又问到赛姑近来可曾读书没有。书云小姐笑道:“他那里能算得读书呢?平日间不过跟着我认几个字儿,所喜他心地还不过于愚笨,《四书》已能讲解明白,如今教他读着第二本《诗经》。”欧阳校长惊喜道:“难得令嫒如此聪敏,真是可喜。加着你这贤母尽心教导,将来是一定不患不成英雌!”说毕又叹道:“论中国国粹呢,这《四书》《五经》却也未可一概抛弃,但是所学非所用,白白的埋头故纸,也非教授的良法。令嫒既然有这般天资,不造就他成材,却是异常可惜。照这样说,我倒要不辞'毛遂’,想搜罗令嫒列我门墙之下。我那里英文、算学、烹饪、手工,各项科学都还齐备,未审少奶奶还肯叫令嫒到敝校肄业么?”书云小姐忙抬身笑道:“校长真是多情,伐柯未成,又施化雨,目下行将暑假,小女不便趁侍函丈,一俟秋季开学,再行命他亲来受教便了。”书云小姐本是一句随口应酬的话,谁知欧阳校长听了非常欢喜,重又叮嘱了几句方才告辞而去。

书云小姐进来笑着将适才一番酬答的话告诉了舜华他们。舜华笑道:“毕竟嫂子口才是好的,几句话就把这校长打发了去,若是我就不能怎样爽利。”书云小姐又道:“这欧阳校长不知同我家赛儿有甚么不解之缘?我不过说了一句赛儿在家里随我读书,他就欣然要命赛儿跟从到他校里去肄业。”说着又向林氏房里望了望,见林氏还不曾醒,便悄悄向舜华说道:“这件事倒也很是烦难呢。论目前时势,科举既废,将来的人家子弟要希望上进,万不能不打从学校里经过一番。赛儿年纪不能算小了,规矩便应该入高等小学肄业。固然因为他祖母不以学校为然,所以至今耽延下来,连一张初等小学的文凭都不曾混得到手。便算是祖母许他去求学,他这男不男女不女的态度,究竟该到那个学校里去才是?一味敷衍着过去,将来怎生结局呢?”舜华尚未及答应,赛姑在旁边听着早闹起来,嚷着说道:“我几次三番同娘商议,要向学校里去求学,娘都是不理。在这春间我亲眼看见那些陆军学校里的学生何等威武!既然在世界上做了一个男孩子,终不成老远的将我关在闺房里,闷得要死。好亲娘,我也不想别的,老实你们就将我送入那个陆军学校里去,练习些军事学识出来,包还可以替我们这中华民国做点事业。”玉青笑道:“'赛小姐’好大口气,亏你也不羞!你看那些学生,都是雄纠纠气昂昂的少年,忽然搀入你这么一位袅袅婷婷的小姐在里面,岂不将人家牙齿笑掉了!”赛姑急道:“你懂得甚么,我如若进了陆军学校,难道还这样装束不成?一经穿了男孩子衣服,自然也会'雄纠纠气昂昂’的起来了。”书云小姐笑道:“你们大家不用在这里鸡争鸭斗,我的心里何尝不想你入学校里去练习?但是你说的那个要改男装的话,有祖母在堂,料想你这男装便不能改换;况且论你这年龄,也还不是做陆军学生的时候。你且莫忙,我来教你一个好主意:你过了今日,只管去同祖母缠障,不说别的,单说要入学校,若是祖母不许我入学校做学生,我也不依祖母在家里做女儿。你祖母别人说话是不信的,惟有你的话他却千依百顺。等到祖母允许了,他必定要同我斟酌入甚么学校。老实说那些男孩子的学校,你一时且休想进去,我便禀明祖母,先让你到含芳女学校里去试演试演一二年,好在他那里的科学,除得烹饪、缝纫,其余都还同男校不相上下。那时候既遂了你求学的苦心,又不违背祖母命你乔装的慈训,这才是两全好法子。你依着我办,包你不错。”舜华同玉青听了都笑说道:“这计策最好。”赛姑方才欢喜。

当晚书云小姐便将欧阳校长重来的事,以及自家如何发付他走那一番话禀明了林氏,只不曾提及赛姑入学。林氏点头无语。自此以后,赛姑果然日日向他祖母絮聒,闹着要入学校。林氏起先还不肯答应,后来见赛姑说是若不许他入学校求学,就要不穿女装,方才着急。书云小姐又在旁边假作调停,便将欧阳校长想暑假后叫赛儿到她那里肄业的意思告诉林氏。林氏因为是女子学校,也就答应了。赛姑知道遂了他的心愿,毕竟是孩子见识,只眼巴巴的盼望赶快过了暑假,至于入校的书籍用品,在一月以前逼着他母亲替他料理齐备,不时的命人到校里去打听开学日期。

如今且讲一讲那个多情赵珏,已经听见欧阳校长第二次的回复,说是林家不愿意让他小姐在幼年结婚,必须等再过几年方能提议此事。赵珏的一番失望神情自然不消说得,背地里只有长吁短叹。湛氏知道他的心事,又深恐酿出变故,便不时的留心亲友家中的女孩子,要想替他放聘。赵珏又立意不肯,告诉母亲说:“我刚在求学时代,本不合有家室之累,实系因为初见林家小姐,论她的姿容,真是百中挑选不出一个。儿子想同他家联下姻来,至于娶他这一件事,便再迟些也不妨事。像母亲这样办法,转似乎儿子急于想娶妻子一般,未免错会了儿子的意思了。”湛氏笑道:“照你这样讲,原不为急于娶亲,人家便说是须迟得两三年,你又何以这般恹恹不乐呢?”赵珏当时也没话回答,只低头勉强笑了一笑。

五月中旬,他们兄妹学校里都放了例假,彼此会见。赵瑜笑嘻嘻的望着她哥子说道:“妹子有一件最高兴的事要来报告哥哥:林家那个小姐,哥子想娶他,一时尚不能如愿。至于妹子不日转可以同他朝夕亲近,耳鬓厮磨,哥子听了可妒忌妹妹?”说着,便将欧阳校长要赛姑入校肄业,她母亲已经应允的话,滔滔说了一遍。赵珏狂喜道:“这件事再妙不过了!哥哥岂但不妒忌你,还要替我欢喜。这一来哥哥不是有同他会面的机缘么!”赵瑜将头一扭,笑道:“我不相信!他在我们女校里读书,哥子自在陆军学校,难道好常常跑去同他相见不成?”赵珏笑道:“这个却是不行。不过妹妹既已同他在一处校里,便准许你将他约到我们家里来,我们便可以常常相见。”赵瑜笑道:“你做梦呢!人家难道不晓得我们这里去求婚过的?他一个女孩子家,他肯老着脸跑到我们这里来同你会面?”赵珏想了想,顿时露着不快颜色,说道:“照这样说起来,转是我们向那边求婚的不好了!都是妹妹出的好主意,如今弄得婚事既不能成就,又落了这样痕迹,反叫人避起嫌疑来,毕竟如何是好呢?”赵瑜笑道:“哥哥你也不用埋怨我,好在我同他虽然在一处,也要看彼此性情投合不投合,万一他果然同我要好,我能替哥哥竭力地方都竭力帮着你去做罢了。”赵珏这才不言语。

九月一日,各学校纷纷开学。内中单表这含芳女学,早晨八时,诸生齐集礼堂,行拜谒国旗仪式,真是衣裙綷縩,肃穆无哗。新生班里便有一个翘然杰出、姿首动人的女郎。大家虽都是粥粥群雌,然而爱好天然,一例的将视线注射在那女郎身上。转看得那个女郎红晕腮庞,嫣然无语。停会子各人分散开来,三五个一群,谁同谁最相契的,都集合在一处谈笑。惟有新入校的这个林赛姑,平时既不轻易出门,从来不曾结过女友,此时对着那些同学,简直没有一个相识。送他来的两个仆妇,将他丢下来都回去了。他此时好像小学生初次入塾读书一般,先前尚还高兴,到此转有些凄惶起来,若不是怕人耻笑,早已要“哇”的哭了。孤另另的走至一块太湖石畔,立在桂花底下,低头弄那衣带。这个当儿,忽的远远走来一个女学生,上前便执他的手,笑嘻嘻的问道:“姐姐一个人站在这里做甚么?此地阴森森的,受了潮湿如何是好?我陪姐姐到左首一间小花厅上谈谈去。”赛姑也只笑了一笑,再向那女学生细细一看,只见他莲脸含春,蝤蛴如雪,那一搦腰肢,比自家还要瘦削些。一面说着话,便携了自己向左边走过去。情不可却,只好随着他缓缓到了厅上。那女学生笑道:“姐姐可是姓林不是?我姓赵,学名便叫做赵瑜,我们校长到府上去求婚的,那便是我家哥子。如今侥幸同姐姐在一处求学,凡事总还望姐姐指教。”赵瑜初次同赛姑相见,本不应该劈口便提起求婚的话,叫人听着羞愧。谁知这也是赵瑜小姐的狡猾,借此试探赛姑的意思,看他听见这话怎生对答。然而若是赛姑果然是个女子,他自然含羞无语,面上一红罢了。那里晓得赛姑本来是天真烂漫,加着自己明知是个乔装的人,心中毫无丝毫惭愧之意,转笑道:“求婚这件事,我是知道的,幸亏校长到舍下去做媒,我才有入这学校的机会。姐姐在这校里不止一年了,我初到这地方,很觉得人生面不熟的,难得姐姐肯照应我,我实在非常感激。至于姐姐说的那位令兄,他是不在陆军学校的?我先前也同母亲闹着要到陆军学校去做学生,母亲不许我,说是我年纪还轻,只应该在这校里读读书。奇怪我们来了也有好一会了,怎么还不叫我们去读书呢?”赵瑜此时眼看着他这种娇憨神态,说出话来毫无顾忌,忍不住好笑。刚待答话,蓦听见外间一阵摇铃声音,顺便将赛姑扯得一扯,说:“快随我来。”赛姑依言,跟他走入一座极大讲堂上。

全校学生鸦飞雀乱的都纷纷归座,赛姑也就偎傍着赵瑜,坐在后边一条长椅子上,低低向赵瑜笑问道:“这是授的甚么课?”赵瑜笑道:“这不是授课,规矩是第一天开学,校长循例训话,你须悄没声儿,只管拿耳朵去听,不要叫校长责备你紊乱秩序。”赛姑伸了伸舌头,方才不敢开口。果然不多一会,已见校长匆匆的走进来,向讲台上一站,弯了弯腰,顿时全堂学生都站起来弯腰。那一阵扑通扑通的脚步声音像似轰雷一般。赛姑看着只是要笑,又听不出校长说的是些甚么。说了有半句多钟,又弯了弯腰便走下讲台去了。这里大队学生,又嘻天哈地的笑着出去,已有好多人纷纷赶着出校。赛姑笑问道:“怎么不曾授课,他们却都走了?”赵瑜笑道:“今天开学,是例行不授课的,我停一刻也回去了。姐姐你呢?”赛姑呆了一呆,说:“哎呀,我的仆妇们不知道这个缘故,要等到晌午时候才来接我呢。我一个人又认不得路径,叫我怎生走回家去?这不是坑死人么!”赵瑜此时猛的触起一件心事,忙笑道:“不妨不妨,姐姐便同我一路回去,舍间离此又不甚远,在我家里用了午膳,再命仆人送姐姐回府,包不误事。”赛姑笑道:“我不够姐姐府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会见了羞人答答的。”赵瑜故意作难道:“姐姐不肯随我回去,停会子我们都走净了,看你一个人老远在校里等人接你,还不知等到甚么时候呢。”他们两个人刚在这里窃窃私语,早被旁边站着的几个女学生听见,内中便有一个人插嘴笑道:“姐姐你休睬瑜姐姐的话,这有甚么打紧?办事室里有的是电话筒子,姐姐只须跑过去打一电话到公馆里,分付贵价他们来赶快接你便是了。”赛姑大喜,便扯着赵瑜要去同她到办事室里打电话。赵瑜向那个说话的女学生瞅了一眼,笑道:“快嘴的丫头,谁要你献这殷勤儿,看我明儿依你!”赛姑笑道:“将来很有日子到你府上去盘桓,今日你老实让我回去罢,我自然知道感激姐姐。”赵瑜被他缠得没法,真个同他去打了电话。不曾隔了一会功夫,已有仆妇们押着轿子来接赛姑。赵瑜望着他回去了,然后才携着书包径自走回自己家里。

赵珏在这暑假时间已经毕业,并不到陆军学校。刚坐在内室里同他母亲闲话,一眼瞧见赵瑜回来,不禁笑着站起身子问道:“妹妹散学得早,想是今天不曾授课。林家小姐是否进校,妹妹会着他没有?”赵瑜一面叫了一声“母亲”,一面将书包放在一张几子上笑道:“怎么不曾会见?我们还谈了好一会体己话儿。我邀约他到我家里来用午膳,他一定不肯,已有仆妇们将他接得回去了。”赵珏急得笑道:“他不肯来,妹妹为甚么不硬扯着他不放他回家去?”湛氏笑道:“珏儿又来讲呆话了!他知道我们向他家那边做过媒的,他是个女孩子,他不害羞,肯到这里来走动?”赵瑜笑道:“母亲怎话却是不然,我看林家这位小姐长得是怪俊的,怕他心里着实有些懵懵,是我故意使的促狭,一会见他便提到乞婚的话,谁知他一毫不省得羞愧,转在我面前问着哥哥。”赵珏惊问道:“果然他竟问着我么?妹妹你倒不用疑惑他懵懵,如今世界是开通的了,不比当初做了一个女孩儿,只要有人提着'婚姻’二字,他便羞得无藏身之地。老实说,怎叫做毫不文明?林小姐这点点年纪,便能这样开通,可想他得风气之先,不似寻常脂粉。我不料到妹妹厕身学校已有两年多了,如何还拘守旧习,拿这些话来嘲笑人家。”这几句话,转将赵瑜说得急起来,使劲说道:“哥子也不等人将话说完了便长篇阔论的埋怨起人来。幸亏林家小姐还不曾嫁给你,若是真个做了我的嫂嫂,你应该处处帮护着他欺负我,都编派我的不是。”赵瑜越说越气,不禁眼圈儿一红,几乎要流下泪来,一摔身子便向自家卧室里走。

赵珏知是自家的话说得大意了,忙陪着笑脸,赶至赵瑜面前拦着她,说道:“我不过讲的一句玩话儿,妹妹为这点小事同我生气,倒觉生分了。你刚才的话说是还不曾完,好妹妹何妨再告诉我听听呢!”赵瑜用手将两个粉耳朵一握,冷笑道:“别人家的闲事,我也犯不着再讲他,哥哥休得问我。”赵珏笑道:“哎呀,妹妹真个同我恼了?难道彼此以后就再不讲话?”说着便笑嘻嘻的装起鬼脸子,向他妹妹脸上尽瞧。赵瑜也被他引得笑起来,方才从身边取出一方手帕儿向脸上轻轻掩了掩泪痕。

湛氏也笑道:“瑜儿休同你哥子一般见识,你有话尽管来告诉我。”赵瑜便趁势折转身子向赵珏说道:“我不同你讲话,你也不许偷着来听,我自把话来告诉娘。”赵珏连忙答应了几个是,也用手握着自家耳朵,只是握得松松的,依然听得清楚。赵瑜重又笑道:“我觉得林小姐好像不知道自家是女孩儿似的,他同我讲,说自从看见哥哥他们陆军学生的队伍,他便回去同他母亲嚷闹,要到陆军学校里去当学生。还是他的母亲拦着他,说他年纪轻不合入陆军学校,这番才到了我们学校里来。可想他心地不很明白,岂有个陆军学校可以让女孩儿进去当学生的道理?”湛氏笑道:“小孩子家说话不知道轻重,这也是常有的事,瑜儿你也不用笑他。你通记不得你小时候的糊涂,也同林家小姐一般无二。我切记得有一次,你那姨姐姐令娴在我们家里住着,你便同他睡在一处,一刻都离不得他。你的祖母还向你说,瑜儿同娴儿将来总要出嫁,看你们还能老远这样厮守着!你说的话更是发笑,说我不出嫁,若是要我嫁,我便嫁给令娴姐姐。当时有人笑你,说令娴是女孩子,你如何嫁给他?你一定不依,还扯着我问姐姐是女孩子我为甚嫁给他不得?后来经我骂了然后才不敢开口。那时候你也有八九岁的人了。”赵瑜脸上一红,说:“那是小时候的话,娘又提他则甚么?”湛氏又笑道:“我不信林小姐长得这样俊,心里会这样不清白。你过了一天倒是将他邀至我们家里来,让我看一看,我这眼睛是再不会瞧错人的。”赵瑜点了点头。

且说赵珏此时坐在一旁听他妹妹说的这番话,转又生出痴想,暗念莫不是林小姐真个多情,知道我在陆军学校里,他所以闹着要进去?可惜你不知道我如今已是毕业了,即使你乔扮男装混得入校,也没有同我会面的缘分。既是你这般属意于我,我家妹子约你同来,你便该答应着,不用推辞才好。自此赵珏便日日盼望赛姑到自己家里来,轻易不肯出门。平时同在校里的也有好几个知己朋友,当初每逢假期,都还要文酒留连,时相过从。无奈如今被那个情魔缠障,转弄得故人疏远,索居寡欢。这一天正是残暑初净,嫩凉乍生,赵珏独坐在自家一个书室里,寂无聊赖。花墙月影,刚斜自西阶,站起来在屋里踱了几转,觉得困倦异常,一倒头便向卧床上和衣而睡。疏帘四垂,静悄悄的更没有一毫声息。

他素来有个至好的同学方钧,表字天乐,小赵珏两岁。他父亲方浣岳在陆军部里当了一个科员,家眷都在北京,单单放着方钧在梓里求学,今年同赵珏一齐毕业。出校之后,便寄居在他姑母那里,彼此极其投契,有甚么心事没有个不互相倾剖的。赵珏眷注赛姑,早已一长一短告诉过方钧。谁知方钧也有他的心事,却不能一长一短的告诉赵珏。因为方钧常常到赵珏家里走动,湛氏怜惜他的父母不在此处,又觉得他生得美秀可爱,时时留他饮膳,嘘寒问暖,照应得十分周到。至于女儿赵瑜,有时相遇在一处也不回避。方钧久已有心想娶赵瑜,只是父母远在京师,没有人能替他做主,也只好常常在心里辘轳打算,今日接到他父亲手书,叮嘱他毕业之后,赶快入京向陆军部里应试;又知道本校对于那些毕业生,例行选择那几个列在最优等级的,行文申送部中听候录用。赵珏名字便在其列。他得了这个消息,忙赶到赵珏这里送信给他,意思想同他一路结伴到京,免得长途寂寞,是以特地来访候赵珏。

赵府门口本有两个爷们,知道方家少爷是常常来惯的,正不用引导,只笑说了一声:“我们少爷在书房里呢。”方钧便含笑一径走入书房。早看见赵珏睡在床上,唤了两声,也不见他答应,于是轻轻的走至床前,向赵珏身上摇了几摇。猛见赵珏一咕噜翻身坐起,使劲的将方钧手腕紧紧握着,口里嚷道:“好小姐,你可将我想坏了!难得这一会你竟肯来会我!”方钧吓了一跳,顿时脸上羞得红晕起来,正猜不出他是何用意。再看他依然合着双眼,方才悟会他尚在梦中,或者竟将我当着林家赛姑亦未可知。不禁忍笑推着他,说:“醒来醒来!”赵珏这才惊醒,依然执着自己的手,还不肯松放,重新将眼睛揉了几揉,忙跳下了床,说:“原来你是天乐,适才你可曾瞧见有一个人打从我房里出去不曾?”方钧笑道:“呸,我看你神志近来很是不宁,便是面庞也比往年消瘦了许多。我劝你还该将这条肠子暂时放将下来,不用这般梦想颠倒的。”赵珏此时已经清醒,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十分尴尬,不由脸上也红起来,赶着让方钧向对面炕沿上坐,兀自叹了一口气,也不言语。方钧知道他恹恹不乐,也不忍再拿话打趣他,只得将今日来访他的意思一一说出,又说道:“倒是向北边走一趟,不但功名上有所希冀,还可以借此排遣排遣你的心绪。”赵珏听到此处,将个头连连的摇得像个播鼗鼓儿似的,说道:“我不去,我断然不去!老弟切莫提起这话。前日家母还询问我们校里可有送学生到陆军部的信息,我回着说这是要任从校长选择的。我虽然幸获优等,至于送部的名单却没有我。老弟这一来,岂非破了我的谎话?”方钧叹道:“你这主意好虽然是好,只是我又不能常住在省里,瞬将分手,此后相会时期正遥遥不知何日,想起来真叫人肠断。”方钧说到此,声气也就有些哽咽。

赵珏笑道:“你且莫忙,万一能够将我的心事,如我希望,随后毕竟也要到京,虽不成终老在家里一世不成。”方钧点点头,又叹道:“男女爱情,原是人生第一件要事,像你这样'精诚所至,一定'金石为开’,不像小弟仍然漂泊一身,将来这婚姻一层还不知怎生结局。”赵珏笑道:“这不是做哥哥的笑话你了,只要你意中有甚么好女子,你便须尽力去谋干,老天总不辜负的。像你光是这一味的唉声叹气,难不成叹一会气儿,就有人家将女儿送给你做妻子不成?论你我的交情,还有甚么话彼此不可以商量得?你何妨也将你的心事告诉给我听听,我能够给你为力的,我一样帮着你去想法子。”方钧听他这一番话,不由暗暗好笑,又不好告诉他,说我思量娶你家妹子。心里一急,脸上不由的绯红起来。赵珏拍手笑道:“我平时说你行动都有些女儿气似的,这话一点不错。你又不是个女孩子,提着这婚姻的事,为甚将个脸庞儿红得这样可爱?我不相信世界上竟没有一个女孩子能中你的意的,只是你瞒着我罢咧。其实我已魂儿梦里都系恋在林家小姐身上,断没有个还来夺你所爱的道理。”说着又笑得打跌,硬逼着方钧告诉他的心事。

方钧被他逼得没法,想了一想,正待要说,又忍住了,觉得十分碍口。赵珏急道:“怎么要说又不说了?你这人真是可笑,简直没有一毫男子气度。”方钧勉强笑道:“我意中原也有个人呢,只是不敢告诉大哥,怕大哥听了要恼我。”这句话刚说出口,赵珏猛然省悟,不由脸上也红了一红,笑说道:“如此说来,你的心中莫非属意于我家瑜妹妹?”方钧不等他这话说完,忙站起来,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向赵珏央告,说:“大哥不逼着我说,我原也不敢冒昧,如今斗胆将我这几年的心事业已和盘托出,大哥可怜兄弟,若能成全此事,当生生世世,犬马酬报!”赵珏忍笑扯着他说道:“老弟言重,这件事且待我禀明了母亲,料想没有不肯允许的,早晚我定然报给你的佳音。”方钧谢了又谢,坐了一会也就同赵珏作别。临走时候还叮咛了一句,说:“老哥如若见访,我都在家姑母那里专等。”赵珏含笑答应,亲送他到了门外方才回来。

湛氏便问着他,说:“方少爷几时入京?不知你们学校里申送学生可有他的名字没有?”赵珏答道:“他的父亲早经有信给他,命他到部里去应试,有他父亲在京里,这'近水楼台’,将来不愁没有位置。转是这孩子十分可笑,谁知他心里久已注意我家瑜妹,想向我们这里求亲,今天他才将这心事告诉了我。我看瑜妹妹也有这般大了,母亲如若允许,我明日便去给一个喜信给他,叫他欢喜。”湛氏笑道:“奇怪,怎么你们这点点年纪,都一心的把来都放在这些事件上。前天你为林家小姐,你妹子替你在我面前讲情;今日方少爷又为我家瑜儿,你又替你妹子在我面前说项!方少爷这孩子,我心里也很爱他,长的人品儿也还去得,便叫瑜儿嫁给他,不能不算是一双佳耦。只有一层,我是万万不能答应。他家虽然祖籍福建,他的父亲历年在京里做着京官,便是侥幸简了外任也不见得能到本省。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平素又是娇纵惯了的,你替我想想,我可放心将她远嫁到北边去做人家的媳妇?况且年纪毕竟也还小呢,林家小姐和她同庚,人家还要等过几年方才给我们这里放聘,你着急甚么?转要赶着将你妹子嫁给人家去,岂不叫我听了着恼?”赵珏一腔高兴,骤然被湛氏一顿抢白,又不敢拿话去驳回,心中十分不快,气愤愤的转身走回书室。觉得时候尚早,径自来访方钧。方钧姑母住的所在却不甚远,赵珏走到他那里不过日落时分。方钧不料他此刻会来,喜孜孜的迎接出来,邀赵珏入书室里坐下。方钧偷窥赵珏的脸上的颜色很是懊丧,不由吃了一吓,意中还猜不到他已经将那件事同他母亲讲过,转拿话试探道:“大哥兴致甚豪,这时候还来见访?”赵珏气愤愤的答道:“有甚么豪兴呢?家庭压制,凡百难言,自由结婚,终成虚话。我们今日国体虽改,若是人心不改,终究没用这些话还只得同我们知己的弟兄谈谈,长远的同一班顽固老人家周旋,兀自不叫人气破胸脯!所以因为在家里闷得慌,特地到老弟这里排遣排遣。”方钧听他话中的意思,已猜着那件事十有九分不成,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坐在一旁,转吓得不敢开口再问。还是赵珏忍不住,便滔滔的将他母亲说的那番话一一告诉了方钧。只见方钧顿时垂头丧气,一言不发,眼眶里几乎要流下泪来,兀自背过脸向壁间瞧看悬挂的那些字画。赵珏忍不住笑道:“这些字画,是老弟平素看惯了的,何以此刻转一意的揣摩起来?我记得今天老弟还谆谆劝我,须将各事排遣排遣。我看老弟身当其境,也就排遣不开呢!我还有一句腻烦的话问你,可想你垂爱舍妹这件心事已不止一朝一夕,何以今日转装出这种模样儿?你平时的神情,竟叫我一点瞧看不出,又是甚么缘故呢?”

方钧这才勉强掉转头长叹了一声道:“不瞒老哥说,平时虽有这件心事,因为不曾明白向尊府求亲,尚抱着无穷希望,今则承吾兄盛爱,不惜为弟从中撮合。不料伯母毅然见拒,是小弟希望全然断绝,此后更何心勉图上进?在先吾兄说是不愿入京斡取功名,如今弟也不愿入京了。”赵珏听他这番话,不由心下沉吟了一会,暗想我当初为林家小姐不是也同他一般心理?幸遇我那妹子百般的替我出力。可怜他为我的妹子竟没有人替他分忧,无怪他这般烦恼了。于是慨然说道:“我家瑜妹将来总须要嫁人的,我虽然猜不出他心里爱你不爱,至于你爱他之心,可算已臻极顶,不幸为家母阻隔,不能结合这重姻缘。罢罢,这件事母亲固然做得主,就是我做哥子的,也不见得就不合做主。好兄弟,你将心放下来,放着赵珏不死,包管圆成你们的好事。你的戒指呢?可把来给一只给我,我替你向舍妹那里换一只戒指过来,便算聘礼。”方钧惊喜道:“这种办法是再文明不过了,比较行茶下礼还爽利些。只是这件事是否给伯母知道。”赵珏笑道:“如何能告诉家母呢?一经告诉他,依然决裂。只好瞒着去办,等过些时再看光景,可以宣布,再行宣布;否则就等府上要娶舍妹的时候,爽直来娶。有我哥子做了主张,不愁家母不肯答应。”

方钧欢喜不尽,当真从手指上解下一只戒指亲手递给赵珏。赵珏接过来向衣袋里一塞,随即欣然告辞回去,心中非常觉得快慰。回家时候,却好赵瑜亦已散学,正坐在她母亲身旁闲话。他母亲又不便将方钧求婚的事同他提起。一直等用过晚膳,闲着没事,赵珏更忍不住,悄悄的将他妹子唤至自己书房里来。赵瑜知道他哥子大约又须询问林赛姑的消息,暗暗好笑。坐下来,便笑向赵珏说道:“妹子已经屡次约过林小姐到我们家里来,连日窥探他的意思已有些活动,只是他祖母溺爱,不放心他一个人向外边闲逛。我的主意,拟拣在下一个星期,亲自到他府上去约他同行,或者可以达到我们目的。他万一来时,哥哥千万不可冒冒失失的走出来吓了他,可不是当耍的。”赵珏点头微笑。再凝神看他妹子那种娇憨神态,真是叫人艳羡,无怪方钧为他颠倒。满心要想将这意思告诉她,又怕女孩儿家脸皮最薄,引得他羞怒起来,反为不便,只得先行拿话试探一番再定行止。于是笑说道:“林家小姐不曾来,今日倒有一个人来访我的,我还消遣了半日。”赵瑜笑道:“那定然不是别人,大约就是方钧。”赵珏笑道:“一点不错,妹妹你看方钧这为人何如?他不久就要入京了,今日特来同我作别。”赵瑜道:“哥子说话最是蹊跷,你的朋友,我如何会知道他好歹。这问的不是有些不近情理!至于他入京也罢,不入京也罢,我亦不便过问。”赵珏窥探他妹子神气,觉得很有些不甚愿意,满腔心事一句不敢再说。勉强用几句话搭讪过去,又故意向他手指上望了望,笑说道:“妹妹带的这戒指儿,式样已不时新了,何妨交给我替你拿到银楼里改制改制也好。”说着就要伸手去除她戒指来瞧看。赵瑜仓卒更猜不出他的用意,当时便在手指上褪下来,说:“就烦哥哥替我换一换式样,这戒指不但式样不时新,颜色已带得雪淡了。但是不可多耽搁日子,有能现成的,便换一只来也使得。”赵珏将戒指接到手里暗暗欢喜,次日便飞也似的来访方钧。见面之顷,便笑说道:“恭喜恭喜,愚兄幸不负所托,舍妹的戒指已经在此。”说着便双手递奉过来。方钧也不知道赵珏是略骗他妹子所得的,一咕噜向手指上一套,异常欢慰,说道:“这一来小弟径赴北京,当将盛意禀明父母,一俟择定日期再行返里迎娶。”赵珏问道:“老弟动身之期定于何日?”方钧道:“家姑丈准于阴历八月初二日启碇行程。”赵珏道:“今天已是七月下旬,距老弟行期不过五日了,愚兄当邀集几位同学为老弟饯行。”方钧笑道:“彼此属在姻好,又何必拘此形迹。”赵珏笑道:“城外宝珠寺桂花盛开,我们便在那里乐一天最好,况且那个方丈法航为人极其和霭,我此番回去便命家人们去知会他,叫他替我们预备。”说着径自去了。

赵珏当时且不回家,先将方钧那个戒指掏出来,望得一望,觉得颜色不似新制的,恐防妹子疑心,特地又绕道到那一座凤祥银楼,将戒指另行炸得黄澄澄的,然后才走回来,预备交结赵瑜。刚刚走进内室,蓦然看见他母亲坐在上面,一见了赵珏,勃然大怒,指着他说道:“珏儿你近来简直不将你母亲放在眼里了!各事都来瞒混我,你为了一个女孩子不想上进,没的还带累了别人。我问你,你也算是陆军学校毕业的人了?这欺负母亲的罪,可还使得使不得?”湛氏说着,声色俱厉。赵珏当时吃了一吓,暗想我替方钧套换妹妹戒指的事,不知谁去告诉母亲了。正待近前分辩,又见他母亲从桌上掷下一束纸卷来,掷在赵珏面前,叫他阅着。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八回 孤舟遇险夜渡重洋 两小无猜春生锦被

赵珏当时见他母亲发怒,口口声声责备自己,正猜不出为甚缘故;又见他母亲从案上掷过一束纸卷,慌忙向地下拾起来一看,原来是陆军学校里申送自己到部里应试的一封公文。又听见他母亲接着说道:“起先我百般的问你这事,你都向我支吾,说校里不曾申送你去应试。今天这封公文又打哪里来的呢?显见得你不求上进,只想苟安。我虽然猜不出你安的甚么心肠,单论你这欺瞒长上的罪名,也就无从解免。你全不想你实原系世代簪缨,只不过外间那一班志士,陡然将一个大清帝国弄得社稷为墟,不得而已才叫你们向这学校里经过一番,做将来进身之阶。像你这样闒茸,以后拿甚么去荣宗耀祖?若使你父亲在世,我又何须操这样的心?如今把这重担子全卸在我身上,又亲眼看你这样不成材料,你替我想想,活在世上还有甚么希望呢!”湛氏说着也就哭了。赵珏忙陪笑说道:“母亲不用生气,其中也有一种情节。”湛氏不待他说完,接着说道:“甚么情节不情节?我再也不来问你,但是你对于此事,究竟入京不入京呢?”赵珏道:“既然校中将儿子名字申送到都,如何可以不去应试?”湛氏点头道:“好好,我只要你知道应试要紧,立即动身,先前的事一概不用再提。你究竟定在何日启程,你告诉了我,我须得同你妹子料理料理你的行囊物件。”赵珏想了一想道:“儿子此番也不同别人结伴,却好方钧随他姑丈家眷一路入京,我就偕着他走,路途上也有照应。方钧今天还告诉我,大约准在出月初间。”湛氏笑道:“这个更好了。但是你的话我总有些不很相信,可着人前去将方少爷请到我这里来,我来亲自拜托他一切。”赵珏答应了,立即打发人去请方钧。

方钧闻召即至。湛氏便絮絮的问着他说:“难得你们小弟兄此番远行,可巧遇着你们令姑丈宝眷一同就道,这是我再放心不过。五日后我就着人将珏儿行李押送到你们船上,并请你替我在你们令姑母面前请安问好。所有小儿年轻,各事全赖他们两老人家当着自家子侄一样看待,但不知令姑丈附搭哪一家轮船?”方钧笑道:“璧如大哥的事,伯母一切放心,不用悬念。至于轮船一节,家姑丈因为附搭海轮,必须在上海还要另行换船,转多周折。家姑丈自从卸职以来,身边却还有一只五大官舱的海船,他老人家历次往来南北,贩运货物全乘此船。上船之后,各事可以自主,水手等人又全是当日跟随过家姑丈的兵士,熟谙水道,驾驭得法。等到动身时候,小侄当命人来搬运璧如大哥的物件,万无一失。”湛氏笑道:“这样办法更好了。你们一抵了京都,须快着写一封平安信给我,不可叫我盼穿双睫。”方钧笑答道:“这个自然理会得,伯母无庸多嘱。”方钧坐了一会,见湛氏没有甚么话可说,随即告辞,依然偕着赵珏向他书房里走来。方钧笑道:“这是从哪里说起,大哥方才要替我在宝珠寺饯行,谁知替人饯行的人,别人又须替你饯行了。你不是要瞒过伯母不肯入京,如何又被伯母知道,硬逼着你也长行起来?”赵珏也忍不住好笑,遂将刚才的事一一告诉方钧。方钧笑道:“这就难怪了。可怜你同林家小姐,咫尺尚且山河;如今真个远隔山河,可想大哥心绪必然恶劣。宝珠寺之聚,我们当然取消,转是此番入京应试,去取原不能预定。我替大哥设想,定然希望不蒙录取的好,才可以赶紧遄返故乡呢。”赵珏笑道:“人家心里麻烦得很,你还拿话来奚落我,可想你不讲交情。”

两人正自谈笑,忽听得窗外“窸窣”“窸窣”有脚步声音,接着笑进来说道:“哥哥如何竟自有了行期了?我已将人替你约定下来,若是迟走得十日八日,包管你可以一见。”说到此处,已走近书房,猛抬头看见方钧在座,不由含羞带笑的倒退了几步,不肯进来。方钧见是赵瑜,也不由脸上一红,知道他们兄妹要在此谈话,自己在座很不方便,早趁这个当儿向赵珏说了一声道:“我们早晚再见罢,若没有闲空,便在船上相会也好。”说着径自走了。赵珏送了他几步,急转身回来,忙向赵瑜问道:“妹妹适才说的是甚么?”赵瑜笑道:“转眼不是中秋佳节了,我们校里例行停课一星期。我同赛姑约好了,叫他便在这假期之中到我们这里走走,他已经答应了。我适才又听见母亲说哥哥初二日便行动身,不是白白将这机会错过了么?”赵珏叹道:“这有甚么法儿呢,娘一定逼着我进京,我又没这权力能使方钧的姑丈延缓着十朝半月。难得妹妹为我用尽心机,以后你会见他的时候,倘能将我爱慕他的意思吹入他粉耳朵里,叫他千万等候着我,不要被别人家聘了去,那个我就感激不尽。”赵瑜点了点头,又道:“哥哥此去还须将功名大事放在心上要紧,至于这件事,我都有布置,你可不用记挂着,分了应试的心。”赵珏此时猛然想起一件事来,忙从身边掏出那一只戒指递给赵瑜,说:“这戒指儿,妹妹仔细拿去罢,我几乎忘却此事,没的把来放在身上一般误带到北京去,那才是笑话呢!”赵瑜笑道:“就使哥子带到北京去,这点点物件也没有甚么打紧。”说着接过来向手指上一套,笑着向后边去了。

不曾隔了几日,方钧便在动身前一天亲自来约赵珏,告诉他:“我们的船泊在南台江汊里,所有姑母那边家具均行上船,准于明天清晨起程。”湛氏得了这个消息,也便命家人们将赵珏行李押送到他们船上。当晚无事,母子兄妹少不得彼此叮嘱了一番。

第二天赵珏起了一个绝早,辞别母亲同妹子,欣然出城去了。刚上了船,早见方钧同他的姑丈姑母以及姑表兄妹大家都坐在船上,水手们各事均已布置妥帖,便待开行。赵珏同方钧的姑丈姑母本来是常常见面的,到此重行见了礼,送赵珏上船的家人告辞回去。方钧的姑丈倏的走上船头,招呼水手们扯篷转舵。霎时间他那姑丈忽然在船头上吆喝起来,方钧同赵珏不知为甚缘故忙走出来瞧着。只见他姑丈面前垂手站着一个黑巍巍的汉子,向他姑丈陪话,旁边还有几个水手,一般笑着向他姑丈央告说:“小的们伏侍老爷,长途辛苦,老爷没有一个不怜恤小的们的。此人系小的们的好朋友,他又是孤身一人,不敢多占老爷船上地方,只在后梢上面权行躲一躲风雨。到了京城,他多少也给小的们些银子,这银子就算是老爷赏给小的们酒钱。先前原想瞒着老爷,今既被老爷查察出来,还望老爷成全成全这汉子罢。”他姑丈又嚷着说道:“我们这船,今番是装着家眷的,他这汉子,我又从不认识,知道他是好人歹人!你们大胆,也不告诉我一声就擅自让他搭我们的船入京。我此刻若是赶他上岸,显见得我老爷没有容人之量,你们只叫他在后梢上各事安分些。我老爷戎马半生,原也不畏惧奸人谋害,倘若有点不法的举动看在我眼睛里,我能容情,我舱里悬挂的那把虎头九节连环大刀它是不肯容情的。”说毕愤愤的掉转身子重行走入舱里。那些水手大家笑着,伸了伸舌头,将那汉子依然带入后梢去了。

是日却好风恬浪静,海水不扬。水手们忙着烧了神福,三棒锣声,扯起半篷直向外洋驶去。如今且趁着他们开船这个当儿,必须先将方钧姑丈家世人口叙一叙,后边许多事迹方才有个着落。

原来方钧的姑丈姓刘,官印金奎,是个武进士出身。在前清时代曾做过浙江金华府的游击,后来一直荐升到记名总兵,不日可以补授参将实缺。后来便因为革军四起,各省光复,所有旧日的文武官僚大半都投闲置散起来。论他的资格,便在民国博取一个旅长师长也还容易;无如他生性顽固,决意不肯附和那些伟人志士,慨然挈着家小遄返福建故里。他同徐州张大帅本拜盟弟兄,张大帅也曾写了好几次信,招致他到那里统带军队,刘金奎欣然答应。他知道张大帅平素宗旨,也想同他联络联络,效忠故主,为将来复辟地步。还是他的夫人方氏颇有远见,苦苦拦着他说:“你今年也有六十多岁的人了。'一姓不再兴’,如今既已改变政体,全靠你们这几个衰朽老臣,未必便能挽回天命。家中有的是银子,下半世可以吃着不尽,何必再辛辛苦苦重作出山之想呢?”刘金奎本来有些惧怕老婆,只得连连答应。但是自己不肯服老,近年来常常带些银子来往张家口一带贩运皮货向南边各省地方销售。自从易官而商,不数年间已积累得有十余万余财产。方氏夫人只生了一子一女,子名大镛,年逾弱冠,至今一共还不曾娶嫁。因为这位大镛生得呆头呆脑,一脸的鲜红疙瘩,仿佛大麻疯一般,没有一家肯与论婚。至于他的那位妹子,虽然同大镛是一母所生,姿态身段却与乃兄大不相同。论这位秀珊小姐的标致,虽然及不得赵瑜,也要算是百中挑不出一个的人材。芳龄十七,比较方钧只长着一年。方氏夫人久已想将这爱女给她内侄方钧为妻。无如方钧还是个小孩子家的心理,以为娶个妻子都要比自己年纪小些,不该比自己年纪长些,又因为一心一意想慕赵瑜,全然没有想娶他表姐姐的意思。方氏夫人哪里猜得出他的用心?有一次写家信给他哥嫂的时候,便明白提着这事。方钧得了这个消息,随即背地里也写了一封家信,叮嘱父母不可答应这段姻事。他父亲方浣岳接到这两封信,正没做理会,转是方钧的母亲出了一个主意,说:“外甥女秀珊还是当年在家乡见过一次,其时他年纪不过才得四五岁,近年长成,还不知道他性情模样毕竟如何?儿子既不愿意同他家结婚,或者外甥女生得丑陋也未可知。在我看,你不如回姑娘一封信,叫他们挈着子女到京里来盘桓盘桓,那时候相机行事。其权在我,方不至于误事。”浣岳听了大喜,便真个照着他夫人主意办了。

刘金奎同他夫人得着此信,却好心里也想将家眷移居北京,同他舅爷住在一处,各事有个照应,即便儿女将来姻事也可以在那里料理料理,总比这福建一隅地方觉得便利些。随后从北边贩运皮货,就可以只身南下,兼省内顾之忧。当时将这意思同方氏商酌,妇人家听见“归宁”两个字,再没有比他快活的,满口的答应不迭。所以此番全家北上,内中有这许多缘故。

再说他们这一只海船,原是刘金奎的祖父手里遗留下来的。他的祖父在清朝嘉道年间,原是闽浙地方一个海盗,党羽众多,像这样的船不下有二十余只,出没海滨一带,劫掠行商,声势甚大。当年承平日久,文恬武嬉,武备久已废而不讲,所以他的祖父,纵横海上四十余年,从来不曾经过官兵剿办。晚年生有二子,长子名字叫做刘鲸,在十几岁上因为习学泅水,骤遇海潮淹没身死。他祖父哀痛非常,总觉得是自己造孽太多,乃遭天谴。这一年,便立志改行为善,舍舟就陆,做起一份良民人家来。次子刘鳌,便是刘金奎的父亲了。他祖父临死时候分咐刘鳌将所有海船全行发卖,只留了一只极坚固的留给儿子,命他飘荡洋海,做些贩卖珠宝的生意。

刘鳌为人极其忠厚,很积蓄了些财产。单传刘金奎一子,自幼生下来膂力异常,颇有他祖父遗风。刘鳌遂一心一意命他习武。刘金奎幼年便丧了父母,他也习知他祖父当日事迹,便在做官时候轻易不肯将这船舍掉,留为子孙一种纪念。转不料后来罢官归家,还藉着这船之力来往南北,经营起商业来。历年这船身经雨打风吹,不无腐蚀。刘金奎却是随时修理,油漆得簇然一新,通体又加了一层铁皮,格外完固。刘金奎却没有别的嗜好,天性爱酒。临行之顷,在福建城里购了好几坛美酒,便是亲友们赠他的路仪,大家也都是买着成坛酒来送到船上。等到一开了船,他在舱里没有消遣,老实便一杯一杯的痛饮起来。方钧本来酒量很窄,刘金奎便问着赵珏能饮多少?赵珏笑道:“晚辈在学校求学,除得三餐茶饭,规矩是没有涓滴到口,所以讲到饮酒这一层,晚辈万不能奉陪老伯。”刘金奎哈哈笑道:“我知道近年来外间闹这'学校’,几乎闹得烟舞涨气。政府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养你们这一班学生,没有别的好处,只有将你们拘束得像个囚犯一般,不许你们嫖赌罢了,怎么连一杯酒儿都管着人不许吃起来?难道这就叫做'教育人材’不成?不是老夫说句放肆的话,像我当初就不曾进过学校,却是天生成的酷喜吃酒,同人家打起仗来,一刀一枪,酒越吃得多,力气越使得出,通不曾像你们这样蝎蝎蜇蜇似的,简直同个女孩子一般。这也算是陆军学生?你敢同我赌一赌,我们到船头甲板上,你同方钧两个人对拼我一个,看是你们不吃酒的同我这吃了酒的谁胜谁负!”说着放下酒杯子就要向船头上跳。吓得赵珏诺诺连声,说:“晚辈何敢同老伯比较力量?晚辈情愿在老伯面前罚饮三大杯何如?”刘金奎听了,方才欢喜起来,拍掌大笑道:“好好,这才爽快呢!你吃三大杯,我吃十大杯陪你!”方钧这时候尽躲在一旁发笑。

赵珏勉强将酒吃完,已有些天旋地转。转是刘镛平素能同他父亲对饮,此时早走过来同他父亲嚷要吃酒。刘金奎用一只手摩着刘镛的头,笑向赵珏说道:“我这儿子,别的我都不喜欢他,只是这吃酒的本领,简直能传老夫的衣钵。你不用客气,尽管同钧侄先行用饭,看我们父子俩再吃一坛给你们看。”刘金奎端着酒杯向刘镛道:“你母亲同你妹子在后舱里吃过饭没有?”刘镛嘻嘻的笑道:“妹妹敢是吃不下饭去了。”刘金奎惊问道:“怎么,难道他晕船不成?今日却没有风浪!”刘镛又笑道:“不是晕船,我怕他偷看这相公要看饱了,怎生会得再去吃饭?”说毕便用手指着赵珏。刘金奎却不曾留心他说的话,转是方钧羞得脸上通红起来,狠狠的向刘镛瞅了一眼,低低骂道:“你又在这里乱嚼舌头了,说得的话说,说不得的话也来胡说!”刘镛急道:“我为甚么乱说?你坐在外边哪里知道,我是亲眼看见的。这相公早间才走入舱里,妹子就隔着舱板仔细向他瞧着,母亲还同妹子讲说这相公比你还生得标致。你通不知道生气,还使劲的拦我。”方钧又好气,又好笑,也不敢再去同他辩驳,怕被赵珏听见要笑话自己。再看看赵珏,幸喜已经沉醉,虽然勉强坐在桌上,早将头伏下来,仿佛要睡光景。

用过午膳,方钧独自一人立向船头上徘徊海景。只见四无涯岸,水光接天,那船就像驶马一般偏迎着那颗斜日直向前进。连日在船舱里大家闲着没有事做。刘金奎除得吃酒,便将赵珏他们喊到面前滔滔滚滚的说个不了,有一大半的话都是诽谤新政,痛骂共和。他们也不敢拿话去驳回他,只有唯唯诺诺的答应着。方氏因为赵珏生得清秀,也不时的命方钧将他带入后舱里闲话,问问他的家世,又问他们姊妹俩可曾同人家结婚不成。赵珏一一对答明白。方氏很是欢喜。他们做武官的人家,原不讲究甚么礼节,每逢赵珏入内闲话,方氏都不叫他小姐秀珊回避。秀珊往往看见赵珏同他母亲讲话,他便在旁拿眼去偷瞧赵珏的容貌,及至赵珏回过脸来偷看秀珊,秀珊又将个粉脸垂下了。有时候彼此无意中打了一个照面,四眸相合,秀珊便忍不住羞晕一红。无如赵珏此时心心念念都垂注在林赛姑身上,以为将来的婚姻断然非赛姑不属。虽然觉得秀珊也生得姿态明艳,他却没有一毫私念。无如刘镛很不以他母亲为然,几次拦着母亲,说妹妹已经长成了,不应该放这姓赵的进舱来罗唣。方氏骂了他几句,说:“这有甚么打紧,又不是你的妹妹独自同赵家少爷会面,有我坐在舱里,难道赵家少爷就将你妹妹偷跑了不成?”刘镛憋着一肚皮气不敢同他母亲驳诘。他转去拦着秀珊,说:“一个女孩儿家,不识羞耻,一个蓦生的人同母亲坐着,你不藏躲起来,究竟安的是甚么心?我也知道你人大心大,怪不得那一天姓赵的甫经上船,你早就在窗子里看得一个不亦乐乎!你做梦呢,放着我做哥哥的还不曾娶亲,难道老子娘就肯先替你招个女婿不成?”说着只管用手指在脸上刮着羞他,招得秀珊哭闹起来。被方氏查问明白,又痛痛的将刘镛骂了一顿,抚慰着秀珊道:“好儿子,你休理会你哥哥的话,他的为人同畜生一般,这是你知道的,有甚么话不能信口胡嚼?你同他一样见识,没的叫人转笑话你。今天时候已是不早,收拾收拾大家睡了罢。我看你身上只穿着这一件夹衫,总应该觉得太凉,你通不听见海面上渐渐起了风了,八九月间天时不正,宁可保重些,不用在路途上又闹起病来。”

秀珊听他母亲这一番话方才止住了哭,顺手便去开他那个衣箱,意思想要取一件背心出来加在身上。刚走近左首窗边,离放箱子的地方隔不了几步,猛听得“豁琅”一声,箱子上面存放了有些零星物件一古拢儿向舱面上倾倒下来,接连便觉那船身一侧,秀珊小姐几乎立脚不定,踉踉跄跄的退了有十几步远,吓得失声怪哭,一手扶着床柱子。方氏也是大惊。不到半晌功夫,只听得风声水声异常澎湃,那船行的速度格外飞快,只是颠来簸去,仿佛在秋千架上一般。母女两人刚在房舱里面面相觑,没做理会,又听见外间人声鼎沸,内中夹杂着刘金奎的声音,只喊着:“水手们赶快落篷!”水手便一齐吆喝着扯那篷索。谁知风力太猛,将那三面大篷鼓得像几座银山一样,一时间再也落不下来。这时候赵珏方钧都还不曾入寝,扶着舱板走进船头上偷眼一看,只吓得缩头不迭。原来满天漆黑,星影全无,海面上的浪头一阵一阵直向船舷上打来,三座风篷,已有半边斜入海里,那船身便直倾过去。方钧同赵珏都一齐滚入舱里,颠簸得横七竖八。内里方氏母女以及婢仆们一时哭声大作,惨不忍闻。刘金奎却毫不畏惧,忙赶入内舱,向方氏他们说道:“海上遇风是常有的事,你们不用害怕,今天却是怪我大意了!我在傍晚时候就远远看见西南角上有一片黑云,定然会有暴风。然而我拿稳这风,须在三更时分才得鼓动,不到四更就该平息,所以托大,不曾预先分咐他们先将风篷扯落下来。这时候就是这风篷危险也还不怕他,只要再走十几里路,便有港口可以湾泊。你们这一闹,转将我闹得六神无主了。”

正说之间,那船又猛颠簸了一阵,顿时平平的不再欹侧。刘金奎又跳上船头,方才知道水手们已经斫断篷索,三道大篷已落下来。刘金奎大喜,喊着:“不妨事了,不妨事了!”大家这才心里稍觉宁帖。刘金奎便一叠连声叫人烫酒来压惊。无如那几个仆人被适才这一顿颠簸都站立不住,呕吐狼藉,疲惫不堪。刘金奎见没有人答应,自己便提了一个烛台亲自走向一小舱里,是安放酒坛的所在。及至近前一看,可惜那些酒坛子都倒在舱板上,流了一舱的好酒,再没有一坛完整的可以吃得。刘金奎这一急非同小可,双脚齐顿。可巧便在他顿脚时候,又是一个浪头比山还来得利害,“扑通”一声直打入船里,水声汩汩,淹了有小半船水。船身一倾,刘金奎站立不稳,一个觔斗直跌向舱板上,手里烛台掼得老远,掉入酒水里熄灭了。顿时又大家惊慌起来,各人抢着用盆桶泼水,撞损的一两处,便将行李打开来,用被褥紧紧塞着。后舱里已有人在那里大声喊着,说:“不好不好,船尾已经打坏半边了!”刘金奎慌忙爬得起来,扶墙摸壁的走入后船,果然看见那个船梢木板已是七零八落,海水漫入上面已有一二尺深浅。重又跑入舱里,只见方钧同赵珏两人坐在地上,面面相觑,衣衫有一半浸在水里。刘金奎向他们尽管摇手,似乎叫他们不用害怕。赵珏忽然侧耳听了一声,说:“你们从这风声里听见外面甚么声响?”刘金奎也听见了,说:“这分明是水手们在那里抛锚下海,敢莫不是到了甚么港口了?”方钧道:“真是抛锚的声音,一点不错。”三人刚在这里讲话,猛然水手们在船头上大家叫起苦来。原来前面已离山东蛇尾港不远,水手们特地将头锚放下海去,便于收口停泊。谁知锚虽入海,那一根极粗极长的铁链抵不住水力,刚刚放得一半,忽然断成两截,那铁锚已不知去向。再看看那只船依旧像是掣电一般直往下走。万一错过这港口,今夜就没处停泊。汪洋巨浸之中,这一只损坏的海船如何支持得住?少不得全船的人都是个死。大家瞧见这种危象,除得刘金奎,大约没有一个人不失声痛哭。方氏更是不消说得,只有念佛的分儿。秀珊小姐一面哭,一面取出一根丝绦系在他母亲腰里,将那一头便系着自己,预备落水时候母女死在一处,尸身不至分散开来。刘镛此时也倚在一旁发呆,看见他妹子在此做着手脚,他猛然哈哈大笑起来,嚷道:“这法子很好,我们若是大家都捆成一堆儿,任是翻了这船也不怕他!我们不依然像水里一座木排,随浪淌去,定然可以保得性命!”他从这个当儿,便连跌带爬的跑至方钧面前,指手划脚告诉他们这个主意。方钧他们因为外面风浪的声音太大,又听不出他说的甚么,更不去理会他,引得个刘镛窜上落下的闹。一会子水手们重行将第二道铁锚放落下海,方才将这船身轻轻稳住。此时刘金奎已赶上船头,指挥他们拢港。无奈船身既坏,驾驶不灵,你越想他向港口驰去,他越是在海面上随浪颠簸。大家使尽力气,只是遥遥的尚离那港口有二十多里远近。

此时已是初更向尽,潮水陡落,那暴风也就渐渐平息,不似先前汹涌。使舵的那个舵夫竭力将舵向外面攀转过来,那船一个掉头便搁在一片浅沙上,已是分毫不能移动。船里的人这才欢声雷动。秀珊小姐两个小酒窝儿也就不由的露出笑容,轻轻将身上丝绦解得下来,一古拢儿替他母亲都绕向腰里。满舱出水,这时候已涓滴无余,方钧同赵珏都进入内舱替方氏问安。刘镛已在一旁嚷着腹中饥饿。这句话转把大家提醒,方氏分付后舱上伙夫赶快煮饭。哪里知道这船前半虽然无恙,后半截即是全行淹没,锅灶浸入水中,束柴不燃,煤炭尽湿,有些微浪还一阵一阵的汩汩向里面浸灌。这时候在后舱搭船的那个大汉早跑入舱里向他们说道:“老爷们不要疑惑,我们业已出险,可保平安没事。我怕大祸便在目前,大家还不趁此时想个法子去逃性命,停会子懊悔就来不及了!”刘金奎大声喝道:“你这厮懂得甚么,敢在这里摇唇鼓舌!此时风浪已平,诸事妥贴,你说这大祸的话,莫非想要蛊惑人心,谋为不轨?”方氏忙拦着说道:“你且缓着责备他,他的话也未尝无理。我们这船毕竟不曾收口,搁在这里也非长策。”那个大汉又说道:“这船能老远搁在这里倒好了,我怕不能如太太这心愿呢!这会儿正是潮落的时候,侥幸安然无恙。若是延挨到下半夜,早潮大作,像这样损坏的船,不消半个时辰定然沉没,那时候一船的人哪里还想有一个活命?”方氏母女同方钧等人被他这一番话提醒了,重行惊慌起来,那个使舵的舵夫也在一旁说道:“这话委实不错,适才我们已将舵尾验看过了,因为用力过猛,触入沙泥,业已损去大半叶。早潮时候,便是造化不沉下海去,只须随波逐流飘荡起来,一个船舵使用不灵那还了得!我倒有一个主意,老爷同太太们不如趁这地方水势不深,连夜的渡过海滩,赶快上岸,明日再想法子来救这船也还不迟。”

舵夫的话方才说毕,刘金奎早跳将起来骂道:“了不得,你简直同这汉子是串通一路,意思将我们骗得上岸,好让你们吞没这全船财产!你们若再在这里胡说,我定然先砍下你们脑袋!”那汉子听了毫无惧色,转哈哈大笑道:“我同老爷一般是做买卖的人,不过经济短些,不免借着老爷这船向北边去走一趟也是有的。如今不幸遇着天灾,大家算是同舟共命;况且我劝老爷们下船,我也立刻下船,并非独自留在这里觊觎非分。怎么老爷错会我的意思,转将我同强盗一般看待?好好,老爷既然不肯见信,我也不敢相强,只是我却要预先失陪了!”说毕便跑入后舱,将他的一个薄薄包裹打叠齐整,沿着船旁探看下海的方法。这时候弄得个赵珏同方钧等人毫无主见,不知怎生是好。转是方氏很不以刘金奎的说话为然,随即将那个舵夫喊得近前,说:“你们适才的议论不为无见,只是我们轻易不曾经过这海上路程。看这样四面汪洋,无边无际,船上又没有划子,如何可以渡得上岸?承你们的意思,关顾我们这合家生命,若是果有好法子,我们一定依你。”刘金奎此时见方氏也想上岸,格外生气,愤愤的坐向舱外,不去理会他们。那个舵夫见方氏问他的法子,忙答道:“仓猝之中哪里去觅划船?况值暴风之后,此处离港口又远,便是一只打鱼船儿也没有。不瞒太太说,我适才已经验过此处水势,深不足一尺,尽管可以涉水过去。但是事不宜迟,再延挨两个更次,遇见早潮,那就不堪设想了。”方氏听了这话,觉得性命俄顷,不容再行迟疑,立时逼着刘金奎一齐下船。刘金奎哪里肯答应。还是方钧劝道:“姑夫不肯下船,倒也罢了,我们还有些应用物件都在船上。万一托天侥幸,我们一经抵岸,随时派遣别的船只前来迎接姑丈,并将船上所有的概行运至陆地,再作别的计较。”

方氏便询问船上水手谁愿同我们上岸,谁愿同老爷在此守船。其时水手们倒有大半惮于跋涉,都愿意在船上休息,方氏也不勉强。又觉得秀珊小姐缠足伶仃,如何能在海滩上行走,却好船上还带着几张藤条编成的睡椅,立即用绳子系落一张下去给秀珊乘坐,另有一个水手同那个舵夫抬着前行。方氏同刘镛亦已下船,站在水里,幸喜那水不过淹及足踝,行路还不觉得吃力。方钧同赵珏各人脱了鞋袜,便跟着那汉子一路走。走不了一里多路,大家已有些疲惫,再向前一望,乌光漆黑,只有数十颗星点从黑云里时隐时现。勉强又走了一截路,自家那只海船已一点瞧看不见。白浪滔天,茫无涯涘,并辨不出东西南北。先前在点上还看见那蛇尾港的黑影子,此时被暮霭笼罩着,更不知道那港口在甚么地方;又因为海面辽阔,七八个人零零落落已有些呼应不及。赵珏掉转头喊了一声“方天乐!”忽然不听见方钧答应,吃了一惊,脚下便打起软来,几乎倾跌下去。振起精神,又向前赶得几步,似乎前面有一丛黑影子,疑是方氏母子,及至走得近前更无人迹,只得站在水里失声狂喊。似乎离着一箭多路有号泣的声音,又猜不出这声音从哪一面吹来的,心中异常畏惧,暗暗发恨道:“母亲此番叫我进京,谁料便遭此巨难?万一死在此处,家里一时尚不能得着消息,甚至我那瑜妹妹已同林家小姐将我要娶他的话已经告诉明白,他万一意允许了我,我转白白死在此处,更不值得。”越想越恨,简直要放声大哭。正沉吟之间,谁知适才那种声音已离着身边不远,自家便挣命向前跑了几步。谁知脚底下的水已是较前不同,渐渐淹到膝边。一想不好,每常听见人讲说,海滩上多有深潭,莫非就在此处?不要吃跌下去,休得再想活命!正待移向左侧行去,忽的看见身畔有个人影一闪,忙高声问道:“是谁?”那人见有人问他,也立了住脚答应道:“是我。”赵珏见有了人,方才大着胆子仔细一望,原来正是搭船的那个大汉。看他肩头虽然背着一个包裹,却毫不费力,因为他一手却拄着一根短竹篙儿,一步一拐的探着水势深浅向前走。

那汉子忙道:“你不是赵家少爷?千万莫向右边走去,那里是个海穴,最好你跟着我走,万无一失。我虽然是在陆地上做生意,至于这泅海的方法我却精熟。刘老爷他是不听忠言,依着我早经走了,此时业已耽搁下来。我深愁着海潮陡长,那时候逃得性命逃不得性命还在未定。”赵珏惊道:“我刚才听见右边有哭泣的声音,莫非有人已陷入穴里?论理须得去救他一救才好!”那汉子又说道:“这是避难的事,谁也顾不得谁。少爷最好由他去罢,没的救人不成,反把自己性命送掉了。”赵珏毕竟心中不忍,转央着那汉子同自家前去探听探听。那汉子没法,只说了一句:“要走快走!”赵珏听了大喜,便扶着那汉肩背,高一脚低一脚向深水里跋涉,口中又不住的喊着:“刘镛!刘镛!……方钧!……方钧!”只不见他们答应。匆遽之中,那汉一竹篙已碰在一件东西上,果然那嘤嘤啜泣之声便从此处发出。赵珏赶近一步,仔细一认,原来不是别人,正是秀珊小姐安然坐在那张藤椅子上。海水已经淹到椅背,秀珊小姐半身都浸在水中,气竭声嘶,不能说话。幸亏这张椅子将他搁着,不然早经淹死了。赵珏将他推得一推,说:“小姐,你如何一个人坐在这里?他们抬椅子的人到哪里去了?”秀珊小姐未及答话,那汉子站在一旁又嚷起来说:“哎呀,这不是那个老舵夫,可怜已是没气了!”秀珊小姐也辨不出救他的是谁,便告诉他们说道:“老舵夫他们抬我到此,不知道他怎样跌在水里就爬不起来,那个水手将我掼在这里,他也不知去向。我此时已不想活了,但不知道你们怎样会看见我?”赵珏忙说了名姓,急得问道:“小姐,你的太太同令兄此时在哪里呢?”秀珊只摇了摇头。赵珏又道:“此处不可久延,小姐如若能步行,就随着我们走罢,等捱到岸上再查探他们消息。”秀珊哭道:“我被他们在这里海面上一阵颠簸,业已筋酥骨软,此时寸步不能行动,赵先生请自逃命,休得顾我!万一明天会见我父母时候,告诉他们命人赶紧来打捞我的尸骨,便已感恩非浅!”赵珏急道:“这个如何使得?我既然遇见了小姐,何能坐视小姐死在此地不一援手,叫我明日如何对得住伯母他们?既是不能行动,最行我就背着小姐!”到此更不容分说,却好藤椅子上有现成绳索,忙解得下来,命那大汉帮着将秀珊牢牢缚在自己身上。幸喜赵珏毕竟在陆军学校操练过的,颇有些膂力,虽然将秀珊背得起来,毫不觉重,一手扯着那大汉衣带,一手托着秀珊双腿,重行振起精神向前进发。

走来走去,一总不曾看见陆地影子。风凉浸骨,水气浸肌,十分狼狈。看看又走了好一会,那个大汉忽的凝神向西北角上听道:“赵少爷你听见前面有甚么声息?”赵珏道:“我觉得是犬吠的声音,不知可是不是?”那汉子便笑起来说:“是的是的,既然听见犬吠,可想此处已有了人家,我们便赶快向那地方走罢!”赵珏这一高兴非同小可,那脚步比在先格外来得飞快。果不其然,那水势越走越浅,一会子竟踏着陆地。远远的有一丛树木,似乎底下有些村落,已有一闪一闪的灯光从门缝里透露出来。秀珊小姐便低声说道:“请你将我放下来罢,这种模样很不雅观,恐怕有人笑话我。相救之恩,此时也不便称谢,等我父母出险之后再来酬报你不迟。”赵珏听他的话很是有理,随即请那个汉子将绳索解开,轻轻的将秀珊放在地上。

彼此又休息了一会,那汉子已跳起来,意思想去敲那些人家的门。不曾跑了有半截路,远远的早看见有簇人影子聚在一家庄门外边,指手划脚的谈论。那汉近前一看,原来正是方氏母子,以及方钧也在其间,不由失声向赵珏他们喊道:“赵少爷同小姐赶快来罢,太太们已抵岸了!”此处方氏正偕着方钧议论秀珊小姐的踪迹。旁边有些居民因为知道他们是在海面上逃难来的,大家都围拢着互相谈说。方氏听见那汉子的话,早排开众人赶近几步问道:“哎呀,你这人不是同我们一齐下船的?你看见我们家小姐同赵少爷在哪里呢?”那汉子刚用手指着,已见赵珏偕秀珊小姐两个人并肩盈盈的走来。母女相见,彼此涕泗交下。方钧也就执着赵珏的手问道:“你怎么会同我的表姊遇在一处?”赵珏大略将路间情形叙述了一遍。这时候方氏已经走过来向赵珏道谢,说:“小女若不是遇见少爷,定然葬身鱼腹,此恩此德何以为报?只好等候将来再说罢。”其时大家再一检点人数,除得那个老舵夫业已身死,还有水手一名不知去向,其余的人却喜均皆无恙。但是这荒僻所在,又没有客店,少不得便拣了一个人家权且住下。

这一家只有老夫妇两口售卖糖粥度日,今夜刚将糖粥煮齐备了,准拟清晨向村中兜售。方氏因为大家饥饿,便掏出两块洋钱给他们,叫将这粥让给大家吃喝。老夫妇欢喜不尽,便忙着替他们安放杯碗,又烧起些炉火烘焙潮湿衣服。那汉子见他们都围坐在一个小屋里,觉得自己夹在里边很不方便,遂起身向方氏告辞,预备另向别家求宿。方氏是个精明强干的妇人,哪里肯容他走,忙起身拦着说道:“我们可算是一齐同过患难的了,承你的盛情,既然指点我们的生路,此番在海面上又帮着救了我家小姐,我心里感激非常;况且我家老爷还在船上,明天借重大力的地方甚多,如何就想离开我们?”说着便端过一碗糖粥递给那汉,命他在檐底下坐着,又殷勤问他的名姓,此次到京所为何事?

那汉子见方氏看待自己不薄,便答应了。又见方氏问他的踪迹,忙回答道:“小人原是打铁为生,开着一个小铺子在省城里,每日所得,却好够养着小人的母亲。不幸后来娶了一房妻子,几年之间又生了两个娃娃,家中食指浩繁,靠这生意渐渐有些入不敷出。因为有个母舅在京城织布厂里做小工头儿,几次写信来叫我向他那里去谋事,小人又因为舍不得母亲,不肯远离。去年母亲已是死了,妻子便逼着我到母舅那里去走一趟。却好我平素多认识老爷船上的水手,所以搭着老爷这船。不料又在此处遇险,小人命运也算是迍邅极顶了!小人名字叫做郝龙,小人妻子是在福建做过教官孟老爷家里的一个侍婢。孟家大小姐便嫁给我们省里有名的黑虎林家做媳妇,未曾过门姑爷便行身故。如今大小姐膝下只承继了一个女孩子,他们家二老爷甚是悭吝,小的妻子也不肯轻易向他家走动。”郝龙正说得高兴,旁边却又触动赵珏的心事,忙插口说道:“你们大小姐承继的那个女孩子你可曾瞧见过不曾?他那模样儿毕竟长得如何?”郝龙笑道:“赵先生,这位小姐却轻易不出大门,我们也没有瞧见他的分儿。如今却是不然,日日背着书包到学校里读书,小人家的店铺门口是他必经之地。说也可笑,初时出门,大家都把来当做一件新闻似的,争着夸赞他的颜色,目下看惯了也就罢了。

此时方钧偷眼望着赵珏,又暗暗的伸手同他打哑谜儿,赵珏只是低头含笑。秀珊见赵珏殷勤垂问林家小姐,言论之中又寓着无穷欣慕的意思,芳心中兀自十分不快。方氏向郝龙说道:“你此后正不用焦愁,将来一路同我们抵京之后,你那母舅能安置你更好,否则你就在我母家那边觅一件事干着。我的哥子现在陆军部里当着差使,他若是要提拔一个人,正不费力。”郝龙忙站起来称谢。这屋里那个老妇人颇为解事,转将方氏母女邀入他住的那一间卧房里。方便了一会,秀珊便问方氏在海滩上的情形,方氏笑道:“不然,我们抵岸还得快些,只是你哥子他不能照应我,反死命的扯着我的衣服。走到半路上,他禁不得海水一浸,忽然又嚷着腿筋疼痛起来,赖在水里,死也不肯再走。我做好做歹,百般哄骗着他,后来方少爷又赶得来,只是看不见你们踪迹。那时候我急得甚么似的,深恐你遇着危险。谁知竟不出我所料,若不是赵少爷将你搭救出来,我便活在世上也无趣,怕不是依然跳入海里同你做一路走。”说着又笑道:“偏生他又背起你来,患难之际,却也说不得个避嫌,将来我自有主意。”秀珊听到此处,不禁脸上一红,更没言语。

其时已是五更向尽,天色大明,大家也不曾好生安睡,这时候都跑出来向海边眺望。再看看昨夜走的那一片海滩,已是白浪滔天,潮水大涨。刘镛先自伸着舌头喊起来,说:“好大水,好大水!这水是几时冒上来的?万一昨夜便像这样儿,包管我们没有一个能活命!”方氏只管伸着头望了一会,一共也看不见自家坐船的影子,心里已是有些忐忑的乱跳,回头向那个卖糖粥的老者问道:“这近海一带地方叫做甚么名字?离蛇尾港还有几多路程?”那个老者笑道:“这地方离蛇尾港还有十二里远近,此处叫做白沙滩,隔着海面不过六里。潮落时候,水深的地方只有尺许,浅的只得三四分,淹着脚面子就罢了。本村居民一到傍晚都赶向滩上捞摸蛤蜊,借此为生。昨夜幸亏太太们认不得蛇尾港方向,算是侥幸,若是从这里向蛇尾港走去,沿滩有好几处潭穴,外面看着同海滩上的水似乎差不多深浅,一经误踏下去便是死命。”方钧顿脚说道:“照这样看起来,那个水手他定然认识蛇尾港所在,将秀姐姐掼下来,他径自向那里走了,这条命一定送在海里。”又回头问道:“这会子我们可能想法子弄一只划船来,将我们渡到大船上,我们自然重重酬谢。”那老者笑道:“容易容易,我们渔船是有的,停会子等他们大家起身时候,我替少爷们去预备。清晨海风很大,太太们还是到屋里去坐一会儿不妨。”方氏皱着眉说道:“看这般水势浩大,不知我们那只船可能依旧泊在海心里?万一托天庇佑,你父亲安然无恙,将来我亲手替天妃娘娘绣一件锦袍来还我心愿。”说着那眼眶里已不由的流下满脸泪来。郝龙站在一旁低低向赵珏说道:“那一只破船,我能发誓,保他不能在海面上延挨两个时辰。此时刘老爷倒好向水晶宫里赴宴去了,可怜太太还在这里许愿呢!”

这时候大家在老者屋里不曾坐了一会功夫,果然那个老者已在村里雇了一只渔船过来,言明了送至大船赏他们十块洋钱,方氏连连答应。于是都来至岸边,大家纷纷上了渔船。幸喜风平浪静,双桨如飞,不一会已赶至他们泊船所在。大家只叫得一声苦。谁知那只大船已没有踪迹,却好还剩了三支桅杆,微微露在水面上随波荡漾。方氏同秀珊小姐都大哭起来。方氏哭了一会,窜身便向海中跳去。说时迟,那时快,早被秀珊小姐一把抱住,哭道:“父亲生死未卜,母亲不赶紧设法打捞父亲尸身,转想将我们兄妹抛在此处。母亲既死,我们如何得活?”说罢益发嚎啕大哭。方钧同赵珏也含泪在一旁劝慰。方氏思量他女儿的话也很有理,只得定了一会喘息,哭道:“这小小渔船,料想也无济于事,我们只好重行上岸,再来料理这船上的事件。早知如此,昨夜硬逼着你的父亲一齐下船倒也罢了,偏生他坚执不肯,这不是气数使然,叫我也没话可说。”说罢又哭。郝龙当时便催着渔船上那个舵夫,将船依然荡至白沙滩前。那个老者得了此信,也替方氏他们扼腕,便出了一个主意,等待当晚潮水退去的时候多雇了些夫役泅水到那只大船上。只见船里横七竖八的有好多尸首,一一把来运置岸上。方氏同女儿细细检点了一会,只不见刘金奎的尸身,便连水手人数也不齐全,也不知被海水冲去,也不知是遇救更生。方氏又哭了一场,命人将所有尸首草草埋葬了,复行将所有的箱笼物件,是存在舱里的都一一运来,幸喜损失尚不甚巨。

在白沙滩住了一日,第二天便从陆路上雇了车子,依然赶到蛇尾港口,另雇了一只海船向北京进发。赵珏本拟将在路遇险的事先行打一电报回家,谁知蛇尾港又是个冷僻所在,没有电报局所也只得罢了。只且按下不表。

最可笑的,当赵珏他们惊涛骇浪之天,正赛姑玉软香温之日。原来这时候已去中秋不远,赵瑜自从他哥子赴京之后,有一天在校里会着赛姑,便将这事告诉他,又笑说道:“我和姐姐同学算来已是一月有余了,几次邀姐姐到舍间盘桓盘桓,姐姐都是同我推三阻四。我知道姐姐的用心,不过因为我哥子在家,诸事均觉得有些不便。如今姐姐是再没有推辞了。中秋之约,千万不可再辜负我的意思!”赛姑笑道:“呸,你哥子在家不在家与我有甚么相干?我不肯到你那里去走动,也不是一定为此。不过我那祖母,他轻易不许我出门,放学之后看不见我的影儿,他就同我的母亲他们闹起来。论这中秋却是个佳节,等我向祖母跟前说明白了,这一晚定然到府上去赏月,你给我预备着罢。只是有一层须得叮嘱你,祖母如若能准许我出来,我自然会来;若是不来,你这里也不必着人去请我,请我也是无益。”赵瑜连连答应。

果然到了中秋这一天,自己禀明了母亲,说是林家小姐要到我们这里赏月,还须得预备些酒菜果品。他母亲听了也自欢喜,随即命厨房里办了一桌筵席,上灯之后,将所有的灯彩全行点得通明。偏生那一轮皓月格外光辉灿烂,照得庭宇仿佛浸在水里一般。一直等到晚膳以后,才听见外间通报林家小姐乘着轿子到了,赵瑜盈盈含笑,一直迎至阶下。只见赛姑打扮得异常娇艳,婷婷袅袅,分花拂柳而来,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婢。赵瑜一把扯着赛姑的粉腕笑道:“姐姐怎来得这般迟慢?几乎将我盼望死了!我又愁你不来,真个又不敢着人去奉请。”赛姑笑道:“你还嫌我迟呢,我是久经要向你这边来了,祖母哪肯答应!他老人家说这中秋佳节必须一家子团圆,坐在一处吃酒,就是出去逛逛也须等待晚膳之后。我心里想着,难得他老人家不曾阻拦我便是万幸,万一再忙着要走,触恼他老人家,再不许我出门,那可糟了蛋了。不怕你笑,我那里是在家里吃酒?只是挨命!”赵瑜点头笑道:“这也难怪姐姐,赶快请进来坐罢,家母此时还在后进里等候姐姐去见一见。”赛姑粉脸一红,笑道:“我见了生人便有些羞怯怯的,改一天再拜见伯母可使得使不得?”赵瑜笑道:“我的母亲,又不是父亲,你怕他则甚?他不过要瞧瞧姐姐究竟生得怎样标致罢咧。”

赛姑格外羞愧,又禁不住赵瑜强迫着一直将自己让到上房里。早听见他母亲笑道:“难得林小姐肯光降寒舍,真是荣幸!我们也不必客套,彼此行个常礼罢!”此时赵瑜站在赛姑背后,便笑着推他上去见礼。赛姑扭股糖似的一步一挨方才走至湛氏面前,道了一个万福,脸上又通红起来,将旁边侍立的那些仆婢都引得掩口而笑。湛氏重行将赛姑的手握着,细细向他脸上端详,兀自叹赏不置。又回头问着那几个仆婢笑道:“你们大家瞧瞧这位小姐,比我们家里的小姐谁长得俊?”仆婢们笑道:“这两位小姐站在一处,绝似一对花枝儿,我们看在眼睛里,只觉得光彩四射,哪里还能够替他们分出高下来呢?”湛氏笑得只不住的点头。又问赛姑家里有几多人,住了几多房屋,“你的祖太太定然将你看待得宝贝似的。这也不怪你们老太太,就是我们今日初会,倒有些离开不得。你们姊妹们难得在一处儿读书,以后千万常常到我们这里走走,不要生分才好!”赛姑十句话之中约莫也含糊答应了四五句,只是局局促促的,讲一句言语,脸上便是一红。湛氏知道他羞怯生人,遂笑了笑,说:“瑜儿你同林小姐去到前面坐罢,恕我不来奉陪了。”

赵瑜知道他母亲的用意,接着就将赛姑一扯,说:“我已经将右边那座小花厅收拾好了,我们便在这地方饮酒赏月。”赛姑便笑盈盈的跟着赵瑜走至花厅上面,彼此分宾主坐下,吃了两杯茶。赵瑜站起来让赛姑入席,赛姑将双蛾蹙得一蹙,笑道:“在家里已经吃得饱了,此时怎生再吃得下去?其实我同你两人清谈最好。”赵瑜笑道:“谁不知道姐姐家是山珍海错,我们这份穷主人,便是办出筵席,也算不得供客,姐姐赏个脸,便吃一杯酒也使得。”说着又噗嗤一笑。此时赛姑业已入座,也笑道:“你笑甚么?”赵瑜笑道:“我笑姐姐将来做了我的嫂子,第一天光降寒舍,少不得也要设筵款待,那时候姐姐还要客气,道不得个在家吃饱了不肯相扰。”赛姑笑道:“好呀,你今日简直不是请我吃酒,是将我唤得来给你取乐儿。你这人刻薄还了得?我此时便回家去。”赵瑜笑道:“姐姐耽待我这一次罢,下次再说这样话刻薄姐姐,姐姐再恼我。”入席之后,赵瑜又分付仆婢们将赛姑带来的那个小婢约在后面去用膳,林公馆的轿夫,门房里有爷们照料着,叫他们在此稍待片刻。这里赵瑜便一杯一杯的劝赛姑饮酒,赛姑是轻易不得出门,此番也觉得十分高兴,也就同赵瑜高谈阔论起来。此时赵瑜一心记挂着他哥子嘱付的话,常常拿些话去引逗他。便又提到赵珏此时已抵北京,想他客邸中秋,断然及不得我们快乐。赛姑方端着酒杯子,细细瞧那月色,听见赵瑜说到这里,也笑道:“你猜北边那个凉月儿是否同我们这南边凉月儿一样?”赵瑜笑道:“普天之下,哪里会有两个凉月儿?北方与南方,地势虽然不同,至于凉月儿,定然是彼此公共的。姐姐看我这话猜得错不错?”赛姑笑道:“你自然猜错了。若说两边都公共这一个凉月儿,如何我们此处只看见凉月,不看见你家哥哥?”赵瑜笑道:“姐姐又来讲呆话了,凉月儿在天上,我们所以看得见,哥哥他们在地上如何会看得见呢。”赛姑正色道:“这话我真个不明白哩,若说人在地上便该看不见,试问适才我同你在屋里的时候,如何只看见你,又看不见凉月?”赵瑜被个问得没话可答,只是呆呆的望着赛姑发笑。赛姑觉得大乐起来,笑道:“你可被我问住了,你既然回答不出,须罚三大杯酒我才饶你。”赵瑜笑得用纤手按着杯子,说:“好姐姐,饶了妹子罢,三大杯委实吃不下去。”赛姑用手将他手夺过去,说:“饶便饶你,喝一杯想还使得。”于是催着旁边侍婢斟了一杯酒,强着赵瑜喝干,自家也喝了一杯,用手羞着他说道:“亏你连三杯酒都吃不下去,还在这里同我讲故典儿!你不信,瞧我吃三杯酒你看。”说着果然又吃了三小杯。

赛姑这时候已是脸泛红霞,十分春意,倏的又将外衫卸下,下面只穿了一条淡红香云纱小脚裤儿,时坐时立,很不安静。赵瑜狡猾,他却没有醉意,见赛姑高兴喜欢,便百般的劝他吃酒。赛姑略不推辞,他又不喜欢吃菜,只顺手取些果品慢慢的过口。赵瑜又笑道:“姐姐吃下酒去越发标致了,不怪我哥哥自从看见你后,一直眠思梦想,爱你不过,便是到北京去的时候,还叮嘱我将他这意思告诉你听。”赛姑将粉颈一扭,笑道:“奇呀,你哥哥爱我则甚?他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爱我则甚?”赵瑜着喝道:“他爱你生得俊。”赛姑笑道:“呸,一个人生得俊些便该叫人爱了!世间生得俊的很多着呢,譬如妹妹,不是一般生得俊,你哥哥安见得就不爱你,光是爱我?”赵瑜笑得用手握着两边耳朵说道:“越同你讲越讲出不好来了!你再乱说,看我来拧你小嘴!”赛姑气得鼓着两个腮颊冷笑道:“不是我责备你,你也欺人太甚!若讲道做女孩子的不该叫人爱,你就不该告诉我说你哥哥爱我。你抚心想想看,你同他是嫡亲兄妹,我只说了一句爱你的话你就生气,他同我还不曾会过面,就该派你说他爱我!”说着将面前一个酒杯子向外一推,站起身来说:“我不同你厮缠了,我还得赶快回家去。”谁知赛姑嘴里虽这般说,不想刚刚站起来,那两条腿好像画符似的只管在地上打幌。重又嫣然笑起来,喃喃低语说道:“并不曾多吃酒呀,怎生像是醉了一样?”赵瑜看见他这样光景,深恐他倾跌下去,忙一把扶着他肩胛,说:“姐姐还是坐下来歇一歇,你若是不能吃酒,我就分付他们开饭罢。”赛姑趁势重向椅上一欹,笑道:“饭倒很可以不用,你若是舍得给酒给我吃,我再吃一坛子酒也不妨。”一面说,一面早伏在椅背子上,颠头簸脑的思量要睡。赵瑜暗暗好笑,用手将他推得一推,说:“酒还多着呢,姐姐怎生倒渴睡起来?明日又该笑我悭吝,藏着酒不许你吃了。”赛姑闭着眼睛,将头摇了摇,含糊说道:“你好生替我斟酒,停一会子看我喝给你瞧。”此时站在屋里的那些仆妇悄悄告诉赵瑜,说:“林小姐很有醉意了,万万不可劝他再吃,若是再勉强他喝得一杯两杯,包管连轿子都不能稳坐。不如就此散了席罢,好让林小姐歇一歇,转回他自家公馆。”赵瑜点了点头,便命一个仆妇去搀扶赛姑。那个仆妇走得近前,将赛姑粉臂轻轻扯住,不意赛姑身子一欹,便直扑到仆妇怀里沉沉睡着,喊他又喊不醒。赵瑜在旁只是哈天扑地的看着发笑。大家正闹着,湛氏已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见这光景,忙笑着说道:“你们还不快将林小姐放下来,让他睡一睡。他是醉了的人,再加着你们这一乱,那酒格外要涌上来,如何使得?”大家听了湛氏这番话,随即七手八脚将赛姑放在厅侧一张大理石的睡榻上。

再看赛姑已是鼻息沉沉,鼾呼不醒。带来的那个小婢已知道他小姐醉了,忙忙的吃完了饭赶着出来伺候。依他的意思,就想将赛姑搀扶上轿,抬回去好卸他的责任。湛氏笑道:“你家小姐醉成这个模样,如何还能让他坐上轿子?万一再从轿子里跌出来,我们将来也对不住你们家里老太太同两位少奶奶。在我斟酌办法,不如你带着轿夫径自回去,也不须告诉少奶奶他们说小姐酒吃醉了,只说我留小姐在此间住一夜,明日我这里打发轿子送小姐转回公馆。我家少爷已往北京,家里并没有男孩子,料想小姐便在这里下榻也没有什么不便。”那个小婢正没做理会,听湛氏这般分付,也只好答应着,真个同外间几个轿夫将一乘空轿子抬回去了。湛氏又埋怨道:“毕竟你们全是小孩儿家脾气,怎生就容他醉成这个模样儿?若是被他家母亲们知道,还要议论我不来拘束你们将他醉坏了,看你可过意得去?”赵瑜笑着辩道:“娘又来怪我了,我又不曾劝他吃酒,他高兴起来,只顾一杯一杯的望肚里灌,难不成我做主人的转拦着人家不许吃酒,岂不是又要怪我没有敬客的道理!”湛氏笑了笑,又望着赛姑叹道:“一个女孩儿家,初次到人家来走动便醉成这个样儿,简直脱了女孩子的体态了,怕腼腆些的少爷们还没有他这般洒落呢。睡在这里,怕他受了凉气,夜色已深了,横竖你们两家头最是亲爱不过,我暂且在厅上看视着他,你快到你卧室里去收拾收拾,叫他们扶着到你的床上睡上罢。”赵瑜笑道:“我的床上也没有甚么收拾,你们就扶他去睡。但是一件,若是他呕吐起来,那时候我可不依!”说着便又笑了。

此处仆妇们已将赛姑轻轻扶起,大家簇拥着向赵瑜房里走来,湛氏同赵瑜便跟在后面。好在新秋天气,冰簟初凉,赛姑和衣睡在一边,赵瑜伸手扯过一幅罗衾替他轻轻掩覆好了。湛氏命人泡了一壶茶,准备赛姑醒来口渴。坐了一会,也就进自己房里去了。仆妇们安置妥帖,将房门替他们掩好,各自出去料理花厅上残席。赵瑜自己饮了半锺苦茗,移灯近前,向赛姑脸上照了一照,只见他双颊微酡,酒窝微笑,低低唤了他两声,只不见他醒转。其时已有三更时分,自家也觉得困倦非常,坐在床边上,换了睡鞋,将外面大衣服卸了,只着了一身小衫裤儿,便向赛姑脚边一睡。无奈床上只有一幅衾被,于是拖了半幅掩在自己身上。失眠的人,翻来覆去好一会都睡不沉重,一直听见自鸣钟敲到四下,觉得赛姑一个翻身,猛的将一只小腿搭在自己胸腹上,又不忍去惊动他,只得忍耐着不肯移动。捱了半晌,又听见赛姑樱口里微微咂得声响,赵瑜恐他想茶吃,不得已将他的腿轻轻移过一边,坐起身来,使劲将赛姑摇了摇,低低问道:“姐姐吃茶不吃?”此时赛姑酒已略醒,听见有人问他吃茶,忙点点头说道:“你们有茶倒给我一盅,我心里觉得热得很。”赵瑜慌忙又跳下床,拿着茶盅向壶里倒了半盏,重又坐向赛姑身边,一手将他粉颈扶得起来,一手端着茶递向他嘴里。赛姑一口气将茶喝完,摇摇头说了一句“不喝了。”说毕重又倒下。此时却再也睡不沉着,在帐子里仔细瞧了瞧,含含糊糊的问道:“我睡的是甚么地方?我记得我床上挂的是淡青秋罗帐子,如何却换了青花洋纱的了?适才倒茶给我喝的,他又是谁?”赵瑜抿着嘴笑道:“亏姐姐素来聪明,怎生连昨夜里事迹都醉得忘记了?我劝姐姐少吃两杯,你又不肯,如今倒好,赖着睡在人床上,又要人倒茶给你吃,看你明天羞也不羞!”赛姑吃了一吓,果然依稀想起昨夜在赵瑜家里吃酒,如今竟不曾回去,这还了得!沉吟了半晌,倏的要坐起来,只是浑身困倦,一点力气都没有。

赵瑜按着他笑道:“时候还早呢,你忙着起身做甚?一发再睡一会,可怜我被姐姐闹到此刻,眼睛还不曾闭一闭,有话明天再讲不迟。”赛姑笑道:“话倒没有甚么可讲,只是我此刻酒是醒了,睡在别人床上,怪害怕的,心里总觉得有些突突的跳。”赵瑜笑道:“姐姐在家里睡觉难道也有人陪你不成?此刻又放刁起来,你尽管定神去睡,床上还有我在这里呢。”赛姑笑道:“我心里真个跳得利害,你不信伸手来摸摸我看。好妹妹,我们并在一个枕头上睡罢。”赵瑜笑道:“天气怪暖的,还是两个人分头睡的好。你也不是个小孩子,难不成还想睡在人怀里?”赛姑笑道:“这是甚么时候了,那里会暖?我不依,我偏要你同我一头睡!”赵瑜被他缠得没法,只得将身子挪了挪,便睡在赛姑外边,笑道:“天色一会儿就得亮了,大家还得静静儿养一养神。”说着依旧拖了半床锦被覆在身上。赛姑此时只管有一搭没一搭,拿话来逗着赵瑜谈笑。赵瑜不理他,弯过一只粉臂,朦着脸装睡。赛姑趁势便伸手向他两腋底下乱挠。赵瑜禁不住触痒,忙用手拦着,笑得格格的。又厮缠了好一会功夫,后来还是赵瑜着起急来,含嗔说道:“姐姐你再也没有良心,你上半夜睡得像死人一般,别人为你忙得十分辛苦,如今你是酣睡足了,更不体贴人,还闹得不许人睡。”赛姑方才住了手,彼此安静睡去。也不知睡到甚么时候,再不肯醒。

且说湛氏很不放心赛姑,深愁他醉坏了身子。甫及清晨,他就悄悄出了房门,走过赵瑜他们这边来。看见桌上的残灯犹自一闪一闪的不曾全熄,轻轻的向他们床上一望,好笑那一床锦被全行拖在地板上面,他女儿上边里衣已松了一半钮扣,粉红肚兜紧紧的束抹胸口;赛姑一只皓腕把来勾着赵瑜的粉颈,两人脸对脸厮揾着,睡得十分酣适。湛氏笑了笑,低低说道:“大清早起,很有一股凉气,怎生连一床被也不盖严密了,冻着不是耍的。”一面说,一面伸手将地上的被轻轻抱起来,向他们两人身上一搭,然后吹灭了灯,走得出房,重行将房门替他们掩好。

再表中秋这一天,赛姑同他祖母要求要到赵家去赴约,林氏在先哪里肯答应?后来被赛姑缠得没法,又知道赵瑜同他在一处读书,彼此情好甚密,至于他哥子赵珏又不在家里,方才应允。赛姑出门之后,林氏便不时的催着家人们去接他回来。书云小姐觉得赛姑出去没有一会儿,不见得赵家太太就肯放他回家,只管答应着,却不曾分付人去。起更后林氏打熬不住,便自收拾进房去睡,书云小姐便同舜华玉青他们泡了好茶,大家坐在檐底下玩月。过了一会,书云小小觉得赛姑也该是回来时候了,正预备分付家人们前去催促他,不料赛姑带去的那个侍婢已经走入内室,便将小姐如何醉酒,他家太太如何留着他在那里住宿的话详细说了一遍。书云小姐听毕,不由异常着急,向那个侍婢骂道:“糊涂东西!小姐不是有现成带去的轿子,便是醉了,也该抬着他回来,你几时看见小姐曾经在别人家住过宿的?老太太明天知道了,怕不揭你的精皮!你替我还不赶快滚出去,分付轿夫们重行接小姐转回公馆!”舜华在旁拦着笑道:“既是他家太太留着赛儿,料想重行去接也不济事。不如过了这一夜,明天再接他也不为迟。”书云小姐又急道:“你这话也说得糊涂了!我请问你,赛儿他毕竟是女孩子不是?万一那边太太再让他同他家瑜小姐睡在一处,再弄出笑话来如何是好?”这几句话果然说得舜华也是发笑。玉青在旁笑说道:“大少奶奶这话固然虑得不错,但是在我看起来,我家赛小姐任是同他家小姐睡在一处,不至有别的甚么尴尬。赛小姐平时还是一团孩子气似的,天真烂漫,甚么事他都不过。”说到此又噗嗤笑了笑。舜华笑道:“你笑甚么?”玉青笑道:“我笑我们家里赛小姐委实算是天真烂漫,但怕那位瑜小姐知识初开,一般会不肯天真烂漫起来。这其中的情事,我就不敢替他们说这托大的话了。”说着格格的笑个不住。舜华向他啐了一口,笑骂道:“你没的折了人家小姐身分罢!瑜小姐果然知道他是男孩子,包你吓得要怪哭起来,难道他就肯公然同赛儿做出别的故事?你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想你的为人,大约从小儿有他们这样年纪,不知怎么样不尴不尬的呢!”玉青羞得脸上通红,笑道:“人家不过说了一句顽话,二少奶奶便成篇累套的批驳起人来,简直将我说成一个不堪的人物。不瞒二少奶奶说,当初我虽然吃这碗把势饭,却也长到十七岁上方才和一个客人相识了一次,第二次可就遇见我们老爷了。”书云小姐笑道:“你们不用在这里乱嚼舌头罢,倒是赛儿在人家过宿的这件事,大家还须得隐瞒着,不用给老太太知道,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了,包管连我们做母亲的都应该担着不是。”舜华点点头,便分付那些仆婢们在老太太面前不可提及赛小姐不曾回家的话,还须赶在明早快快的将赛小姐接得回来,不可迟缓。仆婢们答应了。三个人又坐了一会方才起身,各自进房安寝。

书云小姐心里很悬挂这事,第二天清晨起来便催着外边家人打轿子去接小姐。轿夫将轿子抬至赵府,里边传话出来,命他们稍等一等,说是两位小姐刚在房里梳洗,还不曾用过早点。原来赵瑜早间一觉睡醒,已见窗子外面日影隔着绿纱透映进来。刚待坐起身子,却被赛姑粉腕紧紧搂着不能移动,忙用手将赛姑推得一推。赛姑惊醒了,兀自揉了揉眼睛,笑问道:“这有甚么时候了?我觉得依旧疲困得很,你何妨再同我多睡一会儿。”赵瑜笑道:“你还问甚么时候呢,敢怕离午膳不远,姐姐要睡,便一人去睡,我是要失陪了。”说着便坐起在床,将衣衫上的钮扣重行整理严密,跳下床来洗手。赛姑也觉得好笑,随即也就起来。这个当儿,已有仆婢们送进茶水,彼此对着镜子再掠云鬓,重匀翠黛,谈谈笑笑收拾完毕。赵瑜笑携着赛姑的手,说:“我们到母亲那里去走一走,不要累他老人家不放心你。”赛姑笑道:“适才他们说接我的轿子已经来了好一会,见过伯母,我却要赶着回家。”赵瑜笑道:“姐姐休得着急,大约母亲总须留姐姐在此用了午膳呢。”说着已走入后进。赵瑜一眼已看见他母亲坐在房门外面,手里不知捧的甚么,一边看着,一边禁不住两行粉泪簌簌的直往下流,哽咽得十分难受。赵瑜同赛姑各吃了一惊,正猜不出甚么缘故。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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