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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莺花录 第三辑 下

 新用户4541Ay47 2024-05-11 发布于上海

那个林赛姑也是老天生材,偏偏将他的眉目安置妥贴了些,又不幸遇着那个糊涂昏聩的祖母;又因为迷信上面,叫他改作女装,他于是不知上进,便想藉他这副面孔,处处思量去偎香倚玉。一个赵瑜还不足,又加上一个兰芬,由是胆子愈粗,心志愈大,以为世间凡有些美丽女子总该为己所有。不料那个芷芬年纪虽轻,性情却与寻常女子不同,任你百般向他缠障,他简直是个不闻不见,弄得赛姑没法。无奈他淫心不死,可巧那一天兰芬又拿着话来审问他,他一时高兴,便吞吞吐吐的故意说成个已经同芷芬有了暧昧。其实他也不过要在兰芬面前卖弄卖弄,哪里会想得到今天兰芬转和盘托出,用着他审问赛姑手段又来审问芷芬呢?依人间的法律,与上帝的裁判,那一柄九狮宝刀便该照着赛姑脑袋,伶伶俐俐的劈做两半,方才大快人意。

无如那时候芷芬的刀刚刚举起来往下直劈,兰芬见这模样,顿时把酒都吓醒了,三脚两步蹿至芷芬身旁,也顾不得甚么,嘴里只喊了一声说:“妹妹这个可使不得!”那一双手便紧紧夺住芷芬臂膀。然则照这样看起来,赛姑简直是没有性命之忧了,若使果然如此,岂不是更长了那一班轻薄少年的气焰,以后格外要无缘无故去污蔑人家了!

谁知那个当儿,兰芬拦得快,芷芬的刀下去得也快,赛姑可巧还跪在地板上,要逃也逃不及。算是他人急智生,忙举起双手来抱着头,意思想用他这副皓腕去同那刀锋放个对儿,看是谁长得结实些。说时迟,刀锋离他的额角只差得一二寸远;那时快,赛姑猛将头偏得一偏,只听得噗哧一声,那面刀锋已砍入赛姑的右臂,穿的衣裳又薄,这时候就全亏着兰芬夺住他妹妹臂膀的功效了。芷芬下手虽猛,终究被兰芬牵掣着,不曾将赛姑的右臂砍断。只见血雨横飞,罗衫尽赤,楼内楼外大家一声吆喝,顿时闹得沸反盈天起来。赛姑哪里还顾得疼痛,知道祸事已成,不敢怠慢,忙忙的立起身子,趁他们姊妹忙乱之中,一溜烟蹿得下楼。那个小婢蘋儿也不知他们为甚缘故,忽然的会动刀动枪,不由一路喊得下楼。其时缪老夫妇尚未入寝,兰芬的母亲房里还有几位女眷坐在那边闲话。听见这样消息,大家吓得索索的抖,你搀着我,我扶着你,连外间的仆妇们都一齐拥到楼上探问缘故。

第一个便是缪老太爷大踏步跨入房门。只见他女儿芷芬脸上气得铁青,手里还执着那一柄明晃晃的宝刀,左顾右盼,像是寻觅人的光景。要走又走不脱,因为他姐姐兰芬匍匐在地,使劲抱着他的左腿,连哭带劝。话又听不明白,连忙吆喝着问道:“好好的你们闹的甚么?自家姊妹,有甚么话不可以好生讲得,要这样持刀弄杖则甚?芷儿难不成是疯颠了!”芷芬眼见他父亲进房,又看见众多内眷都拥挤在一处,赛姑的影子又不知去向,方才将刀搁在桌上,指着他姐姐,向众人说道:“这都是我这好姐姐作成我的,他不知打哪里弄来一个乔装的男子混入我的卧室罢了,他又编派我好多污秽的话。我原打算将这男子砍了,然后再同姐姐讲理,他又护着他,不让我结果那厮性命,那不是要将我硬生生的气死了!”说着也就潸然泪下。

这时候兰芬见有许多人进来,心里又羞又急,已经放开芷芬,站在一旁,只是呜呜咽咽的痛哭。众人虽然听见芷芬这样说法,一时间总摸不着头脑,只管呆呆的互相厮望。缪老太爷急道:“这话打哪里说起?你说的这男子究竟是谁?此时藏在哪里呢?”芷芬一面拭泪,一面说道:“还有谁呢?便是今天接来的那个林家小姐!谁知他竟不是女子,是装着这模样出来骗人的。”缪老太爷听见这话,不由怒发上冲,虎吼了一声,兀的向桌上夺过那柄宝刀,从人丛里去寻觅赛姑。大家慌忙让开来,四下里寻觅了一番,哪里有赛姑的影子?缪老太爷嚷着寻着,趁着月光一径赶至楼下。众多仆婢也就随着下来,早有一个仆妇寻至后面那个小院里,见后门业已洞开,地上还有斑斑驳驳的血迹,喊着说道:“走了走了,你们看他不是打从这一路逃出去的!”缪老爷仔细向院中一望,见人已逃走,没处追赶,忍着气重行折转身躯,大踏步上楼,将刀掼在一边,双脚乱跳,喊道:“反了反了,目前世界,竟有这等妖人,做出这样怪事!”又望着芷芬说道:“好儿子,横竖你也不曾受了他的玷污,我们也不怕这厮跑上天去。他的老子现在督署里做事,这是我知道的,我也放不了他!今夜且饶他再活一夜,明天我去寻他老子讲话,他不将这无耻的儿子交给我办,我也不得干休。”缪老太爷一面说,一面气得喘吁吁的,直摩着肚皮嚷痛。

芷芬也不开口,转是芷芬的母亲梅氏冷冷的说道:“我家芷儿呢,总算是有志气的女孩子,他一经知道这样事,他就使刀弄杖的闹起来了。但是我就不解了,我家大小姐自从在那镇市上将这'林小姐’救得上船之后,难道到了今日,还不知道这'林小姐’是男子不成?”梅氏说这话时候,只管拿眼溜着范氏。不防这一句话,转提醒了缪老太爷,跳起来嚷道:“不错了,不错了,兰儿你既然知道他是男子改装,怎么也帮着他欺骗别人,不叫你妹妹知道呢?我不知道你是安的甚么心儿!总而言之,你是打从我家嫁出门的,别的尴尬事体料想干不出来,但你不预先替他说明,你也算不得是个清白无私了。我且问你,他这乔装,你几时才瞧破他形迹的呢?”缪老太爷接连问了两句,兰芬只不敢开口,只有抽噎哭的分儿。这时候论大家心理都还明白,也不敢替他说破。座中惟有他母亲范氏格外气得难受,回想今天早间兰芬在房告诉自己的话,说芷芬已经同人家男子有了暧昧的事,这不是分明指的赛姑!我一时糊涂,就不曾想到这里,还百般的去告诉别人。如今弄出这般交涉,不想芷芬还是清白之躬,我这女儿兰芬却就不得而知了。梅氏太太他那话儿,分明讥刺着我们母女,幸喜老爷还不曾听得明白,万一再被老爷悟会出来,重行申饬几句,我这面子如何得下?范氏越想越恨,忙忙的走至兰芬面前,将他扯了一把,说道:“你在这里哭甚么呢?你也是出于无奈,不见得早就知道这林小姐是男子改装来的。你让妹妹息一息气,你还是到我房里去安歇罢。早知道如此,我该不让你们一齐上楼,倒也罢了。”

兰芬也知道他母亲的用意,只得含羞带泪,跟着范氏一齐下楼走去。此处那些亲友内眷想起日间范氏所说的话,大家暗暗议论,觉得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分明他是妒忌芷芬,不惜拿话去诬蔑他,此时转弄到自家女儿身上去了。大家又早知道赛姑在陶公馆里住了有好多日子,都同兰芬宿在一处,其中情形不言而喻。然而这时候却没有人肯说出来,不免又劝慰了芷芬一番,然后将缪老太爷夫妇扯得下楼。缪老太爷口口声声只要去同林耀华拚命,这且缓表。

且说那个林赛姑当时猛被芷芬一刀砍下来,并不觉得疼痛,只觉得右臂上像水一般不知流出些甚么。性命要紧,还怕芷芬刀锋再下,人急计生,趁兰芬拦着他妹子时候,一溜烟径向楼底下逃走。本待向外间奔走,又听得远远喧哗声音,知道已有人报了消息到内室去了,万一瞧见他们,还怕被他们捕获。蓦然一个转念,想到前次初上这楼,曾经看见后院里有一道小门通着外间街道,此时也顾不得吉凶,穿花拂柳,一气跑入后院。月光底下,看见那道后门虽然关着,却不曾落锁,忙走近前,拔开门栓,“呀”的一声,赛姑便蹿身而出。其时已有二更时分,所幸街上行人却不甚多,纵有些人瞧见他这样打扮,觉得一个孤身女子,又没人在后跟随,心慌意乱的匆匆直往前走,也就不免窃窃私议。赛姑也不理会,转弯抹角出了大街方才认出路径。此地原离自己住宅不甚过远,随又一口气跑到门首。

门房里坐着两个爷们,忽然看见赛姑单身回家,大大吃了一吓,忙赶着上前慰问。早见赛姑面色雪白,那一件淡青秋罗夹衫上,右边已染着像猩红一般。内中一个年纪老些的仆人忙惊问道:“哎呀,小姐怎么样了?这不是被人砍下臂膀来了?”这句话不打紧,才提醒了赛姑,忽觉得右臂上疼痛非常,顿时嘤咛了一声,不由直跌下去,再也扶不起来。吓得两个仆人索索的抖个不住,连珠价叫起苦来。那个林福正躺在门房里吸那乌烟,听见外间嚷闹,忙走近前探问。见这模样,也嚷着说道:“这个如何是好?分明小姐在路上遇见强盗了!这伤痕委实不轻,先前我们这里,早已打发轿夫去接,如何不见他们回来,转是小姐独自归家?其中情事,真个叫人测摸不出。”正在互相惊疑,蓦的看见门外四个轿夫,抬着轿子一步一颠的直望里走。先前跟随赛姑出去的那个小婢也是垂头丧气,跨门而入,一眼见赛姑躺在地上,只才掉转头向那些轿夫埋怨道:“我的话如何?依你们还想在那边老等,即使等到此刻,哪里去寻觅小姐呢?”林福见那个小婢还在这里闲话,不由急着问道:“你们难道全是死的?怎么有轿子不请小姐去坐,转让小姐孤身在街上行走,以至出了这件岔事?你们还款款的押着这轿子开心,如今小姐已经弄成这个样儿。这种干系却不与我们相干,停会子看老太太可肯饶你。”

那个小婢先前还不知道他家小姐已受重伤,林福在那里讲话时候,他也不曾留心,及至走近赛姑身旁一瞧,见他血染衣襟,闭目无语,方才吓得哭出声来,说:“我哪里知道呢?晚饭之后,我只见我们小姐同他家小姐坐在一处,后来便又同着陶府大少奶奶一齐上楼去了。我刚在那几位管家奶奶房里坐着,不到半点钟功夫,忽然听见后楼上大闹起来,说是他家小姐同我们小姐闹反了脸,我们小姐气得打从后门走了。这个当儿,他家老太爷同老太太们又都闹得上楼,便有人告诉我,叫我不必在这里等候小姐,不如押着轿子回公馆罢。这几个轿夫不肯相信,还抱怨我说没有的事,是我硬逼着他们回来。我以为小姐回了公馆罢咧,这膀臂上如何会有这样伤痕呢?”

林福听那小婢的话,不由想了想,只管点头暗暗说道:“我知道了,原来这伤痕并不是遇着强盗的,他家小姐反脸的缘故,照这样看起来,大约可以不言而喻了。如今且不讲别的,烦诸位弟兄们贵手,先行抬过一张睡椅来,将小姐轻轻扶得上去。大家抬着送入上房里,好让老太太同少奶奶他们商量诊治,这是迟误不得的。”众仆人笑道:“林二爷又来取笑了,小姐是位千金,平时我们都远着他,不敢同他亲近。这一会子不顾嫌疑,又叫我们动手动脚去抬小姐起来,万一被老太太知道,怕不要将我们骂个臭死!这位姐姐在这里呢,叫他去扶小姐罢。”林福笑着向他们啐了一口,说道:“你们休得取笑罢,甚么'千金’呢,停一会子怕就要改成'万金’了!我同你们拍一个巴掌,若不是小姐装这'千金’样儿,今夜也不会闹出这大乱子。你们又明知小姐的根底,亏大家还忍心拿这样话去奚落他!你看这位姐姐只有索索抖的分儿,他哪里还有这力量去抱小姐?说不得大家辛苦辛苦,将来在老爷面前,我自然会替你们说话就是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于是果然在门房里抬出一张睡椅,大家七手八脚将赛姑扶上椅子,一路吆喝着送进去了。那个小婢也淌眼抹泪的在后面跟着。

且说林府有一种规矩,每逢林氏老太太将要就寝之前,几个媳妇们必须到房里走一趟,名目上是特请晚安,顺便陪婆太太讲几句闲话,必定等到林氏上床,分付他们各散,他们方才敢回寝室。今天晚上,林氏因为赛姑未曾回家,放心不下,便多坐了一会。先是舜华偕着玉青进房,林氏开口便问:“可曾打发轿子去接赛儿没有?”舜华笑回道:“轿夫早就去了,至今还不曾回来,想在那边等候赛儿耽搁了。”林氏听了,不由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说道:“依我的主意,便不打发轿夫去接也罢,他们小姊妹们定然合得来,方才如此亲密,管许他们那里留着不放。我们巴巴的硬叫人去接,倒像别有用意似的。一者赛儿不大愿意,二者缪二小姐也不欢喜。这话却也难说,儿子是你们养的,我再出些主意大约总不及你们主意的好。”林氏说完这话,便就懒懒的躺在床上,免不得唉声叹气。舜华刚待再拿话去解释,不防书云小姐已盈盈的走入房里,见舜华同玉青坐在一边,便笑着说道:“毕竟你们可曾打发轿子去接赛儿不曾?论时候也该回来了,怎生还没有一点消息?一样你们不曾分付轿夫,单拿这话来哄我,亦未可知。”书云小姐还待再往下说,舜华同玉青只管望他挤眉弄眼,又连连的摆手。书云小姐悟出他们意思,连忙截住了,不再说甚么。大家互相厮望,又默默的坐了好半晌。

其时夜色沉沉,万籁寂静,壁上挂的那面大钟早“铛铛”的鼓了十一下子。书云小姐见林氏又不肯睡,只躺在床上不大理会他们,知道林氏心里不大快乐,便搭讪着站起身子,亲自向茶桶里倒了一锺酽茶,捧至床侧,低声说道:“婆婆请吃一杯茶,依媳妇们意思,还该早早休息了罢,没的失了眠倒值多了。赛儿早迟总该一定回来的,他是不肯回来,轿夫他们总不能陪着他在人家等候一夜。”话未说完,林氏早撅起身子,愤愤的坐在床沿上,指着书云小姐说道:“没的把你腻烦死了,赛儿他回来怎么样,不回来又怎么样?便是人家留着他在那边过一宿儿,道不得个便有甚么意外变故发生出来,像你们这样不放心似的,将来最好他锁在卧房里,不许他出门行走一步,那时候真个将他当做'千金小姐’看待起来,才算称了你们的心愿。我总不信他就同缪府二小姐……”

林福当时命人抬了赛姑,自己也顾不得甚么内外,连忙的三脚两步跨入上房,掀起林氏房门帘,便在林氏说到缪二小姐那句话的当儿,猛的失声说了一句:“老太太,我们小姐回来了!”林氏笑道:“才说曹操,曹操就到。我刚在这里提到他呢,你们就让他进来罢了,又何必累及你林二爷巴巴的来告诉我们。”林福又道:“小姐不是好好回来的,身上的伤痕很重,适才跌倒在门房外面,小的分付他们用椅子抬进来了。”林福刚说到这里,已听见外间吆喝声音,那个小婢吓得抖战战的,直向房门里边走入。林氏同书云小姐他们骤然听见林福这句话,一点也摸不着头脑,直吓得各各站起身来向外边瞧看。林氏连哎吆两个字都叫不出来,连爬带跌直跳下床。玉青忙上前一把将他搀着。这时候赛姑已抬至房内,幸喜他还省得人事,虽然睡在椅子上,拿眼将他祖母瞧了瞧,不禁流下满脸泪痕,想将身子坐起来,哪里能够动弹?只有哼的分儿。林福早移过一张电灯来,向赛姑身上照看。林氏一干人只见他右臂上染得通红,那血迹淋漓,还一阵一阵的向外间浸沁。书云小姐同舜华早放声痛哭,林氏本来病体虚弱,受了这一重恐吓,哭也哭不出,一时气堵住了,两眼反插上去,即刻平空栽倒。玉青支持不住,听见扑通一声,大家格外惊慌,哭着闹着又来搀扶林氏。

其时内外人等都得了这个消息,大家都拥得进房,走上几个女仆,从百忙里将林氏抬得上床,捶的捶,捻的捻,好容易才将林氏唤醒。一面命人去灌姜汤。舜华尽抱着赛姑,一声儿一声肉的痛哭。书云小姐忙忍住了眼泪,向林福说道:“此时没有别的法儿,你就快到督署里去将他父亲请得回来,并告诉他父亲,赶紧向医院里延聘一位西医过来诊视,万万不可迟误!至于小姐今夜出的这事,究竟还不知为的甚么缘故?”一面又唤跟随赛姑出去的那个小婢,问他小姐好好在缪府上吃酒,怎生闹出这样事故?那个小婢只是哭哭啼啼的,依然将他在门房里说的那番话告诉了书云小姐。书云小姐一时虽不完全明白,心里却已猜到十分七八,只叹了一口气,也说不出甚么。

林福刚待出去,重又说道:“大少奶奶也不必着急,小姐原是一个人逃回来的,我们先前还疑惑小姐在路上遇了强盗,后来经这大姐告诉我,说小姐原是在缪府上闹出来的,小的这会子先到督署里请老爷去,然后再拢一拢缪府上,其中情节,或者可以探听的一二,回来时候再禀覆老太太同大少奶奶罢。”书云小姐点了点头,林福然后飞步出外去了。房里的内眷,春莺同一干仆婢们围着赛姑椅子,像个大栲栳圈儿,互相咂嘴咂舌,私地议论。玉青走过来俯着身子,轻轻向赛姑询问,问他这刀伤是被谁砍了的?赛姑尽着流泪,一句也不答应。书云小姐发恨说道:“玉姑娘你尽管向他絮聒则甚,他这伤痕,自然是他自家寻出来的,你叫他能说甚么呢。唉,早依我一句话,何至弄到这步田地!”说着就用手去脱他那衫子。才一近身,赛姑不住的嚷痛,书云小姐忙缩回手,望着春莺发话说:“你尽在这里白瞧又有甚么益处,还不快替我取一柄剪子来,如今只好将这衫子剪开了罢!”春莺答应,忙转身取了剪子,递入书云小姐手里。书云小姐咬着牙齿,轻轻将那衫子剪开,只见他右臂上面有一二寸的创口,不住的还流血出来。舜华同玉青在旁边望着,只吓得满眼垂泪。书云小姐恨道:“亏这人狠心,下这样毒手!”又抬头向舜华问道:“我记得大前年他父亲在外间带回一包金疮药,是交在你手里的,你快向房里去寻一寻,将这创伤裹护起来方好,不然,若是透了风进去,那可就了不得了。”舜华听见这话,含悲带泪,飞也似的跑向自家房里去寻那药。

谁知寻了半会,心里越急,越是想不起搁在哪里,依旧空手跑得转来,告诉书云小姐这话。书云小姐急道:“罢罢,不必耽搁了,你们有炉里的香灰,先撮一包来使用罢。”众人忙分头去取香灰。不多一刻,倒捧了好些香灰进来。大家又忙着寻布条子,正鸦飞雀乱的闹着,猛听见外间嚷着老爷进来了。书云小姐早看见耀华跑得满头的汗,慌慌张张的只问:“怎么样了?”身后又跟着一位黄头发的洋人。耀华向众人摆摆手,说:“医生到了,你们权且让一让。”说着便请那洋人进房。那位西医原是法国人,在城里同仁医院里开诊。耀华听见林福的禀报,自家连轿子都等不及,随即出了督署,亲自向同仁医院去将这位西医请来。西医走得近前,低下头去,用手将赛姑的伤口按了按,又命人端过一盆冷水,轻轻用布将血迹揩拭干净,兀的站起身子,用他那不成文法的中国话向耀华笑说道:“没有事,没有事,这伤口虽深,并不曾损及里膜,敷上我的药去,包管两个星期可望痊愈。你们大家不必着慌。”医士说完这话,众人听了方才有点笑容。这时候那医士将手续一切做完,又拿眼不住的向赛姑胸口瞧看。只见赛姑上身脱得精赤,只轻轻束了一幅粉红肚兜儿,肌理莹洁,粉白无瑕。耀华刚待请那医士向外去坐,那医士却不肯走,转向耀华笑问道:“小姐今年青春多少?”耀华答道:“小女今年十六岁了。”那医士将眉头皱得一皱,说:“小姐的创伤原没有大事,但是小姐目下已届成人之期,如何这两个小ru头儿依然含苞未吐?他这身体发育上很是危险,不知小姐按月的'月信’可曾来了不曾?”医士说这一句话不打紧,早将房里的仆婢引得一个个的掩口大笑。

耀华也忍不住笑,刚待拿话来掩饰,忽见林福已匆匆的走得进房,仓皇失措的向耀华说道:“回老爷一声,小姐今晚闹的这件祸事很大了!”耀华吃了一吓,书云小姐同舜华一干人也就怔怔的听着他说。林福又接着说道:“原来小姐的乔装已被缪家二小姐瞧破,我们小姐不知道轻重,兀自去调戏他。缪二小姐性情又烈,武艺又很了得,登时拔出刀来,几乎将小姐砍死了,幸亏陶府大少奶奶拦得飞快,才仅仅的伤了我们小姐右臂。听说这时候缪老大人非常忿怒,总在明天要来同老爷讲理,还待向军政署里去告老爷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呢!”林福刚说到这里,书云小姐早望着舜华他们,将双脚一顿,冷笑说道:“我的话何如?如今可是闹出来了。”这时候林福说话又急,喉咙又提的高,林氏刚才醒转,正自放心赛姑不下,只恨自己一时瘫软,坐不起身来。耳边忽然听见林福这一番言语,懊悔不迭,心里仿佛万箭攒刺的一般难受,只得闭着眼装做不曾听见。不防备这时候耀华双脚齐顿,急得嚷道:“坏了坏了,我早就叮嘱你们,赛儿年纪一天长似一天,他又生得聪明,甚么事儿他不理会得?恐防一旦同别人家女孩儿闹起交涉,我这脸面还是要不要?你们一味的拿话敷衍我,通没有个正当办法。这小畜生竟不顾利害,忽然做出这样不尴不尬的事体。他这一会子若是死了,是他自作自受,也抱怨不到别人。只是我呢,明天那个缪老太爷当真来同我办这交涉,我还拿甚么面目去见人呢!委实是家门不幸,偏生这奇奇怪怪事迹,都出在我们这里,那些婆婆妈妈的话如何可以信得?为甚么好好的要装做女孩子,就易长易大的了?照这样闹法,便是绝了后代也好,还不至自己打了自己的嘴。”房里一干人见耀华十分着急,都鸦雀无声的,不敢上前勉慰。

谁知林氏已经听得明白,觉得耀华的话分明句句是埋怨自己,思前想后,也悔不该老远任着赛姑乔装。千不合万不合,昨天为这件事,还同大媳妇闹了一场意见,可想大媳妇他们的见解毕竟比我高得许多;又知道缪老太爷明天要来同耀华评理,这事果然闹出去,与耀华的声名很有干碍。论起罪魁来,都是我做祖母的过于溺爱了孙子不好。于是又羞又急,又不能再帮着赛儿去堵塞别人的嘴,总恨赛儿不能替自己挣气,公然人大心大,竟做出这样事来。在这个当儿,蓦然喊了一声:“赛儿你好……”底下的话再说不出,已是舌干口涩,脸庞上一阵红光,双眼反插上去,那喉咙里的痰声仿佛是拽锯子一般,呼拉呼拉的响个不住,筋骨抽搐,手足厥冷,业已去死不远。无如当时众人都注视在他们父子身上,并不曾理会林氏。还是春莺无意中掉头望了望,瞧出这样神情,不禁大惊小怪的叫起来,说:“少奶奶们,快来瞧瞧老太太罢,怕老太太要不好了!”众人听见这话,仿佛兜头震了一个焦雷一般,忙乱着拥到林氏床前。舜华上前哭喊了几句,林氏已是不能答应,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书云小姐急忙招呼林福,说:“趁着外国医士在这里,快请过来替老太太诊一诊脉,看有救没有?”林福随即告诉了那个医士,那个医士分开众人,走近床侧,命人点了一枝蜡烛,向林氏脸上一照,然后伸手摸着胸口,兀的退了几步,悄没声的说道:“不济事了,没有救的法子,替他预备预备后事罢。”说完迈开大步直向房外行去。林福赶着送出来。此处众人听了医士的话,一齐放声大哭。仆妇们早跳上床,替林氏将一顶纱帐子打脱了,将林氏身子好好扶正睡下,只听得一口气不来,早就呜呼哀哉了。

林耀华眼睁睁的站在房里望着,见母亲已经咽气,只跌脚说了一句:“这不是要我的命了!”说毕也就放声大哭。书云小姐同着舜华玉青都跪在地下痛哭不止。耀华拭了拭眼泪,急着向舜华他们说道:“你们尽在这里哭有个甚么益处呢?赛儿睡在这椅子上也不是个办法,还不快些叫人抬着向他自己房里去休息,没的闹死了这一个,再闹死那一个了!”一句话提醒了书云小姐,连忙在地上站起来,分付众多仆妇抬起睡椅,将赛姑送至他自家卧室。赛姑此时也有些明白,只是伤痕痛楚,一顿又昏迷了过去,耳边虽然听见他们哭声,依旧昏昏沉沉的不知道为甚缘故。书云小姐看见他这个样儿,心里又怜又恨,免不得陪着他进房,替他将衾褥铺叠好了,扶他上床睡着。又命春莺过来陪伴赛姑,恐防他要茶要水,然后自己又走入林氏房里。早见众人七手八脚的在房里掳掇什物,挑卸字画,由上房一直到外间,点得灯光灿烂,家人穿梭也似的预备一切,一直忙到次日午后,各事方才齐整。遵照民国体例,成了丧服,耀华一面命爷们到督署里去请了丁忧的假,一面寝苦枕块,在公馆里哭泣守制。

书云小姐同舜华不时的到赛姑房里去照看。依旧逐日请了那位外国医士替他诊治,日渐起色。有时清楚时候,他们便将林氏病殁的话详细告诉了他,赛姑想到祖母在日,爱惜他的那个分儿,也不免坐在床上痛痛哭了一场。书云小姐在背地里也曾问他那一天在缪公馆里的事迹,他只是低头不敢答应,被人问得急了,重行假装着臂痛,转又呻吟起来。书云小姐不住的向他点头,叹气说道:“好儿子,从今以后,你可以一切改悔了罢,都为你这个孽障不肯学好,如今已将一个祖母气得死了,此后若再不改你的脾气,我做母亲的白白领带你一世了,叫我将来倚靠着谁呢?”说着不由掉下泪来。

著书到此,只好权且将赛姑这边事暂行搁起,重行用我这支秃笔去叙一叙缪公馆里那一夜光景。不然,诸君要诘问我在那时候缪老太爷本是雷厉风行,要赶在第二天向林耀华兴问罪之师,如何耀华打从他母亲死后,在家守制,已非一日,怎生不曾见有缪老太爷影子到来,岂非大大脱节?虽然其中也有一个缘故,若不重行叙转,诸君怎能够知道其中详细呢?

且说缪老太爷提着刀下楼追逐赛姑,后来见着后门洞开,猜准他已经畏罪潜逃。论缪老太爷火拉拉的性子,便恨不得立刻赶至林家去同赛姑拚命。无奈这时候众多亲眷以及梅氏太太都赶下楼来,大家做好做歹,都拿话劝着缪老太爷,说是那个林赛姑虽然举动轻浮,擅自闯入人家闺闼,然而毕竟是年轻孩子,又是他家里本来命他女装的,与有意改头换面调戏人家闺女的不同;况且今日又是这一边,特地命人将他延接到来,尊为上客,没有个酒阑人散,反同人家翻过脸来寻衅的道理。好老他的诡秘举动,登时已被二小姐瞧破,并不曾受了他的玷污,此刻如若惊天动地的闹得起来,外间议论不一,一般的会疑惑到别的事迹上去,那时候有口难分,反要累了二小姐清白名誉。在我们大家意见,今夜由他逃去,便是明日去责问他的父亲,也须秘密些,不可声张出来,叫别人听了笑话。以后这种人不如径自断绝他的往来,他任是安着一百二十分邪心,也叫他没有希望的去处。老爷须得息一息气,至于二小姐那里,我们还待前去安慰他,他是一个女孩儿家,不要因此再酿出别的变故来要紧。

缪老太爷听他们说的话也很近情理,不觉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扑的将一柄九狮宝刀跌落在地,匆匆的径自回转他那上房去了。此处自有仆妇们将刀拾起,梅氏太太同那些女眷复行转身上楼,已不见兰芬踪迹。惟有芷芬还气忿忿的坐在床沿上,一见了母亲,方才立起身来。众人问着兰芬,芷芬冷笑道:“姐姐在此哭了一会,已经被我们姨娘将他搀得去了。诸位看着今天这件事,可委实的出人意外,照这样情形瞧起来,可想我那姐姐他通明白,分明同那姓林的串通一气,要来哄骗我么!唉,他不想他是位千金小姐,如今嫁到人家,也要替他丈夫挣一口气,为何明知这人是乔装骗人,转没早没晚同他混在一处?今番闹出来,他的颜面何在!父亲的颜面何如!”梅氏太太也怒着说道:“我久知道我家这大丫头为人轻薄,举止没有一点大家规矩。不是我说句刻薄话儿,归根到底,总算是小老婆生的,与寻常小姐不同。这也是他父亲要娶小老婆的好处,没的打了嘴,现世现报。好孩子,你也不必为此气苦,好在这男孩子也不曾沾着你的身体,清者自清,浑者自浑,外人总该有个分辨。”那些女眷也笑起来,说道:“哎呀,谁说没有天理呢?眼前报应真是飞快,再没有像这样活灵活现的。”说着也就将范氏今天早间向他们污蔑芷芬的那番话一一告诉了他们母女。又道:“如今闹出这个笑话儿来,不知你们那位姨太太心里作甚么感想呢!”

梅氏太太同芷芬听到这里,不由互相咬牙切齿价发恨。那个蘋儿这时候已将那柄宝刀重行插入鞘里,轻轻的将那丝绦理得齐整,替他小姐依然悬挂在帐钩子上面。一面低低笑说道:“我们小姐委实利害,那刀锋一下子下来,将那个林小姐臂膀上砍得血淋淋的。我想那林小姐就使逃得回去,这一只臂膀不知还能够保全得住呢?要是我就不忍心下这样毒手。”芷芬笑向蘋儿啐了一口说道:“谁还同他客气哩!依我性子,本想砍落他的那颗脑袋,硬生生的被大小姐攀着我的右手,叫我不能容易施展。这一会子要你替他耽心吗?”蘋儿伸了伸舌头笑道:“砍落林小姐的脑袋不打紧,他一定是死了,将来他那魂灵儿老远留滞在这楼板上,以后黑夜早晚,小姐休得再逼着我替你寻取物件,撞着这没脑袋的恶鬼,没的将我魂灵吓掉了。”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众女眷又说:“时候已是不早了,二小姐还该早早收拾安息罢,我们也不在这里打扰你了。”说毕随着梅氏太太一齐下了楼梯。芷芬免不得送至楼口,说了几句道谢的话。另有仆妇们打着灯亮,分花拂柳的在前面照着,一干人穿出花园,走至前进。

众女眷又笑道:“姨太太那里我们还待去慰问一番,老太太看是怎样,高兴何妨一路去走走?恐防将你家大小姐哭坏了呢。”梅氏太太正安着一肚皮气,哪里肯陪他们同去?勉强笑说道:“他的父亲一人在上房里坐着,此时不知他可曾安寝没有,我还待有话同他父亲商议,来不及陪众位太太们走动了。”众女眷知他的意思,也不相强,便行告了别,又叮嘱梅氏太太道:“明天老爷去同林家评理,怎生个结局,还求太太给个消息儿给我们,好让我们放心。”梅氏太太点点头,径自转回上房去了。

此处众女眷又一窝风的向范氏房间里走来,刚刚揭起门帘,一眼早看见范氏同兰芬坐在一边喃喃私语,蓦见众人进来,忙止着不谈了,慌忙起身迎接。众人见兰芬泪光融滑,粉颈晶莹,真像一朵带雨梨花一般,见了人兀自含羞,低头无语。范氏向众人拍了拍手掌,气忿忿的说道:“这事从哪里说起?有得没得的还牵涉到我家小姐身上!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有冤没处去诉。他在这里恨得要死,是我方才苦苦劝他,你是一朵鲜花儿刚刚开放,如何禁得住这样狂风暴雨?只好竖一只耳朵,闭一只耳朵,由他们去诬栽你罢了,没的自己气坏了身体,他们是窝里鸡似的,有谁来怜惜你呢!诸位太太都是生儿育女,明白事理的,瞧我这话可错不错?”众女眷笑着说道:“罢了罢了,你们府上这位二小姐才有多大点年纪,估量他那身段,还没有豆瓣子大,怎生性情这样暴躁,动不动就弄刀弄枪起来。林小姐知道他真个是男孩子不是?你也不曾拿着他真赃实据,凭你那气头上,就要将人家脑袋砍下来,世界上难道没有法律了?可知杀了人没有个不偿命的道理。我们就替你抱不平,女孩子不知道轻重罢咧,怎么老两口子也跟在里面闹得烟舞涨气。这帮着他抢过那牢什子刀来没命的追下楼去,万一林小姐不急溜些儿走得快,一刀将他两死了,无论林小姐究竟是男是女,看他这场大祸怎样收拾。我们的为人,是你太太晓得的,委实是心直口快。不瞒你说,是我们适才多着嘴儿,向他们老两口子动说的,若果然爱厚人家呢,就多往来些;若不愿意人家呢,随后就一刀两断,不同人家走动也不妨事。没的今天巴巴将人家请到这里,忽又同人家闹起意见来,言语上面伤了人还不算,还要使刀弄杖,去取人家性命,这又成个甚么体统!我们不怕你太太多心的话,论起你们老爷,不过当初在前清时候做了一任两任武官罢咧,若放他在今日民国里,做个现在的甚么上将中将,还不要一排头的将没罪的人都砍死了,才算称了他们的心呢!哼哼,他们还不曾死了心呢,适才听他们的口气,明天还要寻觅那个林小姐的父亲,跑去同人家厮闹。我们不保佑别的,只保佑跑去被人家一顿抢白,好好的碰一鼻子的灰回来,那才要将我们牙齿笑掉了呢。好太太,你还是劝劝你们大小姐,不要同你那小妹妹一般见识,搁开手就算了罢。我们还有一说,譬如那个林小姐,无论他是男是女,叫你们大小姐如何会得知道?据二丫头嘴里讲起来,好像大小姐明知故昧似的,有意引着男人上他的楼去调戏他一般,这不是要将大小姐冤枉死了?”

兰芬趁着他们口气,不禁又哭着说道:“真个来了,我何曾知道这林小姐是男是女呢?他一定要栽害我,有甚么话儿讲不出来?我这一颗心,惟有天知道罢了,以后像这样闹去,我还有这颜面在世上生活么?左右不过要逼取我的性命罢咧,我一死不打紧,只是将我这母亲孤鬼儿似的落在他们手里,我在九泉底下也不放心呀!我母亲的秉性,素来又极其懦弱,动不动被人家几句话儿就挟制住了,虽然在这门里吃一碗闲饭,也没有他多开口的地步。目前不过因为我嫁的这份人家还不十分落寞,姑爷又在外边做着官,所以他们才不敢一定按捺下他的头来。我只要一倒了头,哼哼,你看他们看待你甚么光景?怕我一死,我母亲也就去死不远了!诸位太太们,若是看我平日情分,常常的来安慰我母亲几句,我的灵魂总知道感激,一定保佑你们多福多寿。”

兰芬说到这里,益发哽咽得不能出声。范氏也就跟着哭起来,含悲带泪的说道:“阿弥陀佛,日头也有照到屋里的时候呢,众位太太们不是青天,说的话儿句句打到我心坎儿上,好像我要说的都给你们说去了。我的心肝,你好歹千万不可怀着这样短见,你一朵花儿才开到一半光景,怎生就想到那条路上去了?任他们血口诬栽你,'信者有,不信者自无’,你不听见众位太太们说的好,林小姐是男是女也没有给你晓得的道理。你果然有个三长两短,不但你的母亲是再不能活着了,单就姑爷而论,他平时同你的恩爱是个甚么分际儿?他这时候在湖南替国家出力,拚生拚死的巴结上进,你不替他撑持这分门户,抛弃着他走了那条路,你叫他听见这样信息,哭就要哭死了。在世上做个人,只好自家快活,别的闲话休去听他。前清太后,还有人背地议论他的暧昧,也不曾见他赶着别人去辨白。可想莫说你没有这样事,就使有这样事,各吃各的饭,谁也管不着谁。我说句笑话儿,难道你这一个营长的夫人,还比前清太后的身分高着些么?”这几句说得众人哄然大笑,便连兰芬也就犀齿微露,粉靥乍开,掩口笑起来。大家又闲话了一会,方才各各辞别散去。这一夜兰芬且宿在他母亲范氏房里,第二天一共不敢回去。

且再说缪老太爷回了房里,长吁短叹,一夜也不曾好生安睡。清晨起身忙着唤进一个家人,分付他先向督军署里去探听林耀华踪迹,如若这林老爷还在署里,务必请他等一等,不要远出,我立刻就去见他,有要事同他面讲。那个人连连答应,登时便出门去了。不曾停了一歇,早又见他女儿芷芬慵眉弱黛,扶着小婢蘋儿盈盈的走入他母亲房里来。请了早安,开口便问他父亲如何还不出去晤会那姓林的,同他起着重要交涉?他母亲梅氏见他兀自不曾梳洗,又怜又爱,忙用话去安慰他,叫他不用生气。又说:“你父亲已经打发人到督军署里去询问,他立刻便出门会他去了。”芷芬冷笑道:“若论女儿真个气恼,昨夜早就寻了死路了。只是如今世界,奸诈机械,无所不至,第一尤以男子薄视女儿,简直把来当做是他们的玩物。即以昨日的事迹而论,在那姓林的心理,都以为做女孩儿的,总应该不顾廉耻,只要遇见一个清俊些的子弟,就不惜上了他们圈套,所以才敢明目张胆,装做这模样擅自入人闺闼。女儿若是稍不自爱,万一竟同他鬼鬼祟祟,干出那些不顾羞耻的笑话,岂但玷污了自家身分,便连父母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外人!我几次同父亲商议,说我们做女孩儿的,总须能够自立,将来的终身,才不至全倚靠着一嫁了事。父亲总阻搁我,不但不许我远行,单就在本省学校里去读一读书都说是违背了母训。如今已是闹出这种暧昧的事来了,在父母们固然知道做女儿的清白无私,不曾损失我家名誉;然而外人不实不尽,免不得还要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甚至编派出许多邪说。你们老人家替女儿想想,叫女儿如何气愤得过?便是随着父亲的意思,将来要替女儿择一良配,怕都未必能如心愿了。今天父亲任是去同那姓林的严加责问,那姓林的也不过唯唯认罪罢了,不见得就可以替女儿洗刷得干净,女儿还不是依旧坐老深闺,别无树立。女儿想天地间既然生了一个人,同此形骸,同此灵性,本来没有甚么男女分别,父亲膝下又没有第二个儿子,姓林家的男儿还巴巴的乔装做女子,我替父亲想,何妨将我这缪家的女子权且当做男儿。……”芷芬说到这里,正待再往下说,那个缪老太爷早已大不悦意,脸上顿时露出不然的颜色来。可巧在这个当儿,先前向督军署里去探听林耀华的那个家人业已回转公馆,匆匆进来禀覆。

缪老太爷此时且不暇诘责芷芬,忙掉转头向那家人问道:“林老爷可在署里不在?你想将我的意思全行达到他耳朵里去了?你瞧他那颜色,可否知道他家那个孽障在外闯下祸事不曾?”那个家人忙垂手禀道:“回老爷的话,林老爷此时已不在署,昨夜已经匆匆回了他自家公馆。”缪老太爷笑向他夫人梅氏说道:“如何,可想那件事他已经知道了,怕他一时还不敢公然到署里来同我见面呢。”说毕又向那个家人呵斥道:“你既然得着这样信息,若是会干事的,便该一径赶到他的公馆才是,终不成就让他逃掉了。老实说,他逃得掉和尚也逃不掉寺呀。”那个家人又说道:“诚如老爷的分付,家人在署里打了一个转身,立即赶至林老爷公馆,谁知他这公馆里面闹得沸反盈天,里里外外门通开着。他的那些管家们一例忙着搭丧棚,糊白门,家人还隐隐的听见里边哭声振耳,已有好些老爷们去向那里叩奠,门外车马络绎不绝。”梅氏太太听到这里,不觉惊讶说道:“哎唷,照这样讲,那个林小姐竟被我家芷儿砍坏了!唉,虽是他孽由自作,然而我家芷儿毕竟下手得利害。我早知道你父亲那一柄宝刀是斫过长毛的,碰着他的刀锋儿,你们想想还有活命的道理吗?”芷芬小姐也不由吃了一吓,顿时双娥紧蹙,呆呆的只管竖着两个粉耳朵往下静听。

那个家人又说道:“当时小的也这般想,疑惑是他家小姐死了,谁知却又不然。后来经小的向他们管家们打听,才知道他们老太太因为他家小姐在我们公馆里闯下这祸,心里又急又痛,懊悔使他家小姐装着这模样儿,本来身体多病,经此巨变,登时一口气不来,便在夜里归了天了。据闻那个林小姐伤势也十分危险,他们延聘医院里外国医士替他诊治,还不知性命有无妨碍。昨夜足足闹了一夜,今天林老爷已向督军署请了丁忧的假,大约暂时尚不能见客。小的所以忙着回来禀知老爷,悉听老爷斟酌办理。”家人说完之后,见缪老太爷没有别的分付,随即退后两步,如飞的依然走出去了。

这时候转将缪老太爷说得怔了好半晌,只把眼来望着梅氏,一句开不得口。梅氏太太忙笑着说道:“罢咧,人家因为这件事已经闹出这样重大变故,死的死了,伤的伤了,他虽然不好,跑来逗引你的女儿,毕竟你的女儿替我们争气,又不曾中了他道儿,转落得抱头鼠窜,带着重创回去。可知家人们说得不错,还不知他将来性命有是没有。你这一会子再巴巴的跑去同人家厮闹,也觉得不近情理。在我看,不如权且将这事搁在一边罢,料想那个'林小姐’以后再不会像这样女装,一定要改换男子的服式。他们年纪还轻,留着他的脸面,好让他重行在社会上做一个好人,也算是你我积了阴骘。俗语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没的逼着人家走投无路。我的主意却是如此,老爷自家再去斟酌罢。”一番话说得缪老太爷连连点头。此时梳洗已毕,仆妇们早送上点心来。缪老太爷一面吃,一面愤愤的望着芷芬,冷笑道:“你且过来,我还有话问你,人家男孩子改了女装,做出不端的事来,可知已经将他的祖母气死了;你这女孩子,适才说的又要改做男装,这的定然没有别的说了,不过也想将你父亲气死了,就算趁了你的心愿,可是不是?”芷芬笑吟吟的答道:“父亲又来了,女儿方且骂别人乔装的不是,难道自家转去蹈人覆辙,当真装扮男子去欺人不成?女儿适才的用意,不过因为父亲年老,膝下又不曾生过兄弟,将来将我同姐姐都嫁了出去,那时女儿便算不得是父亲的孩子了。女儿打定主见,这自己图一个自立方法,不一定要去嫁人,受这些男人家肮脏恶气。倘能自立,就仿佛同男子一样,做一个生利的人,不去做一个分利的人,一般可以在父母膝前甘旨承欢,一直等待父母百年之后,永远不违颜色,岂不比较这样深深藏在闺中的好?”

缪老太爷听到此处,不禁沉下一副严正面孔,冷笑说道:“这些话我都听得厌烦了,不但你这妮子这样说,外间那些不守本分的女孩子没一个不是这样说。说的时候委实有理,委实好听,只是到了那自立分际儿,他便父母也忘了,名誉也不顾了,遇着端正些的男人,他就想起他终身大事,乔张乔智的公然去行正式婚礼,一概'礼义廉耻’都顾不及,只播弄些'自由平权’的话头来搪塞别人。我虽然不肯便将这一班不长进的女孩子来比譬你,但是你要孝顺我,也不在乎一定终身不嫁。不过这嫁人的权限,都要出自我们做父母的,你若竟沾染外间文明风气,思量要去做一个'平权’'自由’的女子,那是万万不行。我此时且不扰你,你倒是将你的主意说出来我听听,等我同你母亲替你斟酌。”芷芬见他父亲讲话时候声色俱厉,他也毫不畏惧,也不羞惭,转笑吟吟的说道:“孩儿也没有别的主意,父亲不是知道的,我们住在福建的那位姨母,他膝前不是有一个姨姊姊,记得他的年纪约莫也有二十多岁的人了。去年姨母还有信来,说这位姨姊已在省城女子师范里做了学监,外间仰慕他学问的人很多。孩儿想这女子师范里需用人才定然不少,若是女儿说到他校里求学去哩,父亲必然不依。好在凭孩儿在家里研究的学术,不见得便不如那一班女学生的程度。虽然教员资格不敢希望,或者同我们那位姨姊商酌商酌,派一点庶务会计的职务给女儿去充当充当,也还不至偾事。父亲若是允许孩儿,孩儿就想暂离这广东地方,跑向福建去碰一碰机会也好。”

缪老太爷不待他的话说完,连忙摇头晃脑拦着说道:“好孩子,我老实告诉你罢,除得学校,别的还可以依你;你若提起'学校’两个字,我简直同这些学校里的朋友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别人不是我生下来的,我也没有法子去管束他;你再伶俐些,总算是我的嫡亲女儿,我断不能眼睁睁的望着你向着火坑里去跳!你提起的甚么'姨姊姊’'姨妹妹’,我一句也听不入耳朵里。我左右不过两个女孩子,大女孩子兰芬呢,我昨夜揆情度理,他同林家那个小畜生定然免不得做那些丑事,好在他如今已是做了陶家媳妇,败坏的是陶家门风,与我毫无干涉,我也没有这肚皮装他们的闲气。目前只算剩了你这一个妮子了,你若是果然主意已定,不愿听从我做父亲的话,这也不难,你有的是那一柄九狮宝刀,先前砍那林家小厮,不曾取得他性命,老实你就再拿来,将你父亲惩死了,我那时候算是不闻不见,什么事不好由你胡乱去做。你万一没有胆量,你父亲活在世上一日,你一日休想趁了你的心愿。”缪老太爷越说越气,渐渐的须发怒张,筋骸红涨。芷芬见这光景,不由俯首下去,一句儿再不敢开口,顿时扑簌簌的珠泪滚落下来。梅氏太太恐怕他们父女相持不下,忙笑劝道:“芷儿不过说了一句顽话,你答应他呢,是他的造化,任是你不肯答应,他也没有法儿,何苦急得这个样儿?未免转有些小题大做了。”又向芷芬说道:“好儿子,你凡事也不必忙在一时,等你父亲息一息气,有甚么意见不好同他商议?在我看,你也回你楼上去读读书罢了,没的在这里受了委屈。”一面说,一面又将蘋儿唤得近前,分付他伏侍小姐回转卧室。芷芬也便趁势告了别,同着蘋儿一路上楼去了。梅氏太太毕竟放心不下,深恐芷芬心中不快,或者弄出别的岔枝儿来,暗暗告诉缪老太爷,当晚便同芷芬宿在一处,百般的拿话去安慰他。芷芬这时候却已打定了一个主意,外面并不露出形迹,至于他打的是个甚么主意,既然芷芬小姐并未发表出来,作者也只好替他权且厮瞒着,留待下文再叙。

且说兰芬自从在母家出了这件事情之后,他也知道别人一定疑惑他同赛姑另有暧昧,哪里还敢回去?终日只愁眉泪眼的藏在他母亲范氏房里,自己不敢去见缪老太爷。缪老太爷也嗔怪他行止不端,损坏名誉,也不愿意见他。

林赛姑这一出新奇戏幕,忽的在缪公馆里揭露出来,当时你传我,我传你,登时哄遍了全城,都说林赛姑乔装女子,私地里通奸了陶少奶奶兰芬,因为得了便宜,又去通奸他妹子芷芬,不知怎生同那妹子芷芬反了脸了,在卧楼上动刀动枪,几乎性命不保。这句话第二天就传入陶公馆里,那时内里的仆婢一个个张皇失措,举止与平时大不相同,不是你同我交头接耳,就是我同他议短论长,虽然不敢径去禀明陶老太太,然而这一番张皇神态,简直是要给陶老太太知道的意思。任是陶老太太再龙锺些,到这时候,没有个不去追问的道理。众人见老太太动问这事,好生高兴,少不得原原本本,从头至尾将外间听来的消息一一告诉出来。陶老太太哪里便肯相信,将头一扭说道:“这话打哪里说起?没的叫他们编掉了下颏罢。林小姐好端端眩一个女孩子怎生会变出男人来了?我还记得当初将他救得上船以后,他也还在我床上睡过好几夜,可怜那林小姐不是老老成成的,裹着衾被儿睡觉,动也不敢一动。后来我留心瞧他举止动静,哪里会有男人家形状?”陶老太太只管在里说,仆婢们只管在一边笑。彼此议论着,低低说道:“瞧我们这位老太太可是背晦了,一点理解儿也不明白,林小姐才得十几龄的人物儿,他同你老人家睡在一处,自然是老老成成的,你叫他不老成,想干甚么呢?至于同我们那位少奶奶亲近起来,彼此年纪又不相上下,又一般生得花枝儿似的,任林小姐再老成些,到了这个当儿,一定会不老成起来了。大家虽然在背地偷着私议,然而以我们这个后进共和国而论,那时家庭专制毕竟还严,上下阶级毕竟隔别,谁也不敢将这意思去同老太太辩驳。

陶老太太想了半会,也没有别的法子,只有赶紧将兰芬接回公馆,好向他问个明白。登时问出话去,命家人们打发轿子去接少奶奶。家人们不敢怠慢,真个带着轿子去接兰芬。走了不多一刻,家人们将空轿子押回,重行上去禀明老太太,说少奶奶被他们姨太太留住了,过一天才让他回家。至于林小姐的事情,家人们已经打听得清楚,实系昨夜在缪公馆里闹出变故,缪府家人们还说他们老太爷已经命人到督署里去探听林老爷的踪迹,他们老太爷要同林老爷大开谈判,责问他将男作女的罪名呢。陶老太太听到此处,方才相信那个林赛姑果然不是真正女子,仆婢们适才所讲的话确有徵验。别的还不打紧,至于他的那位媳妇,成日成夜同他厮混在一处,这是他老人家亲眼看见的,一经回想起来,才知道他们那种亲爱分际儿,并不全系姑嫂感情,简直是一对野鸳鸯双飞双宿。我家儿子官衔小则小,也算是个统兵的长官,不料我这媳妇早在家里重重的替他加了一道“绿头巾”,安然戴在头顶上了。只气得他老人家浑身抖战,牙齿儿也就捉对厮打起来,猜是兰芬没有这副颜面回公馆来见我,然而你终不能躲在你那母家一世。于是天天打发人去接他。

兰芬不得已才回家走了一趟,偏生那位陶老夫人却不问青红皂白,见了兰芬便劈头劈脸的骂了一顿。兰芬虽然做错了事,却不肯认错,竟同婆太太勃谿起来。因此不曾隔了一日,又赌气跑回母家去了,陶老夫人却也没法。可巧那个赵营长赵珏,正兴兴头头的在湖南请了归娶的假期,偏生又挟着陶如飞回来替他做媒。一位媒人还嫌不够,重又带上一个方天乐,三个人晓行夜宿,安抵粤垣。

前回书中不是说到陶如飞约同方赵两人一齐转回住宅,陶老夫人正怀着满肚皮闷气,却好对着他们一老一实将前后事迹,当面告诉他们得清清楚楚。他们三人更没有一句话可说,大家一步一步的重行退出到厅上,彼此长吁短叹,你也不能劝慰我,我也不能劝慰你。还是陶如飞因为地主之谊,当晚少不得备了一席盛宴,款待他们二位。席间转由陶如飞向赵珏询问道:“以前的事迹再也不必谈了,料想林府那边正忙着丧事,吾兄万无再去会晤林先生之理。好在湘中和议尚未定夺,旅长大人又甚是倚重吾兄,不如在舍间耽搁两日,我同着你依然到湖南去罢。大丈夫何患无妻?况以吾兄年纪尚轻,此后再为物色人材,重谋家室,也不为迟。”说着,又对方钧道:“方兄以小弟这话为然否?”方钧点了点头,勉强答道:“事已如此,也只得退一步想,只当世界上没有这林赛姑罢了。最好赵兄此次转回湖南,也不必将这奇异事迹去详细告诉别人,便说这位林小姐已经身故,所有婚约,彼此均已取消,别人也没有笑话你的道理。”赵珏此时手里正捧着酒杯子,一杯一杯的尽往嘴里去灌。听见他们二人所说的话,便将酒杯放在席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世界上竟会闹出这样怪事,便是做梦也梦不到这般幻境!不瞒二位大哥说,自从在家乡初晤那'林小姐’以后,兄弟久已魂颠梦倒,甚么事件都没有心肠去干,以为一生幸福总关系着此人身上。目下方才可以就绪,希冀这番抵粤,遂我平生之愿。适才老伯母一番雷轰电掣的话,简直一声头的丧失我的魂魄,哪里听得出其中情节?谁知我竟被此人哄骗了几个年头,依旧是镜花水月。我如今细想起来,些小婚姻之事,尚且十分颠蹶,此后功名事业更复何望?承旅长垂爱,提携我做了一个营长,也不是我的本领,毕竟还是方天乐造就成的。那边营里英杰甚多,少了我一人,不过像是'太仓稊米,沧海浮沤’。陶大哥若是重返湘中,务请替我婉达旅长,我赵珏自今以往,入山必深,入林必密,再不想出肩艰巨了。倘能侍奉老母天年,再将妹子姻事结束,那就算我一生结局。我此刻已是打定主意,明日径自束装就道,遄返故乡。我所不能放心的有二人,一个便是刘镛,一个便是郝龙,当初虽由天乐提携他们出来,天乐去后,他们同我感情也还很好,陶大哥若是俯念我们近来共事之情,在营里另眼看待他们两人,我同天乐自然知道感激。”

赵珏越说越觉得怆然,不由一滴一滴的眼泪都滚入酒杯里面,又恐被那些伺候的家人瞧见,忙用手帕子拭了拭,重又搭讪着向方钧问道:“天乐,你呢,行止何如?据我替你打算,不如径自同我向福建一走。我的事虽然中途变故,然而你的事,我曾经允许过你,不免要设法替你们撮合,终不成又有别的变故么。”方钧轻轻从鼻中哼了一声,满腔心事,因为碍着陶如飞在座,不便明说,只说了一句:“这事权且搁在一边,此时且缓提起,停一会子,等同大哥宿歇时候再斟酌行止罢。”陶如飞接着说道:“赵兄这话讲错了,旅长非常器重赵兄,常常的在背后同兄弟讲起,都称赞赵兄是当今不可多得的将才。如今忽然的飘然远引,将营里一切事务抛掉下来,旅长不说赵兄是恬淡成性,转要怪着兄弟同赵兄一齐回来,如何不同赵兄一齐转去呢?况且南边政府竭力搜罗英杰之士,像赵兄这样人物一旦走了,他们一定还怕你投入北政府的旋涡,少不得要责备兄弟,误了政府大事。”这一番话,赵珏未及答应,方钧转笑起来,说道:“陶大哥这话未免说得过于高远了。论中国目前形势,局面愈坏,生活程度愈高,有几个人肯安贫乐道,不汲汲的巴结上进?南政府既然高高揭着'护法’的旗帜,定然有一班躁进之士转相汲引,一经号召,可以立时罗致数十百人。赵兄他既无志功名,便依陶大哥勉强他重行赴湘,他也未必高兴再谋展布。陶大哥,我老实说了罢,赵兄不出,陶旅长夹袋中未必不另有英才,你还愁你营长一席虚悬无人么?”说罢不禁烈烈狂笑起来。陶如飞这时候也叫做没法,彼此闷闷对坐了一会,想这番吃酒,远不如在营中替赵珏送行的快乐了。杯盘草草,不一时遂终了宴席。陶如飞命家人们在书房里替他们预备了卧榻,亲自送他们过去,然后才告辞走入里面。

陶老太太少不得还另有一番絮聒的话同他谈论,又将平时兰芬同赛姑亲密的样儿形容出来给他看。说也奇怪,陶如飞任是他母亲怎样数说,他却不曾动一毫气愤,除得自家长长叹了两声,却也不提及兰芬的不是。孤灯漏永,枕冷衾寒,转回自己房里宿歇去了。

再说方钧此时同赵珏睡在一处,彼此哪里能够酣然入梦。在床上翻覆了一会,重行坐起来,案上残灯依然明朗朗的。方钧含笑向赵珏说道:“大哥适才说是不再到湖南,这话可确不确?”赵珏急道:“这个有甚么不确呢?你想我的姻事,忽然经此一番打击,世界上竟有的奇事,都发现在我赵璧如身上,我还有这副面目再转回去给他们嘲笑?便是他们不忍嘲笑我,我也觉得灰心了。”方钧点点头,又说道:“在席上时候,承你盛爱,嘱我同大哥一路到福建走一趟,好完却我同令妹的姻事。然而据我看起来,怕是又成画饼了。前次我在府上同令堂太太接洽,提议这事,伯母像有十分委曲似的,不肯擅自答应。当时我还猜不出伯母究竟是何用意。如今出了这一场笑话,前后事迹,倒可以瞭然明白。可想悔婚一事,还不一定出自令堂太太主张,在其中作梗的定然还是令妹。我虽然不敢武断令妹,同那林赛姑有无别的情谊,单以他们自幼儿在一处同学而论,其亲密去处已经与常人不同;后来又知道他们常常会面,令妹纵是孤芳自赏,免不得姓林的挑以琴心。不然,一个阿兄主持的婚姻,如何不肯承认起来,竟会那般决绝的回我,其中情节可想而知。依我的愚见,最好此次也不必再劳我的跋涉,一老一实,大哥回去,竟将林赛姑的踪迹明白宣布出来?好同伯母商酌商酌,不如竟将令妹许嫁给他为妻罢了。天下多美妇人,我方钧又何苦'不为鸡口,转为牛后’呢?”

方钧这一番若嘲若讽的话,说的时候又含着讥诮赵珏意思,不由将个赵珏引得震怒起来,拍着桌子说道:“方天乐你这话未免欺人太甚了!你安见得舍妹就同那姓林的有何暧昧,忽然出此反覆之论?我赵珏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如何替自家妹子订的婚约,竟能由他们做女儿的不肯承认起来?况且那姓林的白白骗了我一场,累得我给万人腾笑,我还去俯就他,转将妹子嫁给他为妻,再没志气的人也还做不到此!我妹子悔婚,自然有我去责问他;若是再由你悔婚起来,你莫要倚仗你深通韬略,那可我们就拚一拚,看是谁胜谁负!”说着,那头筋已根根的暴涨,双手拍得那桌子价响。

方钧知他真是急了,重又笑道:“我们左右不过在此闲论,你果真不以为然,不妨再从长计较。照这样看起来,我倒少不得要陪你走一趟了。”赵珏急道:“你不陪我走一趟,这婚事上面,将来我打哪里去寻觅你?你又是行踪无定,万一我妹子肯了,你不在此,更向谁去接洽?”方钧连连答应,说:“我便依你,明日你可动身不动身呢?”赵珏道:“不动身在此作甚?你瞧陶大哥也十分不高兴似的,何必在此白打扰他。我此时转心急如火,恨不得立刻返了家园,从今以后闭门谢客方才趁我心愿。”两人又谈了片刻方才觉得困倦,不由沉沉睡去。

第二天起身之后,便向陶如飞告别。陶如飞勉强留了他们几句,赵珏一定不肯,当日真个就打叠行李,出了城径赴火车站,一直向福建进发。陶如飞亲自送出方赵两人之后遂打发人去接兰芬。兰芬得了这个消息,知道陶如飞回家,必然听见婆太太告诉他那一番事迹,他既经识透这其中详细,如何肯与自己干休?不由心里七上八下,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是他母亲连说带劝,叫他回家,“看姑爷看待你若何光景?万一他竟欺负了你,你的母家不是没有人了,也容不得他无理取闹。你爹爹同你那嫡母,他们若是不管,我会拚着这条老命去结识他。好孩子你不用害怕,尽管大大方方的去同他厮见,看他怎样?”兰芬此时思前想后,也没有别的方法,只得硬着头皮,别了他母亲范氏,坐了轿子径自回家去见陶如飞。

陶如飞这时候正闷坐在自家卧室里,外面有人通报着少太太回来了,如飞一共也不起身。兰芬掀起帘子,趑趄着向房内走进,心下好生惭愧,不由脸上红红的,勉强笑着问道:“你几时回来的?在这前头并不曾接着你要回来的信。”陶如飞冷笑道:“这是我的家,我要回来就回来了,不能由着你的意思,恨不得我老远死在外边才好。”兰芬此时听见他这几句赌气的话,益发心里吃虚,禁不住眼眶里便溶溶的流下泪来,暗念自同如飞结缡以后,夫妻何等恩爱?从不曾反目过一次。如今偏生因为赛姑这一件事,闹出这样笑话。平心而论,实在是我负了他,后悔也来不及了。想到此际,格外哽咽。陶如飞见他这娇羞神态,知道他心里十分难受,只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还哭甚么呢?当日早点拿定主意,既经瞧出他的破绽,便该来告诉我明白,我少不得还要感激你;谁知你一时糊涂,不但白白受了人家欺骗,还累得名声不好,没有面目出去见别人。你仔细想想,可还对得住我对不住我呢。”说着,便走近兰芬身旁去握他纤手。兰芬满意此次同陶如飞相见,必然有大大一番气受,不料事出意外,如飞不但不曾责备自己,转有意无意的用话来安慰。由感生愧,由愧生恨,只哭得抬不起头来,也就紧紧握着如飞的手,表示自己感激的意思。如飞还待再往下说,不料他母亲已打发一个侍婢来,去喊他到自己房里说话,陶如飞只得舍了兰芬,径自来见他母亲。

陶老夫人向他问道:“我适才听见他们告诉我说,媳妇已经回来了,但是这件事你怎生发落他?依我主意,便不将他休了回去,也该重重责罚他一顿,方才可以稍泄我心头恶气。不知你适才同他会面怎样对付他的?他的那些巧语花言,万万不可相信。你大小总还是一个营官,总不能任凭妻子做出这般丑事来,还装着憨儿,说是不曾知道。”陶如飞笑道:“我也曾诘问着他,他已知道自己做错了,坐在房里只是尽哭。”陶老夫人急道:“哎哟哎哟,难不成一哭就罢休了!你通共不曾打一下在他身上,这还了得?将来他胆子越大,做的丑事来越多,到那时候你便砍了他也来不及了!我不相信你做了几年营官,连一点火性儿都没有了!若是被人听见,不是要将牙齿笑掉!”陶如飞见他母亲非常震怒,连忙带笑劝说道:“母亲也不必为他生气,但是这件事,儿子也曾细细想过,虽然是媳妇不顾廉耻,做出这不端的事迹出来,推其原因,总还是儿子不肖,平空在路途上将这姓林的'小姐’弄得上船。母亲当时一味责备儿子,硬生生的将这姓林的交给媳妇去结伴,他们年纪既是相仿,性情又投合得来,少不得自然在暗中通同苟且;若是做儿子的当时不安着歹心,也不至获此显报。上苍主宰,赏罚分明,我想要略骗人家,不曾得手,转倒赔贴了一个妻子,这就是神明处分我的办法。所以我在这个当儿,也不再去埋怨媳妇,只要他以后知道改悔,已往的事一概都不必谈罢。”陶老夫人冷笑了两声,又因为他说的话也还在理,也没有话可以拿去驳他,转笑着说道:“好好,你既然肯饶恕他,我做母亲的又何必苦苦去同他作对?俗语说得好:'不痴不聋,不作阿姑阿翁’,我且权当作痴聋罢了。”

自是以后,这一天祸事竟消灭得无形无影。兰芬也因为感激他的丈夫,彼此相处得较往时尤加亲密。不过公馆里上下人等,都不知道陶如飞是何用意,还一味的在背后谈笑,都说他家这位少爷没有志气。这且按下不表。

且表那赵珏的母亲湛氏,当赵珏未曾往赴广东之先,曾经寄回一封家信,上面说是已经向旅长请了完娶的假,不日便到广东谒见岳翁林耀华,好娶他小姐回来。娶亲之后,少不得也要将妻子先送回家,然后再到湖南的话。湛氏接信之后,非常欢喜,便将这话告诉了赵瑜。这时候那个刘小姐秀珊也还住在家里,一闻得这样消息,他心中不无暗暗吃了一吓,因为自己姻事曾由母亲说合,要将自己嫁给赵珏,便是连日瞧看湛氏的意思,也很想要自己做他媳妇。此次赵珏既已向林家那边去就婚,自己料想是无望的了。虽然说不出口,然而很有些怏怏不乐的形态。赵瑜是个聪明女子,早猜到秀珊心事,不免有意无意的笑向他母亲说道:“哥哥这一番跋涉,在女儿看来,怕是徒劳往返了。林家小姐的姻事,何尝出自人家的主意?都是哥哥一相情愿,也不等待人家是否承认,早兴致匆匆的去向广东就婚起来,岂非可笑?母亲权当我这话讲了玩的,管不到几天,哥哥一定要恼得出来。”湛氏笑道:“你又来在这里瞎打算了。你哥哥若是没有把握,他如何肯去冒昧就婚?保不定他在广东时候已向人家接洽好了,他才请了完娶的假。任是再快些,这几天里总不见得就同着你嫂嫂回家。”赵瑜见他母亲不肯相信他说的话,也只得付之一笑,就不再往下辩驳了。

果然隔不了几天功夫,湛氏正闲着没事,坐在屋里同秀珊他们闲话,忽的外间家人们进来禀报,说家里少爷同那个方少爷一齐回来了,湛氏不由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少爷可曾携着家眷没有?”家人又回道:“少爷只是薄薄的一肩行李,不像带着家眷模样。”湛氏望着赵瑜说道:“奇呀,他向广东去就婚的人,如何回来恁快?怕是要应了你前日的话了。”赵瑜此时听见哥子回家,倒也不甚觉得意外,只是家人们又说那个方少爷一齐遄返,心中老大不很愿意。只微微向他母亲笑了笑,一把将秀珊扯得进房。湛氏刚待起身,一眼早看见赵珏匆匆进了堂屋,先谒见了母亲。湛氏笑问道:“你前次写信给我,不是说到你岳家去就婚的,如何这一会子又赶得回来?”赵珏飞红了脸,摇着手说道:“母亲再休提起这其中缘故,不是一言可以说得完的,随后缓缓再告母亲知道。此番方大哥已同孩儿一路抵舍,现今坐在厅上,母亲还见他不见?”湛氏想了想,因为上次方钧不辞而别,心中不大欢喜,只说了句:“方少爷既然有你陪着,他便在这里多住几时不妨,此时也不必急于同他相见了。”赵珏点点头,命家人们将所有行李一一都交入屋里,自家依然出来偕着方钧闲话。还有些当年同学朋友分居城内,少不得偕着方钧重行上街,各处会晤了一番。

湛氏又忙着分付厨房里预备了酒席,当晚替他们两人接风洗尘。席散之后,赵珏将方钧安置在书房里宿歇,自己方才走进内室,重行同母亲妹子相见。赵瑜又引着秀珊出来拜见赵珏。赵珏又问起秀珊到这福建缘故,湛氏遂替他告诉赵珏,说:“刘小姐原奉着母命,一路到此寻觅他表兄方钧踪迹,谁知他刚到了这里,第二天那个方少爷早又走了。我便留着他在家里多盘桓几日,不曾让他回北边去。好在他们表姊弟们明日便可以在此见一见了。”说着又嗔怪他们行踪无定,转累家中父母为你们悬多少心。譬如你,好好在湖南罢咧,又写信告诉我,说是到广东就婚。既是去就婚,便该在那边耽搁住了,怎么又冒冒失失的跑回家里来?这不是叫人一点摸不着头脑?上次接到你的家信以后,你妹子瑜儿就笑着告诉我,说你的这件姻事是一相情愿,人家未必就肯答应你。我还呵斥他,说他是孩子们的话,一共不肯相信。今日你不是分明真个不曾婚娶,又转回来了,可想我们年纪老迈的人还不如你妹子的见识。你且将这其中情节告诉我一番,看看究竟是个甚么缘故。赵珏听见他母亲这一番议论,不由先向他妹子赵瑜望了望,似乎惊讶我这妹子他如何会猜我这婚事的变故?难道那个林赛姑,他早经知他是男子不成?赵瑜也知道他的用意,只是低着头含羞不语。

赵珏在这个当儿,少不得将在广东听见林赛姑是乔装的语告诉了湛氏。湛氏顿时吃了一惊,失声说道:“哎呀,林小姐那个袅袅婷婷的样子,叫人怎生看得出他是个男子?这事也就奇怪极了!”说到此处,不禁又想着当初赛姑曾经同瑜儿宿在一处的事,心里转有些突突的跳个不住。然而还指望或者瑜儿也不曾瞧出他的破绽,若是瑜儿已经知道他是乔装,这件事委实有些不大尴尬了。当着赵珏同秀珊在此,又不便向女儿询问,只辘轳的在心里盘算。赵珏见他母亲半晌不语,又说道:“孩儿便因为这件婚事,如今已是灰了心了,立志不再往赴战地,情愿回家侍奉母亲。孩儿想一个人立在社会上,遇着甚么事业皆可以替国民出一番力,享受盛名也不在乎一定投入政界旋涡。况且今日南北战争本出无名,以同胞戕杀同胞,南方便胜了北方,也算不得武功;北方便胜了南方,也算不得伟烈。没的转将孩儿陷在里面,便是博得一官半职,也落得千秋唾骂。方大哥的主意同孩儿也差不多,所以他既不肯做北政府里的爪牙,孩儿也就不肯做南政府里的鹰大。孩儿一生幸福,经此蹉跌,已再不作他想,但是妹妹年已长成,也该提议着他的婚事。当初孩儿觉得方钧为人很是不错,擅自做了主张,曾经将妹子一枚戒指换给方钧,替他们将婚事订了成约,尚不及告禀母亲。后来听见方钧告诉我,说前次他特地到我们这里,求母亲允给他的婚期,母亲因为不知道此事,不肯答应,他所以又赶到湖南同孩儿斟酌。孩儿想妹子终身的事,固然该是母亲做主,然而父亲去世得早,便是我做哥子的替他多了这件事,也不能就怪我违法。孩儿在营里的时候已同他说定,准一路转回家中,一者禀明母亲,二者就想替他们完结这桩大事,不知母亲意思以为何如?”

湛氏听了半晌,又想了想,方才摇头说道:“这事很费周章呢!前次方家少爷到此,依我的意思,觉得既是你做哥子的替他们说定此事,不妨就将你妹子给他放聘。谁知瑜儿听了这话,坚执着不以为然,立意同我反对。据他口气,似乎怪着你擅自做主,悄悄的将他戒指换给别人,因此生气。其实内里曲情还不一定便为这个缘故。”湛氏说到此处,又悄悄的告诉赵珏说道:“他又要悔婚,叫人家退还他的戒指,他在去年又冒冒失失的将人家那枚戒指弄坏了,便是人家退还你的戒指,你又拿甚么物件退还人家呢?我少不得也就要帮着他一味同那方少爷支吾着了。论理,做儿女的这样大事,原不该容着瑜儿牛性儿独断独行,但是婚姻这一层,关系他们一生幸福,就使勉强将瑜儿嫁了给他,他自家心里不愿意,可想将来的结果也不会好的。我当时所以但说等你回家来再议,你今日已经回家了,你也须细着心替他们揆度揆度,不要弄出别的意外事来叫我担心,我也就不去理会你们了。”赵珏这时候不听这话犹可,听见这话,忽的双脚齐跳,暴躁如雷,急得说道:“母亲你太忠厚了!这个如何使得?他安的甚么心,我也不去管他,但是我做哥哥的既已同人家订了婚约,他有这面目同人家反悔,我做哥哥的却没有这面目跟随着他去同人家反悔!老实说,瑜妹若是死了,这事便罢;他若活在世上一日,我断不能容他不嫁姓方的去嫁别人,别人却也没有这大胆子,想来娶他去做妻子!”赵珏越说越气,急得脸上红筋虬结,怒发上冲,湛氏见他这种模样,又气又恨,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呆呆的望着他发怔。

先前赵瑜在房里已听见母亲同他哥子议论这事,自家已是发恼,几次要想走出来当面同赵珏讲论,转是秀珊拦着,叫他不用着忙,且待他们母子怎生议出一个办法。后来又听见赵珏震怒起来,说的话越发强横,赵瑜更忍耐不得,掼脱了秀珊的手,径自走出房外。一手理着鬓脚,一手指着赵珏冷笑道:“哥哥何用如此着急?妹子的事很小,若是因此将哥哥身子气坏,倒值多了!我且请问哥哥装出这个样儿,可想并不是替妹子做主,简直安心要同妹子赌气!妹子区区一身原不足惜,然而累及哥哥因此伤了手足情分,这并不是安慰父母的心,转来叫父母替我们悬心了。而且……”赵珏不等他的话说完,跳起来指着赵瑜脸上问道:“你不用同我冷讥热讽的,我只不理会别的,我只问你:你一个女孩儿家终身的事,不要哥哥做主,倒要让你自家做主不成?我知你是个大文学家,说出话来自然会咬文嚼字,我不知道甚么叫做'而且’'而且’,你且说出这'而且’道理来我听!”说毕将两手叉着腰胯,挺胸叠肚的听他讲话。赵瑜心中好生气苦,只得勉强忍着又说道:“而且就使父亲在日,当今日平权时代,像这种婚姻的举动,也该问一问我可同意不同意,没的冒冒失失,人不知鬼不觉的便将我戒指骗出去给了人家,算是定了我的终身大事。妹子在房里听见哥哥口气,似乎妹子除非死了可以罢休,不然就不能不顺从哥哥的主意。然则做哥哥的不过逼妹子一死,算是哥哥的目的已达。先前我还佩服哥哥在外边历练了一番,见识毕竟与常人不同,说出话来委实好听,甚么'同胞杀同胞,既算不得武功,又算不得伟烈’,妹子及哥哥可算是同胞,难不成必要将我这同胞置于死地,然后方才称心满意吗?这又算甚么'武功伟烈’呢?好哥哥,我也告诉你一句老实话罢,妹子死了倒还没有甚么打紧,若是凭着你的鬼祟手段,一定强着我嫁给不愿意的人,除非海水东流,太阳西出,或者还可以有这希望。”说毕,赌气一转身早又回房去了。此处只将那赵珏弄得不知道怎生才好,只睁圆了两个眼睛珠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湛氏看见他们兄妹俩相持不下,好生着急,只得悄悄的将赵珏扯过一旁,低言密语的向他说道:“好儿子,这事我劝你不用同那丫头死命去辩驳罢,先前我还不很明白他的意思,如今经你告诉我,说那个林小姐是乔装着女子出来哄骗人的,我将前后的事迹想了想,你这妹子定然有他的主义,断断不能再去嫁方少爷了。我何以说这话呢?他当初同林小姐既在一个学校里读书,后来又形影不离,互相厮爱,别人不知道林小姐是男子,赵瑜儿不见得就不知道他是男子;万一他们在背地里订了婚约,我们做母亲的不能体贴他这意思,转一味的去逼他另嫁,可想而知,定然是要决裂的了。好儿子,你也不用生气,你能同方少爷商议,叫他将你妹子的戒指交还出来,我少不得要感激他,不然,弄出别的岔枝儿来,彼此总不好看。”赵珏宁了一会神,也就恍然大悟,重行急着说道:“他有这脸面去索还人家戒指,我却没有这脸面去索还人家戒指。我是堂堂一个男子汉,说出话来,到今日忽然反悔,我这颗头可以杀掉,我这句话总不能说出口。罢罢罢,算我做事糊涂,从今以后,我也再不管了,你们有本领,你们去同方少爷办这交涉罢,他只当没有我这哥子。他也是要嫁人家,我只不帮着方天乐同你们厮闹罢了。他若是肯答应,我又何必苦苦的在这里为难呢?瑜妹他不用做梦,那林家小厮已经被缪二小姐砍得不死不活,这一条性命还不知道将来怎样?便是他重行医治好了,他经过这番羞辱,还有面目出门来见人?瑜妹任是想嫁给他,怕未必遂能如愿。我就拿着眼睛瞧罢。”说毕就想走了出去。湛氏慌忙一把将他扯着,又急又笑说道:“哎呀,当初系铃也是你,今日解铃一定还要借重你,你如何可以置身事外呢?好儿子,你素来是最孝顺母亲的,你忍心瞧着做母亲的为难,不来帮个忙,转说出这样话来,叫我一个妇人家怎生去同方少爷办这样的交涉呢?”赵珏此时愤气填膺,也顾不得冲撞老母,急得跳了跳脚说:“你们权当我在湖南被敌人炮弹子打死了呢,难道将这件事也来倚赖我?他既不以我的说话为然,又要逼着我讨人家没趣做甚?一千件事都可依得母亲,这一件事宁可担个大逆不孝的罪名,我总没有这副颜面去同人家启齿!”一面说,一面早夺手跑得出去。

湛氏见扯他不住,早急得泪流满面,眼睁睁的盯着他开口不得。还是秀珊小姐在房里看见这种情形,又知道赵珏业已负气走了,三脚两步,早走至湛氏身边,说:“伯母也不用着急,他们少年男子,总有些不肯折气,伯母尽管逼着他,越逼他越不愿答应。好在侄女明天都是要同表弟会面的,这事权且交在侄女身上,让侄女缓缓同他斟酌。他也是一个明白事体的人,道不得个便不依我。”湛氏方才止了眼泪,向秀珊小姐称谢不迭,便托他明天会见方少爷时候将这苦衷向他剖白,能叫方少爷答应了,便是大家造化。又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人家巴巴的要养儿女做甚么呢?我膝下不过仅这两个冤家,你看他们你生姜我皂荚的早闹个不了,做母亲的不曾得着他们一点好处,转预备肚腹来装他们的闲气。几时我一口气不来,眼闭脚直,让这两个冤家闹去,我那时候转清净了。”说着又哽哽咽咽哭起来。秀珊少不得又拿话安慰了好一会子,这一天大家都是没精打采。

再说赵珏赌气走到前面,见方钧正坐在书房里,手里捧着一本书在那里阅看。一见赵珏出来,忙忙起身迎接,虽然不便去问赵珏,免不得拿眼去瞧他的气色。只见赵珏怒容满面,扑通坐下来,也不说甚么,只是长吁短叹。方钧心里已瞧科九分,知道婚事依然不妙,也只相对坐着一句儿也不开口。停了一歇,赵珏觉得很是没趣,只得搭讪说道:“上次令表姊赶到舍间打听你的消息,只因迟了一日,你已经离了福建。我在湖南时候接到家信,不是曾经将这话告诉过你的?谁知我们这番回来,令表姊还不曾回京,适才我们也见了一见,他和家母他们倒还异常亲密。”方钧惊问道:“表姊在府上耽搁时候已是不少了,怎生还不曾回去?姑母一干人住在京里,亏他倒还放心得下。”说着又想了想道:“好在兄弟不久也须还家省亲,大约可以同他一路北上。少停大哥会见表姊时候,可以将我这意思代为转达。”赵珏笑道:“他知道你在舍间,还愁他不出来同你相见?我适才同家母他们已经争竞了好一会,谁还肯跑进去同他们周旋?我不如陪着你,在这书房坐谈一夜罢。”方钧勉强笑了笑,也不肯问他为着何事争竞。赵珏又不便告诉他长短,转弄成个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了。

赵瑜也知道这件事,非秀珊小姐竭力向方钧磋商不足以就绪,当晚少不得又将自己心事委委曲曲告诉了秀珊。秀珊含笑不语。次日遂在内室里命人将方钧请进来相见。赵瑜避匿在房,湛氏遂陪他们坐了一会,假托有事,也就走入自家房间去了。此处秀珊先将母亲上次不放心哥子同表弟的意思向方钧说了一番,又问方钧此后踪迹安往?方钧大略告诉了一遍,说是自家无意功名,在福建也有没多时耽搁,大约仍然转回北京,省视父亲同姑母他们一番,然后再斟酌行止。秀珊笑道:“表弟如返北京,愚姊可以同你一路就道。家母叠次有信来催促,不过这边伯母坚意留着,婉如妹妹又看待得十分殷勤,一时不好决然舍去。”方钧见秀珊提到“婉如”两个字,不由失声长叹,很露着失望颜色。秀珊便趁势告诉他,这边不能附为婚姻的缘故。方钧先前还不肯答应,后来秀珊小姐又坐近一步,低低的向方钧说了一番话,却不知道他说的是些甚么。但见方钧当这时候,倏的站起身来,向秀珊慨然说道:“既是赵小姐有这样苦衷,小弟将来便勉强娶了他,可想琴瑟之间一定不能从容静好。况且小弟近来也新灌输了几多文明智识,难道为着这事,向人家施用野蛮手段?不过上次小弟来求亲时候,伯母对着我,又不曾将这道理说明,一味的同我支吾,叫我听着如何不气?罢罢,'君子不夺人所好’,既是赵小姐意有所属,今生算我们没有姻缘之分,只好等待……”方钧说到此,也就有些哽咽声音,不肯再往下说。那一枚戒指早轻轻向手上退下,端端正正的送至秀珊面前,说:“这就是赵小姐的珍饰,小弟不便当面交还,便请姐姐替我致意罢了。”方钧这一番慷慨的神情及爽快的言论,不独秀珊小姐觉得出自意外,便连湛氏在房中也感激不尽。正待走出来向方钧陪话,不防赵瑜忽然袅袅婷婷的从自家卧室里走出,上前与方钧相见。方钧不由吃了一惊,正不知赵瑜出来相见更有何用意?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二十二回 感挚爱异地结新盟 望和平公园开大会

天下事不可以理遣者,未尝不可以情动。在赵瑜当日悔婚之举,原是出于万不得已,无如芳心中所蕴的秘密,一时又不可举以告人,其委婉曲折之衷,业已辗转忧伤,万难自制。及至方钧坚持前约,愤不可遏,赵瑜亦遂恼羞成怒,加之阿兄不谅,亦复据理力争。无怪其以死自誓,几乎决裂。其实方钧为人亦是少年中明白透亮的人物。在广东时候,知赛姑为乔装女子,他想到赵瑜当日同他在一处耳鬓厮磨,即使没有别的私情,然而两小无猜,难保无婚姻之约。当那时候,方钧对于这件婚事,未免已有悔心;及至此番同他表姊秀珊晤谈,秀珊又将赵瑜陈说的苦衷背地里告诉他知道,他益发相信这段婚姻断无指望。纵使坚持到底,不免嘉耦翻成了怨耦,亦非将来身世之福。所以落得做个人情,慨然将赵瑜那枚戒指铿然陈诸几上,可算表示自家已经取消前约了。

湛氏刚待出房酬谢他几句,却不料他那爱女瑜儿在房里一一听得清楚,其感激方钧之心几于声泪交下。好在近来男女限制,不似当年严密,不由出于至诚,要想来安慰方钧一番言语,方才可以对得住他。在方钧却断断想不到此,忽见赵瑜搴帏而立,含悲带泪的先向方钧行了一鞠躬礼,然后哽咽说道:“这件事委实是我们有负方先生了,区区私衷,一言难尽,难得方先生体贴入微,不使我处于万难解决地步。则此后有生之日,皆出自先生所赐。诚如先生所谓,今日没有这种缘法,相报之处,永誓来生。先生若果不弃,虽不能附为婚姻,未尝不可订为兄妹。从今以后,请以家人相处,就请哥哥在上,受妹子一拜。”说着便分花拂柳的折拜下去。转吓得方钧不知所措,慌忙回拜,两人重立起来。只喜得个湛氏打从后边走出,笑说道:“我的孩儿,知恩报德,理应如此。只是老身对于先生,又未免僭居长辈了!”方钧当初虽然也偷见过赵瑜,却不似此番清楚,又见他玲珑娇小,说出话来测测动人,真是又怜又爱,转弄得不知所措。此时秀珊已将那枚戒指替赵瑜轻轻套在指上,含笑说道:“妹妹此番举动,真是爽快不过!表弟却不可负他美意,还不快快的拜见伯母!”方钧被秀珊一句话提醒,真个含羞带笑,上前重行替湛氏行礼。湛氏大喜,忙命仆妇们出去请少爷进来,好告诉他此事。那些仆妇们当时看见这样情形,无不眉飞色舞的在暗地里欢喜。听见湛氏分付,立刻走过一个仆妇,笑嘻嘻的出了二门来请赵珏。

赵珏正坐在书房里愁眉不展,知道刘小姐秀珊将方钧请进内室相见,定然要同他提到妹子婚事,料想那个方钧如何肯径自消毁前议,少不得定有一番冲突。还不知此事将来毕竟作何结束。蓦的看见那个仆妇匆匆走得进来,向赵珏笑道:“太太请少爷赶快进去,有要话同少爷面讲呢!”赵珏没好气的答道:“你快去告诉太太,说权且当我死了,他们的事我再也没有这颜面前去过问!要你这样蝎蝎螫螫的跑来请我则甚!”说毕掉头不去理会那个仆妇。那个仆婢被他这一顿抢白,转自怔住了,也猜不出他是何用意,更不敢说甚么,忙匆匆的依然跑入后面告诉湛氏这话。湛氏笑着骂道:“这是你们少爷不知道内室里的细情,所以还在那里生气。你们这些蠢材,该多嘴的地方又不肯多嘴了!你再去跑一趟,也不必说别的,只说我告诉少爷一句,小姐同方先生已经拜了兄妹了,他自然会理会得。谁叫你没头没脑不向他说出缘故呢!”那个仆妇方才省悟这意思,果然又走至书房,将湛氏分付的话一一向赵珏说了。赵珏听了兀自纳罕,暗想方钧难道当真就将婚约取消了么?心中还不甚相信,忙立起身来,随着那仆妇一同进入内室。果然见他们花团锦簇的,大家都站在一处。先由湛氏向他招手说道:“珏儿快来,你妹妹已认方先生做了哥子了,你以后不要将你这哥子居奇罢!”这一句话将满堂的人都引得哄然大笑起来。赵瑜立在一旁,只含羞低首,一言不发。赵珏一时依旧摸不着头脑,痴痴的望着他们发怔。湛氏便将适才事迹一一详细告诉赵珏。赵珏将方钧望了望,又将他妹子望了望,然后走至方钧座侧,不觉深深作揖下去,“难得大哥竟如此爽伉,不教小弟为难。小弟此时感激之私,匪言可喻,只好永铭心版的了。”方钧又谦逊了几句,便要告辞出外。湛氏哪里肯放,说道:“如今可算都是一家人了,方少爷千万不用客气,我还要备一杯薄酒,便在内室里大家痛叙一番。”说毕便招呼仆人去准备酒宴。

少停开席,湛氏坐在上面,左首命赵珏同方钧并坐,右首便命赵瑜同秀珊小姐并坐。秀珊因为赵珏在座,迟疑不肯答应。赵瑜哪里肯放走他?湛氏又笑说道:“这又算甚么呢?承小姐盛爱,将我看待像母亲一般,珏儿同小姐便与兄妹无异,难得大家聚在一处,权当这酒席做一个团家宴有何不可?”秀珊无奈,也只得坐了。这时候却写不出他们各人心中乐处。方钧一面饮酒,一面细细评较赵瑜同秀珊颜色,觉得各有各的风致。秀珊小姐年纪稍长,矜庄态度自是不同;赵瑜则秀韵天成,眉目如画,也频频偷窥自己,蕴着无限深情。方钧想着这样美人,自己竟无福消受,转让给那个林赛姑,心中委实有些不很甘心。既而一个转念,世间珍物,当其未得之先,不乏艳羡念头,及至到手之后,也不过视若寻常。转如我今日这番做作,能使芳心里感恩怀德,不惜联为异姓骨肉,且坐在一处,容我仔细赏鉴,未始非意外之福。想到此际,也就心地涣然,有谈有笑。这一席一直饮至日落时分,方才各各散坐。

赵珏便邀同方钧到前厅去坐,方钧又向湛氏告了扰,然后才随同赵珏出外。秀珊小姐携着赵瑜的手,转入香闺,低低向赵瑜笑道:“妹妹这件事可要谢谢我替你出力,所幸不辱雅命,克奏肤功,他日同林少爷成了眷属,不知可想及我这姐姐不想?”赵瑜向他笑了笑,重行说道:“我还有句话要问姐姐呢,我哥哥为人你应该在适才时候瞧见他了,性情虽觉得激烈些,然而却是少年英俊。”秀珊不待他说毕,不觉笑道:“呸,这时候要你讲这话呢!令兄当日同我们在海船上,不是朝夕相见,你还当我同他是初见么?”赵瑜接着笑道:“这可更好了,我适才的话尚未说完,我想姐姐此来既然自己做了个'青鸟使’,谅来对于信中那句缔婚的话一定是同意了。倘真不弃寒微,我倒想同母亲商议,不如目前诸事现成,就聘姐姐来做我的嫂嫂罢。”秀珊听了,脸上不禁通红起来,指着他笑骂说:“好呀,人家替你出了这番心力,巴巴的趁了你的心愿,不曾得你甚么酬谢,转落得你拿话来打趣我。你不用得意很了,万一恼了我,我有这本领立刻叫我那表弟进来再同你索取那枚戒指,看你可还敢这样摇唇鼓舌似的。有这时候的快乐,也不记得昨夜那种愁眉泪眼向我央告的情形了!”赵瑜笑道:“人家同你讲的全是正经话儿,何尝敢来打趣姐姐?姐姐左要我酬谢,右要我酬谢,我替姐姐做了这媒,便是酬谢姐姐了哇!”引得秀珊将赵瑜双手按在床上,挠他的痒骨,笑道:“你越说越好了,看我可肯饶你!”两人正在闹着,猛不防湛氏笑吟吟的走得入房,问他们:“怎生这样快乐,不妨告诉给我听听?”秀珊见湛氏进房,忙放下手来,站向一旁含笑。赵瑜盈盈立起,便将适才所说的话,笑着告诉他母亲。湛氏听了,兀自欢喜,沉吟了一会,说道:“可惜刘府太太住得远了,我们便是两家同意,又教谁去同那边求亲呢?”此时秀珊已移步至妆台旁边,对着一面菱花大镜,轻轻用手理那鬓脚上乱发,口里低低说道:“都是瑜妹妹引出伯母这些话来,停会子看来撕你的小嘴。”赵瑜又笑道:“母亲真个糊涂了,放着媒人在这里,只要母亲拜托他,这事包管一说便成。”湛氏方才悟过这话。

果然到了晚间,命一个仆妇到前面去请方少爷进来,我有话同他面讲。我们家少爷他若有事,就叫他在外间坐着不必同方少爷一齐见我。方钧听见这话,更猜不出是何用意,只得又别了赵珏,立即到后面见了湛氏。湛氏当时便将要求秀珊做媳妇,请他做媒的话告诉了他。方钧满口应允,说:“这事包在小侄身上,不久到了北京,定然向家姑母说知。家姑母极爱赵大哥的为人,原有相攸之意,一定允洽。”湛氏大喜,又同方钧谈了许多家常的话,随后又说到赵瑜身上,慨然向方钧说道:“不料小女不能奉侍巾栉,仔细思量起来,对着你很为抱歉。你们年纪还轻,各人婚姻也是前生注定的,不可勉强。少爷此后若是将我家赵珏儿这姻事说成功了,我总觅一个好好女孩子聘给你为妇。你不知道我虽然嫁在福建,我的母家原是浙江人氏,我还有一个内侄女儿,名字叫做湛镜仪,今年约莫也有十七八岁了,还是前几年我归宁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面,生得非常美丽,同我家瑜儿站在一处宛似同胞的姊妹。方少爷你放心罢,好歹我不能消受你做女婿,做了我的内侄女婿,想也是一般的。”几句话转将方钧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坐了一会依旧告辞出去。

赵珏见他出来,笑着向他问道:“家母请你进去做甚?我不料瑜妹妹认你做了哥子,我母亲同你亲热的分儿,连我都当做外人看待了。同你讲话,都不许我旁听,你替我想可不叫我气闷?”方钧笑道:“你这话又错怪伯母了,伯母同我讲话,自然有不能许你旁听的缘由。”说着便将湛氏要秀珊做媳妇的话告诉了赵珏。又笑着说道:“你还在这里说着气闷哩,不知道我心里的气闷比你要加得几百倍!我的一个妻子,好端端的被你们白赖得去了,如今已没有娶亲的指望,转巴巴叫我替你来做媒,这又是打哪里说起。”赵珏听见这话,忙放下脸色说道:“天乐,你千万不要听他们的话,我是绝对不能赞成的。你也不用叫冤,便是你替我做了这媒,我不但不感激你,将来一定还要带累你为难!我先前不是告诉过你的,我的婚姻,自经这番打击,久已灰心世事,不再作'室家之想’。你通不见现在有好些文明男女抱守'独身主义’?你瞧着罢,我不久就要同他们入党去了。况且这刘家小姐,在先不曾到北京时候,他的父母久已有心给你为妇,是你说他年纪比你长了些,你就不愿意答应。我的妹子既不能嫁给你,要嫁给你的人如今再被我夺了过来,天理人情上也讲不过去。我还成了一个甚么人呢?母亲他们不知道其中有这曲折,所以又来闹这把戏,等我进去将这话说明白了,包管他们也要懊悔。”赵珏且说且向里走,方钧不觉笑着拖住他的袍袖说道:“你且站住,你这是甚么用意,我倒要请问你呢。你既知道当初我因为家表姊年纪比我长些,我不肯应允这婚事,如今又过了多少时候,家表姊年纪自然越发比我长了,不见得又会倒转过来。论他的年纪,却同大哥仿佛,表姊的为人,你又是亲眼看见的,配大哥还配得过,不见得辱没了你。我还记得你住在家姑母那里时候,姑母也曾提过这事,我知道你那时心心念念都在林小姐身上,也不便将这话告诉姑母,随后也就搁过一边了。难道伯母他们有这意思,不是一举两得,你还有甚么留难呢?若论目前那些文明男女,外面虽说是抱守'独身主义’,其实他们总有不可告人的宗旨,不见得真有什么伟大思想;况且伯母只生了你一个男孩子,你不娶妇,难道便从此绝了宗嗣不成?至于承你盛情替我打算,我虽然经令妹这番打击,少不得也就灰了一半的心。然而因此就讲到终身不娶,小弟虽愚,却不敢作此欺人之语。不瞒你说,伯母已经替我计较,要将你那表妹嫁给我,我虽不曾一定承认,然而若果人物不错,小弟也就委曲将就了。”

赵珏听他这一番话,不禁笑起来说道:“家母说的哪个表妹要替你做媒?”方钧笑道:“你难道有几多表妹呢?我听见伯母告诉我,说是叫做湛镜仪的。”赵珏听了,笑得连连摇手,说道:“我母亲告诉你,我这表妹人物如何?你试说给我听听看。”方钧笑道:“伯母说这湛小姐同令妹站在一处,简直像是姊妹,可想颜色是好的了。”赵珏大笑道:“奇谈奇谈,你千万不用相信我母亲的话,这湛小姐若是同舍妹比并起来,像舍妹两个身段方才可以及得他一个。因为我那舍表妹又矮又胖,大约将他的身子劈分了,庶几可以同舍妹一样;而且前年又新出的痘花,那副花容上却添了许多圈点。你若是娶了他,一定坑死你一辈子呢!我听了也不甘服。”这一番话说得方钧心里冰冷,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既照你这样说去,也只好搁着再讲罢。”两人谈笑了一会,各自安寝。

次日方钧便要动身回京,命赵珏回上房去告诉这话。湛氏哪里肯答应,又苦苦留他们盘桓了两日,然后才放他们就道。动身前一日,秀珊小姐同赵瑜商议,一定要湛氏这边派一名女仆送他们北上。湛氏也防他们表姊弟在路间同走不大方便,遂派遣了一个老女仆伏侍秀珊小姐。方钧也因为秀珊小姐将来要嫁给赵珏,觉得这样办法很是周到,当日便买好车票。湛氏母女亲自送秀珊出门,随后又命赵珏一直将他们护送到火车上,方才转身回来。

方钧一抵北京,因为自家在北军营里有失机私逃的罪名,外间也有通缉的公事。虽说那时候像方钧这般人物政府里不大注意,耽搁下来,那通缉公事也成了一种虚文。然而却不能不有所防备,只得悄悄的先同秀珊抵了他姑母那边。他姑母方氏见他们姊弟回来,心里十分欢喜,又问:“方钧你那镛表兄此时究竟安插在哪里?他轻易也不曾寄过家信,不过凭秀儿在福建寄信来时提过他几句,我总放心不下。”方钧便将刘镛现已投了南军的话详细告诉他姑母。方氏也不曾说甚么,方钧趁势又问自己父亲近来身体可好?方氏皱眉说道:“你休再提你那父亲身体了,简直一天颓败一天,一总不曾有个硬朗起来的希望。如今同你那姨娘又过得生分了,几乎没有三五日不嚷闹一次。先前你父亲听见你在湖南失败消息,急得甚么似的,恨不得要亲自去访你一趟。后来经我苦苦拦着,又因为接到秀儿函札,说你已经在逃,你父亲方才罢休,只是日日盼你回家,不住的叫人求神问卜。毕竟父子天性,当初他虽然不合听信你那姨娘谗言,如今却是懊悔不迭了。好孩子,你也休记你父亲前事,还该前去看望看望他,好让他放心。”方钧听见这话,不禁泪如雨下,忙用手帕子拭着眼泪说道:“姑母说哪里话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况且父亲当日怜爱我的光景,却是姑母们知道的,总是我做儿子的不好,在外东飘西泊,累他老人家替我担心。就以姨娘而论,他也是个年轻女子,性情浮躁些也是有的,只要他能将我的父亲侍奉得好好的,再能替我家支持只份门户,虽有当初不好的去处我也不去计较他。侄儿打算在今日入夜时分,偷着向家里一走,姑母此时且不用声张叫外人知道。”方氏点点头说道:“要这样才好呢,足见你的孝心原是不错。你同秀儿巴巴的一路回来,不无辛苦,且休息一会,也不用急急赶得回去。”说着又笑道:“这是打哪里说起?秀儿又无故的打扰赵太太那边好多日子,叫我如何过意得去!想起来不久还接着秀儿的信,说他家少爷到广东就婚,如今赵少爷可该将新媳妇带得回来了?他们小两口子想还恩爱?”

秀珊小姐这时候本坐在他母亲身旁,听着他们说话。及至听见母亲问到这一件事,不由噗哧一笑,又防着方钧提起赵珏,不免要牵涉着自己,立时避入房间里面料理自家的行箧。此处方钧笑说道:“姑母休提这事罢,告诉谁也不肯相信。赵大哥意中原是要向那林家小姐求亲的,此番在湖南得了战功,新近也授了官职,好不高兴,匆匆的赶至广东去完结此事。谁知我们才抵着广东时候,那林小姐早闹出笑话儿来了,赵大哥不但亲事没娶成,还落得一肚皮的呕气。如今发恨连营长都不去做了,依然回转他的福建。我同秀姐姐上火车的时候,不是还累他亲自送我们的。”方氏甚是愕然,忙笑说道:“敢是那林小姐做出不端的事迹,或是另嫁了别人了?”方钧连连摇首说道:“姑母猜的都不是,他哪里会嫁了人呢?他是想人家女孩子嫁他,所以闹的动刀动枪,几乎连性命不保。目下兀自躲在家里养病呢。”

方钧便将前后事迹一一告诉了方氏。方氏伸出舌头,半晌缩不回来,惊问道:“难道真有这样奇事?世界上可想是天翻地覆了!怎么好端端的一位小姐会变做男孩子起来?古时小说本上或者有这样事迹,我们还疑惑那些著书的编着谎哄人顽的。就如这件事,要不是我亲耳听见,又是你们亲眼看见,万一遇着那些弄笔墨的人,把他再编出一部小说出来,真真是你说的无论告诉谁也不肯相信呢。哎呀,这可也难怪赵少爷气得发昏了。”方钧重又凑近了一步,低低向方氏说道:“便因为这岔枝儿,赵老伯母十分爱我这表姊,巴巴的请我进去,托我向姑母这边求亲,要想我们表姊去做他家媳妇。小侄斗胆,在那边便替姑母一口应承了,所以特地告诉姑母一句,料想姑母不怪侄儿擅自专主。”方氏听了,非常快乐,强敛着笑容说道:“好呀,你竟不由我做主,擅自将你表姊许给人家了!这却也难怪你,我知道你现今做了他家爱婿,凡事少不得卫护着你的岳母,可是不是?说起来,我还不曾问你,这婚娶的日期可曾定了没有?”方钧不觉哭丧着脸说道:“姑母休提这件事罢,提起来委实叫人不自在。不瞒姑母说,侄儿同那边业已毁了婚约了。”方氏大惊说道:“怎的怎的,怎么你们又毁了婚了?赵少爷婚事不成,是因为林小姐变了男孩子,难道你的婚事不成,那赵小姐也变了男孩子么?我今天被你弄得一塌糊涂,倒简直摸不着头绪了!”方钧长长的叹道:“便因为那林小姐变了男孩子,侄儿婚事所以就不成了。”方氏将头一扭笑道:“林小姐又与你们甚么相干,你又扯到他身上去?俗语说的'墙倒众人推’,你同赵少爷娶不成妻子,都把来推到林小姐身上,我听着很有些替林小姐大不服气。”方钧笑道:“姑母你不知道,赵小姐不肯嫁我的缘故,就是因为当初他原同林小姐在一处的。别人不知林小姐是男孩子,他不见得不知林小姐是男孩子,所以他此时只有嫁给林小姐,可以解释他当初的私情。我也可怜他有这委屈,方才慨然允许便毁了婚了。”方氏想了想方才明白过来,不由笑着说道:“原来如此,这也算赵小姐难得抱定'从一而终’主义,不像目前那些文明女孩儿,起先不妨嫁给这个人,过后又可以再嫁给那个人,那就更不成事体了。但是我替你想想,赵小姐既然要嫁林小姐,不肯嫁给你;你的表姊姊,你又跑出来做媒,将他嫁给赵少爷,林小姐同赵少爷都算是有了婚姻的指望,只是你呢,不倒转落空了。”方氏说到此处,也觉得底下的话有些碍口,便一笑不再往下说。

当晚少不得也备了一桌筵席,留方钧在那里吃了晚饭。方氏又将送他们回来的那个仆妇唤至面前,着实道谢了几句。方钧辞了他姑母,径自回家去看他父亲。方氏母女两人看着方钧出门,然后回到房里又絮絮叨叨谈了好多赵府上的话。方氏笑向秀珊说道:“各人的婚姻,看起来实在是有一定的,在先我本意要将你嫁给你的表弟,后来蹉跎下来,也不曾提议这事。至于赵少爷当初同我们搭船到北京时候,我又属意那个赵少爷,想他做我的女婿,不知怎生又没有成议。不料你此番向福建走一趟,转又同赵少爷那边结了亲事了。我适才不是向你表弟说的只是他的亲事,一共还没有着落,我转有些替他着急。”秀珊听见他母亲提着自己婚事,只是低着头含笑不语,后来又因为他母亲说到方钧身上,方才笑说道:“母亲不用替表弟担心罢,那边伯母已经允许替他做媒,要将自家内侄女儿嫁给他呢。”方氏笑道:“这也罢了,我说的呢,那边伯母既然托他替自己儿子出力,少不得也要有点酬谢他的地方。”秀珊又告诉方氏说哥哥在南军里办事的话。方氏笑道:“怎么你哥哥也叫人好笑?先是帮着北军去打南军,后来又帮着南军去打北军,手扯顺风旗,脚踏两面船,睡屋脊的滚来滚去,一例儿都给他做到了,这还成个甚么'忠心报国’?”秀珊掩口笑道:“母亲又来迂执了,如今当军官的谁不是像这样?”方才算得个'明哲保身’,又说是'见机而作’,'有乳的便是亲娘’,谁给点好处给我,我就帮着谁去出力。要都是像母亲这样固执鲜通,那些人也不必想升官发财、荣宗耀祖了。”方氏听了,兀自点头不迭。又笑道:“你这几日在火车上也算是辛苦够了,不如早点睡觉罢,明天有了闲功夫,我还待同你向你舅舅那边走走。”于是母女二人各自回房休息不提。

且说方钧别了姑母,一直赶回家里。其时已入夜时分,星月漆黑,幸喜却没有人瞧见他,及至到了门首,那两扇大门已是闭得紧紧的。方钧使劲拍了几下,良久方才走出一个仆妇前来开门。见是少爷回来,很觉得出自意外,立即转身进去禀报。方钧随在后面,自己顺手将门关好,打从厅上经过。只见一张桌上安放了一盏半明不灭的油灯,虽有几张桌椅条凳,都是七零八落,灰尘积得有一二分深浅,心中甚是纳闷。走入后进,已听见他父亲痰喘声音,提着劲在那里询问仆妇说:“少爷回来在哪里呢?你还不快快叫他进见我!”说着又喘息了一会。方钧其时已走入他父亲住的一间房里,所有陈设也不十分整齐。那个仆妇站在床前,一手替他父亲扯着帐子,他父亲倚在床栏干上,用手揩拭双眼,含悲带恨的问道:“钧儿你今日回来了,我想你想得……想得好苦!”说着又大喘起来。方钧此时见这样情景,止不住心酸泪落,抢上几步,先用手去替他父亲敲背,一面含泪说道:“儿子多时不曾替父亲请安,不料近来父亲身体益觉衰惫了。儿子身子虽然在外,却没有一时不忆着父亲。父亲不用烦心别的事件,还该保重这身子,把多年的老病赶紧医治医治才好。姨娘呢,如何看不见他的影子?”方钧还待再往下说时,他父亲喘息略定,伸出一只干枯手腕来,扯着方钧的手,流着眼泪说道:“好了,你回来了,我只求见得你一面,早晚便是死了也落得心安意稳。你还提你姨……”说到此,又四面望了望,那个仆妇知他的意思,忙说道:“姨太太早就睡了。”方浣岳又问道:“今天那个人来也不曾?”那个仆妇又点点头,笑着说道:“还等这早晚呢,若是不曾来,姨太太此刻也不见得就去安睡。”方浣岳又流泪说道:“你还提你姨娘则甚?我如今已是懊悔不迭,当初不该闹着娶他进门,硬生生将你母亲气死了还不算,如今又临到我头上来了。我常时想起你的母亲好处,有点对不住他。如今好了,可是我不久也要同他在九泉里相会,我只好慢慢的再去同他谢罪,叫他不用记着我当初仇恨。上帝还许人悔罪呢,终不成你母亲就不看夫妻情分,我死后他还不肯饶我!”说毕又哭又喘,连那个仆妇站在旁边都听得心酸起来,用手去擦眼泪。

方钧一时摸不着内中头脑,只得劝着他父亲说道:“父亲凡事总要看开些,不要尽向这凄惶上落想。你有甚么委曲,尽管告诉儿子,有儿子替你做主。”方浣岳又摇了摇头,喘着说道:“你做甚么主呢?我也很不愿意你再去同他结着仇恨。我如今已在病中,悟出世界上一切因果,天下事都是人自家寻出来的烦恼。我当初不娶你这姨娘,造这样的因,今日又何至受他气恼,结这样的果?我如今不但不去怨他,还尽着容纳他,或者会有一天解释了我们两人的冤缠恶孽。”方钧听到此处,已不禁双眉倒剔,有些气忿忿的,又不敢拦他父亲的话,忍着再往下听。

他父亲歇了歇,又向他说道:“我自从赋闲以来,手头渐渐不丰,这也是你知道的。难得你当初在营里时候,还一百八十的寄钱给我浇裹,我心里着实宽慰。然而在这京城地方支持一份门户,委实不很容易,你那姨娘他只顾任性挥霍,我所有的一点积蓄,这些时都给他挥霍殆尽了。他嫁我的时候也有好些细软首饰,他是把守得紧紧的,一共不肯破费,这也罢了。我不合在先因为贪恋他有点钱帛,以为娶他进门可以人财两得;如今才知道这全是做男人的一番痴想。别人所有,依旧是别人的,几曾见过当妓女的将身子嫁了这人,又将他的钱财也肯交给这人?这是万万没有的事。日积月累,眼看得我这门户是支持不住了,门房里的家人说,我这穷官儿,没有发迹日子,走的走了,都去别寻主顾。目前伏侍我的只有这个老王,他还算忠心报主,见我病成这个样儿,不忍舍我而去。你姨娘身边倒有两个侍婢,终日听他使唤,也不管我死活。你在家的时候,他还有意无意的装着照应我的模样;一自你到湖南,他益发没有畏惧,成日价在外边厮混。你是我的孩儿,我也不怕你笑话,他说我病成这个模样,不能遂他的私欲,他早就在外间七搭八搭,不知怎生同一个交通部里录事勾搭起来。有人告诉我那厮叫做甚么'彭璧人’,倒是一个年富力强的汉子,约莫有二十多岁光景,两人打得十分火热。先前还瞒着我在背地里出去住宿,目下益发壮着胆子,简直不怕人指摘,没早没晚,将那个姓彭的引得来家厮守着在一处。别人还讥诮我不会去捉拿他们,你想想我已病得像鬼一般,还有这气力同他们厮拚?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他们胡干罢了。天可怜我叫你卸了职务回来,老实你一时也不必出去走动罢。等我咽了这一口气以后,你将我好好的打发下土,也不枉我只养了你这一个孩儿。至于你那姨娘,我既已死了,他也断然不肯守在我这门里,任他嫁给谁去,你也不必干预他。倒是你至今还不曾娶着妻房,是我最悬心的事。在先你不是同福建赵府上结了亲的,论理还该将这件事早早完结,方才可以叫我心里快慰些。不知你的主意如何呢?”方钧见他父亲问及此事,也不便将以上的事迹详细去告诉他,只得权且含糊答应。又见他父亲觉得话说得太多,两片颧骨上渐渐红晕起来,咳嗽得更是利害,心里又痛又急,忙拿话安慰了一番,依然伏侍他睡下,自己悄悄走出房外。

那个女仆端过一盏茶来,方钧接在手里,兀自闷闷的,似有筹画光景。怔了半晌,向那个仆妇问道:“老爷适才提着的那个姓彭的,你可曾瞧见过他没有?”女仆笑道:“有时候瞧得见他,也有时候瞧不着他。今天姨太太归房很早,那姓彭的在此住歇亦未可知。”说着他径自走了。方钧一肚皮恶气,忍无可忍,在大衣里掏了掏,却好平时带的那支手枪还插在口袋里,也不计较利害,立刻蛇行鹭伏,踅过左边他姨娘住的卧室,隔着几株芭蕉,见绿纱窗子里隐隐露着灯光。他轻着脚步走至窗下,从纱眼里向内张望,只见他姨娘一个人坐在一张大理石桌子面前,桌上放着一盏煤油灯,支颐不语,像有甚么心事似的,连两个丫头影子都看不见,更没有那个姓彭的在内。自己跌了跌脚,暗念今日不巧,这厮却不曾来,不然我此时便跨得进房,用手枪结果了这厮,好替我父亲伸这口怨气。这不是白造化了他!

方钧只顾在窗外顿脚,不防那声音大了,将小赛金吃了一惊,用手将灯移了移,提着喉咙问:“谁?”方钧知不能隐藏,忙接着答应了一声:“是我”,一面说,一面早掀起门帘进来。小赛金住的这一重房屋,原与右边一带住宅隔别着,所以方钧进门之时,他一共不曾知道。如今陡然看见了方钧,出自意外,忙放下一副笑容,说道:“哎呀,大少爷是几时到京的,怎么我们连一点影见都未曾晓得?此番冒冒失失的见了大少爷,倒叫我吃了一吓。”方钧却也不同他多话,只是拿眼睛四面瞧望,像个寻觅甚么物件似的。小赛金非常灵慧,心中不由猜出他的用意,老大不很愿意他却不露声色,一叠连声的唤着丫头们过来倒茶。那两个丫头刚躲在套房里打盹,听见他姨太太呼唤,彼此都揉着眼睛忙忙的跑得过来。见了方钧大家都有些觉得奇诧,将茶倒来之后,方钧也不去吃茶,只冷冷问了一句说:“我的父亲病成那个样儿,倒不看见姨娘在那里照应着,这半年多的日子,不免累了姨娘辛苦。”小赛金忙笑道:“这是打哪里说起?你父亲的病,应该是我照应的,今天晚上,不是在那一边好一会子,适才因为有些困倦,所以才进自家房里歇一歇脚。这些情形,我面前这两个丫头他们都是知道的,你父亲病得久了,肝气很旺,他说的话,少爷却不可一味去相信他。他要冤枉人到甚么田地就到甚么田地,平时我都忍着气一句儿也不敢同他分辩,他若是能像少爷这般体贴下情,倒没有话说了。但是我听见少爷在南边同人家打仗,说是如今已辞去差使了。外面谣言却闹得利害呢,又编派着你说是逃走了的,这句话我就不大理会。少爷这次回京,还打点甚么主意呢?”

方钧先前进来时候,本挟着一团愤气,及至不曾看见那个姓彭的影子,也就有些疑惑他父亲的话,不免误听了别人谗言也是有的;加着这小赛金甜言蜜语,说得委婉可听,自己转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少不得又换了一副和悦面目,重行搭讪敷衍了小赛金几句。小赛金益发笑着说道:“少爷是几时抵京的?现在行李可到了家里不曾?如不曾到家,我立刻打发人替你取去。”方钧摇头说道:“这个正不消姨娘费心,我的行李已经全发到姑母那里去了,我停一会子尚要赶去歇宿呢,怕姑母等候我。”小赛金笑道:“这个如何使得?少爷是家里的主子,如何转住到亲戚家去?少爷虽不计较这些,给别人听了,还要责备我的不是,今日已晚,不必谈了,明天一早,少爷务必将行李发到家里来。也还有个照应。”方钧连连点头,又说道:“横竖我在京里一时还不出去,稍停几日再将行李发到家里来也不为迟。”

方钧稍坐了一会,随即辞了小赛金,依然出了自家的门,赶到方氏那里去住。一路上思量小赛金适才情形,也暗自纳罕,想到当初曾经同他冲突过一番,此时倒不见他记着前番仇恨。毕竟是女人家面慈心软,我们这些负气少年,涉实有些度量不足。若果是父亲冤枉着他,说他举止不端,这倒要我来解劝解劝呢。好笑方钧虽然如此着想,其实那个小赛金的心事与他大不相同,他近来的举动,照方浣岳所说的话,却是一毫不错。原仗着方浣岳病势恹恹,终日没有下床的指望,他便任意妄为,有时候打扮起来向外间游荡,甚至招纳许多少年子弟偷期密约,出入无忌。内中尤以方浣岳所说的那个彭璧人同他最为密切。这一天晚上,彭璧人原约定了到小赛金这里来下榻,不料一直待至起更时分,那个彭璧人影子也不曾来,小赛金心里十分不乐,将两个丫头支使开了,独坐在银灯背面,在那里长吁短叹,静待情人。他哪里想到冒冒失失的忽然跳进一个方钧进来。方钧进房的神情,他早就瞧科九分,知道他已经见过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少不得要告诉他自己的劣迹。虽然在仓卒之间用了几句话将方钧骗住,又听见方钧一时并不出京,以后有这方钧住在家里,不但自己的举动有许多不便,还怕他窥出动静。他又是个当过军官的,万一再寻根究底,被他看在眼里,我这性命保不住不十分危险。因此越想越怕,越怕越恨,看看的斗转星移,时将半夜,苦没一个商量的人。

在这个当儿,忽然外边有轻轻敲门的声音,小赛金止不住心头跳了两跳,知道是彭璧人来了,立即唤起一个丫头,命他前去开门,将彭璧人放得进来。彭璧人才跨进房,早一眼看见小赛金慵眉愁黛,楚楚可怜,猜是他埋怨自己来得迟了,不禁陪着笑脸向他安慰道:“真个晦气,不早不晚,偏在打从津浦铁路上来了一位车务总管,那个蛮子,别的不喜欢,又只喜欢几张麻雀,死命的扯着陪他打了十二圈。打完了以后,大家忙着吃酒,我是假推着身子不快,连饭都不曾好生吃得,跨上车子就赶到你这里来了。你若是因为这个抱怨我,我的委曲真个就无从辩白呢。”小赛金不由笑了笑,向他眨了一眼,说:“别人家有别人家的心事,倒不在乎你来得迟早,你早来也好,迟来也好,以后便永永的不来也好。”彭璧人笑道:“你又来了,这不是分明怪我!我以后为甚要永永不来?便是死了,我的魂灵儿也一日要来一百遍呢!”小赛金笑道:“呸!谁同你枉口赤舌的死呀活的乱说!我告诉你罢,我家大少爷叫做方钧的,他今日已打从南边回家,适才不知听了谁的报告,走到我房间里,那两个鼠眼睛儿东张西望,连甚么地方他都瞧到了。幸喜你不在这里,被那个蛮子纠缠着,若是你早来一刻,怕不有岔子闹出来。我虽然不见得怕他,但是闹出来以后,我终究还担着这虚名儿,在他家里,不见得他便不能干预我们的秘密。我听他的口气,好像一时还不见得出去,像这样终日坐在屋里,他又比不得那老不死的病在床上,万一看见你的影子,他是充当过营长的,平时杀人不眨眼睛,你这文弱的身躯如何敌得他过?我适才所以坐在这里愁闷,不料你却跑得来了。”彭璧人骤然听了这话,不由吓得脸上变了颜色,一时间没有主意,只是望着小赛金发怔。

小赛金见他这模样,不由噗哧一笑,向他肩上拍了一下,说:“怎么你听了这话会不开口了?天下事除得死法要想活法,难不成白让他分开我们的情爱。你不用害怕,我问你一句,先前不是听说京里传说,因为方钧通了南军,故意打了败仗,溃散营头,他掼下来逃走了。陆军部里不是恨得他牙痒痒的,要将他活捉住问罪。如今倒好有多时不听说这话了,横竖你们在部里,像这样消息总还会打听得出来。如若陆军部里要这人时,你不会前去替他出首,保不定还要给你点好处。你瞧我这主意可使得?”彭璧人被他这句话提醒,不住的点头晃脑,似乎称许他这主意很好。当下又重想了一想,向着小赛金笑道:“你的见识,真个比我们做男人的还高得十倍,只是这条计策却未免狠毒了些。我同他平日又无仇无怨,不能因为我们二人的秘密交涉,转去伤天害理,白白将人家性命送掉了。在我看,能够有别的方法,叫他不敢干预我们的事最好,正不必跑去向陆军部里报告,便是报告了,好处还是他们陆军部里的人享受,不见得有甚么大利益,挨到我们交通部里,去同人家结下这样冤孽,似乎也不值得。”

小赛金见他不肯答应,立刻放下脸色,冷笑道:“好好,你果然是个菩萨心肠,再慈悲不过。罢罢,你既不肯下此毒手,我也犯不着去勉强你,只是从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也再不用向我这里来显魂。老实说罢,同我要好的也不止你彭璧人一个,丢下了你,不见得我便寻觅不出一个知心贴意的汉子!哼哼,我倒不曾见过祸事已在临头,你还在这里谈因果,讲报应呢!如今换了中华民国了,那些迷信的话一概都已取消,你便将他告发出来,政府里枪毙了他,也是情真罪当,不见得那个方钧当真会在阴曹地府里告你一状,叫你去偿他性命。我倒不相信他们那些做总长次长的,动不动就去结果人的性命,其间也保不住没有冤枉,也不曾见他们怕有冤魂来索命。你这豆瓣子大的录事官儿,倒转蝎蝎螫螫,装着做起正经人来,可不把我牙齿要笑掉了!胆小没有高官做,我替你算定命了,你也只好一世做个录事罢咧。若想巴结做总长次长等的位分儿,怕你这颗良心不去改换改换,做梦也没有你的指望!”小赛金越说越气,倏的立起身子,向案头一个古铜香炉里添了一把芸香,高着喉咙向那两个丫头说道:“你们快点提着灯便送彭老爷出去罢,我们这些恶人住的房屋,仔细不要将彭老爷熏染坏了。”

小赛金说这话的时候,那两个丫头只嬉嬉的望着他们笑,却站在旁边不肯动身。彭璧人笑着说道:“啧啧啧,你瞧你们这位姨太太气性很大,人家不过同他商量着办事,没的倒引着他像决了口子似的滔滔不断,说了有两大车子的废话出来。”说着便嬉皮癞脸挨坐在小赛金床沿上,悄没声的向他说道:“我的意思也不是单单卫护着那个方钧,你想若是照你的那般办法,少不得弄成一个北京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是我彭璧人替他出首,大家推原其故,必定要议论到我彭璧人为甚要替他出首呢?寻根究底,不是转将你我两人的秘密,无辜的就要披露出来。你是不怕人的,我毕竟在交通部里混饭吃哩,万一名誉因此损失,再与我这职务上有点关系,被总长他们知道,实行开除起来,以后我靠哪里去谋生活?我家里的那位老母,年纪已经就迈,我至今又不曾娶过妻子,这叫做'损人不利己’。想你最是怜爱我的,道不得便忍心望着我身败名裂。我适才坐在那里,默自想了一个好主意,包管告诉了你你也赞成。”

小赛金此时依旧气愤愤的撅着身子,冷笑道:“你说你说!”彭璧人便接着说道:“我这计,叫做'声东击西’的计。当年诸葛亮军师便用这计惊走了曹操的,是再稳当不过。因为我有一个朋友,本来同我在过一家钱铺子里,他也做伙计,我也做伙计,后来我谋就了这部里录事,他也混入北京,便在那个陆军部里充当一名侦探。平时我们会见,总算要好不过。我便在早晚去悄悄报告他,说是如此如此,他得了这个消息,自然便要赶紧率领兵士前来捕捉。若是果然被他捕捉到手,这就未免太毒了。我想便将这好人给你去做,你在背地里给他一个信,他自家性命要紧,哪里还敢在这北京城里逗留,一定是溜之大吉,我们只要打发这冤家离了眼前,也不必一定要置他死地。至于我的朋友那方面,他们捉获不到方钧,应该怪他们手段不灵,却不能怪我报告的不确。这是两全其美的法子,料想你听了也该以为然的。”小赛金笑道:“你这人真是慈善不过,菩萨不保佑你别的,定要保佑你生一个肥头大脸的孩儿!”彭璧人笑道:“我又没有妻子,这肥头大脸的孩儿,少不得要累及你的大肚皮了!”小赛金望他一笑,又啐了啐,方才彼此解衣入寝。

再讲到方钧在他姑母那里住着,方氏连日便催着他写回信寄给福建,说秀儿亲事准照这样办理,一经那边择了好日子,或者请他家少爷到京入赘,或是我亲自送秀儿到福建出嫁。一言为定,永无翻悔。方钧却因为抵京之后,连日不无偷着出去会晤自己一班至好朋友,有些朋友便约他在外间吃酒,兀自忙得不得分身。又迁延了几日,方才静静的坐在屋里,将寄福建的信函写好,用着双挂号的邮票,亲自到邮局里投递。刚在出门,走不到两条街,迎面遇见前日在一处吃酒的一个朋友,蓦的见了方钧,很露出惊讶意思,慌慌张张的四面望了望,失声说道:“哎呀,天乐你怎生还不曾知道,兀自这般从容不迫的在街上行走。”方钧不知就里,笑道:“你问我知道甚么?我在这街上行走,又有甚么妨碍?”那个朋友杀鸡抹脖似的望他眨眨眼,引他到一条僻巷里行去。方钧心里也十分疑惑,进了那条僻巷,彼此站立下来,那个朋友冷笑道:“怎生你自家的关系都不吃紧?你可知道有人替你在陆军部里报告,说你潜逃入京,窥探政府举动,保不定这时候已有人去捕获你了!”方钧听了不免吃了一吓,忙按了按心神,含笑问道:“这话是打哪里说起?我自问生平,却不曾同人有这偌大的仇隙,何至诬陷我这样罪名?谁不知道我已同南军脱离干系,我做甚么又替他们出力,来窥探政府举动呢?”那个朋友急道:“如今世界上的事也说不得个公理,只要有诬陷人罪的导线,他管你有仇隙没有仇隙。好像这件事我打听得明白,便是你家那位姨娘同他的情人联合起来告发你的。我同你毕竟是至好朋友,既知道这缘故,不忍无辜的坐视你入人圈套。你自己赶快去打算罢,事机重大,我也不便同你多谈,改一天我们再会。”说毕,又两边望了望,方才一溜烟跑得无踪无影。

这一番话,转将个方钧弄得茫无所措,心中疑信参半,转一步一步走得回来,将送信一件事倒忘记了。方氏见他脸上变了颜色,手里依旧拿着那封信函,不知就里,笑着问他道:“怎么你去送信的人又巴巴跑转家里,敢是忘记甚么言语不成?”方钧摇头说道:“姑母这信正不必别劳周折,老实侄儿还向福建去走一趟罢。”方氏笑道:“你同你姐姐刚打从福建回来,还不曾住得多少时候,如何又要向福建去走一趟?委实你们少年孩子不知道往返的辛苦。在我看,你到福建也没有要事,不如还在这京城多住几时的好。”方钧将眉头皱得一皱,跌脚说道:“侄儿原想在这北京多住几时,只是外间又闹起风潮来了,硬生生的逼着侄儿无容身之地,于是便将今日在路上遇见那个朋友所说的话一一告诉了方氏。又说道:“至于他们疑惑我家那姨娘在里面通同作弊,这话却恐未必。那一天晚间在姨娘房里同他相见,觉得他待我也还十分殷勤,又叮咛我叫我将行李移置家中暂住。侄儿虽不曾竟自答应,然而未尝不感激他。彼此要没有深仇,何至便报告我,想置我于死地?”

方氏听他这番话,不由吓得索索的抖个不住,急得说道:“侄儿你倒不要这样托大,你那姨娘口蜜腹刀,奸诈百出。譬如我有时候回去问问你父亲的病,他对着我听是酣言蜜语,像是亲热似的,谁知他在背后常常挑拨你的父亲,议论我许多短处。他既有心要陷害你,有甚么干不出来呢?”方氏刚说到此处,陡然门外有敲门的声音,其声甚急,不似寻常人来往神态。方氏益发吓得要死,连连摆手叫方钧躲向他房里去。方钧此时也觉得茫无所措,真个便揭起门帘,跨得进房。适才的话,秀珊已听得清楚,正代方钧捏一把汗,见方钧进来,兀自起身迎接,自家转立向房门外面,替他掩盖着防人瞧见。方氏忙开了大门,幸喜并不是甚么捕获方钧的军队,原来是方公馆姨太太打发来的一个仆妇,口称“奉着姨太太分付,立等方少爷前去说话,不可迟误。”说毕掉头便走。方氏刚自回他说方少爷不在这里,那个仆妇也不曾听见,方氏将门关好,战战兢兢的转入内室,见方钧正同秀珊站在一处,不由含着眼泪说道:“这事委实不好,刚才是你家姨娘打发人叫你前去,你仔细想想,这不是他特地来诱你入他的陷阱?你试将主意拿定了,还是去见他不见?”秀珊忙接口说道:“娘又来糊涂了,既然知道是姨娘那边施的诡计,表弟如何还可以去得?”方氏点头说道:“秀儿所见,一点不差。照这样看起来,这北京地方你万万再逗留不得了。你适才说的要向福建去暂避一避,不如就此走罢。”方钧此时已是茫无主见,赶忙跑入自家住的那个屋里,将要紧物件打叠在一个皮包之内,随即向方氏母女告辞。捱到黄昏时分,悄悄的上了火车,简直向南边进发。后来那个彭璧人打探得方钧业已逃去,忙去告知小赛金,还笑着说便宜了这厮。及至方浣岳病急时问及方钧行迹,小赛金支吾了几句。是以他们父子自此以后遂终身不复相见。这是后事缓表。

且说赵珏住在家里,百无聊赖,终日除得闭户读书,有时候便向外间同几个知己朋友谈笑排遣。这一天正坐在自家那所书房里阅看上海报纸,见南北两方已有停战命令,各派代表在上海租界上开始和议,不觉浩然兴叹。只说了一句:“同是中国的人民,在先本不应启此兵争,今日又何消各持意见?眼见得这些代表,必然各人有各人的心理,怕这和议一时还不见得遂能成就。在我看起来,他们既分成两派,这其间若有处于第三位的人出来替他们促进和议成立,或者还有点指望,否则日日言和,还不知弄得末了作何结局呢!”想到此处,兀自恹恹不乐,扑的将那一搭报纸掼在一边,支颐不语。这个当儿,忽听得内室里有谈话声音,好像是母亲同妹子赵瑜在那里辩论甚么似的,遂不禁提起脚步,蹜蹜的向后边踱去。湛氏一眼看见赵珏进来,忙向他说道:“珏儿你来替你妹妹斟酌看,他因为林家那个少爷病着,他兀自不能放心,他同我要求,叫我放他独自向广东去走一趟。如今各地方虽然没有甚么兵事,然而以你一个伶仃弱质,又不曾行过远路,叫我如何放心得下?我在此阻拦他几句,他便哭了。”赵珏转头一看,果然见他妹子坐在靠窗口一张椅子上,愁眉泪眼,大有不胜之态。赵珏老大不甚愿意,不由冷笑着说道:“母亲说妹妹未曾经过远行,怕路途上不很方便,这话固然是不错的了,然而在我看起来,这还是第二件可虑的事,我倒要请问妹妹,即使你到了广东,走到林府上要同他家少爷相见,这相见的缘故究竟持何名义?若说是幼年同学,他如今业已改了男装,别人看着一定要横生蜚议。就依妹妹决心要同林少爷联成婚约,你们又不曾告知两家的父母,妹妹此番到了那里,非鸦非凤,叫人家怎生看待你为是?在我看不如将一条妄想划除干净,在这福建地方若遇着相当的人材,母亲从速将妹妹的终身完结了罢,省得妹妹镇日价将这件不要紧的事搁在心上。”

赵瑜原因为他母亲不顺从他的意思,坐在这里生气,不料赵珏进来,益发说出这样不近情理的话,格外怨愤交集,更不同他辩驳,早摔手一躲向房里,和衣倒在床上去了。湛氏见此情形,好生没法。赵珏也觉得十分无趣,冷笑了两声,依然向外间行来。时刚逾午,意思想出去寻访朋友闲话,整顿了衣履,一步一步向街上踱去。蓦的见道路上的人纷纷传说,大家嚷着有一班女学生们在公园里开会,好生热闹,我们就不相信,如今世界上的事,新鲜花样愈出愈奇了,国家打仗不打仗,是那些大人老爷们应该干预的事,与我们做百姓的有甚么相干?与他们做女学生的益发没有相干了!怎么他们也要赶在这里闹得烟舞涨气?还是我们老前辈说的话一点不错,国家拿出白花花银子开设学校,没有别的好处,只是转同那些大人老爷们去做对。不怪这学校是我们中国内不应该设立的了。赵珏一面走,一面听在耳朵里。暗想据他们的口气,这分明是我适才说的,在南北两派以外,处于第三位的人好促进和议的了。不料这样事,我赵珏虽然想到,毕竟还不曾做到。如今做到的,转在那一班英雌,真要叫我们须眉愧煞了!左右闲着没事,不如就向公园里去瞧瞧他们议论,看是怎生一个办法。于是也不去访那个朋友了,一直折转过来向公园一路行去。

其时那条路上果然纷纷拥挤,行人委实不少。及至进了公园大门,两旁绿树参天,青苔遍地。又穿过几条甬道,落后到了一座厅上,是平时游人憩息之所。早见厅旁柱上,用一张白纸高高贴在上面,写着“促进和平大会筹备处”。一条一条的长凳摆设得齐齐整整,男女宾客各有席次,丝毫不乱。到会的人大家都列坐在那里了,谈笑喧哗。从纷杂之中,都还露着静穆气象。赵珏便在男宾席上拣了一个座头端然坐下。约莫停了两刻钟光景,座中诸人不约而同的都伸着头向外边瞧看。原来那一班女学生已经排列着队伍,履声橐橐走得进来。前边有一面绣旗随风招飐,白地黑字,分明绣着“女子师范学校”字样。大约因为今日这件事不比甚么庆贺的纪念,都含着哀感的意思,却一例不曾奏着军乐,越显得非常沉静。演说台旁,本来设着他们的坐位,坐定之后,有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妇人先行登台,摇了一回铃,侃侃的报告今日开会宗旨。铃声甫作,顿时鸦雀无声的,不似先前嘈杂。随后便由诸女学生继续登台演说。

赵珏一一看去,却没有一个认识的,暗想早知道今日有此盛会,应该将妹子赵瑜约得来,他总该同一班女学生认识。正演说得热闹,外面已有好几个警士装束的人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张望。原来当地长官因恐人心浮动,最忌他们这一班躁进的人开会演说,虽不肯公然出来干预,已嘱付警察厅长派有许多警士在那里防范一切,若有激烈的举动,准许他们上前解散,万一解散不听,那可就要借着维持治安的名目实行捕获,惩一警百了。众女学生哪里得知,先前不过讥诮政府里没有议和的诚意,后来又讲到政府全不足恃,我辈若是真个希望和平,非得群策群力,由商学界里各立一个促进和平的大会,做两方议和代表的后盾。政府一日达不到议和目的,我们做百姓的理合不纳租税,不能将我们辛苦挣得来的金钱,供他们这一班野心家争权攘利的用度。

刚说到此处,那场中一片击掌之声如雷而起,竟有大家站起来喊赞成赞成的。这个当儿,那会场秩序着实有些紊乱,好些男人家都猴在凳子上,将身子站得高高的,倒像看戏的人看到特别的好处,竟不知不觉要想出个风头起来。前面站起的人挡着后面坐的人眼光,那坐着的也许要站起来了。瞧这样光景,依那些躲在外面的警士就想闯进来热闹热闹。说也奇怪,忽的从那一班女学生人丛里飞出一道宝光轻轻落在讲台上面,不独将场里的人陡然噤了一噤,便连场外的人刚要闯进来时候,早被那道宝光将他们吓转回去了。哈哈,著书的又来讲笑话了,这宝光究竟是个甚么东西?如何竟能具此绝大魔力?诸君诸君,这种魔力委实大得很呢!不明白说出来诸君也不得明白,原来这一道宝光闪过之后,便将一个绝标致绝玲珑的女郎色身发现。猜他年纪也不过十五六龄,至论他的姿颜,不但通福建省里寻不出第二个来,怕统中华一个全国,他也要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别人要驳我这话如何说得这样把稳,我便将适才诸位对这女郎的神态描写出来,就可以算是一个大大凭据。

起先他夹杂在众多女学生之中,别人也不曾注意。这一会忽然鹤立鸡群的翘然显露,大家的眼光有个不全行注射在他身上的么?那女郎不慌不忙,从人声鼎沸的时间,他也不摇铃,也不讲话,只轻轻的将他那两片纤掌拍了几下,好笑那些人不但不敢嘈杂,连鼻息儿老实都不肯呼吸,怕扰乱了这女郎掌声。那女郎击过手掌,方才提着那莺燕般喉咙,说了一句:“诸君且请安然坐下,听我一言。”这一句话不过才出樱口,不知为甚么,大家好像前清官僚奉了大皇帝上谕一般,登时一个个矮挫下来。只听见四下里扑通扑通的坐得屁股价响,坐定了动也不敢少动,居然凝神壹志,侧着耳朵在那里静听。那女郎仿佛眼胞里还含着汪汪清泪,慨然说道:“瞧诸君适才这一番慷慨激昂的神态,有甚么目的?照这样子还有达不到目的道理?只是我们中国人的热度,外人讥诮我们多则只有五分钟的延长。这句话,列强可以说得,我们同胞却万万承认不得!这承认不承认,也不在乎口头辩论,倒是要在最后一步上着想。诸君要晓得我们国家责任,当初付托在君主手里,今日已完全付托在我们公民手里。君主不能爱国,罪在君主一人,毕竟还是少数;公民不能爱国,罪便在中国全体。一个人不知道爱国,还可以声罪致讨;若是中国全体都不知道爱国,这又有谁来声罪致讨呢?不是简直要应了外人的讪谤,说我们中国非得亡国灭种不可了!据我个人的眼光看起来,一定要说我们便该亡国灭种,这却是没有的事。我又何以见得呢?因为我们同胞,心腹里总还蕴着一种自强独立的抱负,不过没有人提起我们,我们便就昏昏沉沉,各人仍去干各人的营私罔利,不知不觉的就把国家撇在脑后。一经有人忽然提起,我们良心上立时也就感发起来,恨不得立刻便将这国家造就到与列强平等的地位。譬如我们今天不过才对着这南北议和一事,略略发表点意思,承蒙诸君不以我们为轻举妄动,登时兴高采烈,喊着'赞成’'赞成’!鄙人不敢非薄诸君,鄙人所最悬心的,诸君此刻在公园里,没有个不赞成的道理;但怕一经出了这公园大门,不赞成的固然不去赞成,便是赞成的也就不赞成起来。照这等看起,转不如仍将这议和重大事件交给南北两方代表还爽快些,又何须摇旗呐喊,要我们这些没有政权的人促进他们做甚么呢?”

这女郎正在讲台上面高谈阔论,单就他那一种热心毅力而论,真是字字出自肺腑,比较社会上那一班英雌,每逢遇见演说时机,他们必须跳上去出一出风头的不同。其时在座的男女两席,虽然不曾哗噪,然而那击掌声音已经隐隐隆隆,仿佛那雷霆隐在云雾里一般,在势要乘机而起。再一看到女郎说到沉痛去处,蓦的从衣襟底下掏出一方洁白手帕,约莫有一尺来长,铺在案上,霎时拳回纤指,凑近樱口,下死劲的一咬,咬得那纤指鲜血淋漓。面不改色,低着粉颈,挥挥洒洒在那手帕上用血写出八个红字,是“赤心爱国,永永不移!”写到第二个“永”字,指血已罄,他又在那创痕上重咬了一下,方才将字写完,高高举起,给四面坐的人瞧看。这个当儿,那一片震天震地价吆喝,真是万窍齐鸣,翻江扰海,人头攒动,不约而同的都喊着“小小女郎尚且如此热心爱国,我们若再坐视不理,不去少助一臂之力,简直不是人类!”内中又有好些少年,站起来创议说,我们进行第一便上街做一番示威行动,然后大家拥至军民两署,责问这一班官吏,对于此番南北和议是否有所赞同?他们如若唯唯否否,不给我们一个满意办法,我们立刻便闹将起来,拚个以身殉国。与其将来做了亡国的奴隶,转不如此刻烈烈轰轰将性命结识了他们罢。在场的人如若有一个不表同意的,我辈就奉敬他这件东西!且说且将桌上的一个茶盏,豁琅琅的向地上一摔,从这一声之中,登时沸反盈天,秩序大乱,便有人结合了大队,势头汹汹的要向外间奔走。

赵珏见这个光景,也就雄心勃发,夹杂在里面随声附和的吆喝。这时候厅外的警士哪里还敢怠慢,立刻整齐队伍,鱼贯进来,向他们拦阻。这一班人谁也不肯服从,仗着人手众多,劈手将先前进来的那个警士一掌,众人也就一齐上前,扯的扯,打的打,一时搅得大乱。警笛乱鸣,不多片刻功夫,已有许多兵队上前捉人,个个背上都扛着锋利无比的洋枪。那些在场的人毕竟都是意气用事,见了这种势派,知道事情不妙,早就见机而作:有打从屏风后面逃走的;有来不及出门,跳着窗子向外飞越的。众多女学生也就仓皇无主,夹在人群之中躲避不迭。惟有赵珏很不放心那个演说的女郎,见他依然站在讲台上,声色不动,手里还拿着那方血书手帕,脸上转露出无限诚毅颜色,心中着实钦佩不尽。至于那些虎狼兵警,早捕了许多男女,其时又蹿上两名警士,鹰拿燕雀的想来扯那女郎下来。那女郎不慌不忙,用手推了一推,那两名警士,好像随风落叶都跌入台下去了。那女郎然后才跳下台,举起那粉也似的两条玉腕,横冲直撞,从兵警中间打开一条道路,已蹿出大厅外面。叵耐这件事已传入督军署里,督军异常震怒,又加派了许多兵队到公园里来弹压。那跌倒的两名警士已经爬起,赶在女郎背后,大声呼唤说:“这便是倡议捣乱,拒捕兵警的要犯!千万不能放他逃走!”先前进来的兵士,以及督署里续派的兵士听了这话,放着众人不去赶逐,都合拢过来围着那女郎不放。此时尚因为公园是游人众多地方,不曾开枪,否则那女郎焉能逃得性命?究竟那女郎虽是勇猛,区区弱质,如何抵御得过?

赵珏焦急万状,只远远的附合在那些胆大的游人队里大声呐喊,拦着那些兵警休得用武。那些兵警哪里去睬他们,将那女郎已逼到公园门首。天色渐渐黑暗,街市上的人已得了这种消息,早纷纷拥拥跑向公园来瞧看热闹。人声鼎沸,如临大敌一般。那女郎身手伶俐,凡是有近着他的兵士,都被他打退,只是彼众我寡,且战且却,依然出不了重围。女郎面上虽然并不畏惧,然见这种势头不好,心下毕竟也有些张皇起来。刚要出园门时候,不防脚畔有一株古树根儿,将那女郎纤足一绊,扑的跌落下来。众兵士大喜,不由分说,一窝风拥得上前,用手来捺女郎。门外门里的闲人没有一个不替他捏一把汗,以为今番这女郎必然被他们擒获了。他们都一齐围过来,伸着头,垫着脚,看那女郎如何施展?

那女郎在这跌落当儿知道要遭毒手,更顾不得青红皂白,倏然飞起右脚,将第一个上前的兵士打退了有好几尺远,意思便想就此站立起来。其余许多兵士哪里肯放松一些,齐打伙像饿虎似的都扑过来。危急之际,间不容发。不料在人丛里蓦然蹿出一个少年,打了一个鹞子翻身,将一众兵士纷纷击退。也顾不得道途漆黑,从万声喧嚷之中扯着那女郎飞奔出了公园。好在一路上闲人甚多,他们几个窜身,已经不知去向。这一班兵士见那女郎已走,却也不去追赶,但施展他们余威,又向园子里去乱行捕获。赵珏先前看见女郎倾跌,不觉顿足长叹,说:“罢了罢了!”恨不得上去助他一臂之力,又防无辜的阑入这漩涡里,要被母亲他们埋怨。正自游移不决,不料居然出来了一个同志,将那女郎生生救出重围。他这一快乐,几于无可形容。还有一层奇怪,远远看见救那女郎的人,分明与方天乐模样一般无二,暗想天乐这时候尚在北京,他断然不会飞到这里,无巧不巧的来救这女郎出险。然而再一思索,那人的身段衣服简直便是天乐,真叫人无从索解。想到此际,更不迟缓,立即挤出人丛,随着二人身后一路赶去。隐隐约约越过几重街道,人烟渐渐稀少,那人同女郎的脚步也就缓得下来,赵珏赶紧跨上几步,凝神向那人一望,不是天乐更是谁呢!不由大笑说道:“天乐天乐,你怎生来得这样巧法,是几时到了省城的?你同这位女士认识没有?”方天乐此时喘息略定,也不料到在这地方会遇见赵珏,惊喜交集。那女郎不消说得,自然感激方天乐相救之惠,正待开言道谢,赵珏望了望,见路途之间不免有行人往来,大家聚拢在一处很不方便,就先向女郎说道:“敝居去此不远,女士如不见弃,可即移玉至舍间一谈,省得在此招摇别人耳目。”那女郎慨然允许,三人先后行着,一齐到了赵珏家里。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二十三回 忆坠欢玉人嗟薄幸 释宿憾公子忏闲情

赵珏因在路间不便和方钧讲话,遂邀同那个女郎向自己家里去暂息一息。那女郎感激方钧援救之恩,也就欣然允诺。三人先后行着,穿过几条街道,已抵赵珏门首。赵珏先行进门,早见他母亲同妹子站在阶下,向他问道:“适才外间传说,公园开会,兵警捕捉为首滋事的人,说是枪弹横飞,打死的很是不少。我们深恐你也在那里,同你妹子委实放心不下,难得你如今好好赶回来了,不知你可晓得公园闹的这事没有?”赵珏笑着说道:“不瞒母亲说,儿子刚打从公园回来的,还邀约了一位女士,要累母亲同妹妹替我招待。可喜方天乐大哥亦已到了,适才在公园门外不期而遇。”湛氏惊问道:“方少爷如何这一会子又转回来了?他同秀小姐往北京还不曾隔多少时候,其中定然另有缘故呢。”他们刚在这里说着话儿,外边的方钧早偕着那女朗盈盈近前。赵珏便一一替他介绍,这是家母,这是舍妹,那个女郎忙上前鞠躬行了初见的礼。此时大家且不走入内室,便都在大厅上面分着宾主坐下来。

先是湛氏向方钧问道:“方少爷,你的姑母同你表姊都还安好?先前你说是在北京多耽搁几日,怎生又匆匆折回?抵省之后,何不径到舍间,为何又在公园里边同我珏儿碰在一处?”方钧微微笑道:“侄儿此番来南的缘故,其中细情十分复杂,随后再一一告禀伯母。至于问到侄儿不曾一经轻造贵府,转向公园那地方去走动,也有一种原因。侄儿此行甚是匆促,仅仅孤身一人,来不及多携行李,下了车站,信步进城,一路上只听见许多人传说,说是公园里一班女校学生在那里开'促进和平’的大会。侄儿平素久已抱此宗旨,惜无同志,今日忽然听见这事,非常愉乐;又觉得时候还早,便在那里多勾留一会再来拜谒伯母也不为迟。于是随同那些瞧看热闹的人,一路迤连行来。其时又见许多人纷纷折回,扬言女校学生业已肇祸,警厅里已派了无数警士去捕捉人犯。小侄骤闻此言,不觉止不住心头愤怒,暗念当这共和时代,中华民国为百姓所公有,不为政府所私有;况且促进和平,总算是爱国的作用,不能就妄入人罪,公然去捕捉起来。小侄其时雄心勃勃,格外不肯迟缓,飞也似的想去公园探看他们的举动。谁知刚到得公园门首,竟有一班野蛮军士,成大伙的追逐一个女士。”方钧说到此处,便用手向那女郎指得一指,湛氏同赵瑜不由吃了一吓,大家都转回头来向那女郎瞧看。那女郎也不搀杂他的说话,只是俯首微笑。方钧又接着说道:“任是女士这般勇猛,终觉得寡不敌众,不料又被脚下树根一绊,几乎遭了他们毒手。我实在怒不可遏,也顾不得凶吉,立刻跳过去打倒几名军士,才救了女士出险。毕竟是女士的造化,适值天色曛暮,闲杂的人又拥挤不开,我便趁势挈着女士,避过他们的眼目,否则凭小侄一身本领,若是同他们再鏖战起来,这胜负还未可知呢!”

说毕又回头笑向赵珏说道:“璧如,你几时瞧见我的,怎生便知道从后面赶来?但是你既在场,为何竟容他们这般猖獗,就不上前排解排解?说几句公道话儿,也见得你的心。”赵珏听见方钧驳他这话,顿时脸上红了一层,勉强笑着说道:“大哥你不知道,那些军警委实野蛮得利害呢,肇祸之顷,谁也不在那里凭公伸说,无如他们一句都不理你,你若再出一出头,他老实就要捕起你来。我不怕大哥笑话,我在那时候,喉咙都喊破了,到这时候讲话还有些呛咳。”说着又咳嗽了两声,站起来向痰盂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又说道:“我第一件不放心这位女士,他其时发表的意见,没有一个人不赞同的。若不是兵营来得太快,大家早就闹入军民两署里去了。”赵珏随即又将那女郎如何演说,如何咬破纤指写成血书的话,铺表扬厉说了一大遍。这时候早把坐在旁边的赵瑜说得倾佩无似,更不怠慢,立刻跑入后边,取了许多敷药以及玉树神油出来,扯出那女士皓腕,殷殷勤勤替他扎缚好了。见他衣服上面不无沾染了些泥垢,又引着他到自己闺房里,命仆婢将水盆呈上,让着他盥沐,又在箱子里取出几件簇新衣服替他穿换。忙乱了好一会功夫,通共还不曾问着那女郎姓氏。

一直等到那女郎收拾完毕,重行出来。还是湛氏想起这话,笑向那女郎说道:“今日在公园开这大会的,既是我们省里的女子师范学校,可想小姐定然也在那校里读书了?听小姐的口音,却不像是我们福建人氏,小姐毕竟贵籍何处?芳名叫做甚么?打从几时入这学校的?”那女郎笑了一笑,说道:“承伯母垂问,侄女惭愧得很。今年已经十六岁了,据家父的意思,很不愿侄女从事学校,硬逼着侄女老在广东享家庭之福。无如侄女的宗旨,与他老人家迥不相同,总以为今日国事已在存亡危急之秋,男子固不容置身局外,女子亦未宜袖手旁观。譬如一肩重担子,一个人扛着就觉得十分吃力,大家分任起来,总要轻松得许多。是以侄女虽然蛰处深闺,却时时希望雄飞,断断不甘雌伏。因是想出一个方法,将我那老父骗得一骗,然后才容侄女到这学校。”湛氏接着笑道:“你们听听,这小姐口齿,简直同我家瑜儿一般无二。我只恨老天为甚不将你们都变做男孩子,省得你们抱着这一种雄心,无处发泄。”赵瑜将他母亲袖子扯得一扯,笑拦着说道:“你老人家可不用在这里打岔,你听这位姐姐往下说罢,照这样讲起来,可知姐姐入校时候未久,怎生今天又闹出这样变故呢?”那女郎又笑道:“便因为南北议和代表近日仍然各持极端主见,不肯稍稍迁就,将这和局联络成功,要晓得目下欧战告终,外人要措置我国的主张,正在那里鹰瞵虎视。东邻逼处,益复要制我们死命,哪里还容他们玉帛雍容,委蛇坛坫?他们这些大老,固然要保持他们权利势力,我就不服我们这些穷而在下的尽让他们醉生梦死,不去促进和平?伯母同姐姐听着不必生气,福建同我们广东,不过仅隔着一省,要知道这时候我们广东早已对着和平,力持正论,惟有贵省的人物,简直至今不曾有所表示。侄女不自度量,爰在本校着提倡此议,幸蒙诸多姊妹,很以侄女的办法为然,所以特地拣在这公园地方,开了一个促进和平的大会。侄女的用意,不过想鼓舞鼓舞贵省的同志,不料警厅长官不察愚衷,转以破坏治安来相干涉。侄女其时一腔冤愤,无可发挥,少不得便暴动起来,同他们拚个你死我活。”

说到此处,又笑了笑道:“侄女此举,不免意气用事,原也算不得甚么义勇。但是若叫伯母听着,总该要责备我们做女孩子的不守本分。莫说轻易不应该同男人交手,便是这抛头露面,在大庭广众之中公然演说国事,也就轶出规矩之外了。其实要论侄女的心理,只恨我那一柄九狮宝刀还搁在我的宿舍壁上,早知道今日有此变局,应该将他携带出来,像那种野蛮的军警,多砍他几个,也好替地方上除害。政府只顾糜费许多粮饷,养着这许多军警,为他们干城之选。其实像这样倒行逆施,转觉得地方上没有他们,倒还安静些,不知将来可能有这步希望没有呢?侄女手无寸铁,虽然不曾砍着他们脑袋,然而吃侄女一顿手脚,也打得他们鼻青眼肿,煞是快活。落后因为他们的党羽越来越多,侄女一个人几乎遭了他们毒手,那就亏这位先生慨然相助,救了侄女出险。”一面说,一面就用手指着方钧,粉脸上很露出异常感激的神态。随即又恭恭敬敬立起身子,向方钧同赵珏两人问着他们姓氏。方钧连称不敢,又笑说道:“我们还不曾请教女士贵姓,里居何处?”那个女郎含笑忙从衣袋里取出一张小小卡片递向方钧手里。方钧接过一看,原来上面印着“缪芷芬”三个小字,不由惊讶起来,向赵珏说道:“原来女士便是陶如飞陶大哥的令姨!你去想想,哪里料到大家会在这地方相遇?”赵珏也便很为诧异,不住的向那女郎上下瞧看,转引得芷芬羞涩起来。又听见方钧提着他姐夫名字,搭讪着问道:“原来先生们同家姊丈也是相识?”方钧忙接着答道:“陶大哥我们岂但相识,原是自家要好的弟兄,又在湖南战地上共过事的。”说毕也就从身边掏出一张名片,又向赵珏索了一张名片,一齐递在芷芬手中。芷芬将赵珏的名片略睨了一睨,便随手搁在几上,仅将方钧名字看了几看,不觉犀齿微绽,笑盈盈的说道:“原来先生在北军里曾任过军务的,大名鼎鼎,久萦寤寐,不图今日在此幸会。”方钧惊问道:“小姐如何得知鄙人曾在北军任过军务?这委实奇怪极了。”芷芬笑道:“何奇之有?先生当时屡获胜利,几乎连破南军之垒,那时候家姊丈十分危险,殊有性命之忧,家姊时时提及先生大名,我其时便就异常钦佩。无怪今日公园那些野蛮军警,不足当先生抨然一击了。咳,以先生抱如此才具,北政府里转不得容先生久于其位,怎生不使豪杰灰心,英雄短气呢!”说罢连声惋惜不置。此时只将个方钧欣喜得无可言说,觉得美人香口中这一番温谕,比较陆军部里命他去当师长还荣幸十倍。霎时眉飞色舞,虽不免也说了几句谦逊话儿,然那词气之间,都含着欢欣鼓舞的意思。

其时赵珏坐在一旁懊悔得甚么似的,觉得公园那一番豪举,全给方天乐做得去了,自己不能分任过一点半点儿,以至美人青眼只垂向天乐身上,与自己毫不相干,只好看着他们热闹,自己转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想了想,蓦然触起林赛姑那件事迹,不由冒冒失失向芷芬问了一句,说道:“缪小姐既同陶大哥那边是姻眷,陶大哥在路间误救的那个乔装男子林赛姑,据闻也同小姐认识,不知可确不确?”缪芷芬此时不料赵珏会提起这事,像是有心奚落自己一般,心里十分不快,蹙起两道蛾眉,冷笑了一声,说道:“不错,这姓林的起先原同我相识,后来便因为他是乔装,几乎被我砍掉了他的脑袋。这种龌龊的举动,毕竟是我们中国社会上的孽障。后来我打听得他这装束,原是他的祖母因为迷信上逼着他做的,与那些有意出来欺骗人的其中究有分别。况且他经我惩创以后,已经异常悔过,立刻改换了男装,这也算是他迁善之勇。不知先生同这林赛姑有何瓜葛,转殷殷来垂询此事。若谓生先是吐辞轻薄,故意同我取笑,以我与先生方是初会,料应尚不至此。”这几句话,侃侃而谈,早将赵珏噤住了,也悔自己过于孟浪,顿时将个头低下来无言可答。转是方钧笑着说道:“小姐若问此事,其间曲折很多,也非此刻一言可尽。总之我们这位赵大哥,也是因为误认那个林小姐是女子,闹了许多笑话。小姐随后自理会得,此时且不必向赵大哥追问,转叫他听着难受。”芷芬方才明白,只得一笑而罢。惟有赵瑜先前尚不知道这缪小姐就是砍伤林赛姑的人,看着芷芬非常亲爱。此番听见他们这番说话,心中不无微含羞愧,转默默的不似适才高兴。芷芬却也不曾留心。

湛氏在旁插口笑道:“好呀,提起缪小姐来倒还是熟人呢,亏你当时忍心下得这般毒手!你通不知道这林少爷是我家未婚的女婿,万一那时候你将他砍死了,我们此刻同你相见,一定要兴问罪之师,怕你逃得出那个公园,转逃不出我们舍间了!”这几句话,说得方钧同赵珏都失笑起来。赵瑜羞得绯红了脸,站起身子想避入后进去,不再坐在厅上。芷芬眼快,早已走过去一手拉着赵瑜笑道:“原来如此,这原怪妹妹太卤莽了,早知道是姐姐的郎君,决然不肯同他反脸。幸喜伤痕不重,妹子由广东出门时候,听说他已经大好了。还请姐姐将心放下,千万不要责备妹子,妹子只好等待姐姐结婚佳日再行陪罪罢了。”赵瑜被他说得益发羞愧,待要走脱,又被芷芬紧紧扯着,只得依旧坐下。方钧又笑道:“缪小姐也不必提起谢罪的话,将来最好便请小姐将我妹妹这段姻缘出点力撮合起来,比较给他们谢罪还好。”芷芬慨然笑道:“这件事尽管交给我去办,包不误事。倘若那林少爷亏负我这姐姐,好在我的那柄九狮宝刀还在身边,管叫他再尝一尝那宝刀风味。”说的众人都大笑起来。湛氏也是十分欢喜,便要留着芷芬在此晚宴。芷芬辞谢道:“伯母盛情,侄女此刻却不能叨扰,因为适才这场乱子,还有好些同学怕已被他们捕获而去,这事由侄女一人发起,何容连累别人,少不得要赶回校中商量办法。况且他们也不曾得着我的消息,怕他们也在那里悬心,老实伯母这让侄女回去,相见有日,也不赶在这一时宴会。”湛氏见他说得有理,却也不好勉强相留,便说了一句,“此刻权让小姐回校,等待事平之后,明晚便请至舍间,还有要事同小姐斟酌呢。”芷芬连连答应,便翩然起身告辞。又向方钧依依的问道:“方先生你可否便寓在此处,明天如没有别项要事,我再来访你罢。”方钧点了点头,又说道:“这件事万一他们蛮横,小姐还须给一个信给我们,我好同我们赵大哥再邀约许多同学,务必同他们力争上游,主持公论。”芷芬点头称善,大家将他送至二门。

且不表缪芷芬只身返校。再说方钧等一干人送出芷芬之后,重行转至厅堂,赵珏先问他怎生又从北京到此的缘故。方钧便将他姨娘陷害一节告诉他们知道,是以北京城里万万再勾留不得,姑母连夜促我动身。说毕又笑向湛氏说道:“伯母委托的事,幸不辱命,家姑母甚以此举为然。一口允许,本叫侄儿写信回复这边,不期信刚写好,便发生这事,是以不曾将信送入邮筒。如今已由小侄亲自带来,现还放在随身衣包里面呢,等待明日出城取至再呈给伯母阅看。”湛氏听见这话,着实道谢了几句。方钧转身又向赵珏道贺,说是“恭喜恭喜!”赵珏脸上红了一红,也不同他答话,只是低着头,忽忽不乐。当晚少不得又替方钧接风洗尘,方钧暂时便住在赵珏那里,没有一定的去所。

缪芷芬返校之后,同学人等看见他安然回来,忙着上前问他适才怎生脱险?芷芬略将遇救的事说了一遍,又转问他们同学有几多人被军警捕获?此后怎样向官署里交涉?同学随即又告诉他,说是那时候虽然有好些警士上前解散我们这会,我们当时不肯服从,他们也没有法子可想,口里虽然声称要捕捉我们,其实不敢擅自动手,所以我们同学的倒不曾有一个人被他们罗唣,其余被警士捕获的,转是那些来宾席上的男人。后来我们打发人出去探听,说是警厅厅长也深恐因此鼓动各界公愤,便在沿路上已将他们释放去了。我们一直等到这时候,只不见你回校,转猜摸不出缘故。正在这里悬心,不料你也安然回来了。据校长意思,便拟命我们不必干预国事,大家以求学为本。适才还说了许多训饬的话,我们也不曾有一定的办法。横竖这件事原是姐姐发起的,以后这会如何进行,还是就遵守校长的约束不去干涉呢?”芷芬冷笑道:“这个如何使得?我们做学生的,求学固是要紧,不过南北之争一日不息,国事一日不得承平。久而久之,相持不下,必有第三人出来干涉。我们自家的事,一经要别人干涉起来,那个还成是甚么国体?国不亡也就亡了。中国既亡,我辈学成又有何用?所谓'皮之不存,毛将安附?’况且中国人做事,大家都晓得是虎头蛇尾,又说是'五分钟点热心。’我们权且不必问这件事做到底究竟何如,第一先要将这几句羞耻的话洗刷得干净,然后才可以称得起做了个中国国民。军警不干涉我们,我们此后固是要尽力去做;若是军警依然来干涉我们,我们此后益发要拚命去做。依我的愚见,此时且不必去同校长商议,再等些时,我们偏要在那公园里开会一次,形式上都要叫福建省里各官署衙门,知道我们做女孩子的尚有此热心毅力,不容易被他们任意摧残。他们也是中国一份子国民,道不得个便没有这种爱国的良心,竟生生的同我们做对。万一他们手握政权的,因为我们也感动起来,只须由督军署里发给一纸电报,主张和议,比我们成篇累牍的还有效验呢。我的话,诸位若以为然,就请举手表示。”芷芬刚说完这话,众多女学生无一个不眉飞色舞,立刻举起数十条皓腕,像个肉林也似的。芷芬十分高兴,又讲了许多闲话,然后才纷纷散去,各归寝室。

芷芬这一夜便不曾好生安睡,固然由于日间同军警相持,不无辛苦;再一想到那个救我的方姓少年,真要算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如今社会上凉血的人物很多,像方先生这种人倒也不可多得。越想越觉得欢喜,反侧辗转,有大半夜功夫方才沉沉睡熟。

次日校中虽然照常上课,论自己心里,急于再想到赵府那边去走一趟,告诉他们昨日情事。因为方钧说过这话,如果警厅里当真将女学生捕获前去,他们一定要纠合同志,出来力持公论。芳心里深恐他们悬盼,是以虽在教室中坐着,早已神驰不定。不料刚才下了课以后,校役室里已送来一纸名片,是赵瑜的名字,上面并写着“准今晚邀约芷芬到舍小叙。”芷芬接了此信,非常欣慰,等到日落时候,他便请了事假,出校乘坐一辆人力车,如飞的径向赵瑜那里行去。

彼此相见之下,赵瑜第一句便问他同学是否被捕。芷芬便将昨日的事告诉了一遍,大家方才将心放下。芷芬当时四面望了望,见方钧同赵珏俱不在座,不由含笑便向赵瑜问及方钧。赵瑜笑道:“他们今天曾在家中私议,恐防警厅无礼,真个拘留贵校学生。他们现已邀约同志,准备出来干预这事,停一会子包管他们也要回来了。”芷芬点头无语。湛氏早已命人预备筵席,就摆设在内室屋里。席间赵瑜便向芷芬问道:“既是老伯当初不许姐姐到敝省求学,后来怎生又容姐姐就道呢?”芷芬笑道:“这话说来甚长,家父是前清官僚,生平不以新学为然,尤以我辈女孩儿家入校求学为不安本分。我们做儿女的,既不能承欢膝下,何可以求学的缘故,转去触恼亲心?妹子当时想来想去,只得变通办法,少不得要负一个欺瞒父亲的罪名,背地里写了一封恳切的信寄给我们姨母。我这姨母,他原在师范学校里充当职员,就嘱托我那姨母假说病危,务叫我到他老人家面前一晤。家母那时接信之后,悲痛万状,同家父商酌,要亲向福建来走一趟。家父念他们姊妹之情,不好固执,便答应了。家母立刻携着妹子就道。及至到了贵省以后,会见姨母,姨母安然无恙,遂将妹子的用意告诉家母。家母听了,兀自没法,只得由我办理。家母住了不多日期,依然返回故里。妹子自此便随着姨母在学校里做了学生了。妹子还有几句良心上的话,不妨告诉伯母同姐姐罢。侄女此番权诈,从表面上看起来,固然觉得是求学心重,然而我心里所蕴蓄的志愿,却不仅仅乎在求学这一件事上。因为求学获益不过造就了我的一身,倘能因求学而替国家做出一番事业,方才可以保全我这一国。我们一班姊妹们,总以为入了学校,智识便开通了,名誉便成就了,舍此以外,几于一概不问,全国的重要担子,都把来交给在那些男子身上。照这样讲起来,那个上帝当初造人时候,何不都造出些男子,又叫我们这些女人在世界上做甚么用呢?是以侄女听见南北两方久久相持不下,遂不自揣度,联合着同学姊妹们出来干预,这不过是我们发轫之始。至于以后遇着国家出了甚么变故,侄女总还想帮着全国国民群策群力,一力进行呢。目下欧战告终,譬如那青岛地方应该归还我们中国,这是颠扑不破的理由。无如我们国势不振,竟有人出来挟持强硬态度,要攘夺为彼所有。政府一味敷衍,传闻外交上着着都归失败,这还了得!少不得将来还要借重我们国民魄力,好做政府的后盾,一定要闹到抵制外货,提倡国货的办法。侄女计划已定,到那时候自然有一番表示。伯母同姐姐且看着再说罢。”

这一番话,说得赵瑜心悦诚服,口里也称赞不出甚么,只是点头无语。彼此正谈论得快活非常,外面已有仆妇进来通报,说方少爷同我们家少爷业已回来了。赵瑜便站起身子,说:“请他们进来。”少停方钧同赵珏先后走入后堂同芷芬相见。芷芬便将昨日的事约略告诉了方钧,赵珏便望着方钧笑说道:“何如?我说如今是民权大昌的时代,他们手握政权的,断不至公然摧残民气,转将大哥今天白忙了一日,停会子还须着人去告诉他们一句,明天联合到督署里的举动可以作罢了。”方钧笑道:“这件事虽然算是和平了结,缪女士他们的宗旨,不见得便从此罢手,怕还要继续进行。我们明天纵不到督署,大家就是在一处会议会议,也不嫌过分。况且山东交涉渐渐发生,我们除得促进和平,又须料理这抵制外货的事,也须得大家商议一个极文明而不暴动的方法。”芷芬听见这话,拍手笑道:“'知音者芳心自同’,可想这件事,我方才同瑜姐姐提议着,方先生也就思量到此。我们中国全国的青年,倘能个个都像方先生这样热心毅力,还愁没有富强的日子么?”方钧此时尚未及答应,赵瑜从旁笑道:“好一个'知音者芳心自同’!照这样看起来,方大哥便算得是芷芬姐姐的知音了!”芷芬经赵瑜说破了这句话,自己也觉得出言过于亲密,任他是个生龙活虎的女郎,到此也就不免羞云微展,笑了一笑,指着赵瑜说道:“我倒瞧不出姐姐竟会说这些俏皮话呢!我要不因为同姐姐初会,看我有得轻饶了你!”赵瑜笑道:“罢罢罢,我久知姐姐利害,何敢来捋姐姐虎须?幸喜姐姐今晚不曾将那柄九环宝刀携带出来,否则姐姐还怕不砍断妹子的右臂,以为出言不慎者戒?”芷芬拍掌笑道:“我知道姐姐不但恨我,而且恨我那柄九环宝刀深入骨髓。其实妹子那柄宝刀业已懊悔错砍了姐姐的那人,如今何敢再来错砍姐姐?等一天好让妹妹那柄宝刀捧在手里,在姐姐面前亲自谢罪何如?”赵瑜本是无心的话,不防芷芬暗暗牵涉到赛姑,便像适才的话,全是替赛姑不平一般,回想起来好生惭愧,立刻将头低得下来,盈盈的无言可答,引得席间湛氏、席外的赵珏、方钧都觉得十分好笑。

湛氏深恐他们闹顽话闹恼了,忙搭讪着说道:“方少爷同珏儿可曾吃过夜膳不曾?若是还不曾吃,不嫌简亵,便在这席上饮杯残酒可好不好?”方钧笑道:“伯母请自便,侄儿同大哥已在朋友那里吃过晚膳了。”湛氏笑道:“既这样说,你们还请在前面去坐罢,好让他姊妹们在此多谈一会儿,我不虚留你们了。”方钧连连答应,随即同赵珏走出后堂。此处他们席散之后,赵瑜坚要留芷芬在此住宿,芷芬也爱赵瑜性情和蔼,慨然允许。

当夜两人便在闺中挑灯闲话。芷芬又提到在广东时候怎生同赛姑在一处的事迹,又悄向赵瑜问道:“姐姐这件姻事,如何搁着久久不提呢?”赵瑜不禁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同姐姐虽是萍水相逢,然承姐姐不弃愚顽,引为同调,像这样事件也不须再瞒姐姐。”赵瑜说到此处,便将当初同赛姑在一处读书,本来不知道他是男子,入后因为形迹太密,食则同席,寝则同榻的话一一告诉了芷芬。芷芬不觉笑起来,说道:“原来这林少爷便因为这乔装上面占了许多便宜的,无怪他凡是遇着一个女孩子,都把来当做姐姐看待,千方百计的想遂他的心愿!哼哼,若不是做妹子的眼明手快,几乎也落了他的圈套。姐姐不要怪我卤莽,当时我虽然砍了他一刀,也算是着实教训他的地方,使他不可一味的欺我们姊妹。这是我腕底留情,不曾损他性命,万一遇着一个再比我激烈些的,何苦将自家有用身躯,白白的死于女孩儿剑锋之下?我们当初要好的时候,妹子未尝不羡慕他温柔聪慧,如今细想起来,他这人只是柔媚有余,刚强不足,殊非男儿有志上进之道。听自经创痛之后,已经着实改悔,这就犯好。要晓得上帝既然赋畀他一个男人形质,原想叫他克自树立,在家则做一个令子,在国则做一个贤豪。他们太夫人舐犊情深,无端的命他将男作女,在小时候还可以视为儿戏,你既已开了智识,如何只一味的将错就错,擅自出入人家闺闼,损坏人家声名?人知之既丧他的道德,即使人不知,亦未免负疚神明。譬如当初就算遂了他的心愿,万一我愿意嫁了他,他又置姐姐于何地呢?可想还是个随波逐流,毫无定见。这种人不但负了他自己一身,还负了姐姐待他一番好处。我此时毕竟还替姐姐抱些不平呢!”

赵瑜见他这番话,很有些触起自家心事,想到赛姑薄幸,不禁潸然饮泣,珠泪盈腮,转默然不发一语。芷芬向他笑劝道:“姐姐你尽哭这又做甚呢?我们中国女孩子没有别的本领,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只是将眼泪来洗面。须知姐姐便是哭一世,这一副伤心涕泪,总不能打从这闽江里一直送到珠江,叫林家少爷捧一掬清流,去辨酸咸之味。依我的意见,凡事总须有个切实办法,林少爷他负了良心能够不来,他也不能禁止姐姐这边不往。妹子虽非押衙,倒愿意以黄衫自任,随后等我先通一封函札给林家少爷,他若是明白的,自然会来料理这桩姻事;他如果依然置而不理,看我在校里请几日事假,少不得亲自回里一趟,当面去同他交涉,看他究竟怎生对付我?'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欺负姐姐,就同欺负了缪芷芬一般,看我可得饶他不得饶他!”芷芬愈说愈怒,简直有些眉横杀黛,眼露锋铓,转将赵瑜吓得粉面失色,忙破涕为笑,说道:“姐姐请息一息怒,姐姐这番热肠,妹子很知道感激,但是事已如此,急切也难于料理,只好随后再累着姐姐罢。”芷芬凝神了半晌,一手搭在椅上,只不开口。

赵瑜又搭讪说道:“姐姐还不知道我所处的苦衷呢,家兄因为被他所误,婚事托诸空谈,又迁怒在妹子身上,百般阻挠,不许我同林少爷结婚。早年他又瞒住我,同前日救姐姐那个方少爷订了婚约。妹子因为心里横亘着这事,自然要同家兄龃龉,决意悔婚。难得方少爷体贴妹子苦衷,慨然允诺。”芷芬听到此处,不禁眉飞色舞,拍掌笑道:“好呀,方少爷这种举动,才不失为英雄作用,但是姐姐对于方少爷将何酬报呢?”赵瑜脸上红了一红,低低笑道:“我们做了一个女孩儿家,对着他们怎生有酬报的去处?家母爱他的为人,后来命我们结为异姓兄妹,不然,近日我们相见之顷,如何能像那样不拘形迹呢?”芷芬一面听,一面只管出神,也猜不出他想到甚么去处,只觉得有些形神不属。

赵瑜望着他良久良久,彼此都默然相对。半晌,赵瑜忽然笑起来,望着芷芬说道:“妹子倒想起一件事来了,到不妨同姐姐斟酌。姐姐适才责备妹子无以酬报方家少爷,这句话委实一点不错,然而妹子此时却有酬报方少爷的去处了。妹子此身既属林姓,不能同方少爷附为婚姻。论方少爷的为人,其少年英锐,见义勇为,要算如今社会上不可多得的人物;姐姐又是英姿爽飒,迥异凡庸,与方少爷正是天生嘉耦。好在他对着姐姐又有前日一番义举,感恩报德,姐姐亦不当置方少爷于膜外。妹子不揣冒昧,拟替方少爷向姐姐乞婚。若蒙姐姐俯允,在妹子既可以酬其悔约之情,在姐姐亦可以报其相救之惠。姐姐是须眉巾帼,谅不以妹子为唐突,便请慨然金诺,妹子知道方少爷若听见这事,包管他要喜而不寐呢!”赵瑜说毕,只望着芷芬嬉嬉的笑。芷芬初时听了,尚有些不耐烦的形状,后来却不曾动怒,停了半歇,转用手指着赵瑜笑道:“好呀,别人家方替姐姐在此设法,要成就姐姐的好事,我不料你不来感激我,转拿这些胡话同我取笑!”赵瑜笑道:“谁敢同姐姐取笑?这件事细想起来,真要算是天作之合呢!姐姐我益发告诉了你罢,方少爷的婚姻,一直至今,已历过无数曲折,妹子固然是悔了婚了,他在先还有一个表姊,自幼儿他的姑母便愿意将他表姊嫁给他,后来耽搁许久也不曾定议。不料这位刘小姐前此又到舍间走了一趟,这刘小姐为人却也温柔贤淑,又被我母亲爱上了,一定强着方少爷出来做媒,要他做我的嫂嫂。如今这事算已成熟,我哥哥虽然失之于林,却喜得之于刘,惟有方少爷独自向隅,迄今未有良匹。不图在公园里竟遇见姐姐,这不是上帝在暗中有意无意的专叫他等候着姐姐吗?”芷芬微笑了笑,说道:“一件事到了姐姐嘴里,转说得这般委婉好听,若是叫姐姐去充媒婆,怕世界上的情人都一例的成了眷属呢!好在妹子年纪还轻,一时尚提不到家室之好,且放着随后再看罢。”两人说了大半夜闲话,彼此都有些困倦,遂展衾而卧。

次早起身,芷芬依然别了赵瑜照常进校去上课。后来那个和平大会却也开了好几次,不过官中虽然不曾加以严重的干涉,却也不肯信从,一直迁延了好久。赵瑜背地里也曾将向芷芬所谈的话告诉赵珏,叫赵珏转行告诉方钧,方钧听了,自然欢喜不尽。平时他们借着朋友名义,也时时同芷芬相见,只是急切不敢提议这事罢了。芷芬起先决意要替赵瑜同赛姑将他们的婚事撮合起来,没事时候,便自己思量一个办法,想恳恳切切由自己写封函札,去责问赛姑,要强迫他亲自到福建来乞婚。后来一个转念,因为当初曾经同赛姑反过脸的,若是由我写信给他,万一他纪念前仇,置而不理,不是转误了赵瑜大事?因此总不敢冒冒失失的下笔。由是又耽延了好些日期,每次会见赵瑜,觉得赵瑜虽然不好意思追问此事,然而自己总有些抱愧。

有一天忽然想到自家姐姐兰芬,他同林少爷的秘密,原是我们知道的,这件事最好由我写信寄给兰芬,再请兰芬去向林少爷接洽,有此转折,不怕林少爷不肯承认。”主意已定,当真便写了一封恳切的信寄至兰芬那里,信尾上还赘了一句:“事之成否,等待他的回信。”谁知这信寄去之后,候了有几个月的光景,不但不见林赛姑前来,且不曾见兰芬一封回信表示若何办法。芷芬是个年轻负气的人,更按捺不住,以为林赛姑是一定负义的了,依他性子,恨不得立刻转回故里,闹到林赛姑那里去向他责问;又苦于校务纷繁兼忙着开会事务,急切不得分身。好容易隔了许久,才向校中请了一个假,要回家省亲。湛氏母女得了这个消息,少不得又备了送行筵席,邀约芷芬到家里来叙别。芷芬平时虽然也同赵瑜时时把晤,便是写信寄给兰芬的事也曾向赵瑜说过,赵瑜心下十分感激,后来因为不得兰芬回信,芷芬屡次为此生气。赵瑜还百般的向他劝慰,这番芷芬又向赵瑜提及此事,言间露着无穷怨愤,有时候还提着赛姑名字,戟指痛骂,说我此番回去,第一件事,便须亲自去会林家少爷,看他对我有甚么话来解说?赵瑜也无言语,只是潸然流泪;又因暂时分别,格外哭得伤心。芷芬也不免怆然雪涕。

当夜芷芬并不曾回校,又同赵瑜宿在一处。芷芬含笑向赵瑜说道:“林少爷既已这般负心,姐姐何必苦恋着他呢?在我看起来,姐姐便是勉强同他结了婚约,像这样少年,也难保没有白头之欢。好在目前世界,风气开通,莫说姐姐并不曾同他正式行过婚礼,尽有在一处生男育女的夫妇,因为性情不合,还尽管彼此离婚呢。”赵瑜低低叹道:“姐姐的议论何尝不是,但是妹子也有妹子的愚见,如今世界上'自由’的名词,固然成就了一班女子,也会遗误了一班女子。'从一而终’,虽是古时男子专制的作用,然而朝秦暮楚,弃旧怜新,在男子尚不得算是完人,在女子又安得称为贤妇?妹子当日千不合万不合,已经失身于他,若叫我此时靦颜再事别人,实在抚心惭愧。姐姐此番返里,若是果然同他相见,也不必过于激烈,他果肯翻然悔悟,自然有他的办法;万一他竟甘居薄幸,姐姐赶快写封信给我,我已打定主意,从此长斋绣佛,事母终身,做一个女孩子的,不见得不嫁丈夫便成饿莩。姐姐觉得我这话还是不是呢?”赵瑜说到此处,也禁不住珠泪纵横,襟袖尽湿。

芷芬望着他又无以慰藉,也只得浩然长叹。停了好半歇,芷芬重又说道:“姐姐适才所说的话,足见恢宏大度,不肯予人以难堪。但是白白的叫人家讨了便宜,不给他一个惩戒,妹子心下委实有些不大甘服。我此时倒想起一个好主意,不知姐姐听了可还使得?”赵瑜哭道:“妹妹方寸已乱,姐姐如有分付,尽管告诉妹子,妹子没有个不遵依的。”芷芬笑道:“我的意思,想邀约姐姐同到敝省去走一番,一者可以借此解释愁肠,二者那个林少爷听见姐姐亲自前来,他一定要触起前情,重联旧约,比较我们这些局外的人在这里面干涉的好。横竖也不过一两月的耽搁,假期一满,依然由妹子将姐姐送回尊府,这是再便当不过的了。”赵瑜听了,也深以为然。想了一想,重又说道:“此事足见姐姐盛情,但是恐怕母亲不放我出门,我自幼也不曾离过母亲,将他老人家一个人放在家里,妹子也有些放心不下。”芷芬笑道:“姐姐又来蝎蝎螫螫的了,如今做女孩子的,还像当日要谨守闺门,动一动脚步儿,便许被旁人议论?若讲到伯母一人在家,姐姐不放心他老人家,这又不必顾虑,令兄既承欢膝下,目前又多着一位方少爷住在一处,他老人家断然不苦寂寞的。老实说,姐姐若不依我这样办,我此番回粤,发誓不再替你料理这事,包管叫林少爷将姐姐搁一百年,然后再来迎娶。”这句话转将赵瑜引得笑起来。

当晚不得已便将这意思禀明湛氏,湛氏起先尚是游移不定,后来一个转念,因为关系着赵瑜终身大事,我若不顺从他们的意思,万一这里面有个舛误,不是要叫自家孩儿怨我?况且又见芷芬十分殷勤,不忍过于拒绝,当时也就答应了,只分付赵瑜在广东不可多耽搁,必须早早回来。芷芬同赵瑜非常欢喜,忙着打叠包裹。赵瑜又问芷芬行囊可否收拾齐备?芷芬笑道:“我一身以外,别无长物,说走就走,不至耽延时刻,不像姐姐这样琐屑,箱笼什物,成大堆的闹得不清。若是不知道的,还要疑惑姐姐是忙着出阁呢!”赵瑜不禁含笑向他啐了一口,大家方坐在屋里闲话,外边赵珏早同方钧走得进来。两人笑嘻嘻的手里捧着成大卷的纸束,一眼瞧见赵瑜房门外面堆着行李,赵珏惊问道:“妹妹敢是要出门吗?不知道这一会子又忙着到哪里去?”湛氏便将适才的事告诉赵珏。赵珏只点了点头,一言不发。方钧笑道:“可惜缪小姐在这假期里又要回里,放着这里开会,又少了一个热心的人。在我看,便暂时不回广东也好。”芷芬笑道:“开会的事,原是要继续进行,我虽不在这里,那些同学的女友已允许我随时写信报告。”方钧笑道:“促进和平会固然要开的,如今又发生一种青岛问题,各学校又忙着开惩办国贼抵制日货的会了。”芷芬吃了一惊,随即站起身子问道:“怎么这种问题真个发生了?”赵珏答道:“今天北京大学已派了学生到此接洽,各学校学生闻得此信,已在那里秘密运动,大约不久也须有罢课的举动了。喏喏,这不是他们刊印的许多传单,除得向各处张贴,还沿路的散给各人阅看,你们不信,包管一瞧这上面的话也就明白了。”此时芷芬同赵瑜两人,早将那传单取在手里。湛氏吃了一吓,冷笑着说道:“哎呀,为甚好好的又抵制日货起来了!我记得前三年曾经闹过一次,后来不到两个月光景,早就销声匿迹了。可是抵制日货这件事,他们闹也闹得快,掉也掉得快,又不晓得热心几天,大家搁开手不去理会呢。”

赵珏笑道:“娘又来说这些呕人的话了,这番的事不比前番,全由各校学生主动。他们眼光很远,魄力很大,道不得个随意闹几天,就搁开手哩。况且那个卖国贼姓章的,听见说是已被北京大学学生打得半死,他们一共还不肯罢休,一定要强迫政府里提出他们的罪名,从严惩办,好儆戒以后的人,不去蹈他们的覆辙。”湛氏接着说道:“珏儿珏儿,我请问你,这姓章的究竟是个甚么人呢?他还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怎么这许多学生都知道爱国,他偏生要去卖国?人人又骂他是贼,又要问他的罪?”赵珏跌脚说道:“他何尝不是我们中国的人,他不但是中国人,他当初也还是中国的学生,不知道为甚么一经做了出洋公使,他就卖起国来了!”湛氏不等赵珏的话说完,重行冷笑说道:“你又来,这卖国的贼,原来也是学生,可想我们中国人的程度,大约够不着去卖国呢,便口口声声去讲爱国,一经够得着去卖国,他们也就不爱国,一定也会去卖国了。”赵珏听他母亲这几句话,不由气得脸上通红,也顾不得挺撞,便指湛氏急道:“母亲你不知道就少讲一句儿,也没有人说你是哑子,无怪我们的国里,凡是有了几岁年纪的,没有一个不像母亲的这番论调。哼哼,一个堂堂民国,若都交在像母亲这一班人手里,大约不到一二年,必然亡国,必然灭种。”湛氏怒道:“好呀,你的见识高明得很呢,我的话总算是没理,你们说的话,无论再没理些,总算是有理!我不相信,我打从做女孩儿时候算起,便听见许多人讲中国要亡了,中国要灭了,如何一直到了今日也不曾见他亡过?也不曾见他灭过?难不成到了你们手里,好好的中国就会灭亡起来。我瞧你们也不用肉麻罢,倒是我们这一班老成持重的人不会将国家弄得一败涂地,怕像你们这样闹法真个不闹到亡国不止哩!无论甚么事,都要图个忌晦,好端端的一个国,还不曾到了那个要亡的时候,你们公然今天也说是救亡,明天也说是救亡,我怕当真闹到亡国那一步田地,包管大家也将个脑袋一缩,商议着某地可以避兵,某处可以逃难,任他再亡到甚么模样都就不去管了。”

湛氏愈说愈气,赵珏方待再拿出话来去辩驳,转是芷芬此时手里捧着那许多传单,一面看,一面点头说道:“激烈得很,单是议论的几条办法,也还稳健。惟是今日第一件要紧的事,务必文明到底,不能有丝毫暴动,让别人据为口实。要晓得我们今日抵制日货,全是自保的政策,并非与邻国的商人有仇,就是学生对着政府也须自居于辅佐他们的地位,不可居于仇敌的地位。同舟共济,艰巨同肩,万一自己家里彼此先闹起意见来,宁可亡国,若要你让我一步,我让你一步,都是做不到的,这就错认了题目,必至酿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惨剧了。学生既然说是政府糊涂,可想他们都是明白的了,未曾举事之先,必通盘筹划,这件事闹起来,落后究竟作何结束?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只顾奋然一往,不计祸福。你们大家想想,这不计祸福的办法,在个人尚且不可,何况这重大问题,关系着一国存亡、万民性命呢?赵先生同伯母也不必作此无谓之争,须知当这风雨飘摇国家多事之秋,忽然又发生这非常变故,也不是一二人的私见可以转移得来,只好看我们中国气数,为祸为福,此时尚不能决定。”方钧站在一旁,忽然听见芷芬口里说出“气数”二字,暗暗纳罕,只管目不转睛的向芷芬脸上瞧看。芷芬微微飘了一眼,重又说道:“至于方先生适才所说,以为目前发生这事,我便不可以离开这福建,这话却又不然。中国一家,我可以替这福建出得力,何尝不可以替广东出得力?我同婉如姐姐赴粤之后,相机行事,一样在那里着着进行。福建这地方便交给方先生同赵先生,有你们二公在此主持一切,还怕人才消乏么?”方钧勉强笑了一笑,见他决然要走,也就怆然露出惜别颜色。芷芬也窥见他的用意,惟恐为情魔所缚,转咬了咬牙齿,扯着赵瑜袖子走入房里,以料理袱被为名不再在厅堂里久立。赵珏同方钧然后将那些传单一一掳掇在手,依旧出到厅上去了。

我此时且缓叙述赵珏他们在福建,若何联合同志,若何对待政府,且表缪芷芬偕同赵瑜安抵广东之后,他母亲看见芷芬回来,自是异常欢喜。缪老太爷虽然不大愿意他诡辞求学,毕竟膝前只有这一个娇女,平时又钟爱惯了的,也就不曾责备他甚么。梅氏看见赵瑜生得十分美丽,固然觉得怜爱,但是触着前番赛姑的事迹,几乎疑惑赵瑜也是乔装来的,私地里笑向芷芬诘问。芷芬连连摇手,笑道:“母亲真是'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绳’,世界上像那种不经见的事,哪里会一而再再而三呢?可怜这赵小姐便是你女儿的前车之鉴,你女儿侥幸不曾被那林少爷略骗了去,他却不幸已被林少爷略骗到手了。”芷芬便将赵瑜当初事迹一一告诉梅氏。又说到此次来粤,正为了他同林少爷结婚问题,想要趁此解决。说完又问道:“不知近日兰芬姐姐可曾回家走走?他近来身体还好?”梅氏冷笑道:“问你兰芬姐姐么,他轻易却也不肯回家,便是偶尔我们打发人去接他,他到家之后,也只是鬼鬼祟祟的同你那姨娘在一处谈笑。他的眼睛里哪里有我这嫡母呢?”芷芬笑道:“明天我们再打发人接他去,他知道我回来,或者肯到此相见,我还有要紧的话向他询问呢。”梅氏点了点头,当夜赵瑜便同芷芬宿在一处。芷芬又指点他这坐卧楼上,当日刀砍林少爷便在此地。赵瑜听了,也不知道是羞愧是畏惧,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到了第二天,兰芬果然坐着轿子回来。姊妹相见,不免也亲亲热热的叙了许多契阔。芷芬又介绍到赵瑜,彼此又寒暄了一番。一直等了用过午膳以后,芷芬方才将他姐姐邀到自家楼上,三个人坐下来啜茗闲话。芷芬笑向兰芬问道:“姐姐你看你这人可好不好?妹子在福建时候,曾经寄过好几次函札到你,所托的事,不但不曾得着你一个切实办法,便连一封回信都不曾答复过我,我可猜不出你在家里忙的些甚么?”兰芬以前在芷芬信里已知道赵瑜同林赛姑的事迹,此时见芷芬问起这话,不禁皱起双蛾,微微含笑说道:“咳,这个人你们还提他则甚。我瞧世界上薄幸的男子总算不少,还不至像他薄幸到这般田地。妹妹不问我,我却也不便直说,打从那一次你同他闹过风潮以后,他在家自要养息病体,一步不能出门,这也原怪不得他。后来我接到你的那封函札,我又打听得他的伤痕,全然平复,我便暗暗地打发仆妇们到他府上奉请,好等待他到来,以便同他接洽。说也奇怪,我一次打发人去,他固然不理,两次三次打发人去,他仍是依旧不理。”兰芬说到此际,不由脸上红了红,含笑望着芷芬说道:“以前的事,大概妹妹都是明白的,我也不消瞒得你。他自己去问良心,我哪一件事儿亏负了他?莫说我还实在有事同他接洽,便是没有这件事,你痊愈之后,也须防着我替你悬心。论理早该来见我一见才是道理。就是你急切不能出门,难道打发一个仆妇来告诉我一句,就给了我的脸不成?我后来着实急了,暗想他虽是负心,我却不可误了别人的要务,除得将妹妹原信直接寄给他瞧看,另外我还写了几句,一面问问他的身体,一面责问他不肯来的缘故。我以为他见了这种函札,总该给我一句回话了,咳,我如今提起这事,我便气得腰疼。”说着又轻轻拳回一只皓腕,在肚腹上按捺着,复行叹气说道:“谁知他依旧给你一个不理。哼哼,你负了我也罢了,赵小姐他却是一块无瑕美玉,你有今日像这样同人家薄情,你便不该当日同人家要好。你一个做男子的可以另娶,赵小姐他是一个纯粹女孩儿,他断然不能另嫁。赵小姐却不要生气,并有人来告诉我,他府上叠叠有人前去替他做媒,至于目前究竟可否同人家结亲,这却不敢替他决定。那时候我原想写一封回信,将这些情节详细告诉妹妹,后来一个转念,又怕赵小姐知道这事必然生气,不如姑且替他瞒着,随后等妹妹回来再议罢。不料妹妹此番又挈同赵小姐一齐到此,我就要替他掩饰也掩饰不及了。”兰芬说完,只是唉声叹气。

再看赵瑜已是纷纷珠泪,一声儿也不宣语。惟有芷芬听见这话,顿时怒焰熊熊,说:“这还了得!这姓林的简直不是衣冠中人。与那些痞棍枭匪略骗人家妇女的无异了!你们能饶恕他,我却断断饶恕他不得!”兰芬笑道:“妹妹你且坐着,这件事总须想一个善处之法,也不是负气的事。在我看,须得耽延一两日,让赵小姐休息休息,然后用赵小姐的名义亲去会他,或约他在一处地方相会,那时你再插身进去,替他们完全此事,否则你冒冒失失的一径同他去会晤,他是个惊弓之鸟,听见你的鼎鼎大名,包管缩着头躲在他们公馆里再也不敢出来见你,不转闹得决裂,反误了赵小姐的正经事情么。”芷芬想了想,觉得这话也很近情理,于是先劝赵瑜不必因此烦恼,既由我们姊妹出来帮同你料理此事,断不至望着这姓林的,辜负你当日待他的那番情分。兰芬当时也向赵瑜调笑了几句,直弄得赵瑜又羞又气,细想也没有他法,只好权且在芷芬家里住下。过了几日,坐着轿子亲自去拜访赛姑。

原来林赛姑自经芷芬刀伤右臂,他祖母林氏便因为这事,一口气转不过来,旋即殒弃生命。在旁人观察,林氏之死,原可为溺爱不明的报应,但是旁人可以这样想,赛姑却不可以这样想。要论赛姑的心理,却是铁聚九州,铸成大错,不孝之罪,上通于天。赛姑若果然是个蠢如鹿豕的男儿,或者尚不至引为疚心之痛,无如他又生有自来聪明天赋,自小儿不过是绮罗裹体,兰麝薰心,无端的叫他易弁而钗,他也就顾影自怜,揣摹颦笑,倚仗着自家这一副俊俏面庞,觉得得天独厚,无论世间甚么好女子总该尽我消受。别人容或因为男女异体,虽欲偷“韩寿之香”,“窃何郎之粉”,尚不免为名教所防,礼义所缚。至于我却迷离扑朔,不辨雌雄,画阁并肩,璇闺促膝,更没有人加以防范。况且平居把晤,一得之于赵瑜;患难相逢,再得之于兰芬,他便以为从心所欲。事无不谐,几几乎要化为蝴蝶,遍睡花心,刻作鸳鸯,永圆香梦了。是以自从遇见芷芬以后,他又见异思迁,得新忘旧。不料芷芬的为人,既不同赵瑜之温柔,又不比兰芬之淫荡,窥破形迹,顿起情澜,举九狮之宝刀,作当头之棒喝,虽复经医诊治,未曾损及生命,然而赛姑当痛定思痛时候,方才恍然大悟,觉得人生情缘,自有分定,未必全国的女子皆能如我的私愿。他那时候心理上倒一毫不去怨恨芷芬,转感激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暗想我若不经他这一番惩戒,万一自今以往,径情直行,不但负了我一生的事业,且难保不隳祖宗之基业,败父母之令名。譬如祖母他老人家,竟因为爱我的缘故,还不曾受过我一点好处,他老人家竟一瞑谢世。倘论我的罪名,真是既不可以为人,复不可以为子。

大凡一个人,要老远糊里糊涂的做去,倒也罢了,偏是一经悔悟,论他的这一颗心,大约比较甚么惨痛还难禁受。赛姑当时一天一天的想去,越想越觉得不容觍颜人世,于是便在那居丧之中,一步也不轻易走出房门。初时别人还当他创痕未愈,借此养息,及至后来渐渐平复,他也是除得在林氏柩前守灵尽孝,其余只独坐在自家房里,默默不语,书也不读,字也不写,背着人一般的用手在空中乱指乱划,口里叽哩咕噜,不知他说的是甚么。他母亲舜华怕他因为新改男装,或者耻于出外见人,有时候还拿话去安慰他,说道:“若是男装不惯,不妨在家里依然穿你的旧时装束。”他听见这话,急得飞红了脸,几乎要同他母亲冲突起来。玉青看着暗暗发笑,每逢同赛姑坐在一处时候,时常戏着他说道:“陶家少奶奶那里,你倒有好些时不去走动了,你不想他,还防着人家要来想你。你若是果然愿意同他相见,虽然你改装之后不便轻造他的府第。我们何妨将他请得过来,替你解解闷也是好的。”谁知赛姑不听这话则已,自从听见玉青这番话,总疑惑玉青是有心嘲谑自己,恨不得咬牙切齿,当日便寻刀觅杖,希图一死,好表明自家心迹。吓得舜华他们百般的哄骗,他又将玉青数说了一顿,方才罢休。

自是以后,赛姑想到当初书云小姐遇事规劝自己,便对着缪家姊妹一事,他也曾同祖母反对,说不该让我去混入闺闼。早依了我这母亲的话,此番又何至闹出如此的变故!是以合家之中,惟有对着书云小姐十分孝顺,依依膝下,遇有事件,都要去同书云小姐斟酌。书云小姐固然喜欢他能悔过,然而窥探他的举动,又觉得改悔太速,形态又是若疯若癫,怕由此酿成别的变故,有时便拿话去试探他。他也是所答非所问的,叫人无从测摸,因此书云小姐转着实有些悬心,这也罢了。还有一件最可怪诧的事,每逢他父亲林耀华打从督署里回家,他偏生一长一短向他父亲询问外间的国事。他父亲便一一的同他谈论,他听到得意去处,遂不由的眉飞色舞;听到失意的去处,他便非常的咨嗟太息,这是他一生未有的举动。他平时除得在那脂香粉泽里陶熔,偶然听见人家说一句正经话,他忙不迭的掩耳而走,不知道他近来何以变换得如此飞快。所以他在那个南北议和,没有决断的当儿,在家里已是怒不可遏,大有跃跃欲试之势。

叵耐缪兰芬又在这几日里打发人来请他去相会,试想赛姑哪里肯去理他呢?后来左一次右一次,兰芬着人来催促,他更置而不理,连回话都不给人家一句。兰芬请他相会的缘故,便因为接到芷芬的函札,想借这个名目,以便重续旧欢,及至见赛姑不肯前来,他也没法。当晚便在银灯底下恳恳切切写了一封情函,大致都是责备赛姑薄幸的话,然后再将芷芬替赵瑜说媒的那封信套入自家情函里面,第二天命了一个家人送至林公馆,上面写明交给他家少爷亲手开启。林公馆里的家人接到此函,不敢怠慢,立刻便送入赛姑房里。赛姑正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听见这话,随即接过来用眼一瞧,见是兰芬的手笔,不由皱了皱眉头,等待家人出去之后,方才缓缓的将信拆开。大略看了一遍,随手搁在旁边。却好另行又抽出一束笺纸,正是芷芬寄给兰芬叙述赵瑜近状,命兰芬亲向自家接洽的。不由大大吃了一吓,暗想芷芬原来已到福建,这件秘密的事偏生又给他知道。明知当初赵瑜不时的也曾有信寄给我处,那时候我因为一心系恋着缪家姊妹身上,就将他置诸脑后,从来也不曾回复他一句亲密话儿,无怪他心里对着我要非常怨恨。再一想想以前小时候在一个学校里读书,真是耳鬓厮磨,形影相对,彼此了解知识,又是深深款款,食则同桌,寝则同床,海誓山盟,恩情何等固结。便论我们挈眷赴粤,其时离筵惨痛,珠泪盈腮,犹可想见他那一种可怜状态。今日的事,委实是我负他,并非是他负我。赛姑想到这里,不觉一缕情丝从新荡漾而起,手里捧着那一封信,早就神驰意荡,不知怎样才好。

不料在这个当儿,又忽然转了一个念头,蓦的将银牙一咬,暗暗提着名字喊道:“林赛姑,林赛姑,你的初志是怎么的,如何今日见了这一封信就会改变宗旨?将来你这人还能替国家做一番事业么?况且我如今已瞧破世界上一切情难,虽然剩此躯壳,尚无从摆脱,但是一遇见摆脱躯壳时候,我就要将浩然之气,还诸太虚了。婉如的事,我既已遗误于先,何肯再纠缠于后,他年未及笄,后来的幸福甚大,我若是再回他的信,叫他对着我抱无穷希望,不肯再嫁别人,岂非一误再误。他不负我,我转负了他么!婉如婉如,人各有心,不能掬以相示,随后只要你听着我的消息,才知道我林赛姑并非负义之辈,我这不情的表示正别具苦衷呢!”想到此处,对着以前的事,非常懊悔,对着以后的事,又非常畏惧,蓦的在案上取过一柄水晶界尺,认定左臂上的伤痕使劲敲扑,一霎时满腮清泪,索索落落滴满衫袖。此时只把房里站得几个仆婢吓得手足无措,又猜不出这位少爷是何用意,更不敢怠慢,早飞也似的跑入后进,禀告书云小姐他们,说:“少爷忽然发了癫病,无缘无故的坐在房间里,用界尺敲扑自己,像是不知道疼痛似的。在我们冷眼瞧着,幸喜少爷取入手里的仅仅是一柄界尺,万一另有一柄刀子在桌上,他一般会夺过来砍他的颈项,那可就危险的了不得了!”舜华同玉青听见这话,吓得急泪交流,立刻拽着衣裙向赛姑房间里跑进。书云小姐心里虽然也是一般着急,却比他们镇静些,忙站起身子,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近来看这孩子举动,与从前迥若两人。他能知道悔过,原是好事,但是悔得太快了些,却叫人异常悬心。”一面说着一面也就移步到了前进。

这时候赛姑见有人进房,他早顺手将案上那一叠信函,背着人向抽屉里一塞,界尺搁在一边,少不得起身迎接。舜华同玉青见他却没有甚么变故,倒也没有话说。书云小姐冷笑望着他说道:“我听见仆婢们告诉我那一番话,我们才走过来看你。我且问你,近来究竟安的甚么心,一味的不疯不癫,做出事来总叫人发笑?譬如你一个人好好坐在房里罢咧,忽然想到甚么去处,将父母的遗体任意糟蹋起来,这难道算你十几岁的人应该做的。好孩子,你父母一生,单就生了你这一个宝贝,便是我青年守节,所为何来?不过指望你将来显亲扬名,既可慰你祖母的阴灵,又可报答你父亲的恩养。我看你虽然将以前的那些闲情绮迹铲除得干干净净,然而却从不曾读书上进,勉为完人。要晓得你目前责任很是重大,年纪也渐近长成,我同你的母亲他们也没有别的希望,不过想赶紧替你娶一房好媳妇,一二年后生下几个儿女,我们就可以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如今纷纷来替你说媒的很是不少,我初意还想起你当初在家乡时候,那个赵家小姐同你非常亲密,不过因为你那时还是乔装,不便同人家提议姻事。那女孩子我们却是瞧见过的,生得真是不错,可惜如今相隔太远,好在你们也没有婚约,只得权且将他搁起,另行替你在此定亲。你若是一味像这样疯癫,被人家知道了,又有谁肯将女孩子嫁给你这呆头呆脑的女婿呢?你没事时候替我仔细想想,看我这话说的可是不是?”舜华同玉青也接着说道:“可是你母亲说的话,句句金石,你若是想娶妻子,就不该像这般举动。”

赛姑先前听他们在此侃侃说话,也只默然听着,并不拿话去搀杂他们,惟有翻着两个小白眼睛珠儿发,此时知道他们的话业已讲完,他转哈天扑地烈烈狂笑起来。转将书云小姐他们吓了一跳。但见赛姑笑了一会,重行望着他们说道:“母亲你们希望我好好上进,拿别的话来哄骗我都还使得,若是拿这娶亲的话来哄骗我,那可是你们走错了路了。老实告诉你们罢,像中国目前这样累卵世界,已经岌岌有朝不保暮之势。依我的心理,方且恨我那祖父不该娶亲,以至生了我的父亲;我又恨我那父亲不该娶亲,以至生了我。你们想想我还肯娶亲,再生下我的儿子么?譬如我的儿子他本来是没有的,只因为我娶了亲,他便有了,既然不幸又有了他,以后中国越危,他的惨痛愈大。将来他所受的惨痛,都是我成就他的,他若是同我一样明白,可不是恨起我来,也如我今日恨我的父亲,恨我的祖母。在儿子的愚见,以为要想脱离这万恶世界,固然不可娶亲,便是要想挽救这万恶世界,也须得人人不思量娶亲。”

舜华同玉青只听见他咭咭咕咕的说,却一时悟会不出他的意思,只是冷笑说道:“你们听听,他又在这里闹疯话了。”惟有书云小姐却知道他的用心,因就趁势说道:“照你这样讲,左右不过都是些消极的办法,若是讲到积极的办法呢?你这点点年纪,知道热心爱国,这是最好的事,但也不是一味发呆可以济事的。我们须得将这大道理讲一讲,即如你说的,中国如今实在是危险得很,但是这转危为安,全要凭着我们做中国人的大家振作起来,方才可以希望一天一天的进步。譬如你觉得今日在政府里办事的人不好,你就须要磨练你的操守,增长你的学识,恢宏你的志趣,一班年纪大的死了,又有你们一班年纪轻的出来担当国事,那才是正经办法。若是左右像你这样委靡不振,口口声声都说这些颓丧的话,难道眼睁睁的就望着这中国亡灭了不成。”赛姑连连摆手说道:“这些老生常谈,母亲也不必再同我讲,这都是孩儿素来知道的,不但知道,而且想来想去,像母亲这种议论,是我们中国人永远做不到的。我只不相信我们中国那个政府,简直是人不能进去的,无论甚么人,平时慷慨时事,没有一个不痛心疾首。及至一经叫他手握大权,他平空的就操守也变了,志趣也换了,学问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我不但不能相信别人,我而且不能相信我自己。我今日置身局外,分明觉得政府实在不好,然而果然有人叫我去做总理,去做总统,包管会神差鬼使的,那心地自然而然就转换过来。所以拿我的心度人的心,一个人如是,人人也是如是。至于这其中的奥妙,连我也就不得而知了。我还有一句极其不通的话,益发告诉了你们罢,若要中国有万一的转机,必先将政府里所有若大若小的权利,一概删汰得干干净净,将来没有一个人肯去做总理总统,这时候或者真有点希望了。母亲你们仔细去想想,看还能够做得到做不到呢?”

书云小姐此时尚未及答应,那个玉青早在旁边笑着说道:“少爷这句话一点也不难呀,你不看见昨天报纸上,内阁总理固然已经辞了职,不是说那个大总统也立意要辞职么?这就是没有人肯做总理总统的凭据了。”赛姑正色说道:“姨娘你知道甚么?没事的时候便就职,有事的时候便辞职,这固然算不得是良心上作用。况且他们辞职的虽然辞职,那些在暗中活动,忙着去做总理总统的人还不知有多多少少呢!这难道就算得是中国的转机吗?”书云小姐觉得他越说越近于乖僻,不由心里又恨又急,顿时向他大声吆喝道:“赛儿,我和你的母亲此番来看望你,原不是要同你议论国家大事!这些话且搁着一边,不必去谈。但是我究竟要问一问你的宗旨,终不能像这样不疯不癫的一世。自今以后,你的宗旨想怎样,才算得人家一个好儿子呢?”赛姑冷笑道:“我也没有别的宗旨,我的宗旨已抱定了一个'死’字,这'死’字便是我一生的学识,一生的操守,一生的志趣。我这'死’又不是白死,我拿我这'死’做中国全国的人一个榜样,做全国人的一个指导,叫那些手握政权的人,想到世界上毕竟还有一死,只须时时刻刻将这'死’放在心坎儿上,便连权利也不必贪了,南北也不必战了,强邻也不必怕了,孤行其是,好留后世之名,百岁何常,莫造生前之业。”赛姑正说得高兴,谁知舜华站在旁边,蓦然听见这句话,好像赛姑就立时要死了一般,止不住喊着“儿呀”、“肉”的嚎啕大哭起来。玉青也是凄惶不已。吓得满房的仆婢猜不出他们所为何事,背地里交头接耳的私议。

书云小姐也觉得赛姑出语不祥,又怕再同他多讲,再招惹出些外邪恶祟来,勉强忍着眼泪向舜华他们劝说道:“赛儿全是些孩子说话,你们不要去理他,让他静养一会,他自然悔悟他这话说的全然不近情理。”赛姑冷笑说道:“我句句都近情理,偏你们说我不近情理,包有这一天,我做出来你们就知道我不是孩子说话了。”大家真个没法,少不得依然回转后进,互相议论赛姑的举动。书云小姐只得将伏侍赛姑的几个仆婢唤得近前,分付他们平时留心少爷的起居饮食,又加派了好几个人,日间监守着他,夜间轮流在赛姑床前值宿,防他一旦有意外变故,直闹得一家上下鸡犬不宁。

赛姑见这模样,心里暗暗好笑,有时候也同那些仆婢说道:“你们休得大惊小怪,我难道立刻便死了么?就是要死,也不能死在家里,叫那些不知道我的,还要疑惑我死得无缘无故。你们不用理会我那母亲的说话,徒然叫你们白操了心,像是看守囚犯一般叫我看着,又是生气,又是好笑。”那些仆婢们见他这样说法,大家也就趁势劝了他几句,以后防守的地方也渐渐松懈下来。

不料又过了几个月光景,赛姑这一天刚坐在房里,拿了一本《留东外史》在那里阅看,正在颠头播脑的别有会心,蓦忽然外间传进话来,说:“外面有位姓赵的小姐新近打从福建过来的,要求见少爷。家人们回覆他少爷不肯见客,他兀自不肯答应,所以特地进来禀告一句,少爷究竟见他不见呢?”说着已由一个仆妇手里呈上一张名片,上面分明印着“赵瑜”两个小字。赛姑听见这话,觉得出自意外,不由吃了一吓,略略沉吟了一会,暗想我此时已决意摆脱尘网,万一同他见面,再被他将情缘束缚起我来,不但负了婉如,而且也负了自己。英雄作事,第一要刀斩斧凿,不如径自回绝他,任他骂我无情,转可以博得心地清净。主意已定,立刻沉下脸色,向进来的那个家人说道:“你们对这赵小姐说,就告诉他我此时卧疾在床,万不能出见生客。至于他的居址,我们也不必去动问他,我也没有前去回看他的机会。”那个家人领了赛姑言语,径自垂头走出去来回覆赵瑜。

再说赵瑜此番本不好意思径自到赛姑这边求见,无奈缪芷芬强逼不过说:“任是林家少爷再不讲理些,他听见你打从远道而来,断没有个不殷勤招待的道理。只要你们两人相见之后,你虽然不必径自发表你的意见,他的父母少不得定然有个办法,不是悄没声的将这件事联合了么!”赵瑜细想他这话也近情理,只得含羞忍愧,坐了轿子,带同芷芬使唤的一个侍婢,赶在这时候前来求见。他也断料不到赛姑竟会有此决裂,当时那个家人在轿子面前,将赛姑的话一一说了,可怜赵瑜在轿子里勉强点了点头,一句也不曾开口,只分付将轿子仍行抬回缪府。他坐在轿子里,不由抽抽噎噎的痛哭不已,将一幅罗帕全行湿透,觉得被赛姑拒绝之事引为生平奇耻大辱,恨不得立刻便寻了自尽。

此时缪芷芬同他姐姐兰芬正坐在楼上议论赵瑜的事迹,不多一回,外边有人通报说赵小姐业已回来。芷芬这一惊委实不浅,猜道事机不妙,不然,断不会甫经出门,便行遄返。兰芬早合合的笑个不住,两人相互携手迎接下楼,早已看见赵瑜扶着那个小婢,一路含悲带恨的进来,彼此重行相将上楼。芷芬更忍耐不得,忙问道:“姐姐此行可同他会见没有?”接连问了两遍,赵瑜只是拭泪,更不开口。还是那个小婢将适才情形禀明了芷芬,只听得桌案上扑通一声,原来是芷芬的纤掌拍得那案价响,大声吆喝道:“哎呀,这厮竟非人类了!他的这颗心,我猜不出他究竟是甚么做的。无情无理,一至于此!中国社会上万一都像这厮,那个国也不消人家来灭,早该自家灭掉了!好姐姐,你尽哭则甚呢?放着我芷芬不死,你肯饶他,我也不肯白饶了他。走走走,我同姐姐再行转去,看这厮躲向天上去,我也有这本领从兜率宫里将他扯得下来!”一面说,一面早向帐钩上去摘他那柄九狮宝刀。兰芬在旁见他妹子这种形状,不禁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他说道:“你简直成了一个什么人了,动不动便去同人家持刀弄杖,好像砍了人是不用偿命的。这个人不是我今日才诬栽他的不是,比如别人的心,容或是铁石做的,这厮的心简直是金刚钻石,又坚又硬。我猜准他的心里也不是一定同赵小姐有甚么深仇大隙,我久经打听得清楚了,我们本省那一位督军,不知道他怎生知道,这厮生得很好,托出媒人来同他父亲商议,要将自己的一个小姐招赘他为婿。他父亲正在督署里做事,自然要迎合上意,竭力赞成。这厮有这番际遇,哪里还容得赵小姐去同他纠缠?我不怕赵小姐见怪,你们又不曾过了明路,他若不负前约,是他的良心;万一他竟自掉转脸来,将以前的事一概抹煞,凭我这妹子有天大的本领,难道轻轻易易便将你那九狮宝刀搁在他颈项上,叫他答应了你不成?”

芷芬顿足急道:“照姐姐这样讲,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终不成就白让他过去不同他讲理吗?你们怕他,我缪芷芬偏不怕他!”说到这里,立刻便逼着那个小婢下楼去分付他们预备两乘轿子,“我同赵小姐再去走一趟,务必叫那厮交代我们一个水落石出,方才罢休哩。”那个小婢还是望着他们尽笑,不肯动身,急得芷芬揎拳掳袖,要上前去打他。兰芬笑着拦道:“你这人性子真急,赵小姐适才打那边回来,你此时又逼着他前去,这成个甚么样儿?好在你们在家还在几时耽搁,这件事又不是三言两句可以解决的。依我主意,今天时候也不早了,你权让赵小姐休息休息,过一天你再去充甚么黄衫押衙也不为迟。”说着又掉头向那个小婢笑道:“你也不用呆站在这里,你去分付他们预备些盥洗的水上来给赵小姐梳洗。”那个小婢得了这话便跑下楼去了,不多一会,果有两个仆妇送水上楼。兰芬便扯着赵瑜到芷芬卧室里帮着他盥洗。芷芬却也没法,只得忍着一口闷气,怏怏的坐在一边不言不语。赵瑜盥洗完毕,大家坐在窗口闲话。兰芬倒很觉得赵瑜楚楚可怜,不时的想出话来去安慰他。芷芬插口说道:“姐姐你尽拿话安慰他也没用,我想来想去,除得同那厮严重交涉,此外皆是无济于事。不管他,我准在明天同瑜姐姐好歹都要过去向那厮质问。”

彼此正谈着话,时已入暮,下面早送了酒菜上来,三人分着宾主坐下。芷芬吃了几杯闷酒,不由发起满肚皮的牢骚,慨然长叹说道:“我就不相信我们中国人的性质,毕竟是怎样造就的,任是别的国里再好的方法,一到了我们中国人手里做起来,不知不觉便生出许多流弊。譬如'共和’两个字的政体,委实是再好不过的了,为甚才将专制君主推翻,那争权竞利的人便都风起云涌,你也希冀这样,我也钻营那样,人人可以讲得话,人人便想遂他的私心?你要责备他的不是,他就拿出这'共和’两字做个大题目,好掩饰他的诡计。在这个当儿,你要说是中国不适用共和,还不如用一个虚君政府,重行专制的好,这话固然万万讲不下去。但是长此以往,若照这样一味胡闹,还不知道要闹成一个甚么局面?委实叫人越想起来越觉得害怕。”

兰芬笑道:“妹妹这话未免太觉得过虑了,就我个人的见解讲起来,这事一点不难,妹妹要晓得如今掌握大权的人,毕竟还是当初那一班资格高深的占着多数。他们脑筋里既不曾多灌输些新智识,他还要想多霸占些财产,多把持些禄位,好让他子子孙孙享用不尽。以后我们中国里若是教育普及,那一班青年学生自幼儿浸淫'平权’、'自由’的名词,领略共和民主的学术,年纪大的死也死了,年纪轻的自会呈露头角,展施手段,不消二十年后,若不做到生聚教训,媲美列强,你尽管来将我这双眼睛珠子抉了去,我不怪你。”芷芬笑了笑,重行摇头咋舌说道:“姐姐所见何尝不是,但是这教育普及的希望,如今究竟还不能一定乐观哩。即以此次抵制日货,惩办国贼而论,固然由许多学生发起,他们锐意进行,手段激烈些也是有的。然而风闻各地方对于学生,捕的捕,拿的拿,也就叫人听着寒心。然而还有一件最可骇的事,是我同赵瑜姐姐由福建动身以后,前天有几个同学写信告诉我,说督军署里便因为这件风潮,已经捕获本地学生至六千余名之多。事出传闻,或者不可据以为实,然就此看去,姐姐教育普及这句话,将来怕还在未定之天。咳,总之中原大局,为祸为福,固然要凭着上帝的布置,也须倚靠着四万万同胞的良心,也只好随后再瞧着罢。”他们姊妹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正讲得十分高兴,惟有赵瑜坐在那边,含愁无语,劝他的酒也不肯多饮。

芷芬瞧这模样,不由又叹口气道:“瑜姐姐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不是也吃的这'自由结婚’的亏!比如欧美各国的男女,没有一个不崇拜这'自由结婚’的好处,惟有到了我们中国里人做出来,便生出许多流弊来了。姓林的那厮固然不消说得,就要瑜姐姐也同目下那些文明女子一样,朝结识了这一个,暮又结识了那一个,他做男子的可以抛弃得我,我做女子的也可以抛弃得他,甚么叫做'廉耻’?甚么叫做'从一而终’,一概搁置在脑后,那就不消说得了。瑜姐姐也不至从福建寻到广东,我缪芷芬也不必苦苦的要替他出气。你们想想,别的文明女子可以做得到,我这迂腐顽固的瑜姐姐他还做得到做不到呢?”芷芬这一番话,不由将兰芬同赵瑜都说得笑起来了。芷芬又接着说道:我这兰芬姐姐他平时都讥诮我性情执拗,不是我一定性情执拗,你们瞧这种污浊世界,我们若想保持这清洁身体,除得拿定'独身主义’,还有甚么法儿呢。”兰芬笑道:“妹妹又来讲这话了!老实说,不是我唐突妹妹,妹妹如今不过不曾遇着一个知心合意的男子,所以才这样说法。若是万一遇见同妹妹一样的人,彼此投契得来,任你再要拿定这'独身主义’,怕这'独身主义’也有改变的日子了。”赵瑜这时候不觉微微一笑,低低说道:“我们这芷芬姐姐如今可算已遇着知己的人了,他还依旧这样说,可想他心口也不相应。”兰芬忙笑道:“这人是谁?怎么竟会叫我这妹妹瞧他得起?真是意外的事!赵小姐也不必替他瞒隐,道好说出来让我听了欢喜。”赵瑜便将芷芬在公园演说肇祸,遇见方钧救他出险,后来彼此在自己家里晤对的话说了一遍。兰芬笑得连连拍掌,说道:“我的见解何如?这转要替我妹妹道贺的了!”芷芬任从他们在那里谈笑,他也不羞涩,也不辩驳,只一味的端着酒杯子,放在唇边,嫣然无语。大家又谈论了一会,方才罢膳就寝。

到了第二日,芷芬毕竟要强着赵瑜同他一路去访赛姑。赵瑜只是不肯答应,含泪说道:“羞人答答的,我一个女孩儿家,左一次右一次去赶着别人会面,别人又不理我,我有何面目再去讨人家没趣。”芷芬急道:“他又不来,你又不去,这件事万无合拢的指望了。好姐姐你将来究竟怎生结局呢?”赵瑜哭道:“我也不管'结局’不'结局’,还有一个死呢,人只须拿定了死的主意,再也没有难处的了!”芷芬顿脚叹道:“死有甚么打紧,只是姐姐死了,于情于理上都不值得,何苦自便宜那厮!你便是要死,他也未必肯跟着你死。”两人正在这里闹个没有开交,还是兰芬笑着说道:“妹妹你既然肯犯难替赵小姐抱这样不平,他不便去,你不会一个人径自去会他一会,难道还怕他家将你吞吃了不成?若是你果然胆小,你就将你那柄九狮宝刀佩带着做个防身之具,也就可以充得一个'朱家郭解’了。”芷芬听他这话却也有理,顿时怒晕横生,叱咤那个侍婢将刀摘下来,望着赵瑜说道:“姐姐你就坐在我这里等候消息,我此番前去,他若有一句半句的支吾,我立刻将他那颗脑袋砍下来,替姐姐出这口无穷怨气。至于杀人偿命,我缪芷芬拚着性命结识他了!”说毕真个将刀握在手里,转身就想匆匆下楼。赵瑜见这样情形,又急又怕,也顾不得羞耻,忙上前一把夺住芷芬那柄刀鞘,说:“姐姐与其砍了他,不如先砍了我罢。”芷芬急道:“姐姐这是甚么话,你又恨他,你又护他,难道这种人你还要留他在世上不成?”兰芬见他们两人相持在一处,不禁异常好笑,急抢上前,待那柄九狮宝刀劈手夺过来,向楼板上一掼,笑向芷芬说道:“呸,你这人敢是真疯了!我倒不曾见替人家说媒的人,先自去持刀弄杖,还要将人家吓坏了呢。去罢去罢,不用在这里尽耽搁了,我们在这里好静候你的佳音。”一面说,一面又命那小婢下去,分付轿子。芷芬笑道:“谁耐烦乘轿,我有腿敢自不会走路!”说着便携带了那个小婢径自出门,向林赛姑这边走来。

赛姑此时刚坐在房里,他母亲书云小姐也在一旁同他闲话,忽的外边走进一个家人,仓惶失措,上前禀告,说缪家二小姐亲自过来拜会。赛姑不防蓦然听见这话,吃了一吓,忙向那个家人说道:“糊涂东西,是有人要来会我,我早分付过你,一概回绝,说我不在屋里,你巴巴的又进来禀告则甚?”那个家人急得说道:“这缪二小姐与昨天那位赵小姐情形不同,家人起先也曾拿话去回他,谁知他不由分说,也不问少爷是否见他不见,他早就跟着家人进来,此时正坐在厅上,好像要和少爷淘气似的。”书云小姐惊问道:“哎呀,他这番要来见你,毕竟是何用意?怎么你们又说昨天有了赵小姐来过了,这赵小姐是谁?可是当日我们在福建时候同你同学的那个赵小姐赵瑜不是?若果然是他,你为甚又不肯同人家相见?这缪二小姐自从砍伤你右臂之后,我久知道他往福建求学,此次难保不是同赵小姐一路回来的。你不肯同赵小姐相见,他一定听着恼了要来干预这事。你万一再叫家人们得罪了他,他的性子是你领教过的,他又比不得男子,你不愿出去,难保他就不进来。你瞧你吓得这个样儿,面目都失色了,你若害怕,就先向你姨娘他们房里暂避一避,等我出去同他相见,问他一个缘故,然后再定办法。”赛姑连连答应,真个避入后边去了。

书云小姐忙忙的走出前厅,早听见芷芬在那里同家人发话,说:“这又奇了!我若不因为有事同他相见,何必白跑向这里。他难道躲在内室里我便不能进去?”那个家人未及答应,瞥眼已看见书云小姐,忙含笑上前行礼。书云小姐笑道:“原来是二小姐亲临寒舍,许久不见二小姐,如今越发出脱了。据闻小姐近来在福建求学,目下想是请假回来,小儿自从病体痊愈之后,接连因为守着他祖母的服制,一共不曾出门,停会理应命他出来同小姐相见。但是小姐见访,不知有何事故,如能见告,不妨明白宣布。”说话之顷,仆婢们已端上茶果。舜华同玉青本坐在内坐,因见赛姑仓惶失措的,告诉他们缪二小姐见访的话,他们大家均不放心,随命赛姑在内室里稍待片刻,他们早悄悄的都拥至屏风背后,在那里窃听。

芷芬此时见书云小姐异常和蔼,也就将心头一股愤气按捺了一半,先自叙了几句寒暄,然后才原原本本将赵瑜在先同赛姑的事迹详细叙述出来。又说:此次赵小姐原不肯赴粤,因为自家怂恿,方一路结伴抵省,昨日他亲来拜谒,尊府又严行拒绝,不容相见,无情无理,莫此为甚。所以侄女不惜横身干涉,一定要求尊处一个办法。书云小姐大惊说道:“原来竟有这等事,我们实在不曾知道!”说着便向那个家人申斥道:“怎么赵小姐到此,你们统不进来禀报?”那个家人回道:“赵小姐原是要见我们少爷,家人们所以仅向少爷那里禀白,少爷分付家人们这般去回话,家人不敢违背,这是全出自少爷的意思,实不干家人们之事。”书云小姐跌脚急道:“不肖孽儿,荒谬已极!莫说赵家小姐当初在一处同你读书,情好亲密,便是寻常内眷,巴巴的从远道而来,殷勤求见,也没有一个拒而不纳的道理。无怪二小姐听着生气。不瞒二小姐说,自从那一次承蒙教训之后,他兀自像换了一个人一般,无论何事,均持冷淡主义,即对于家庭骨肉,亦复视同陌路,大有超尘出世之想。我们做母亲的,方因此很替他担忧,至于要说别缔良缘,仰攀贵介,道路传闻,实在不足凭信。小姐在外间阅历已深,还不知道我们中国人的性质,分明是一件影响之谈,只须传到第三人耳朵里,便就据以为实。督军膝前原有一位小姐,还是数月前他父亲的同僚,曾经举此为戏。孽儿听了这个消息,还百般的同我们反对,说'时艰方亟,何以为家’?”书云小姐说到此际,便又将赛姑前日所发的求死狂论一一告诉芷芬。芷芬听了,心里也觉得十分纳罕,方才知道赛姑拒绝赵瑜之意,原不一定出于薄幸,或者这人竟别有抱负,亦未可知,不禁点头叹息,半晌不语。

书云小姐又说道:“若论情理,赵小姐既从远道而来,应该由敝寓招待一切。既蒙眷爱,赵小姐已在尊府下榻,无论如何,准于明日由我处恭备请帖,敬邀赵小姐同小姐光临敝寓,藉叙契阔,并稍尽东道之谊。令姊陶少奶奶亦须偕二位同来。孽儿举动虽背常轨,鄙人当竭力剖解,务使他们圆成好事,向平之愿,庶几稍慰。赵小姐处并请小姐代达鄙意,昨日之事,委实不知,请赵小姐千万勿罪。”这一番委委婉婉的说话,早把一个芷芬说得矜平躁释,非常快慰,忙起身连连答应,说明日定然同赵小姐前来替伯母等请安。至于家姊兰芬,侄女亦当代达尊意,来与不来,悉听其便。书云小姐又要留芷芬在此用膳,芷芬坚辞不肯,说:“赵家姐姐尚在舍间无人作伴,好在明日便行奉扰,此时权且告别。”书云小姐也不便强留,便一直将芷芬送至二门以外,然后方转身回来。

此处舜华同玉青他们方才知道赵瑜见访的事,互相谈笑。书云小姐见了赛姑,不免又重重的训斥了他一番,又告诉他“明日请他们到此宴会,你须出来略为酬酢,不可一味执拗。始乱终成,已非盛德;始乱终弃,你叫赵小姐将来终身作何结局?幸喜你尚不曾同别姓结婚,不妨力谋晚盖,此事须由我们替你做主,你若再拘执成见,那就简直不以人类自待了。”赛姑听一句,只摇头一句。后来听他母亲说毕,他转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情障牵缠,竟使我摆脱不得,赵婉如既不相谅,区区此心,也无从掬示。以后若何进行,孩儿决不自主,悉听母亲们料理一切罢了。”

书云小姐听他说到这里,方才欢喜,笑向舜华他们说道:“怪道赛儿在先每逢人家替他提起亲事,他兀自生气,原来他意有所属,不知不觉的已在暗中将我们媳妇聘定好了。赵家小姐,我们在福建时候不是曾经会见过的,性情举止非常端静,如今屈指起来,已有好两年不同他相见,可想越发生得好了。一经等待他娶过门之后,再好好的替我们生下一两个孙男孙女,我们还有甚么不称心的去处?”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赛姑觉得异常羞愧,趁势避入自家卧室里去了。

且说芷芬回家之后,自觉这件事已做得十分满意,一见了赵瑜,将适才的情事揎拳掳袖的向他讲说。赵瑜听了,虽然暗暗欢喜,脸上却露着绯红颜色。兰芬又在旁边向他戏谑,他益发默默不语,尽低着头不去理会。芷芬又笑向兰芬说道:“明日林太太还命我代请姐姐一同过去,我却不曾替你答应,万一人家真个来奉请,姐姐还是去不去呢?”兰芬蓦不防听见这句话,芳心里止不住跳了两跳,据他的意思,久想要去同赛姑会晤,只是无缘无故,不便向人家那边走动。此际忽然听见林太太也请他一同去宴会,却也顾不得碍着赵瑜在座,以为既同赛姑相见之后,保不定不能重续旧欢,再圆好梦。登时向芷芬笑道:“妹妹你明天还去不去?”芷芬笑道:“我如何可以不去?没的叫瑜姐姐孤另另去同人家酬酢。有我在里面帮衬着他,好多着呢。”兰芬红着脸笑道:“既是你们大家都去,我也只得奉陪。”芷芬不禁向他瞧了一眼,冷冷的说道:“你在当初原同林少爷是至好,此次应该也去走一趟。但是林少爷这会子已改了装了,不比当日同姐姐是假姑嫂,姐姐究不便过于同他亲密才好。”兰芬被他说得益发羞愧,笑道:“那些事提他则甚,偏生有你记得这样清楚!”三人刚说着话,外间早将林家请帖送得上楼。

到了第二天清晨,那边又早打发三乘大轿到来。芷芬逼着赵瑜赶紧梳洗,大家穿好了衣服,一齐坐着轿子径向林公馆行走。这一天书云小姐真个一毫不肯怠慢,虽然丧服未满,然而觉得这件总算是喜庆的事,特地将左边五间大花厅上收拾得花团锦簇。上下人等无不知道赵瑜是将来的新媳妇儿,内中有同赵瑜见过的,还有不曾见过的,无不伸头垫足,赶着赵瑜瞧看。赵瑜瞧出这样光景,益发羞羞缩缩,及至上了花厅之后,早有许多仆婢簇拥着书云小姐同舜华玉青他们,远远的下阶迎接。彼此行了相见的礼,然后分宾主坐下。先由书云小姐向赵瑜询问了好些话,又说:“前日委实不知小姐光降,十分开罪,诸希小姐原谅。”又问他:“母兄在家安好?”赵瑜也略略酬答了一番。兰芬同他们本是熟人,也互相慰问了好些话。舜华又向芷芬道谢说:“赵小姐在尊府打扰,心里殊抱不安,不知赵小姐究竟还有许多时候在广东耽搁,以后必须请赵小姐到舍间来住,方合正理。”芷芬不肯答应,只说瑜姐姐在舍间起居,同在府上都是一样。大家说了好半晌话,惟有芷芬左瞧右盼,只不见赛姑出来。他是个性急口快的人,哪里按捺得住?不由冷笑说道:“奇呀,我这瑜姐姐巴巴的打从远道而来,用情不为不厚,怎生你们少爷一点儿也没有敬客道理?前天既已屏人于门外,此次蒙伯母们殷勤招待,论理他也该出来同瑜姐姐见一见,方尽地主之谊。我们来了也有好一会子,如何还不见他出来?不知何意。”书云小姐见芷芬在一旁发话,深恐他动怒,忙笑说道:“这孩子连日身体不好,起身很迟,小姐们来的时候,他刚才忙着下床,如今也是时候了。”说着便命身旁一个女仆说:“你快进去催一催少爷,着他快些出来,同诸位小姐们相见。”那仆妇笑着答应进去。

其实赛姑并非因为下床太迟,他实是不愿同芷芬他们会面。头一天晚上便因为这事,很同书云小姐他们闹了一次。书云小姐原也没法,方以为今日芷芬他们到时,如若不一定要他出来,便可作为罢论,不料偏生遇见这位芷芬小姐,苦苦逼着要赛姑晤面,书云小姐又不便告诉他们实话,只得勉强命那女仆去同赛姑商议。等了半晌,那女仆同赛姑都不见出来,书云小姐焦急万状,一面向赵瑜他们周旋,一面又将玉青唤得近前,同他附耳说了好些。玉青点头答应,也跑入后进去催促赛姑。赛姑始犹不肯允许,禁不住玉青带劝带扯,又告诉他芷芬如何生气,万一触怒了他的性子,当真同你母亲他们厮闹起来,你不是转叫母亲他们为难。赛姑此时真是万分无奈,少不得委委曲曲随着玉青走至厅上。

大家见了赛姑,都站立起来。芷芬方才大喜,用手招着赛姑说道:“林少爷你休得装腔儿,你看这人是谁?你们许久不见了,还不快过来行个礼儿!”说着早用手扯着赵瑜,向赛姑面前一推,直羞得赵瑜没有地缝可以钻得进去,几乎急得要哭出来。一厅上的人,无不哄然大笑。赛姑见了赵瑜,不免想起当初的情好,又见他这个委屈模样,心下十分难受。好在便趁芷芬说话当儿,深深的向赵瑜行了一鞠躬礼,又转身同芷芬兰芬相见。兰芬偷眼去看赛姑,见他换了男子服色,格外觉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真是绝世人物,只不过觉得近来消瘦了好些,不及先时丰满,登时芳心里觉得荡了一荡,依他的意思,便恨不得上前去同他谈话,要问他一个避不见面的缘故。无如碍着众人在座,又见赛姑神情落寞,迥与当初柔情密意的不同,只得向他笑了一笑,依旧坐下。赵瑜当着人也不便同赛姑絮语,惟有芷芬恢谐自如,大刀阔斧的向赛姑左一句右一句谈笑。赛姑不免也回答了几句,不耐久坐,早向他母亲们面前告辞,径自转回他自家内室。此处书云小姐对着他们转是十分殷勤,加意款待。散坐之后,又将芷芬小姐扯过一边去商议赛姑同赵瑜的婚事。芷芬便替他们出了一个主意,说是目前就在广东举行喜事,固然赶办不及,最好等我同赵小姐同回福建,你们少爷便可以同我们一路偕行,入赘到赵小姐那边。一切仪文,只须应有尽有,也不必过于琐屑。现在便由侄女那里写一封信通知赵家伯母,赵家伯母准许乐从,我可以负这完全责任,包不误事。书云小姐听了非常欢喜,说就是照这样办法最好,两人计议妥贴。

是日便尽欢而散。晚间无事,书云小姐少不得将这事告诉了大家。舜华尤其欢喜无已,玉青便拿这话同赛姑调笑。赛姑只是闷闷不乐,都说母亲们何必多有一番举动?赵小姐他不肯相谅,一定要苦苦的践当年旧约,这也是他命中注定的魔劫,当不至怨我赛姑亏负了他。别人听他这话有些没头没脑,也猜不出他毕竟是何用心,也都不去理会,只管忙着进行一切事宜。书云小姐又择了一个好日子,备齐了十六件礼物,以外还有花果羊酒,并求婚帖子一封,都把来送至缪公馆里。缪老夫妇也很替赵瑜欢喜,一般的大开筵席,替赵瑜热闹了一天。芷芬觉得这件事做得非常美满,背地里常同赵瑜取笑。赵瑜也是感激万分,没有酬报芷芬的去处,便趁这个当儿,将方钧的为人以及在福建共过患难的话,详细告诉了缪老太爷夫妇,又说到自家要替他们撮合姻事的意思。缪老夫妇也很以为然,不过防着芷芬性情与人不同,必须他自己愿意俯就,方才可以提议,否则也是徒劳无功。不瞒小姐说,历来向我们这里求婚的人很是不少,无如芷芬都抱着一个“独身主义”,绝对的不肯赞同,是以屡梗父母之命,只也不可不虑。赵瑜又说自家也曾窥探芷芬姐姐的意思,对于这姓方的觉得非常钦佩,大约只要伯父同伯母允许,这件姻事便可以包在侄女身上,可望联合。缪老夫妇登时也就答应。

不曾隔了几日,芷芬这里已接到福建回信,大略说是已知瑜儿婚姻成就,来闽入赘,无不乐从,所有妆奁等项自当料理齐备,惟望瑜儿同缪小姐早来闽省等语。赵瑜接到此信以后,从背地里也写了一封信寄给母亲,并提及方钧同芷芬姻事的话,嘱付若能命哥子同方少爷到粤一行,好让缪老夫妇见方少爷一见,此议便可决定。这件事母亲在家,必须替方少爷赶紧做主。这都是两方面琐屑的接洽,不必细表。

光阴易逝,又过了几时,计算芷芬假期将满,便须来闽,这预定的婚期也就渐近了,湛氏便因为这事忙得异常。第一件先同赵珏商议,命他到广东去接妹子赵瑜,又将方钧唤至面前,告诉他芷芬的姻事必须你亲自赴粤一趟,便可集合。方钧听了,正中下怀,没口子的答应不迭。惟有赵珏十分不快,板着面孔向湛氏说道:“妹子此番回来,林府那边少不得也要派人护送,正不须儿子亲去,况方大哥他也要赴粤,一路上就烦着方大哥照料一切。我在家里自然还有我的职务,也不能累着母亲一人操心,不知母亲意下如何。”湛氏明知他是因为赛姑的事,心中老大不甚愿意,所以不肯前去相接,自己也不好勉强着他,只得笑说道:“这倒也罢了,家中喜事,不无要需人料理,你就在家布置罢。他们此番回来,便烦方少爷替我们当心,等到家时候我再重重酬谢。”方钧笑道:“伯母说哪里话,侄儿理宜效力,请伯母各事放心,凭侄儿一人,包可保得他们新夫妇儿安然抵省。”说毕便去收拾行李,随身也带了一个家人,搭趁火车径往广东进发。

赵瑜在前几天里已接到方钧电报,知道他在这一天抵省,早已禀告过缪老太爷。缪老太爷觉得这方钧是他将来的新婿,更不肯怠慢,早分派好几名家人,清早便向车站那边等候。及至会见了方钧,更不容他寻觅旅馆,早簇拥着他到了公馆。缪老太爷已在厅上坐等,方钧上前谒见。缪老太爷看见方钧一表人物,器宇不凡,心里早十分快活,立刻传报进去。赵瑜及芷芬也知道方钧已到,便都齐集在梅氏内室好同方钧相见。方钧拜见过梅氏,又同赵瑜及芷芬问讯了一番,然后又告诉赵瑜说赵珏不能前来的缘故。大家正在那里闲叙,外边又传报进来,缪老太爷相请方少爷到厅上用膳。方钧告辞出去,缪老太爷又一长一短的同他攀谈。先泛论着些时事,后来又讲到军事学识上面,方钧对答如流,并将当日在湘中同南军宣战的事迹详细告诉了缪老太爷。缪老太爷掀髯大笑,说:“论你这般才具,可知我那个大女婿如飞,万分不是你的敌手。可惜北方不知道作养人材,不但不叙你的功劳,转叫你避祸潜逃,飘流无定,可想他们全是倒行逆施,中原还不知何日可以安戢呢?”

且不讲外间在此谈论,再说到赵瑜这时候已同芷芬上了卧楼,不禁含笑望着芷芬说道:“姐姐你试猜方少爷此来究竟为的何事?”芷芬笑道:“这有甚么难猜,自然是伯母不放心,你们在路途上没有人照应,所以请方少爷权当此任。”赵瑜摇头笑道:“这话不然,照料我们,应该是我哥哥的责任,我哥哥不来,转请方少爷抵粤,可想而知,其中定然别有作用,况且你不看见伯父对待方少爷的情形,真是异常亲热。好姐姐,你也是个聪明人物,不要装着没事的人一般,我劝姐姐能俯就些便俯就了罢,也叫堂上二老藉完心愿,省得牵肠挂肚的替你操心。”芷芬笑道:“呸,你在先那些鬼鬼祟祟的样儿,打谅我不知道呢,百般的在我父母面前怂恿他们,替我联合这事。老实说,一切都任从你去办罢,我也不管。”赵瑜笑得合合的说道:“奇呀,又不是别人的事,你不管谁又管来?万一到了结婚那一天,人家要同你行礼,甚么合卺呀,交杯呀,你也能够说出'我不管’吗?要知道凡事人都能替代你,这件事是没有旁人能替代得的。那时候我偏要瞧你管不管呢!”芷芬被他说得也笑起来,指着他恨恨的说道:“我委实猜不出你们是何用意,一个男女,彼此要好些罢呀,到了你们心眼里,一定都要向婚姻上去着想,就像一个女孩儿,生在世上不去嫁人就虚生了一世一样。譬如方少爷为人,我心里原很爱他,他爱不爱我,虽然不得而知,就是彼此都还相爱,会在一处,一般可以亲亲热热谈话,为甚总要逼着人嫁了给他,然后才算趁了你们的心愿?如今既承姐姐的错爱,又拿着家父家母这样大题目来压服,我却也不敢违拗。但是我还有一句话要申明在先,将来就烦姐姐转达给方少爷听,依我呢,就这样办;不依我呢,我老实还抱定我那'独身主义’”。赵瑜说道:“你说你说。”芷芬道:“我嫁了他以后,必须让我照旧求我的学,他照旧出去干他的事。会着他的时候,自然要比寻常朋友亲密些;若要勉强着我,有天没日的坐在那个闺房里面,成日成夜陪着他调脂弄粉,压线添香,像是囚犯拘留在牢狱里一般,那是万万做不到的。”一番话说得赵瑜甚是好笑,忙摇着双手笑说道:“这些以后的条件,请你不必预先提出来研究罢,我将来总替姐姐将这话转达给方少爷知道,可好不好。但是我替姐姐出了这番力,姐姐便有这许多话向我罗苏,请问我的事又与姐姐甚么相干?姐姐偏要横身插在里面,不惜提刀弄杖来圆成我们的事呢?”

芷芬笑道:“这又不可一概而论了,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姐姐的目的,不过仅仅要嫁给林少爷,其余通不过问,我所以也只要将这件事办得圆满了,就可以告无罪于姐姐。这句话并不是我敢唐突姐姐,你试抚心想一想,只要听见林少爷不来理会你,你便淌眼抹泪,哭得像个泪人儿,好像一天不嫁给林少爷就要一天没有饭吃,终身没有倚靠似的。照这样看起来,只须林少爷把姐姐娶得进门,无论甚么事都可以依得林少爷去做。将来闺房之乐,甚于画眉,又不仅调脂弄粉,压线添香了。”芷芬越说越觉得高兴,不禁笑得拍手打掌,此时只把个赵瑜羞得无以形容,那粉庞上一朵一朵的红云如潮而起,站起身子就向楼下走去,一路说道:“看我告诉伯母去,姐姐可该拿这样话奚落我。”芷芬见他真急,忙抢近一步,扯着他手腕哀告道:“好姐姐,饶恕妹子这一次罢,以后可再不敢了。”赵瑜哪里肯依,使劲夺手要跑。芷芬笑道:“姐姐能在我手里夺得跑了,算你本领。”于是紧紧的捏着赵瑜手腕,果然赵瑜要想扭脱,再也扭脱不得,不由笑着说道:“你凭着你力气很大,就百般的欺负我,看我明天就离了你这地方,省得叫你讨厌。”芷芬笑道:“离了我这地方,难不成便跑向林家去。”赵瑜笑道:“我还敢同你住在一处,省得你拿着我取笑。”芷芬笑道:“姐姐适才不同我讲这样话,我又何敢取笑姐姐?”

且不必表他们姊妹们在背地里闲话。这时候惟有林家忙得十分热闹,合家上下都在打叠赛姑就婚的事情,真是花团锦簇,刻无宁晷。至于赛姑却只声色不动,也不去阻拦,也不觉欢喜,镇日价拿着许多报纸,躲在房间里评论时事。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咂舌,看到各处抵制日货风潮极烈,他也没有发泄的去处,转向案上望得一望,凡有东洋物品,平时陈设在一边的,兀自取在手里,乓乓乒乒向地上摔得粉碎,听见那一种声息觉得非常快活。不到几日功夫,那些品物已经被他摔得干净。别人初时还只当他赌气,跑来向他劝慰,他便指手划脚将这道理一一演说出来给别人听。后来没有东西可摔了,他又想到有好些衣服是东洋的原料,又一件一件的拿出来,撕的撕,烧的烧,闹得一塌糊涂。书云小姐看不过去,便责备他不知道物力维艰,任意毁坏。他登时又痛哭流涕起来,望着书云小姐说道:“娘你不知道时局,万一我们做了外人的奴隶,甚么财产还容着我们好好享受?与其将来被他们夺了去,不如在这个当儿,趁我们还有这主权,把来毁坏净了,倒还爽快些。”书云小姐也被他说得感动起来,真个命公馆里上下人等,是凡有东洋物品,一例都取出来焚弃。因此又闹了好几日,赛姑方才十分欢喜,连日见了人竟有些笑容了。

书云小姐同舜华他们暗地里叫声惭愧,希望赛姑由此回心转意。惟有玉青很不以这事为然,说:“好好拿钱买来的衣服什物,何苦白糟蹋了,我不如悄悄将这些东洋货收拾起来,藏在一边,等待后日再用也不为迟。”于是瞒着书云小姐他们真个实行他的主义,别人忙着,却也不去查究他。一直忙了有半个多月光景,由芷芬那边递过信来,说是赴闽在即,要赛姑这边择日就道。书云同舜华得了这信,益发忙得利害,从几天头里便将箱笼行箧、衣装什物打叠了有百十来件,先是大家议论,赛姑此去就婚,原是一件重要的事,便叮嘱耀华亲自送他前去。后来耀华因为督署里近来公务繁重,万万不能分身,便转请书云小姐替自己代劳,书云小姐勉强答应了。玉青想起他母家原在福建,久已不曾归省,此番也想随着书云小姐同行。书云小姐觉得多一个人照料,也甚欢喜。舜华在家中筹备一切,准备赛姑娶亲回来的热闹。当时又派遣了两名女仆,四名男仆,跟着一齐动身。耀华觉得他们物件又多,人口又众,若是搭赴火车万不方便,随即命人向虎门那里打探往赴福建的海轮,一路上觉得妥帖些,又亲自去晤会方钧,将这话一一告诉,方钧也很以为然。

赵瑜得了这个消息,心里也甚快乐。因为同赛姑在一个火车上,保不定不同他厮见,究竟有些羞涩。如今改乘海轮,那海轮房间又多,一切起居较火车上格外安危。芷芬是无可不可,登时也就赞同这话。缪老太爷知道他们有了行期,赶忙备了盛筵替方钧同赵瑜送行。内室一席,外厅一席,缪老太爷陪着方钧在厅上饮酒,内里梅氏便同赵瑜提着芷芬的姻事,说依他父亲的主张,原想就在目前替他们正式结了婚礼,无如芷儿执意不肯,一定要等待国事平静,外交胜利以后方才可以议及家室的事。大约这件事,只好暂缓再议,到那时候,还望小姐从中竭力,不要由着芷儿性子去做。赵瑜连连答应,只是望着芷芬尽笑,芷芬也不理会。席散之后,各自料理行装,准备明日登程。

再说林府上在前一夜晚间,书云小姐特地命人将神佛前香烛点得齐整,分付赛姑穿好了衣服,一一行礼。赛姑也不违拗,果然端端整整的向神前叩拜,又复转身望着他父亲耀华母亲舜华叩拜下去。这时候赛姑便止不住心头一酸,那眼泪登时簌簌而下,引得众人很是诧异,也猜不出他是何用意。赛姑忍泪立起身来,又走到他祖母灵前叩拜,这一叩拜下去,却早放声大哭起来。书云小姐还猜他是不惯出门的缘故,忙上前安慰着他,又笑说道:“这是你大喜的事,你祖母若是在世,看着定然欢喜。此时他老人家形骸虽然相隔,神气毕竟相通,只要你将来替祖争光,夫妻和美,也不用你伤心到这步田地。”赛姑勉强答应,复行要向书云小姐行礼。书云小姐拦着说道:“我同你一路到福建去,那时再行礼不迟。”赛姑一定不肯,毕竟向书云小姐也磕了几个头方罢。

第二天清晨,缪府那边已命家人们来催促,说我们小姐等人已经上船,专候这边太太同少爷从速光降。书云小姐更不怠慢,携着玉青同赛姑向耀华夫妇告别,然后各人坐着轿子径向船埠而去。到了轮船上面,少不得互相厮见。其时尚未开行,玉青欢天喜地的在上面观玩,早看见有许多年纪轻的学生,各人背着箧子,在船上兜售货物,像似穿梭一般往来不绝。玉青笑向赛姑说道:“这些人是做甚么的?”赛姑道:“他们在那里提倡国货,你不看见各人箧子都有字样。”书云摇着头微笑道:“他们提倡国货,抵制日货,固然是热心,但是兜售货物,总不是学生分内事。况且专靠着这样做个小贩,也不见得就能发达国货呀。”不多一会,那船渐要开行,方才看见那些学生纷纷上岸,此时众人各归舱位,略事休息。赵瑜芷芬同书云小姐都聚在一处,惟有赛姑及方钧两人并宿在一个房舱里,彼此谈及时事。方钧倒还慷慨激昂,赛姑只有叹息,吃了便睡,睡了便独自默坐。

那海轮行了一日一夜,这一晚已离福建不远,暮霭四沉,海风平静,便有好多旅客都向甲板上去闲步。方钧邀着赛姑也向那里吸新鲜空气。赛姑倚着栏干默默的向海天怅望,方钧背着双手踱来踱去。蓦不防这个当儿,忽见赛姑大叫了一声,涌身向栏干外边一跳,方钧吓得魂飞魄散,抢近一步要去扯他,已是不及。船上所有的人无不大声吆喝,登时喧哗沸反起来。方钧再望,那海水正自滔滔不绝,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男子不知卷向何处去了。这种消息传入书云小姐及赵瑜他们耳朵里,立刻飞奔出来,哪里见有赛姑的踪迹?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二十四回 劫中劫不肖子竟作波臣 缘外缘有情人都成眷属

且说书云小姐同赵瑜得了这个消息,自然是惶骇无主,动魄惊心。望着那莽莽海天,哀号欲绝。便是那全船上的人,都在那里互相议论。有的说是失足落水的,有的说是这人疯狂自尽的,饭饱茶余,倒好多一件事去谈论谈论。再看那海舶双轮,依然是倒卷碧波,乱翻白浪,骨东骨东的向前路进发,也没有个为赛姑一人停船去打捞的道理。况且这海水汪洋一望无际,便是打捞也无济于事。书云小姐不得已,只好将方钧唤进舱来,问他看见赛姑投水的情形,毕竟可否有别的言语。方钧一面垂泪,一面指手划脚,说:“好好的彼此都倚着栏干凭眺,再不防他忽然生此短见,倏的涌身下海,我要扯他也扯不及。”书云小姐点了点头,说:“这孩子在先我也猜出他的用意,其求死之念,已非一日,但不料他在这途路之间,忽然抛撇我们而去,我做母亲的白白抚养他一场,倒也罢了!”说到此,又指着赵瑜哭道:“早知如此,又何苦来多此一举?将来叫我这媳妇作何安顿。”说毕又哭。大家再望望赵瑜,已是哭得声嘶泪竭,只有哽咽的分儿。芷芬也含着两包清泪,拍手说道:“我可错怪了他了,先前总讥诮他冷心冷面,对于我这姐姐像是薄幸似的。谁知他有他的心肠,明知道要解脱这世界而去,不忍以负己者负人,我们偏生不体谅他的苦心,百般的替他们撮合此事。'福兮祸倚’,目前竟酿成这样变局,功魁罪首,我缪芷芬不独负我瑜姐姐,兼负了林少爷了。”方钧接口说道:“林少爷死志既决,可想他胸有成竹,必非仓卒出此,连一句遗嘱都没有。伯母且缓啼哭,倒是在他箱箧里查一查看,怕一样会留下笔墨来,亦未可知。”书云小姐哭道:“我哪里忍心再去查看他箱箧哩,人已是死了,便是查出他的笔迹,益发叫人伤心。”

书云小姐说这话的时候,玉青却十分积伶,早将那两个仆妇唤至面前,分付他们去将少爷的行箧打开来阅看。那些仆妇,先本挟着一团高兴,准拟到了福建,少爷正式结了婚礼,他们少不得总要得些赏号。如今忽然出了这事,大家都哭丧着一副面孔,没精打采的走过来搬移箱笼。玉青便从箱子里一叠一叠的翻出好些字迹,却都不关紧要。后来在一个小皮包里取出三封信函,上面却写着“赛姑绝笔”字样。芷芬眼快,一把早捞到手里,轻轻的启开封皮。原来一封是留给父母的,大致总说是以前作为,罪孽深重,在家庭要算是不肖子弟,在社会要算是无赖国民,万无可逭的。还有逼死祖母一重大罪,日夜疚心,永难解免,除却一死,更无办法。又说此身一死,祖宗血食,虽然由我而斩,然论家族制度,我罪似无可逃。若论国家制度,凡为国民,均同一体,只须黄种一日不灭,即谓林姓百禩永存,亦无不可。一封是赠给赵瑜的,先叙日前拒绝不肯相见的理由,后又力劝赵瑜此后当另缔良缘,断不可为我区区一身,矢柏舟之节,转使我在九泉之下不能瞑目。第三封却是哀告同胞,以为今日国势阽危,甚于累卵,强邻虎视,犹操同室之戈;危幕燕巢,仍作争权之想;激意气者徒取快于一时;安委靡者仅偷安于旦夕。区区之躬,苟无瑕玷,理宜群策群力,相助进行。无如此身已矣,补救无从,不得已借一死为警醒同胞之作用,以后能资助政府者,当为政府之后援,不当仅视政府为仇敌。万众一心,富强有日,则我林赛姑虽死之日犹生之年。这一封书,洋洋约五千余言,因为他篇幅太长,作者却不便把他再抄录出来,徒然占我这部书的地位。好在方钧同赵珏他们在福建晤对的时候,早将这书送入各报馆里,替他按日登录。诸君如要窥他这书的全豹,不妨在报纸上去浏览浏览,此是后事。

再说那时候赵瑜将赛姑赠给他的那封信从头看了一遍,立刻斑斑点点的泪痕,湿透个笺纸,一句也不开口,倏的立起身子直向舱外奔走。依他的意思,原想步赛姑的后尘,依然向那茫茫海水里做了比翼之鹣,连理之木。无如芷芬异常敏捷,早紧紧随在他后,一把将他扯住,含泪向他说道:“姐姐你这是甚么用意呢?林少爷这事,已叫他母亲肝肠寸断,还禁得住你再蹈他的覆辙。你不去替伯母想想,叫他如何得过?况且姐姐的尊堂他还不知道消息,眼巴巴的在家里盼你回去。你这一死,比较林少爷更是无名了。”书云小姐同玉青也百般劝慰,赵瑜只是痛不欲生,茶饭一点儿都不肯入口,只闹得大家神志丧失,坐在船上毫无生趣。芷芬对着赵瑜,只是行监坐守,一点也不敢大意。好容易这一天船抵福建海岸,依书云小姐的意思,便不想舍舟就陆,要在海轮上耽搁几日,依旧随着原船回粤。经芷芬他们再三劝慰,一定要求书云小姐进省去盘桓些时,排遣排遣胸中愁绪。书云小姐被迫不过,也觉得玉青此番归来,必须也有好些日子耽搁,只得勉强答应。

芷芬他们当那未上海轮之先,原已发电到赵瑜家里,叮嘱他们着人来接。湛氏已经将家中一切布置收拾得齐齐整整,准备女儿女婿回家来行礼。这一天计算日期,已知他们行将抵岸,一清早起便分付赵珏带了好几名家人前去迎接他们一干人众。赵珏心里虽然不大愿意,然而想到赛姑此后已是做了自家的妹婿,又奉着母亲命令,也就兴兴头头的跳上轮船,分头寻觅。但见那轮船抵岸之后,上下人等纷纷拥挤,急切看不清楚。赵珏正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的时候,蓦听见远远的有一个人喊着“璧如,璧如”!赵珏忙掉头一看,原来正是方钧在那里指挥脚夫检点行李呢。赵珏大喜,三脚两步抢得近前,问道:“妹妹他们呢?”方钧用手指着一个房舱说:“婉如同芷芬不是都坐在舱间,璧如来得正好,可帮着我来料理料理。”赵珏此时正待走过去同赵瑜相见,方钧扯了他袖子一把,哭丧着脸说道:“我先告诉你一句话,你可不用跑去大惊小怪,你可知道林赛姑蹈海死了。”赵珏不等他话说完,不由双脚齐顿,嚷道:“你说的甚么?怎么好端端的他会蹈海起来?这一来我们这喜事怎样办呢?”方钧冷笑道:“还提甚么喜事不喜事!他们已是哭得死去活来好几次了,所以我拦着你且缓同他们相见,没的又要累他们哭泣。”赵珏急道:“赛姑他不是为着喜事来的,他这堕海还是有心,还是出自无意呢?”方钧一面支派人挑抬行李,一面向赵珏摇手道:“这里面的细情一言难尽,这地方也不是讲话之所,一会我们回到尊府,再细细告诉你不迟。”赵珏搓手顿足,正没做方法,随来的家人已听出这样消息,登时互相私议,站在一处面面相觑,只是开口不得。赵珏急起来,望着他们骂道:“你们在这里发呆则甚?还不快去多雇几顶轿子来抬小姐他们回去!”方钧笑道:“这且不忙,我们现带来的几个家人,他们早已将轿子预备好了,好在贵管家他们闲着没事,就拜托他们将这许多行李押着先上岸去罢。”众家人答应了一句,立刻各干各事。赵珏毕竟不能忍耐,早跑向舱里去同他妹子相见。赵瑜一见了哥子,只是尽哭,也没有别话可说。赵珏又同书云小姐他们相见,船上不便行礼,只淡淡的说了几句话,然后大家上了轿子。玉青已同书云小姐他们说过,他一径转回母家,改一天再到赵府拜谒。此处一行人众纷纷离了海轮,直向赵府行去。

可怜赵瑜一进了自己的门,已见前前后后悬灯结彩,十分热闹,还有好多亲友的女眷都坐在屋里,知道他们今日回家预备道贺。赵瑜一下了轿,放声大哭,经仆婢们挽扶着,一直哭进内室,吓得湛氏摸不着头脑。亲友女眷也觉得非常诧异。赵瑜一眼看见了母亲,扑向湛氏怀里,只说了一句:“苦命孩儿回来了!”湛氏刚待向他问话,外面接二连三的已通报林太太和缪二小姐都一齐进来。湛氏急忙撇了赵瑜,上前迎接。书云小姐含着满胞眼泪同湛氏相见,彼此行了初会的礼。芷芬也上前拜谒。湛氏见他们都是神情落寞,一点笑容没有,心中已七上八下的跳个不住,看这情形,像是不大吉祥,然而还猜不到他那位爱婿有别的缘故。及至大家分着宾主坐下,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没有人开口,仿佛哑子一样。还是芷芬性急,指着书云小姐向湛氏说道:“这便是林家伯母。此番本系送着林少爷来入赘的,不料林少爷走到半途之间,忽的堕海身死。”湛氏听到这话,好像劈头的打了一个焦雷一般,登时面容失色,觉得两太阳心里火星直冒,眼睛一黑,忽然晕绝在椅子上面。书云小姐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赵瑜在旁边益发哭得利害。芷芬也就恓惶无已,拿着衣角去拭眼泪。随来的两个仆妇也帮着哭泣,一时间沸反盈天,哀声动地,吓得那些亲友女眷手足无措。一面忙着去救转湛氏,分付预备姜汤,一匙一匙的灌得下去。湛氏悠悠醒转,依旧儿天儿地的哭闹不休。大家劝一会这个又劝一会那个,好容易才住了哭。湛氏少不得又向他们备问详细。在湛氏想去总还疑惑赛姑是无心落水,决不会抛舍家里这份财产,又新近要娶这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白白的轻身起来。依他主意还要派人雇船去向一带海滩上打捞尸骨。众亲友家的女眷乘兴而来,少不得败兴而返,家里一切喜事的陈设,重行收拾得干干净净。书云小姐勉强在赵府住了几日,依旧偕着玉青遄返广东去了,惟有赵瑜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恹恹毫无生趣。

再讲方钧同赵珏他们这一干人,别的且不忙着,早连夜的将赛姑蹈海而死的事迹分头刊发传单,向各学校里散发。大家得了这样消息,没有一个不提着“林赛姑”三字,崇拜到非常地步,登时鼓舞起来,格外对着那保全青岛抵制日货的风潮竭力进行,毫不退步。便是各商界各工界里面稍明时势的人,也觉得这赛姑的为人真是满腔热血,足以惊醒一班沉迷不醒的国民,于是爱国的热度也就腾腾的加到百十度上。

其时各省的学校学生都忙着成立学生联合会,这个风声传到福建,先由方钧提倡着说道:“林兄决志捐躯,清流殒命,这件事是人人不肯做的,这件事却又是人人不必都去做的。我何以说这话呢?若是人人肯做林兄之死,倒不足为奇;若是人人都效法他去做,则蜩螗国事,时局艰难,更有谁人出来担负。林兄原是福建人氏,论他家财产之富,虽然不能首屈一指,却还在数一数二之列。他便安然做个纨袴子弟,也尽够他一生逍遥快活。况且新婚在迩,娶的妻子又系自幼儿耳鬓厮磨,志同道合,将来闺房的幸福定是人人艳羡的。他公然抛弃一切,不惜以一死做全国人的模范,要使那些争权慕利的人,人人都挟着一种百折不回的志向,冒险进行,还有甚么顾虑,还有甚么畏惧!如今他死却已死了,后来之责,我们做朋友的不替他去继续,更有谁来替他继续。做得好呢,五色国旗,一定还有飞舞全球之日,即使做得不好,大家末了毕竟还有一死,不妨偕着我那林兄,永作波臣,后先媲美。目前的风潮是再接再厉,由北京而遍及全国。我们这福建并非化外,即使没有林兄做我们一个榜样,我们也该鼓励前进,何况林兄还眼巴巴的在天国里瞧着我们呢!”

他这一篇议论,发表出来之后,不但赵珏心悦诚服,便有那许多学校,始则激着赛姑的事迹,继则感着方钧的言论,没有一个不奋起急追,大家都在暗中秘密运动。还有许多女学校,更禁不住缪芷芬在里边鼓动,先说时势如何危急,又告诉他们林赛姑的为人,怎生拒绝婚姻,怎生舍命救国。那一班女学生格外的富于感情,赞叹不置,便真有买丝绣像的,那个哀词挽对,更是不消说得。于是福建的那个学生联合会,男校里便有方钧为首,女校里便有芷芬为首,甚么刊布传单,到处演说,闹得惊天动地。恰好从政府里又传出捕捉大学学生的消息,反响愈烈,罢课的举动渐渐发生。福建的学生,少不得随波逐流,也就互相罢课起来了。罢课之后,格外没有事做,镇日价便团聚在那联合会里,议论进行的方法。除得雪片价电报向北京拍发,要求将捕捉的学生释放,他们还怕不能达到目的,渐渐的想去哀求商人罢市。那时候地方上的官吏也打听得外间闹得甚是利害,初则还推聋装哑,不去理会他们,又因为上次在公园里兵营逼迫女生,大违舆论,这一次也就不肯轻举妄动,以为学生的能力,除得罢课也没有甚么别的本领,且自任他们去闹一会,过些时一定会自然消灭的。却不料后来愈闹愈紧,公然要去办到罢市这一层举动。好在官吏的敏捷手腕,比较学生总还利害些,早在这个当儿,将省里商会的会长请到署里来议会,叮嘱会长去安抚各商人,不可随声附和。

这商会会长,名字叫做王璈,家资富厚,省里有许多大商铺都系他的资本。为人又极其狡猾,素来同政府各方面最通声气。他虽然也是一个商人,自从运动得了这个会长头衔,俨然有前清一二品大员的威焰,说出一句话,做出一件事,众商人惟有唯唯听命,从来不敢向他违拗的。当时各官长在饮酒之间,遂竭力的向王璈疏通,劝他务必持着稳健态度,不可为外间群议摇动。万一商人持重,不去盲从,任他们学生再会闹些也不足为害,以后大功告成,省长必然有所酬报。王璈登时眉飞色舞,拍着胸脯说道:“这事全交在会长一人身上,包管没事,众商人各有血本干系,谁肯将店门关闭起来不做交易,自己去同自己为难?至于行政一方面,自有官吏主持,他们做学生的只合埋头课业,将来造就成材,何能容着他们干涉外交,公然高谈'救国’起来。想那一班年轻的孩子究有多大见识?譬如一家总还有个家主,子弟不服从家主,便是不肖的子弟;一国总还有个元首,国民不服从元首,便是叛乱的国民。风传有个甚么姓林的,他还为着这事,白白的蹈海而死,这分明活得不耐烦,所以遭这天谴。他们偏说这林的死得有价值,益发胡闹得不可开交,岂非笑话!况且抵制日货这件事,与邻国亲善上很有重大危险,我国本无实力,徒因口舌上致触强邻之怒,也非善策。学生呢,会长却没有这权力去压制他们。若讲到蠢蠢商民,不是会长说句夸口的话,却是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的违拗。罢市举动,我要不去布发传单,他们断不至显干法律。”说到此又低低笑道:“事平之后,只求省长大人保举保举会长,那就感恩非浅了。”

那些官吏听他说出这一番话,交口称赞他卓识远见。王璈益发得意,席散之后,第二天便忙着去请几个有体面些的商人,将上峰的意思一一告诉他们。有以他这话为然的,有虽然不以他的话为然,当面却不敢驳回的,依然没有甚么结果。然而毕竟因为王璈这一番布置,众多商人心里虽然不平,外面却都在那里观望街市景象,依旧没有甚么变动。王璈十分欢喜,借着这事,便时时向官场里去走动,吃酒打牌,非常快活。

方钧他们也议了许多办法,第一件便是制了许多旗帜,招摇过市,恳恳切切的说出许多亡国的惨状。谁知闹了好几日,除得学生在社会上往来奔走,没事时候还去向各店铺里调查日货,其余的百姓,大都在背地里私议,一点表示都没有。方钧同赵珏后来也打听出王璈的事迹,只是唉声叹气,也只好付之无可如何。不料这一晚忽然接得上海的电报,说是因为北京又捕获学生四千余名,群情愤激,已于本日全行罢市。方钧得了这样消息,喜得手舞足蹈,随即拿了那封电稿,跑向女子师范学校里去给芷芬阅看。相见之下,方钧哈哈的笑道:“人心不死,国运必昌。我不料中国商民竟还有这样热心。上海为通国商务总汇之区,他们既已罢市,各处必有闻风继起者。我们福建何肯甘居人后!明日一早,我们便刊发传单,遍告此事,行见不逾片晷。我们这街市上,一定要罢市起来了。”芷芬望他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且休这样快活,我且问你,那个商会会长日前的举动,你可知道不知道?”方钧笑道:“这个我岂有不知道的道理?但是王璈那厮,他有本领迎合上意,他难道还有这本领遏制群情吗?果使众商民全行罢市,管教他翻着眼白望着,他不羞死总要气死。”芷芬摇头说道:“这个怕还未必,当这开通时代,我却不敢鄙薄商界里的诸君竟没有一个热心国事的。但是商人性质,却又与我辈不同,他们各有性命财产,总还得瞻前顾后,方才毅然决行此举,所谓'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果使大家都去罢市,他们自然会随声附和,不约而同;若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你不敢去举行,他又不敢来发动,再加着王璈那厮从中阻挠,包管罢市这一层在上海容易,在我们福建却很烦难呢!”方钧笑道:“照你这样讲,又未免过虑了。必先有国,然后有家,不去爱国,如何保家?又如何可以保得财产?众商人不是不知这道理的。区区王璈何足为梗。你平时发的议论,我却没有一次不佩服你,这一次我转觉得你过于蝎蝎螯螯的了。”芷芬将粉面一红,不禁含怒说道:“横竖你干你的,我干我的,果然遂了你的志愿,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万一王璈那厮不达时务,凭着我芷芬不死,我都有这本领去对付他。”方钧笑道:“芷芬,你却不可过于托大,也不宜过于激切。如今世界还有甚么公理,你还须诸事慎重方是正理。”芷芬怒道:“林赛姑在天之灵,巴巴的望我们替他积极进行,维持国事,若是你也顾虑,他也慎重,不如各自缩着头坐在家里,又何必苦苦的忙着罢课,又苦苦忙着罢市呢!你的身家性命要紧,你且去相机行事。至于我呢,只晓得努力向前,却不用你来体恤我。”方钧被他这一顿抢白,不免羞惭满面,重行陪笑说道:“谁说性命要紧的,不过死也要死得有个名望,若一味的凭血气之勇,便是绝项断脰,徒然供别人讥诮,这不仍是'匹夫匹妇自经沟渎’的办法!”芷芬笑道:“呸,谁告诉你凭血气之勇的,难不成我便去同那姓王的匹夫拚命,他还不配呢!好歹你只管瞧着罢了。”方钧到此也无可再说,只得别了芷芬,依然回转到那学生联合会里。第一件只有将那上海罢市的话刊出许多传单,分派众学生持向各店铺各热闹街市里布散。登时这一种消息遍传全省,有一班明白事理的商人便想依样进行。一时街谈巷议,“罢市罢市”的声音竟不约而同的互相鼓舞起来。

商人性质,毕竟老成持重的居多。无论心里要干这件事若何的蓬蓬勃勃,却不敢擅自举动,少不得集合了一大群人,走向商会会长那里,去要求着罢市。会长王璈听见这话,随即吃了一吓,又因为自家在官吏那边是承认过的,说是断不至发生意外,此刻忽然觉得这罢市风潮公然像那流行病一般,竟会传集到本省街市,不免手足无措。幸喜他有这一副厚脸,当时勉强用好言安慰,历叙这不可罢市的理由。无如你说只是说,众商人闹只是闹,把一所商会里竟闹得仿佛是登台演戏,人声庞杂,众口喧哗,很不安静。王璈被他们闹得没法,又觉得大势所趋,非自己的权力可以按捺得下。他又狡猾不过,并不肯独为其难,悄悄的退入后面,打发人快去请警察厅长和县知事到会商办要公。这时候众商人瞥眼忽然不看见王璈,还只当他逃遁起来,便有好多人揎拳掳袖,要进去寻觅会长。正难分解,蓦听见大门外面一路吆喝着,说是厅长同县长到了。商人胆子最小,听见官长已到,那时已走去大半,剩了一半是大铺子里的执事,依然排列坐在厅上。王璈忙着出外迎接厅长县长,请他们二公坐了主席,自己侧首相陪,便将众商人来意,侃侃表明了一遍。那厅长性情最是猛厉,听了这话,大大不以为然,还是县长有些见识,从中调和说道:“北京捕捉学生这事,尚在传闻,众商人热心爱国,本县长也极加赞许。不但本县长如是,即省长督军亦莫不如是。为今之计,众商人且安心忍耐数日,俟督军打一个电报到部里询问,并将众商人的意思代为陈明,如果北京政府里没有这事就罢了,万一果有这事,再不肯俯顺舆情,力维公论,那时候一任众商人若何行动,本县长定表赞同,决不加以干涉。至于目下这几日间,千万不可率意而行,致干法纪。”这一篇话,说得有情有理,八面圆通。第一个先由王璈拍掌喊好,众商人也就各各无辞,一哄而散。

方钧刚派着人在外打探这样消息,及至听到这里,再一向街市去观看观看,只见各铺户依然照旧交易,丝毫没有别的变象,心里不由焦急万状,只是往来的盘旋,并无主意。一直等到第二天上会见赵珏,赵珏也是唉声叹气,说我们这福建商人,竟是毫无血性,怎么外省已纷纷的全都罢市起来,我们这地方难不成竟是化外!他们刚在这里互相感叹,那里会知道那一天王璈在商会里做了这一番的手脚呢。

王璈却是得意非常,便偶然从路上瞧见那些学生,他都露着趾高气扬的颜色。谁知那些商人当时虽然听了县长的话,在铺子里安心等候。转眼之间,倒又过了三四日,见县长那里也没有回信,大家相约又到商会里去求见王璈。王璈早躲起来,简直给他们一个永不见面。众人知道已为王璈所骗,各各愤不可遏,竟不待王璈的命令,从这一天早间互相不去开门。王璈打听得确实,便又施展手腕,随同警厅里许多警士沿街察勘,见有不曾开门的,始则婉言劝导,继则用压力去强制他们,说是谁发起这事,就带谁去见警察厅长。商人胆小,纵有几家罢市的听见这话,早又将门开放了,仍是个毫无效力。王璈见这模样,相信罢市这一层断然不会竟成事实,当晚便欢欢喜喜的转回家里。晚膳之后,同了妻子儿女坐在一处,将这事当做笑柄,互相谈论。

时刚二鼓,王璈方待就寝,忽的听见屋瓦上有人行动。他是个怀着鬼胎的人,遂不由吃了一惊,刚要询问,这个当儿,房门开处忽然看见一个伶仃女子,身上结束得非常紧密,已走近自家身边,吆喝了一声说:“王璈奴才,你认识我么?”说时迟,那时快,早由腰间拔出一柄宝刀,冷光森森,逼人毛发。世界上大凡像王璈这一种人,任你唾弃他、笑骂他,他一总不觉得害怕。至于性命这一层,却是非常要紧。总以为一个人既然没了性命,那以前谄媚官吏欺压良民的种种手段,又所为何来呢?是以缪芷芬小姐早洞见这些匹夫的症结,施展出他擒贼擒王的手腕,觉得比较方钧他们尽在那里奔走呼号容易收效些。那一天他同方钧驳诘的当儿,早就存了这样念头,只是不曾对方钧明说出来。及至过了几日,罢市这一层文字简直没有做得到本题,他遂从这一晚上阑入王璈的住宅,给他一个措手不及。果然王璈这时候已吓得浑身抖战,先还疑惑他是强盗,后来听出芷芬口气,是专为罢市而来。再回头看一看房里的女眷,早都逃避的逃避,惟有他妻子是呆呆的站在半边。他也没有别法,只连珠价哀求饶命,无论甚么事都可以允许。芷芬知道他胆小,便命他立刻布散传单,分付众商店明天不许开市。王璈抱着头抖抖的说道:“依你依你,但是今夜已近二更时分,便是传单也来不及布散,容待过了今夜,明天一准遵照小姐的话办理,小姐不妨先请回学校。”刚说到此,芷芬接着冷笑道:“你这厮如此狡猾,平日为人,已可想见。你将我当三岁孩儿哄骗,骗我今夜将你释放,你明日倒好向督署里一躲,再不然去报告警察,好多派些警士过来,替你防守门户。要知道那些警士为地方上造福则不足,为你们这些会长保护则有余。那时候我难道还跑来同你开仗不成?”芷芬一面说,一面早露出一种慷慨激昂的态度来。王璈连连哀告道:“小姐有话尽管分付,千万不可动怒,我适才说的既然不是,依小姐意思,究竟要我怎么样呢?”芷芬冷笑道:“若是要我饶你,你尽今夜多写几张分付众商人罢市的布告交代给我,我携回去,自然会着人上街去张贴,很不用你再去费心。”

王璈这时候真是万不得已,惟有连声答应。他妻子见他们已有办法,方才殷殷勤勤的将芷芬邀过一边,备茶款待。众家人也就陆续出来。王璈忙命人拿了笔砚,真个便坐在房间里写了十多张布告,但下面不用了自家名字。芷芬还逼着他亲自签了字,然后一张一张的过了目,把来折叠完好,向怀里一塞,方才带着宝刀起身告别。王璈夫妇一直送至门外。芷芬一路走着,重行向他笑说道:“王先生你须知道今日时事,与当初专制政体大不相同,任政府里那般赫赫威权,尚不敢显违民意,你这会长有多大能耐!不去帮着众商人做一番事业,转阴谋诡计的去献媚长官。我是一个娉婷弱女,今日尚是文明对待,你早恐惧得那个样儿,万一长此不改,将来再遇着比我还激烈些的人,你这性命财产怕一总保不住安稳。我觉得你这人可与为恶,也还可与为善,是以用忠言奉告。你若是相信我呢,毕竟是你的造化;如果你不见信,依然任意去倒行逆施,放着我芷芬在福建一日,包可以看得见你的将来结果。”王璈更没有别话可说,只是唯唯答应。

芷芬别了他们,遄返学校,大家正坐在那里等候消息,一见他欣然而回,知道这件事已经就绪,纷纷的都去向他询问。芷芬略略答了几句,立刻便命人去将方钧请来。方钧正坐在赵珏家里无计可施,忽然听见芷芬相请,也猜不出有甚缘故,便约同赵珏一齐前去。见了芷芬之后,芷芬不曾说甚,早从桌上将王璈亲手写的布告一古拢儿拿来给他们瞧看。方钧同赵珏两人望着那布告朗朗念了一遍,真是出自意外,不禁望着芷芬笑问道:“这布告是打从哪里来的?王璈那厮如何竟有亲笔写这样物事?还请小姐明白宣示,好让我们听了欢喜。”芷芬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是凭着你们去干,哪里会奏此功效。”说着便将当晚事迹一一告诉他们,直喜得个方钧手舞足蹈,笑道:“佩服佩服,但是倒累着小姐独为其难了!我当替众商民顿首道谢。”芷芬笑道:“大家都是为国,谁又要你们道谢。但是我同那厮缠了半夜,委实辛苦已极,我能将这布告取得来,至于若何布置,还仰仗你同赵先生一同去干,我可要睡一会子,休息休息了。”赵珏笑道:“这事小姐放心,我同天乐此时就着人遍处张贴起来,包管明天再没有人肯做买卖。”说毕,同方钧取了那一叠布告,别了芷芬,也不回家,径自向联合会里走去。

那会里本有好些学生住在那里常川办事,方钧便纠合了他们,分派着人,按着地段将这布告连夜张贴好了。果不其然,到了第二天上,那街市各商铺,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真个没有一家肯做交易,顿时将一所热闹省城变得像鬼市一般,便连行路的人觉得比往常都少得许多。这个缘故,固然由于各人心理上都一致不以政府举动为然,而且这商会会长的威权,竟是登高一呼,万方响应。再说这个消息一霎时便传入各署,初则还不肯相信,继而派人上街略为探听,才知道竟演成事实,众官吏都觉得出自意外,以为那会长王璈本同我们是一鼻孔出气,如何竟不曾同我们斟酌就擅自发表布告,难道他不怕督军震怒么?大家正在那里互相议论,猛不防外面已有人通报进来,说是会长到来求见。先由警察厅长叫请,见了王璈,不由放下一副严厉面孔,问他外间的举动可否知道。王璈自经芷芬恫吓之后,当夜原想将这一件事一总推在女学生身上,好洗脱自己的干系。不料在五更时分,发现天良,觉得爱国热肠应该是人人所同具的,以缪家小姐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他竟不畏强御,甘犯险难,来同我王璈施此手段,临别之顷,还谆谆用言相劝,说的那一番话,委实是金石之论,颠扑不破的大道理。我王璈也是国民一份子,并非化外,何独连一个女孩子都不如起来。若果甘冒不韪,倒行逆施,剩此须眉,何以立于今日的世界?如此委曲想去,第二天清晨,不但不去阻拦各家铺户,而且竟公然来同各官相见,第一便来先会警察厅长。及至厅长问他这话,他转不慌不忙将芷芬恫吓的事一字不曾提起,反说是上海既已罢市,昨夜有电报到此,会长一再思维,在势不得不同他们一致进行。明知会长这番办法有干宪怒,然而为俯顺舆情,维持大局计,却是不得不出此着,伏祈厅长原谅。

那个厅长忽然见他换了这一番论调,不由气得须发怒张,连声冷笑说道:“好好,好个'俯顺舆情’,'维持大局’,你这小小会长,竟比督军见识高得许多!你且回去,听候督军发落罢。”说毕也不送客,拂袖竟起。王璈虽然吃了这一顿没趣,然而问心无愧,却也不去计较,竟自转回家里坐着,猜道督军他们必有一番威压,还隐隐替芷芬他们耽心。果然竟不出王璈所料,约莫午后光景,已有人纷纷传说,督署里已派了许多军队,一面押令各铺开门,一面捕获学生入狱。说也奇怪,论我们中国商人的性质,素来胆小,便是偶然看见本地县令发一张示谕,无论有理没理,大家都是服服贴贴,不敢有丝毫违拗。何况以堂堂督军,尊严无比,所派的军队又复荷枪实弹,如临大敌。谁知他们见了竟毫不为意,任你说得舌敝唇焦,他们只是如聋如哑,便有几家迫于威势,军队在这里时候,他们勉强开放门户,及至军队过去又重新关闭起来,真弄得那些带兵官没了主意。后来总觉得此事是学生主动,遂迁怒到学生身上,在督军用意,不过命他们对于学生略略恐吓一番。军官们却是不然,竟从联合大会里,将所有学生一古拢儿捕捉出来,路途之间,只须瞧见是学生装束也就牵连而去。又恐没有这偌大监狱拘系多人,是以拣选了一个极大操场,将他们围在里面,足足围了有一昼一夜。那些学生程度更好,一任你百般凌折,他们不但毫无怨言,转是态度安详声色不动。除得女学生不曾逮捕,至于方钧赵珏一齐都在罗网之列。

这时候,只急得赵珏的母亲湛氏,既望着赵瑜,连日以来是哀哀欲绝,又听见儿子被捕,还不知道性命如何。芷芬小姐偷着空儿还去看望赵瑜,安慰湛氏,又向各处拍发函电,叙述学生被捕的缘由。各处接得这种消息,大动公愤,不住一起一起的用电报来责问督军。幸喜其时北京政府忽的翻然变计,先前政府里总疑惑学生是为人利用,商人是为学生利用,后来接得各省纷纷报告,仅以罢市这一件而论,几于万方响应,一道同风,然后才知道民气发扬,那些压制政策万万施行不去。便在这个当儿下了一道命令,把那卖国贼曹、章、陆三人一齐罢职。各省闻得这信,真个欢声雷动,无不额首称庆,立刻重行开市,福建这边自然也照这样办法。督军也只好将机就计,命军队将学生好好释放,又拍了许多电报纷至各处,表白自己并不曾虐待学生。

再说方钧同赵珏一干人出来之后,觉得他们所希冀的目的,一是抵制外货,一是铲除国贼,可算到此已略告成功,自然说不尽心中愉快。各省的学生,自然各有功不可没的去处。至于福建这一省,在各校各学生论功行赏,早公推出男校这边,惟方钧同赵珏用力居多;女校这边,惟芷芬小姐用力居多。当时虽然不能像君主时代,或是晋他们一阶,加他们一爵,然而群情推戴,少不得对着他们三人必有相当的酬报。于是择定了一个日期,大家便在那个学生联合会里开了一场会议,这一次会议却是议的甚么哩?说来却也可笑,原来金戈铁甲,既销为日月之光,粉盒脂奁,遂叠奏凤鸾之曲。众学生知道方钧同芷芬女士在先本有婚约,尚不曾行着正式婚礼,他们便想在这个当儿替他们联合起来,做一场圆满筵席。所有婚事中的用项,并不须方钧同芷芬料理,大家将贺份儿公凑齐全,便足够这一天的热闹,这是一层;后来又打听得赵珏也聘定了刘秀珊女士为室,一双两好,便在一处举行。在他们三人既算得酬庸,在众学生又可以借此聚乐。计议已定,然后才将方钧赵珏缪芷芬女士约得过来,将此番举动一一告诉他们,至于结婚行礼的场所,便在公园里面,以为方钧缪芷芬那一天在公园遇合的纪念。

其时方钧听见这话,自然喜形于色,虽然谦谢了几句,也就默认其事。赵珏因为方钧上次至闽,曾奉着他姑母的言语,说:“既是刘府这边求亲,他没有不允许的道理,母亲湛氏已经替他们订了婚约,这件事少不得是要做的。既然附合在公园里同时举行,又比较在家庭之间增许多光彩。不过因为秀珊女士尚远处北京,一时未必能来就婚,尚待回家禀明母亲,发信向那边通知一声,好让那边预备妥帖,再送秀珊到来,不知大家还能等待不能等待。”众学生又道:“这件事原非仓卒可办,至快必须迟至半月以后,赵兄回去快快通信,想还来得及哩。”赵珏当时也答应了。惟有芷芬同好几位女同学坐在一边,听他们纷纷谈论,他却不去赞同,也不过去驳辩。停了好半晌,方才侃侃提议着说道:“目前这件大事,众擎易举,独力难成,不集合全省同学,不足以济事,不集合全国同学,也不足以济事。在鄙人固不敢贪天以为功,在诸君尤不可因此而论报。况曹章虽去,奸佞犹多,签字虽停,隐祸尚伏。悲观固不必抱,而乐观亦未必可期。莽莽神州,危机遍地,国难不已,何以家为?然而既承诸君挚爱,不惜牺牲职务,糜费金钱,诚意热心,为鄙人等议成婚礼,鄙人等实逼处此,若必过于坚拒,亦恐近于矫情,只得敬谨拜嘉,勉循盛意。”

众学生先前听见芷芬口气,觉得此举简直不能成立,后来又见他慨然允许,不禁十分快畅,不约而同的,那鼓掌之声,如雷而起。众女同学也就一例的色然而喜,含笑相迎。芷芬等他们鼓掌既毕,重又叹着说道:“但是诸君对于我们生者,固已曲尽其情。然而我们生者对于已死的那位林先生,未免有些抱歉。诸君要知道别的省分,我们姑且勿论,若讲到这福建一隅,我同诸君所以竭力进行,固是大局关系,义不容辞。至于这一番拚生拚死,'刀锯在前,桁杨在后’,并不肯有丝毫让步,一半还由于想到林先生蹈海这一节,叫人勇往直前,不遑返顾。今日侥幸算已集事,苟一想到茫茫长夜,尚有一英姿飒爽的少年抛弃室家,解脱遗蜕,在那里翘首盼望。他虽不索我们的酬报,我们若竟置之不理,将来何以鼓舞后哲,又何以安慰英灵?”芷芬说到沉痛去处,那一把感慨淋漓的痛泪也就登时挥洒出来。众学生也便竦然动听,全行起立,敬待芷芬往下再说。

芷芬哽咽又说道:“诸君只知道赵先生同刘女士定有婚约,又知道方先生与鄙人定有婚约,还不知道赵先生有位令妹婉如女士同林先生所定的婚约尚在我们四人以前。他这一次本系随着林先生回里结婚,林先生便因为国步艰难,人心全死,不惜舍自己之生命警醒全国同胞。万一侥天之幸,那时候他不在海轮上赴义,此次同我们一齐在公园里行礼,何等荣幸,何等快慰!如今转将那婉如女士抛弃下来,只影伶仃,凄惶无主,我们不先去安慰婉如女士,转忙着自家的事,似与天理上人情上均讲不过去。不知诸君还以鄙人这话为然么?”众学生齐齐答应着道:“缪女士所论极是,提议及此,实为吾辈所思虑不到。但是一方面安慰赵女士,一方面酬报林先生,毕竟若何办法?还祈缪女士筹划进行,同人等无不赞同。”芷芬又说道:“这又没有别的办法,依我愚见,固然刘女士远在北京,仓卒不及到省,即以我辈而论,亦须稍事摒挡半月之限,尚觉匆促,不如尽先将这半月全行料理林先生的事,大家在公园里替他设起灵座,由同人等开一追悼大会,务须请赵女士亲自出席;一方面将林先生就义事迹编成行状,在南北各家报纸上详细登载,征求各处的挽对哀词裒集成册,立行刊刻,庶几光泉坏而彰义烈,也叫那些贪生鄙夫知道死有死的价值,与其偷息世间,为人奴隶,为人犬马,远不如飘然羽化,抛弃了这五浊世界,还落得后人唏嘘凭吊,感喟无穷。至于我们的婚礼费用,既由诸同学热心担任,鄙人等所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然而遂叫我们不名一钱,安然享此厚贶,我们毕竟万分抱歉。所以我倒有一个主意,林先生此番开追悼会的一切费用通由我们两边分认,断断不许诸同学再行问讯。'惜贤耻独为君子’,想诸同学亦应体谅我们的私衷。”芷芬说完这话,众人觉得他义理交尽,无不心悦诚服,又拍了一阵手,遂行订议。方钧同赵珏更是不消说得,自然愿意出这重赀襄办林赛姑开会的经济。

大家散会之后,赵珏同方钧一路回去,笑着向方钧说道:“你看缪小姐这一番作用,真是叫人钦佩已极!像这种女郎,做了你的妻子,不知你几生修到。我仔细想去,我却不甚值得,从往年便魂梦颠倒,把全副精神都注重在那假林小姐身上,谁知一旦败露,我只白落得一个贻笑千古,转有意无意的将一个妹子给他为妇,这也罢了;偏生事机不测,赛姑忽然又蹈海而死,弄得舍妹只身无主,未成凤耦,先叹鸾孤。便是刘家小姐,虽也秀丽天然,至于比较起缪小姐来,终究有大巫小巫之叹。天乐天乐,上帝何厚于你,何薄于我兄妹二人?我转有些由羡生妒起来了!”方钧这时候虽也勉强谦逊了几句,然而总算说不出心中愉乐的去处,那眉宇之间也就露着扬扬自得的颜色。

两人回家之后,赵珏便进去见了母亲,又告诉他妹子赵瑜,说是大家要替林赛姑追悼的话。赵瑜听毕,益发伤心落泪,哭泣不止。赵珏又问赛姑可有甚么小影在妹妹这里,也须将他取出来,交给他们在会场里悬挂,以便大家行礼。赵瑜哭道:“前番匆匆由广东旋里,妹子轻易是不便同他相见,也不曾向他索取小影。可惜林家伯母又匆匆回去了,他如在这里住着,或者问他可有这小影没有。如今打哪里去寻觅这件东西哩?”说毕又哽咽起来。赵珏急道:“这便如何是好!”说了这话,又赶向外间去同方钧商酌。方钧想了想,笑道:“你且休如此着忙,依我看起来,当初你那令妹同林少爷终日厮混在一处,断然没有不赠他小影道理,你再进去问一问,包管就有头绪。”赵珏见他这话也还近情,果然又跑至里边向赵瑜询问。赵瑜凝了一会神,重又说道:“当初虽然有几张小影存在我处,可惜都是女装,终不成可以将这女装放在那里,被人家看着取笑。”赵珏笑道:“这却无妨,我们自然另有办法,你尽管将他女装小影交给我,我可以再请同学中的朋友会铅笔画像的,照样将他放大,只须有了他的真正面目,便轻轻改成男子装束也还容易。”赵瑜依言,便走入自家卧室,将他绣案上供的一张林赛姑影像,含泪取出来交给赵珏。赵珏端详了一会,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径自拿出去了。

此时湛氏也知道要娶媳妇,赶着写好了信寄至北京,将结婚喜期以及请他母亲送秀珊到省的话,详细叙了一遍。赵珏并不曾理会这事,镇日价同方钧在外边布置开追悼会的一切事宜,收拾出公园五开间的大厅,里里外外陈设得非常齐整。不到五日之后,那各处纷纷寄来的挽诗挽对,还有吊祭的许多文字,真是应接不暇。幸亏各学生人多手众,分头办事,却一毫不觉得凌乱。其时学生权力未免扩张起来,便是警厅里知道他们办理这事,还派了好几名警士替他们守护公园,驱逐闲人,好容易一直忙了半月功夫。看看追悼的日期已至,从这一天清晨,那来往游人已是成群结队的来预盛会。正厅上面安设了灵座,绣幕沉沉,内里安放着赛姑二尺来长的上半身影像。画手又非常工细,真是英姿秀态,奕奕如生。一班人哪里见过这样美貌少年,无不交口称赞,只恨不能亲见这赛姑活跳新鲜的来此会面。约莫到了午后三句钟光景,两旁来宾的席次已坐得文风不透,各学生照料各务,井井有条。不多时候,芷芬已率同众女学生簇拥着赵瑜到会。赵瑜虽然未穿重孝,浑身素服,益发显得天然妩媚,况加以愁眉泪眼,楚楚可怜。一入厅事,众人眼光都一齐向他瞧看,霎时军乐大奏,奏了好半晌,方才戛然而止。灵座上首,本设着一座高台。首由方钧上去报告开会宗旨,兼叙赛姑死事缘由。其时鸦雀无闻,大家侧着耳朵静听。方钧叙述完毕,便有赞礼的高声喝着脱帽行礼。方钧也跳下台,随同众人排班站立,于是各各扯脱帽子,向赛姑影像行了三鞠躬大礼。其次便是芷芬同众女生排班行礼。这时候便该赵瑜登台致谢。再望一望赵瑜,见他坐在一旁,已是哭得死去活来。芷芬含泪近前向他扯了一把,告诉他这话。无如赵瑜哽咽难言,几次要晕厥过去。芷芬不得已,重行登台,将这话报告了大众,说是等赵女士稍事休息,然后再敬谢来宾及各同学,此时先由我们将撰述的祭文对灵开读罢。众人齐声答应,于是鱼贯而起,挨着次序一一向灵前致祭。

好容易等到祭文读毕,那军乐又大奏起来,便从那军乐声中,忽然见那守着园门的几个警士匆匆荷枪进来,向方钧他们说道:“外面有美国海军军官率领着许多兵士阑入园内,警士们阻挡不住,是以赶着进来禀告,不知诸位先生们还是见他不见?”方钧听见这话,十分惊愕,望着赵珏一班人只管发怔,暗想我们又不曾预备接待外宾的席次,这一来如何布置?芷芬急道:“你们还不出去赶紧道歉,万一让他们径行到此,仓卒之际,简略了他们也非道理。”方钧将头点了几点,更不及再说别话,向警士们挥了挥手,跳起身子刚待向外边走去。蓦不防有十几名美国水军,靴声橐橐,后面便跟着一位威风凛凛的军官,须发皓白,徽章灿烂,一手按着佩带的那柄指挥宝刀,含笑上厅。最奇怪的身后还有一位军服少年,英姿爽飒,蹙着两道秀眉,似笑非笑,似恨非恨,直向灵座上供的那幅小影瞧看。两边来宾以及男女学生,无不诧异,均各起立,一例的向外观望。惟有芷芬最是眼快,一见那少年进来,早已失声怪叫,说:“哎呀,这不是林赛姑少爷!这不是林赛姑少爷!”可怜赵瑜刚俯着头坐在那里哭泣,任是这里若何热闹他一毫不曾注意。不审为甚么耳畔忽然听见“林赛姑”三字,他是如梦初觉,如醉方醒,自然而然流转秋波,远远看去,果然不是赛姑是谁?他也顾不得羞愧,从人丛里直挤过来,一手紧握着赛姑衣袖,仔细端详了一会,喜极而悲,一欹身已晕入赛姑怀里。赛姑见这光景,已止不住双泪交堕,一把将赵瑜扶着,低低唤道:“婉如婉如,赛姑真在这里呢!”场中诸人,大约除得方钧赵珏芷芬三人,其余都不曾同他见过。大家这一欢喜,真是非同小可,暗念适才我们对着影像,还恨着没有一个活跳新鲜的赛姑会面,如今不是竟有一个活跳新鲜赛姑在此了么!说也可笑,连拍掌都来不及,那一声喝采,宛深似半空里响了一个霹雳,顿时全场沸乱。有那身段矮些的人,还恐瞧不清楚,竟有跳上几案去观看的。十几名美国水军各守秩序,早一排鹄立在阶下。至于那个老军官,大约连芷芬也认他不得。只见方钧异常惊喜之中,赶近身旁,笑着叫道:“姑丈姑丈!”赵珏也是出自意外,在旁鞠躬拜谒说:“刘老伯是打从哪里来的?今日何以忽然到此?又怎生同舍妹婿会在一处?”

咦,那林赛姑出现,虽属奇怪,尚在人情想望之中;至于这刘金奎老先生,遥遥事隔十数回前,不独今日在场诸君,觌面不能相识,我怕读我这部小说的锦心才子,绣口佳人,因为年代已湮,亦当茫然不复省记。讵知白沙滩口,蛇尾港边,当年惊涛骇浪之中,方怪此老复谏违言,致罹不测,匪独尸骸难觅,亦且音信杳然。如今忽然发现在这福建公园,也不知苍苍者天是有意无意,特地叫在下构成这一篇奇局。

再表这刘金奎见众人这纷乱情形,他也微微含笑。后来见他们闹得没有休息,他也不去理会方钧赵珏,转伸出他两只大葡扇似的手腕,不住的向众人连连摇摆。众人会得这意思,方才渐渐宁息,各自归了座次。赛姑同赵瑜已有芷芬一班人,将他们劝得止了泪痕,并坐在灵座右侧。然后由刘金奎侃然说道:“诸位可想对着今日的事迹没有个不惊奇诧怪的道理!但是老夫这番归国,如何得遇林君?内中情节曲曲折折,殊非一言可尽。趁今日诸君一齐在座,少不得破费老夫一番口舌,将以前的事迹约略叙来,使大家好欢呼称快。”其时方钧早已起立,接着说道:“姑丈所论极是,以前事迹,想在座诸君没有一个不急于要探讨下落,好在今日设有讲台在此,便请姑丈对着大家演讲一遍罢。”那刘金奎年龄虽迈,兴致极豪,这时候真个向大家行了一个举手礼,立刻跳上讲台侃侃而谈。他的声气又宛似洪钟一般,刚才发声,那四座之间倏的肃静无哗,大家竦然敬听。

刘金奎先笑着向方钧赵珏笑道:“自从那一夜海船遇风的,你们不肯听我的分付,大家都纷纷凫水逃难,我心里很不以为然。谁知便因此番愎谏,等不到一点钟光景,那风势愈大,全船渐渐沉没,我知道性命已在顷刻。幸喜我于这些事尚有经验,立即拿定主意,抱了一块舱板,随着他跳了下海,意思想浮近海滩,或可望保全性命。叵耐下海之后,那身躯竟不为我所用,浪掀波拥,转将我迫入莽莽洪流。一直挨到黎明,我的知觉渐渐迷失。不料远远的却好来了一只兵船,我便大声呼救。那兵船见有人堕海,随即放下舢板,一霎时间将我救得上船。原来那只兵船是美国派遣驻在我国的,因为欧洲战事,奉政府命令叫他们回国。那兵船上的主将,名字叫做福尔瓦特,救我从后,便问我的姓名居址。我感激他救命之恩,一一的告诉他明白。他知道我是在前清做过武官的,倒也异常敬服,他说本拟送我上岸,无如他们奉着紧急命令,不能一刻耽搁,同我商议,预备将我带回美国,然后才设法送我回家。诸君想想,那时我自然唯唯答应,道不得个不近情理,还去同人家违拗?于是径自随着那主将出洋去了。论理我一抵了美国之后,更该拍一电报,好告诉我遇险出险的事;再者也不放心合家眷属,亦须探个确实消息。谁知行装甫卸,忽的骤撄重病,平时既伤于沉湎,加着年衰精惫,又叠遭患难,饱受惊恐,那时一病便病得不省人事。福尔瓦特转为我着实悬心,随派人将我抬入一所医院,神志昏迷,终夜谵语,去死也不过咫尺。如是病了有大半年光景,好容易渐告痊愈。又过了数月,才出医院,便住在福尔瓦特家里。其时我心甚为焦急,可不能再不拍发电报报告家人了。最可恨的,你姑母究竟住落何处,我已模糊忘却,发电报时,只得糊里糊涂拍至北京城里。后来由北京送来回电,说这封电报无处探投。可怜我整整哭了一夜,料定失事那一夜里,你们必然都遭了危险,合家眷属都付波臣。哭过之后,我倒也放开怀抱,不去思想你们了,终日仍然以酒为命。福尔瓦特也是一个好饮的,同我脾气十分合得来,由此格外亲爱,便要和我结为异姓兄弟,劝我从此便入美国国籍。我想此生既无返里之期,不如就依了他的话罢。后来因为德国厉行潜艇扫海的政策,美总统异常震怒,便派了许多军舰着着进兵。福尔瓦特也在派遣之列,遂携着我一同赴战。我的军事学识,不瞒诸君说,委实可以去得,于是东驰西荡,竟被我立了许多功绩。及至欧战告终,德皇屈服,和议大定,总统得福尔瓦特的荐举,竟任命我做了海军兵官,令我带领一只兵舰,这也可算得荣幸极顶了。诸君诸君,我虽然已入了美国国籍,至于中国是我祖国,我毕竟刻刻放心不下,比不得那些狗彘不食,没有心肝的汉奸,倚仗外人势力,处处欺负祖国同胞。”说到此,那一片拍掌之声又如潮而起。

刘金奎又接着说道:“我暗想我的眷属虽已没有指望,然而亲戚故旧尚有多人。我年已就衰,万一竟死在异国,不得再践中原国土,未免抱憾。因此同福尔瓦特商酌,托他在海军部中要求一件驻扎中国海口的差使,借此可以到中国走一趟。福尔瓦特也知道我的用意,果不其然,不曾隔有多日,部中竟命我率领自家兵舰来驻广东虎门。我听了魂梦里都是喜欢,刻不容缓,就由美国启碇,不久已抵中国洋面。事有凑巧,那一天正行至闽粤交界地方,我在甲板上向海中眺望,其时波平浪静,蓦的见海面上漂来一个人。我想起我当年堕海情形,不禁心有感触,遂下令停轮,派了许多兵士下海将那人救起,看是死活。及至救得上船,验他尚有鼻息,兵士们将他水控得罄净,然后才微微苏醒。将息了半夜,问他姓名,他便一一告我知道。又说他死的缘故,并非失足,实系因中国时局万难支持,不惜以身命为殉。我当时听了,打从心坎儿里十分佩服。又见他生得非常清秀,家世住址都被我探得明白,我便留他在船。无意中向他问一问你们消息,谁知他同你们不但交好,还有一重戚谊。这时候我方才知道你的姑母以及表姊表妹均各安然无恙,我登时额手谢了上帝,随即携着这位林君,一路向广东驶去。抵岸之后,林君先拍了一个电报给他父母。可怜他的父母得了这样消息,立刻赶到虎门同他相见。据他那位太夫人告诉我,林君原同赵府这边结了姻眷,此番航海本系就婚。我又知道天乐已同一位缪女士订了婚约,我的女孩子秀珊已聘给赵府。哎呀,相隔没有多年,其中种种变幻,种种曲折,真个叫我听了又是喜欢,又是感叹。依林君父母主意,便要将林君领得回去,重行送他到这福建来。我兀自不以为然,我当时便说也要到福建来看望看望你们,不如就将林君交给了我,借此扰一杯喜酒吃罢。他的父母倒还爽快,当时也答应了。我又觉得这件事希奇古怪,拦着他的父母,不用给你们知道,好让我将林君带到福建时候,叫你们出自意外,那才别有兴趣!谁想我们昨天才抵福建海岸,早从报纸上看见许多说话,又是甚么'追悼会’呀,又是甚么'挽联’'挽诗’呀,闹得一塌糊涂。我见了十分好笑,暗暗向林君笑道:'他们这班人不是活见鬼么?你分明好好活在世上,他们转把你当做死人看待。’先本拟同林君进城来访你们,后来一个转念,益发让你们将这'追悼大会’闹得起来,好给你们一个冷不防闯得进场,看你们可吃吓不吃吓。老夫马齿虽增,童心未化,半生来贪于嬉戏。明知此举,虽快人意,然而不免累及我那赵女士多多哭了几场。老夫问心,实深惭愧。适才同林君在一处握手的想就是赵女士,好好,我们请过来见一见。”刘金奎一面说,一面早跳下讲台。

赵瑜这时候不免含羞带笑,盈盈的走过来行礼,引得合场哗笑,快乐非常,悲容都改笑容,吊客转成贺客,无人不同声叫好。其时早有许多仆役,会顿乱嘈嘈的,将赛姑影像撤得下来,四壁上挽对挽诗收拾得干干净净。众学生更不怠慢,随即命人排齐餐桌,除得来宾不与其列外,大家恭恭敬敬推着刘老先生坐了首席,其余便是林赛姑同赵瑜并坐,方钧同芷芬并坐。赵珏以下,一边是男学生,一边是女学生,重行奏乐侑酒,花光含笑,烛彩腾辉,写不尽众人心中乐处。至于刘金奎带来的水兵,自有别人在外间设席招待。饮酒之顷,众人又将日前如何罢市,如何被捕,如何经芷芬女士同商会会长用武力对待,然后才可以达此目的。总而言之,事关国计,大家固然不能坐视,然而这其中种种进行,不计利害,不顾祸福,总全亏着林先生一死,大家才格外奋发,不稍退步。今日论功不属之林先生,更将谁属?

林赛姑听见他们这番议论,着实谦逊了几句。刘金奎听到快活去处,那一杯一杯的酒,越下肚得快,拍掌笑道:“好极好极!我在先还以为中国今日各方面的行为,竟无是处,现在听到诸位这一番举动,真叫老夫五体投地!老夫老了,去死已不过远,以后中国这重担子,全望大家去负荷。我也没有别的奉祝,我再喝十大杯,算我一点敬意罢!”于是命人斟下十大杯酒,骨碌骨碌一口气饮干,又掀着长髯,向方钧赵珏两人笑道:“我的酒量是你们知道的,那一次海船遇险,行将覆没,我还在舱里伏地牛饮呢。但是我又想起一件事来,那一夜出事时候,同我搭船的,不是有一个汉子,姓名我却记不清楚,这人的见解倒高我几倍。他力劝我凫水上岸,我不但不曾听他,还将他骂了一顿。如今觉得我的性情未免过于褊窄,但不知这个汉子后来可曾逃出性命没有?”方钧笑道:“这人名字叫做郝龙,并不曾死,当夜大家却全赖他照应,便是表姊也经他同赵兄救起的。”方钧于是遂将当日带兵在湖南开战的话说了一遍,又告诉他表兄刘镛以及郝龙这时候还驻扎湖南地方,暂时不能回家。刘金奎哈哈大笑道:“应该应该,这姓郝的既有功于我们,我们也不辜负了他。过了今天,请老侄替我写封信寄给你表兄,叫他辞去差使,携带那姓郝的一齐到我兵舰上来罢,我那里也很需人使用。老实说我们中国政治腐败,也无庸讳言,譬如老侄这样替他们出力,他们还听信谗言,叫你投奔无路,这怎不叫'英雄气短’?这些话如今不必去谈,但是诸位的喜期约在何日?如若相离不远,我急切就不回广东,好在这里耽搁些时,以便扰你们一杯喜酒。况且我的秀珊,我也要见他一面,他母亲能送他到来尤妙,又可让我们劫后余生的老夫妇重行团聚,真是非常愉乐!”说毕掀髯狂笑,引得四座的人都笑起来。

方钧然后才告诉他喜期定在半月之后,最好姑丈就在这里耽搁几日。秀姐姐到此,姑母一定要同他一齐来的。刘金奎笑道:“好极,好极!你的那位夫人呢?据适才他们的言论,可想你这夫人真是敢作敢为女中豪杰!我得了这么一位女士做我的内侄媳妇,不独你自家欢喜,我也替你欢喜不尽。我们也该得见一见才好!”一面说,一面早伸着膊子向那女学生席上瞧望。芷芬随即立起身子,向刘老先生行了一鞠躬礼。刘金奎端详了一会,不禁伸出一个大拇指头,啧啧啧的赞叹,说道:“好呀,一个赛过一个,赵小姐是丰姿楚楚,看着叫人可怜;缪小姐又是英气内涵,看着叫人可敬。照这样看起来,这三对新夫妇儿,还是我家秀儿稍逊一筹了!”说完这话,方钧自然是眉飞色舞,赛姑也就对着赵瑜微微含笑。惟有赵珏很不满意,不免低下头去装做吃酒模样,默然无语。刘金奎也瞧出赵珏神态,觉得自家的话未免说得没趣,忙拿话搭讪着说道:“天乐你在这边住居何所?成婚之后,还回北京不回北京呢?”方钧答道:“侄儿此时现住在璧如那边,至于结婚时候,大家已同那边伯母说过,另行租赁几进房子,我们都拟住在一处觉得热闹些。那边伯母十分赞成,前天已将房屋租好,不久便可搬入里边居住。今又加上林先生这番意外的喜事,那边伯母一定越发高兴了。”刘金奎点了点头,又望着赛姑说道:“停会子我就回船了,你呢?”赵珏听见这话,忙接着说道:“林兄自然随同我们一齐回去,舍间房屋尽宽可以暂住几日不妨。”林赛姑尚未及答应,刘金奎又笑道:“这却不好,今日文明时代,虽然林君便住向府上也不妨事,但是总觉得有许多妨碍。他家父母既将他委托给我,依我的意见,你今晚不妨先去见你岳母一见,见过之后,依然还回我的兵舰,等到吉日再由我送你过去何如?”林赛姑当时也就允许了。

再说这件事已经沸沸扬扬,几于闹得通省皆知,早有家人们将赛姑遇救的事,赶回去报告湛氏。湛氏听了,已是笑得拢不起嘴,约莫知道他们宴会将散,早打发轿子来接赵瑜。这时候刘金奎依然率领着水兵同赛姑回船。芷芬同众女学生返校。方钧赵珏赵瑜先后抵家。赵瑜见了母亲,说不出心中无限悲喜,转扯着湛氏的手,又痛哭了一会。经湛氏劝慰了一番,逐日便忙着将以前预备的装奁一一查点出来。新居择定五重住宅,两座大厅为三家公共处所。看看离喜期不远,三日之前,由北京来的是方氏母女。方氏得了刘金奎再生的信,其喜悦自不消说得,不为这事,尚且要亲自送女儿的嫁,何况急于要同刘金奎相见呢。由湖南来的是刘镛郝龙,还有陶如飞营长。刘镛也系接到方钧的信,告诉他老父在闽,分付他携着郝龙快来。刘镛遂辞了职,率同郝龙就道。陶如飞因为自家同赵珏方钧交情很好,也请假来此祝贺,一边又写信给他妻子兰芬,命兰芬随着他父母到福建来厮会。于是由广东来的是缪老夫妇,兰芬母女,还有许多仆役,许多陪宾,更有耀华、舜华、书云小姐、玉青,以及孟老先生的侍妾春莺。春莺却好在这里同郝龙的妻子秋鸿相见,想起当年欺负秋鸿老实,特地将他遣嫁出门,不料时事无常,秋鸿却是夫妇双全,膝下又有儿女,自家只落得孤身无偶,降为厮役,心中自然另有感想。

众人抵省之后,都拣在一个大旅馆里住下,非常热闹,只等待喜期这一天观礼。其间惟有方钧的父亲方浣岳,因为小赛金不安于室,后来竟随着那个彭璧人逃走。方浣岳愈加气恼,病势格外沉重,终日困顿床褥。方氏携着秀珊就道时候,也曾将这件事告诉他知道,方浣岳只叮咛了一句,命儿子方钧结婚之后赶快回京一走,好图父子相见。谁知方钧结婚不到半月,那方浣岳便溘然谢世,所以此次不能到此躬与其盛。这是后话不表。

再说三日之后,那公园地里已经被众学生收拾得焕然一新,真是鸭鼎香浓,虾帘风细,风声传播,人人都知道这一天三对新人一齐行礼,觉得是从来未有的盛事,是以来宾比较前日开追悼会尤多。午后二时,先由各家眷属到了园里等待,然后香车宝马纷至沓来,军乐齐鸣,香风四起,三对新人厮并着行礼,交换戒指,互相盖印。各家家长训辞,来宾祝辞,新人谢词,足足周旋了有半日功夫。迨至夕阳西下,皓月东升,来宾各散之后,各家眷属方才率领着三对新人转回住舍,重又大开筵宴,极尽欢乐,少不得一对一对的将他们送入各人的新房。

方钧同芷芬是性情相得,自联鱼水之欢。即赵珏同秀珊也算患难之交,定熟鸳鸯之梦。惟有赵婉如女士,此时却想到赛姑的薄幸,始则因为系恋兰芬,将自家撇在脑后,及至亲往访旧,他又拒而不纳,冷语冰人,只还罢了。分明那一次婚约已成,返里合卺,他又撄情国事,竟忍心投身海峤,全没有一点夫妇恩爱。今幸出生入死,好事重圆,万一竟撒手人天,我这寡鹄孤鸾,不是他作成我是谁作成我的呢?因此越想越气,竟自和衣睡入床上,不去理会赛姑。赛姑没有法儿,只得陪着笑容,低声下气,拿出他当初做女孩子的温柔手腕在那里苦苦哀求。鱼更再唱,好梦未圆。毕竟他们是几时方才可以双宿双飞,在下却没有这闲功夫去替他们查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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