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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东方 婴儿很美，头大身子小，头发稀疏却有随意的自然之态；面孔圆圆的，往往还有老人式的双下巴，但一尘不染的皮肤，一眨不眨的眼睛，则是老人无法企及的。婴儿目光澄澈，专注于眼前的任何人和事而从不做任何掩饰，浑身上下始终都散发着好闻的奶气。 婴儿的美是其自我生存的需要，婴儿要像一切哺乳动物的幼崽一样显示出自己的美来，以求得最大的生存可能。婴儿的美是父母之爱、家族之爱的生物基因之外的另一层美学根源，也是非血缘关系的成年人对婴儿的爱的基础。 婴儿的美无处不在。她醒着、睡着、安静着、运动着乃至哭着、闹着，都很美。婴儿以自己无知无觉式的自然美作为置身这个对其充满了危险的未知世界的最基本“能力”，获得哪怕是陌生人的最大可能的爱，是婴儿无声的本领。 婴儿刚刚睡醒，好像是第一次睁眼看世界，要过上好一会儿才能想起睡觉前的一切，想起已经有十个月的人生中的一切。这种状态带着一种从宇宙中其他的空间中而来的眼前的一切都是全新的惊讶和认知陌生，带着还不能完全确定自己在地球上的人生的恍惚与犹疑。不过很快就能恢复，就能很投入地辨认并且响应亲人们的笑脸。 婴儿几乎是时时刻刻都离不开人的，看护婴儿是很累的，时间长了就有了一种消耗感，你不得不舍弃自我，一切以婴儿为中心来安排自己的时间。日复一日的话，即便是做母亲的也难免情绪受到极大影响。好在这不是一个单向度的事情，养育和看护婴儿的过程还有很多快乐，还有很多因为欣赏到婴儿的美的极致状态而获得的抚慰与补偿。 隔了几天再次见到我们，认出我们，婴儿发出由衷的笑，同时拍着手，虽然还在大人怀里抱着，手舞足蹈之状也已经十分明确。这种相认让人由衷地兴奋，有世间其他任何事情都无法替代的快慰。 转眼之间婴儿已经转移了注意力，她把门旁挂着的对讲机给爸爸，让他接电话。这其实是她观察判断的结果，多次看见大人拿起对讲机说话按按钮开门，她就获得了关于对讲机的至少是形式意义上的知识。 说耳朵，她会指向自己的耳朵。说鼓掌，她立刻就伸手做拍击的动作，往往是一只手先去拍，另一只手过了一下儿才想起来也要去拍。 抱着她走到玻璃窗前的时候，她会拍打玻璃，玻璃发出声音，她便会一笑。这个过程屡试不爽，玻璃窗成为她忠实的朋友。 以上几件小事中，她的个人认知的进步涉及了物品功能、对语言的理解以及貌似只是自寻乐趣其实是对万事万物无差别对待的心。 几天之后，在地上爬着追球就成了她最新的游戏。一边爬一边喊，追上球了一把抓住，马上来一个就地坐下，把球递给大人放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就又开始兴奋地爬着去拿。如此循环反复乐此不疲，一直到头发稀疏的头皮上都汗津津的了，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这种情绪高昂的运动，一旦遇到球滚到了狭窄低矮黑暗的床下面或者是很远的地方的时候，就会戛然而止，立刻改为坐姿，犹豫一下，甚至突然哭了起来。婴儿对那些成年人一般都不以为然的“遥远”和有暗影的位置心存恐惧。她的害怕也是她的美的有效组成部分。 十个月的时候婴儿站了起来，当然是扶着栏杆站了起来。站起来以后的视野和自由度显然是她非常喜欢的，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拍打着，东看看西看看，她获得了有生以来最为自主的宽阔人生视角。但是坐下是困难的，还不会先用手去撑住要坐的位置，胳膊也不够去撑住的长度，站又站不住了，坐又坐不下，就会表情很痛苦地叫起来……这个坐不下去的阶段只持续了短短的几天，她发现自己直接坐下去了，也没有什么不良后果，坐下然后翻身爬行，扶着东西站起来，然后再坐下……这是还不会走的时候的一种自我移动的自由格式。在这样的格式里，她获得了空前的行动自由，获得了又一番广阔的人生乐趣。 有意思的是，这种兴奋持续时间不长，就一定会消耗掉婴儿的能量，让她显示出“电不足”了的无法支撑的睡意。 婴儿很容易困，婴儿一天之中会睡很多次。这除了人生之初的生理需要之外，应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婴儿是专注的。只要醒着，就会炯炯有神，就会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探索求知的冲动和实践。从一件小小的玩具到一个药盒、一片树叶、一朵花，都是婴儿专注研究把玩的对象，双手都会紧紧地攥住，不到被别的东西吸引了的时候，就不会放手。 有人说婴儿是纯阳的，就是说只要醒着就会一直这样身动心动不止，就会一直在调动全部的眼耳鼻舌身意来面对外面对其来说总是一律全新的世界。我们成年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如果走上一条新路的话，心理距离就会很远，回程的时候因为没有了这样的心理距离旅程则会大大缩短。对一个婴儿来说，每天醒来，这个心理距离都因为充满了未知性而显得很长很长，能不累吗！ 婴儿闻声而动的能力极其灵敏，循声扭头，立刻就去探索声音来源的本能非常鲜明。她转头的程度与频率好像也远比成年人要灵活和夸张，而最让人觉着好玩的是那种一丝不苟的专注和毫不掩饰的直截了当，那种绝对没有对一切都觉着无聊的厌厌之感，是只有在人类早期的幼年时代里才如此鲜明澄澈的。仅仅就观察婴儿的这种寻找与注意的状态而言，已经是令人兴味盎然，好像这一切从未在自己的生活、在自己观察到的人生里出现过一般。从这样的意义上说，婴儿极大地拓展了自己的人生。 婴儿的美，是怎么说也不为过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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