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鵩鳥賦》鈔記

 企愚書櫥 2024-05-12 发布于湖南

《鵩鳥賦》當作於漢文帝六年(前174),因賦中明言“單閼之歲”,這年正好是文帝六年。此賦因鵩鳥飛入宅室,賈誼於斯有感,爰作此賦也。是年,賈誼謫居長沙(今屬湖南),任長沙王太傅,《昭明文選》在賦前小序說明了其寫作緣由。關於《昭明文選》卷十三所載《鵩鳥賦》有個小序,曰:“誼為長沙王傅三年,有鵩飛入誼舍。鵩似鴞,不祥鳥也。誼即以謫居長沙,長沙卑濕,誼自傷悼,以為壽不得長,乃為賦以自廣也。”然後在這段文字之後,續以“其辭曰”三字,看起來很像是編纂者所加小註,並非賈太傅親筆所為也。也就因為此小序有“誼為長沙王傅三年”,由是有的人便將《鵩鳥賦》的寫作時間定為漢文帝七年(前173年)。顯然這種看法是受《昭明文選》本的影響,若剋實而言,這篇賦的寫字當在鵩鳥入室的當下,屬有感而發,焉能期年之後再來作賦呢?因而後世諸多文選版本,均未錄這段小序,這自然是很有道理的。

少年賈誼真可謂天縱奇才,其才華頗受漢文帝的賞識,二十歲即被召為博士,一年中超升為太中大夫。然而政治上的嶄露頭角卻招來了執政大臣的妒忌和排斥,漢文帝五年(前175年 ),他二十六歲時便被外放為長沙王太傅。賈誼於是悵然出京,途經湘江時寫下了千古流傳的《吊屈原賦》,表達了對自己懷才不遇的悲憤和對現實社會的不滿之情。他在長沙時鬰鬰寡歡,又加上不習慣南方的濕熱氣候,深恐年命不永,死期將近。於是借鵩鳥入其室事之占讖,寫下了這篇《鵩鳥賦》,抒發了其曠達的胸襟,亦藉此文聊以自悼。

此賦開篇就提出了鵩鳥入室是不祥之兆,作者因“異物來萃兮,私怪其故”,於是乃有發書占卜之舉。從占卜的結果來看,“野鳥入室兮,主人將去”,這便預兆着自己將不久人世了。由是,賈誼只得再度向鵩鳥請問吉凶,得到鵩鳥的回應是歎息與“請對以臆”,這便爲全賦的展開揭開了序幕。

透過後面的賈誼所領會的鵩鳥臆語,我們發現賈太傅著實是奇才,他非但深明天地陰陽變化之理,同時對於命數也頗曠達通朗。由於世間萬物總是處在周流不息的變化之中,因而任何事物均難有一個終極,且禍福也是相因相生,並無絕對不變的定理。所謂“憂喜聚門兮,吉凶同域”,所說的就是這個道理。然後賈誼歷舉史上成敗禍福事例,其間既有夫差與句踐的成敗,也有李斯游說的成功與終年落寞,從而反復論證了禍福相依的道理。世間禍福,就如同由三股纖維絞合在一塊的繩索,作為究竟的宿命畢竟是難以言說的。總而言之,“天不可與慮兮,道不可與謀;遲速有命兮,焉識其時?”

我們再看“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一節文字,似乎賈誼也深諳黃老養生之理。對於瞬息變化的世間,諸多事情總是無法預知的,因為“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世間萬事的變化無常,給人們帶來了諸多的不可預知,因而人們面對命運陌生的未來,總是充滿了惶惑的。而人世間的方生方死,不是任何人可以把控得住的,生而為人並不值得驚喜,化為異物也不值得恐懼。那些耍小聰明的人總是認為自己高貴他人低賤,然而在達觀的人眼裏,卻無物不可。世上的貪夫錙銖於身外的財富,最終爲財而累死;世上自矜名節的人愛惜羽毛,最終死在虛名之上。貪圖虛名的人往往死在權勢上,爲利益左右的人東西奔走着,獨有達人看破這些,超然物外。愚昧的人往往被世俗所拘繫,好似囚徒一般;道高之人看輕世間之外物,因而契合大道。世俗的人往往糊塗,其心中被其好惡所充塞着;悟真的人則恬澹得很,他們棲息於大道之中。捨棄世俗的智慧,拋棄存世的軀殼,超然於萬物之上,自忘其身。多麽遼遠空曠呀!神思也很怳惚,這才能與大道一同翱翔。遇上順流便隨流而逝去,遇上小洲便隨遇而止,放縱身軀聽憑命運處置,不要私愛身軀把它當作自己的私有財物。如果活著就如同浮繫於人世,如果死去便是最終的休息;要把生死看得恬澹,如深淵一般平靜,將命命看作一艘不繫繩的船一般。不拿生命當作寶寶,暫住人世也就如同幻游;德行高的人不被萬物拖累,知道自己的命運也無須憂心,面對鵩鳥入室的預兆,也無須生疑。

讀完《鵩鳥賦》,筆者認為賈誼絕非因鵩鳥入室一事而抑鬱亡故,他如此通透地看清了世事,焉能因為一隻野鳥入室而悲傷死去呢?且人生的窮達,命運的壽夭,自有天數,如此樂天知命的賈太傅,怎會因此小事而自夭呢?殆天縱英才而不増其夀元,加之此後賈誼出任梁王太傅之後,遇梁王墜馬事故而俾其感傷,因致早亡。

鵩鳥賦

單閼之歲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鵩集予舍。止於坐隅兮,貌甚閑暇。異物來萃兮,私怪其故。發書占之兮,讖言其度,曰:“野鳥入室兮,主人將去。”請問於鵩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災。淹速之度兮,語予其期。”鵩乃歎息,舉首奮翼;口不能言,請對以臆:

萬物變化兮,固無休息。斡流而遷兮,或推而還。形氣轉續兮,變化而蟺。沕穆無窮兮,胡可勝言!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憂喜聚門兮,吉凶同域。彼吳強大兮,夫差以敗;越棲會稽兮,句踐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說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禍之與福兮,何異糾纆;命不可說兮,孰知其極!水激則旱兮,矢激則遠;萬物回薄兮,振蕩相轉。雲蒸雨降兮,糾錯相紛;大鈞播物兮,坱圠無垠。天不可與慮兮,道不可與謀;遲速有命兮,焉識其時!

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小智自私兮,賤彼貴我;達人大觀兮,物無不可。貪夫殉財兮,烈士殉名。誇者死權兮,品庶每生。怵迫之徒兮,或趨西東;大人不曲兮,意變齊同。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至人遺物兮,獨與道俱。眾人惑惑兮,好惡積億;真人恬漠兮,獨與道息。釋智遺形兮,超然自喪;寥廓忽荒兮,與道翱翔。乘流則逝兮,得坻則止;縱軀委命兮,不私與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淵之靜,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寶兮,養空而浮;德人無累兮,知命不憂。細故蒂芥,何足以疑!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