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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事】欢喜坡秘方

 巫山人文地理 2024-05-12 发布于重庆

张 潜 /文 

古城东门之外一里,叫半边街。一半街道,一半水田,又称水田坝。
几百亩水田,全靠一条水沟里断断续续的水。夏天水量大,流得气势如虹,老远就能听见咆哮。冬天水量小,得扒开蓬松的杂草,才能寻见蜿蜒流淌的一条线。
过了这条沟,是一面缓慢的上坡,懒长懒长的。有次一个榨油坊送货,刚爬完坡,一大篓菜油泼翻了,整面坡豪横地油光闪闪。估计哪个送货的一整天都得打喷嚏,一个上午,就有几十号人在这里摔了跟头,有的直接从坡顶滚到坡底。爬起来揉揉屁股墩儿,看看油腻腻的衣裳,不说自己倒霉,先要骂人缺德。
用菜油泼街,好大的气派唷!再凶悍的泼妇,也不敢。
不知道啥时这让人生畏的坡,有了一个欢喜坡的美名。我宁愿相信是某一个挑夫,嘿嗻,嘿嗻,把一担子货物一鼓作气挑上顶——陡斜的街面,可不敢打杵歇哨——回头望望依然在奋力向上的同伴,不禁升腾起自豪,索性把这戏谑地叫作欢喜坡。
有个伟人说,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古城人也有这样的豪情和气魄,敢苦中作乐的,胸襟与见识必须超过常人。

板板车

欢喜坡有几家拉板板车的,他们本来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农闲时打个短工,补贴一下家里的开支。后来相继置办了两轮胶皮车,挣的钱多了,索性把这当作主业,成了一个小小的运输队。一个小团队,都抢着吃苦,又沾亲带故,自然充满其乐融融的氛围。几年的名号闯出来,差不多承揽了半条街的业务。
拉车这门活儿,看起来拼的是体力,中间也有窍门儿。要是提前讲好一车一车上秤,按重量付费就简单了,怕的是时间紧,双方图省事,一商量就估堆堆,靠眼力和胆识谈生意。有年他们接了一单运煤的活儿,把码头上的煤炭装进船里,哪知道这条船肚子特大,一板板车倒进去还不够塞牙缝。干完一算工钱,只够平时的一半。
那有啥法呢!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不管赚钱还是吃亏,咬紧牙巴认账就得了。

发横财的机会也有。有个外地客人来收购药材,非要天不亮就装船赶路。天老爷刚刚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船就开走了,哪想到还有一麻袋药材,悄悄躺在孤零零的码头上。一个麻布洗脸——初相会的外地人,可能一辈子就打这一次交道,车夫们完全可以把这一袋药材隐瞒下来,当作意外之喜。要真三人六面扯起皮来,既可以推给发货方没点清楚,也可以责怪收购方无事找事,还可以推诿自己就是挣力钱的,管不了那么多。可领头的想了想,终归把这一口袋拉到发货的老板那里。拉着药材,逢人便讲,得让众人知晓呀,要是发货的接了货,别人找上门的时候又不认账,那以后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说不清呀。
拉满一车货要想爬上坡,一个人逞能是不行的,得等五六辆车到齐,几人联手一辆一辆地上。三个人在前面拉,三个人在后面推,前面的喊“哎唷——”,后面的吼“嘿嗻——”。松一口气,这车要是一倒退,可不是闹着玩儿,弄得不好要出人命。
上坡难!可放下坡也不容易,那么陡,轮子快速转动,好比一匹脱缰的野马,稍微不慎就要撒野。板板车架子扫尾的地方,钉了几块胶皮,不光保护车架,更主要的是下坡时增大摩擦。前面两人甚至三人用肩膀扛着车把,架子后身还得站一两个人。
古城人说,板板车放下坡——后面站人。那可不是调侃和讽刺呀,是生死攸关的血泪实践。

活稀儿

百十来步的欢喜坡,不是一条直线硬上,中间稍稍缓和了一下,古城人称作打了一个嗝儿。这打嗝儿的关键处有个活宝贝,姓王,外号“王活稀儿”。
我一直怀疑古城人口中的活稀儿,就是和稀泥的音变,但找不到更多的学术依据,就只好这样记录下来。
王活稀儿活得很写意,自称天底下最快活的人。啥都有,啥都没有;啥都缺,啥都不缺。
他有呀!有妻,有子,有才,有貌,有房,有田。这不就齐了!可他没记性,没贼心,没眼力,没算盘,没脾气,没架子。不管对七十岁的大爷,还是三尺高的小孩儿,他都一脸笑,还点头哈腰,张口“您家”,闭口“您儿”,搞得人家都不好意思。哪怕一天不吃饭,肚子里咕咕叫,那嘴巴里也在哼哼唧唧:
我快活,真快活。今生找了个好老婆……
他缺呀!五个人挤在两间房里,大娃娃都十多岁了,缺不缺房?成天东游西荡,四个荷包翻不出一个子儿,缺不缺钱?三个齐壮壮的娃娃,只有两套半像样的衣服,缺不缺脸面?可他就像是神仙下凡来帮别人的,手里有了两个小钱儿,家里指望买盐巴买煤油咧,一转眼,借给人家赌博去了。好不容易想打个牙祭,到人家案板上赊了两斤扫案肉——没人要的肉,回家时,屁股后面跟了五六个蹭饭的人。
有年春节,王活稀儿看祝医生写春联,抓过笔也写了一副,还堂而皇之贴出来。
上联是:一个老婆三个娃,下联是:八个红苕炖南瓜。横联是:我也过年。
嗨!

肉 笋

要说写对联,当然数祝家药铺第一。爬完了欢喜坡,想喘一口气,正好在药铺门前的街沿石上坐坐。迎面一壁药架子,右手一张坐诊摸脉的案子,左手几个候诊的凳子。药架子上方供奉着药王孙思邈的像,两旁贴着泛黄的对联:通百事采百药治百病,学古人集古方悟古法
祝家药铺开了几辈人,摸惯了古城人的脉,也摸透了古城人的心。可古城人搞不懂他们,一说起吃肉笋,浑身发抖,有的还哇哇作呕,跑得远远地吐几口。
肉笋?没听说吧。
肉笋在冬天是没法吃的,只能是夏天,把刚刚从肉摊上割的鲜肉,挂到潮湿的地方,甚至喷上一点儿冷水。眼睛一眨,嗡嗡叫的苍蝇——古城人称饭蚊子——就来了,它们成群结队地围着鲜肉狂欢,并肆无忌惮欢天喜地地在上面产下爱情的结晶——卵。
小半天时间,这悬挂着的肉就活了,就涨了——里里外外都是蠕动的蛆,肉滚滚的、肥嘟嘟的、白生生的。挤在外面的一不小心掉在地上,直往墙壁缝里钻。
早已熟门熟路的祝医生,连声喊家里做饭的人:“快来呀,把肉提过去。多好的肉笋呀,赶紧剁了,做一碗飘汤丸子!”
原来,这就是肉笋。你说,这吃得刁不刁?

处 方

每次跨进祝家药铺,知道这典故的,只得咽下喉咙里面的那股子水儿。无事不登三宝殿,谁会没事找事儿麻烦医生咧,那都是病上了身,没法呀。
而且,祝医生,真的高。
这倒不是说他身高,吃了那么多肉笋体重增加了,脸盘子长大了,那个子倒未必比别人高出多少。这是说他医术高咧。
王家二毛子浑身长了风湿疙瘩,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皮肤过敏。从头顶到脚背,一团连一团的疙瘩,红彤彤的,肿得眼睛都睁不开。可没少吃药呀,麻柳树的皮熬水喝,灌得肚子哐当哐当响;妇女头发沾面粉挨着擦,把一个大男人弄得像个灰面人儿;车前草、牛盘筋都用过了,没用。
祝医生撩开二毛子的衣裳,用手板轻轻拍拍肚皮,又转到身后,左手掌贴住脊背,右手食指和中指用力叩手背。踱着方步,回到那张不知有多少年的圈椅上,眼睛虚着朝上,想了想,提笔处方:新鲜棕叶3匹、刀眼肉1斤,清炖,连服3天。
二毛子站起身,把单子递给药柜里面的徒弟,直喊抓药。祝医生眼睛一瞪:“我这儿哪有嘛!”
二毛子再看看处方上的白纸黑字,才明白。棕叶,自家门后就有一棵棕树;那刀眼儿肉,不就是肉摊子上的槽头肉嘛,刀口所在的位置呀。
二毛子没怎么想,回去照办。三天之后,身上的疙瘩不见了。
他跑到祝家药铺,说祝医生这不对呀。
祝医生问,哪不对呀。
二毛子说,我病是好了,你没挣到钱呀。
祝医生说,你是来治病的,还是来送钱的?!
二毛子用手抓抓脑袋,摇摇晃晃走了。
牛世贵的老婆抱着半岁的娃娃也来了,祝医生拿一只筷子,在小娃娃的嘴里扒拉扒拉,随口说:“舌苔有问题嘛,不处方。黄家老屋后面竹林边的石坎上,有一棵牛王刺,挖出下面的根,捉两只红嘴巴的老母虫。掐掉脑壳,用肚子的水涂舌面和舌根。连续三天。”
牛世贵的老婆忘了感谢祝医生,黄家屋场的人倒找上了门,怪罪他不该让人去挖石坎子。祝医生眼睛一翻,说坎子重要还是人重要。都是街里街坊的,你要不满意,等牛家那个娃娃长大了,帮你把坎子砌好嘛。

打 嗝

“祝——嗝——医生——嗝儿——”
一向高喉咙大嗓门儿的松柏,今天不晓得啷个回事,一步一个嗝儿找上了门。你莫小看打嗝这个事儿,连续闹上几天,可能连死的心思都有。一口气连着一口气往上抽,肚皮、胸膛、喉咙,都会抽得疼痛难忍,睡觉也无法安生。
鸡内金炕干后碾成末,用黄酒吞;陈年的柿蒂煎水……这些都是祖宗传下来检验了多少次的偏方。祝医生听完陪松柏前来的儿子说都试过了,脸孔一板,用手轻轻把桌子一拍:
“松柏哈,我们都是靠手艺养家糊口的人咧。你还是把去年在我这儿抓药,挂起的那笔赊账,先还了嘛。”
“祝祝——医医——生——嗝儿,我、我、我——好久——”松柏不仅打嗝儿,索性结巴起来。
“你回去把枕头垫高点儿,慢慢再想一哈嘛。我也不是打胡乱说的人。”祝医生还是那副样子,懂事的人都能看出来,明显是动了气。
明事理的儿子见说不抻展,双手用劲儿拽着老汉儿的手走了。
第二天早上,祝医生刚刚披着衣服坐到问诊的案子上,一脸怒气的松柏就扒开病人,抢到面前:“祝医生,你是不是记错了。我嘛,也是一个人穷志不短的人。有钱钱打发,无钱话交接。你说去年有笔赊账,我倒真是记不得这件事咧。要是不信的话,我们可以到十字街那儿去烧一炷香,诅一个咒。”
说是到十字街,也可能是到土地菩萨那儿,还可能是到帝主宫那儿,更可能是到城隍庙那儿,反正要闹得满城风雨才行。要说到烧起香来诅咒的话,那一定是昧了良心,做了断子绝孙的坏事。
祝医生哈哈一笑:“哪个管你的赊账欠账哦,你现在还打不打嗝儿?”
嘿!你说这方子。
2024年3月25日

作者简介

  张潜,男,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博研究馆员,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生导师,现任巫山县文管所所长、巫山博物馆馆长。致力于本土文化的发掘、研究和推广,先后公开出版《风情巫山》《风味巫山》《风语巫山》《风韵巫山》《风气巫山》《风物巫山》《风尚巫山》《风雅巫山》《斑鸠的爱情》《龙骨坡抬工号子》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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