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无比凶险的问话

魏文侯问李克，我要选丞相，魏成和翟璜这二位，哪个比较合适？

魏成是文侯的亲弟弟，翟璜则是魏国的权臣。

问题太过敏感，李克不肯作答。

推辞说，卑下的人不介入尊长的事务，疏远的人不参与亲近的事务，我远在宫廷之外，没资格发表评论。

文侯说，国家大事，先生不能推让。

李克这才说道，这是国君没有考察臣子的缘故啊。

平常时要了解他所亲近的人，富有时要了解他所相交的人，显达时要了解他所推荐的人，卑贱时要了解他不谋求钻营，贫困时要了解他不贪取财物。

了解好这五个方面，就足以选定丞相了，哪里还需要我李克来多嘴呢。

文侯说，好的，你回去休息吧，我有心仪的人选了。

魏文侯突然跑来问话，问的不是业务，而是很敏感的人事。

李克猝不及防，摸不清文侯的真实意图，想打个马虎，糊弄过去。

文侯说，我是很真诚地提问，你得好好回答。

李克不得不给出自己的意见，怎么回答，难度其实很大的。

君王下问，不能说一些没见识小格局的话语，内容得有质量有深度，否则见轻于上。

还得注意不能得罪当事人，魏成和翟璜这二位，都是朝中呼风唤雨的人物，抬谁贬谁都不合适。

最后传出去，说是李克给的意见，落选那位肯定会恨上他。

李克的应对策略是，走出君王预设的回复范畴，从另一个维度给出答案。

你问我到底哪位合适，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些标准。

这些标准是一二三四五，放之四海皆准，能堂堂正正摆在台面上，谁符合这些标准谁就是我心目中的丞相。

那到底这二位谁更符合呢？我不知道，人是大王你的人，你心里更清楚。

把一个人事问题，又生生切回成一个业务问题。

当初，大将乐羊灭了中山国，魏文侯却把中山国封给了太子魏击。

庆功宴上，文侯问大家，我是不是一位仁爱的国君。

一位叫任座的臣子说，您取到了中山，却把功劳都给了自己儿子，怎能说是仁爱之君呢？

文侯很生气，把任座赶出了朝堂。

又问翟璜，翟璜坚定地答道，是的，您绝对是个仁爱的国君。

文侯接着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翟璜回答，我听说君王仁爱，臣子就正直。刚才任座的话那么正直，由此我知道您是位仁爱的国君。

魏文侯哈哈大笑，随即亲自去把任座请回了朝堂。

一番话，既解了同僚之困，又大大地长了国君的脸。

翟璜能言善道，满朝交好，向国家举荐过很多重要人物。

推荐西门豹去守邺城，推荐乐羊去讨伐中山国，推荐吴起攻打秦国，推荐屈侯鲋为太子师傅。

魏国占领中山国后，又推荐李克为中山国相，辅佐太子魏击治理该国。

由此可见，翟璜和李克私交应该很不错。

回头再看魏文侯问李克的问题，细思极恐。

本以为回答错了，只是没面子，让国君看轻。

再往深处想，国君的问题其实暗藏杀机。

从中山国到魏都安邑，千里迢迢把李克叫过来，问他该立谁为丞相。

李克若是选了魏成，魏文侯的亲弟弟，的确是比较安全的选项。

但会辜负翟璜的知遇之恩，这是不义的行为，道德上说不过去。

若是选了翟璜，麻烦更大了，中枢和外臣结党营私的口实便落下。

如果往李克的身份里再挖深一步，还会牵连到太子。

太子与丞相交好，国君芒刺在背，事中人断然不会有好下场。

说不定，魏文侯叫李克来，就是想听他嘴里说出翟璜这个名字。

结果，魏文侯从李克那里得到的答案是，我不是谁的人，我没有立场，我只有标准。

摆在阳光下，千万人来质疑，我都不心虚，我没有说谎，我的认知就是这样的。

至于这个标准，是不是恰好精准命中谁的人设，会不会影响到国君的判断，我不知道，也跟我无关。

既保护了自己，又保护了翟璜。

最终，魏王选中的丞相，正是魏成，而李克早就猜到了。

从魏王宫里一出来，就直接跑到翟璜家里，说起这事儿。

翟璜问，国君到底会选谁呢？

李克说，肯定是魏成。

翟璜听后愤愤不平，说，我给国家推荐了这么多人才，包括你也是我推荐的啊，我哪点不如魏成？

李克说，你在国君面前推荐我，难道是为了结党营私么？

我之所以认定国君会选魏成，是因为魏成拿出十分之九的俸禄去结交贤士，他推举的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这三人都被国君尊为老师。

而你推荐的人呢，国君都把他们当作臣子，你怎能跟魏成比呢？

翟璜大为惭愧，跪谢道，我刚才失礼了，希望终身能做你的学生。

李克选择第一时间去找翟璜，说明情况，为的是排除隐患。

毕竟没有推荐翟璜，总得给对方一个合理交待。

侃侃而谈后，不仅没有得罪翟璜，还让对方大为折服。

日后，丞相魏成也一定会知道文侯和李克的这段对话。

仔细推敲李克的五个标准，魏成不由得捻须微笑。

这不就是为我量身定做么，李克这人，有点意思啊！

君王咨问国事，可能真的是诚心请教，可能是挖了一个陷阱试探，也可能是心中已有答案找人验证。

臣下回答时，并不知道君王是哪种意图，必须要考虑周全，面面俱到。

臣不密则失其身，伴君如伴虎，说的就是信息不对称下，臣子们的骤然应对，吉凶叵测。

魏文侯对李克的这番问话，看似平淡，其实暗藏杀机，无比凶险。